陈存仁回忆24:轰动上海的日夜银行倒闭,最着急的是大债主黄金荣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5-28 13:47 3

摘要:向来人们对若干"人"和"事"都会编成"三个半"作为谈话资料。譬如:论物有"三把半刀",一把是理发的剃刀,一把是厨房的菜刀,一把是裁缝的剪刀,还有半把是浴室中的扦脚刀。上海早年有一种很普遍的传说,说上海的滑头,也有三个半。第一个是钱庠元,第二个是施十滴,第三个是

上海滑头 三个有半

上海是事业家的中心,也是冒险家的乐园,真才实学的人虽多,左道旁门的人也有不少,上海人称这类不正当的人物,叫做"滑头"。

向来人们对若干"人"和"事"都会编成"三个半"作为谈话资料。譬如:论物有"三把半刀",一把是理发的剃刀,一把是厨房的菜刀,一把是裁缝的剪刀,还有半把是浴室中的扦脚刀。上海早年有一种很普遍的传说,说上海的滑头,也有三个半。第一个是钱庠元,第二个是施十滴,第三个是黄磋玖,还有半个是吴鉴光。这三个半滑头,名气大得很,我要分别叙述,但是三个半滑头的姓名,传说不一,钱庠元知道的人很少,往往误以吴鉴光充数,蔡声白夫人莫川媚女士写的一本《我的日记》,记述数十年的上海旧事,其中一段是:

民国六年(1917)年六月一日(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三)晴。至笑舞台观《上海半滑头》。该剧乃隐射虹庙星相家吴瞎子鉴光者。演来淋漓尽致,讽刺备至,但吴鉴光依然生意滔滔,不少迷信者仍奉为半神仙也。

钱庠元,他在浙江路偷鸡桥开设一家"钱存济堂"药材店,他的经营手腕很灵活,出了不少膏丹丸散,有的是说真方卖假药,在上海他是在报纸上刊登药物广告的第一人,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挂羊头卖狗肉。后来他用赚来的钱,在浙江路偷鸡桥买进一幅很大的地皮,消息传出之后,大家都惊奇他何以发财发得那么快,于是大家才知道他卖的是假药,因此他就被称为一个滑头。

接着我要讲施十滴,他最早在上海南京路开设一间照相馆,生涯不恶,后来鉴于上海每年暑期,总是有无数人头痛发热,呕吐泄泻,重的昏迷不醒,弄到医院门庭若市,当时称做"时疫",普通人统称"发痧",又混称为"霍乱"。他便乘时发明一种痧药水,病者只要进服十滴,就可以止呕止泻,功效的确不错。从前上海卫生当局没有管制成药的条例,药水的原料,初期含有鸦片烟精(即鸦片烟膏用火酒浸成液体),而且再渗和着樟脑和白兰地,所以发痧的人,突然间四肢发冷吐泻不止,饮了十滴水,就会霍然而愈。于是就有不少富有之家大量购进,在门上贴写着一张条子,写明"赠送痧药水",这样一来,此人就大发其财了。

但是暑期的呕吐泄泻,大部分是暴泻症(即急性肠胃炎,所以一吃这种药水就好),一部分是真正的霍乱,发病时顿即上吐下泻,只要经过几小时,手指纹都瘪了下去,俗称"瘪螺痧"。患者立时面目全非,不省人事,死亡极速。从前的人辨不清楚:"发痧泄泻是假霍乱,泻米泔汁样的才是真霍乱。"真霍乱日本人称为"虎列拉",又称"虎疫",形容其势如猛虎,大家莫不谈虎色变,连急救都来不及。痧药水对假霍乱多数有效,可是遇到了真正的霍乱症,还是无效。一般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他的痧药水,歌功颂德的固然很多,认为徒有虚名的也大不乏人,这种人就称施十滴为大滑头。后来卫生当局制定药物管制条例,勒令将鸦片烟精改用其他相等的药料,功效还是不错。他在上海大马路发行所,挂着一张相貌堂皇穿着獐绒马褂的大照片,上海人行经其地,都要看他一眼。

吴鉴光是一个盲目的卜卦算命先生,一到上海,就在南京路中心虹庙对面房租最贵的地区开设一个"命馆",门口是玻璃大窗,路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初时他每天出钱雇用许多人扮作客人模样,挤着去问卦算命,过路的人见到有这么多人算命,一时就轰动起来,而且这些雇用的人还负责替他到处宣扬,称他是活神仙。

吴鉴光所收的算命费很贵,要一元二角,这个数目,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很大的。其实吴鉴光的眼睛,并不是完全瞎的,他有一只眼还能看得见人,所以他戴上一副黑眼镜,来客的身份,仍然能看得到,他在算命时,立刻可以看出来者是何等人物,有许多妓女,一坐下去,他屈指一算,就爽爽快快说出:"这个命,父母都不是亲生的,小的时候苦到没有饭吃,现在走着一步桃花运……"讲到那些妓女眼泪都流出来。

又有一种人很紧张地请他算命,他偷偷地从黑眼镜中一看,会突然"啊呀"一声,说:"这人命犯火德星君,正在发高烧,人事不知,再隔几天,几时几刻有性命之危。"来客点头不止,哭丧着脸问他有什么办法可想?这时吴鉴光就要为这个客人当夜"解星宿"消灾延寿,须延请四个道士,吹吹唱唱,连三牲香烛锡箔等费,要收三十六元八角。并且指定在下午几时,带同子女来叩头,来客在这种情况之下,无不唯命是从,把银钱悉数付清。

他暗暗还察看到来客的身份,以及身世的贵贱,有些人要收到七八十元以上,类似这种收入的每天总有八九人,加上了七八十人的算命费,他一天的总收入,真是惊人。其实所谓解星宿只是诈欺取财的手法而已,所以当时上海的一些有识之士,称他为半个头的滑头。

黄楚九氏 建大世界

最后要讲黄楚九,原名磋玖,他是清代末年上海南市的一位眼科医生,亲自研制眼药,并且买卖西药,因此有点西药常识。因为眼科生意不甚理想,所以就暗地里出卖春药,借以自给。不料行销太广,竟被拘捕到上海县衙门,审判他的是县知事王欣甫,王是浙江硖石人,对黄楚九出卖春药深痛疾恶,判打屁股四十大板,还要鸣锣游街。这件事,凡是六十岁以上的上海乡绅们都知道的。

民国初年,黄楚九在爱多亚路龙门路口,自置一座洋楼,挂上了眼科医生的招牌,生意只是平平而过,但是自从购置产业之后,外界都疑心他仍在出卖某种药物。黄楚九此人脑筋极好,无时无刻不动脑筋,而且懂得揣摩病家的心理,这也是他的特长之处。

黄楚九稍有成就之后,就创办了一间药房,上海有大规模的西药房,他是首创第一人,出品"也罗补脑水",由于广告登得大,说是西人也罗医生发明的,生意好得很,而且销行到全国各地。恰巧那时节有一个葡萄牙医生,名字也叫"也罗",诊务本来很好,上海人称他为西洋医生,他认为黄楚九影射他的名字,因而对黄氏提起诉讼,讼案发生之后,黄氏的辩护是:这种药乃黄医生发明的,黄字译成英文,即是"也罗"。因此判决无罪,这件事情发生,上海人为之哗然,滑头之名,自此轰传全沪。

后来他又创办了第二家西药房,成为上海西药业中的怪杰。

早年,他认识一位地产业巨子叫做经润三,两人交往很密,就在大马路大新街中心,合办一个"楼外楼游乐场",实际上范围很小,不过是一个屋顶花园,只有三个小型剧场,但因为在顶楼,客人入场要坐电梯直上,那时电梯发明未久,好多人从未搭过,因此很多人被他们吸引了去,赚了很多钱。

经润三见了这种情况,认为游乐事业大有前途,再和黄楚九在楼外楼附近合开了一家戏馆,准备抗衡南市的"新舞台",所以名为"新新舞台"。那时节别家戏院有个武丑杨四立演"盗魂铃",在戏台上能翻四只高台,颇为叫座,黄楚九脑筋一动,就到北京请到了六十多岁的伶界大王谭鑫培到上海来演唱,借以竞争。由于"盗魂铃"叫座,黄楚九就要出噱头,请谭鑫培也要演一次"猪八戒盗魂铃",预先在台上布置了四只半台子,要老谭翻台子显身手,那时老乡亲孙菊仙住在大庆里,常到新新舞台后台去聊天,见到这个情形,就对谭鑫培说:"你已年迈,名闻南北,犯不着再翻台子,博取声誉。"谭鑫培听他的话,就在台上作了一个象征式翻台子,实际上由高处走了下来而已,那时台下有一个看客,其人姓王,是宁波人,竟高声大喝倒彩,黄楚九恰巧在旁,就伸出巨灵之掌,掴了姓王的两个耳光,那人见到四周都是黄楚九的人,便默然而退,次日向宁波同乡会申诉,宁波同乡在上海声势很大,即刻召集会员大会,认为新新舞台侮辱客人,提出好多条件,否则,准备天天去闹场子。黄楚九弄得毫无办法,就叫总经理孙玉声(即海上漱石生)亲自到宁波同乡会去叩头认错,还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反而生意大佳。

其时硖石有一位富商,是浙江海宁商会会长徐申如(即徐志摩的父亲),黄楚九到海宁去看潮,徐知道黄楚九在上海经商长袖善舞,大发其达,特地设宴请黄楚九为主宾,陪客之中请了一个逊清时当上海县知事的王欣甫,此人早已退休,即是打过黄楚九屁股的人,徐申如初时不知其事,入座之后,一经介绍那位卸任知县,王氏反而窘得不得了,黄楚九见了王欣甫心有不释,但表面上还是以富商的姿态谈笑自若,宴毕之后,暗呼"倒霉"不已。

经润三的太太经汪帼珍(人称经大娘娘),胞弟经营三,都拥有巨资和地产,他们和黄楚九扩大组织,在南京路西藏路口合伙经营"新世界游乐场",规模更大,内部有十多个剧场,百戏杂陈,令人目不暇给,入场券每客小洋二角,游客日夜不断,常常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成为租界上居民的一个大众娱乐场。

后来经润三因病逝世,他在临死时对他的妻子说:"黄楚九非池中物,不易控制,你要和他谈判,将新世界游乐场双方出价,哪一方出价高,就归哪一方独资经营。"黄楚九知道了这个消息,出价很大,经汪国珍出价更高,于是新世界就归经大娘娘经营,黄楚九拿了一笔钱就退出股份,在法租界开设一个更大的游乐场,叫做"大世界",正门在一条横街叫做八里桥路中,后面有一幅极大的空地,地主是上海有名的南浔巨商张澹如。因为"大世界"的生意大有前途,势非扩展不可,于是黄楚九便向张氏商议,要租下这块空地,称为"租地造屋",那时节八里桥路,商店林立,只有这一块极大的空地,毗连着"大世界"。黄楚九出了很普通的代价,就把它租了下来,于是把"大世界"的正门改建,面向爱多亚路西藏路转角,门口装得更堂皇,里面也添建了一个"共和厅",一切门窗等,都仿古式设计,周围都是五层高楼,辟设了很多场子,演出各种地方性戏剧。那时大世界门票也是小洋二角,买票入场,可以整整地玩上一天。新建落成开幕之后,不但轰动全上海,凡是沪宁、沪杭两路的人,到了上海,也必然要到大世界玩一次。

蔡声白夫人莫川媚女士的日记也印出一节,说:

一九一七年七月十四日(阴历五月二十六日)阴。大世界游乐场今日开幕。闻人言:该场系由张勋出资,而由黄楚九经理者,发起人中有名伶周凤林,固三十年前名震全沪之昆戏艺员,乃适于前数日逝世,不及目睹该场开业云。

这段文字,日期记得很清楚,但是张勋出资,周凤林发起,我就不知道了。

黄楚九办"大世界"有了很大的成就之后,就什么生意都想做,又在大世界外边铺面开了一家福昌烟草公司,出品"小囡牌"香烟,帮他设计的人,就是后来的影戏大王张善琨。在香烟没有发行时,全上海遍贴招纸,招纸是一张白纸,上面画上一个很大的"红蛋",旁边一个字也没有,大家猜不出这是什么玩意。接着红蛋招纸之后几天,又改贴一个小孩子的招纸,又过几天第三张招纸才登出"小囡牌"香烟问世,奉送红蛋。后来又用同样手法,到处贴出一个"烤"字,最后人家才知道他们出品的一种"翠鸟牌"香烟,烟叶是"烤"制过的。不过福昌烟公司的香烟,如"红玫瑰"、"至尊牌"等,始终没有十分风行。

有一个时期,上海掀起一阵交易所狂潮,各种股票上涨,几乎三天五天,就可以发财,黄楚九看了这个情形,食指大动,便开设了一个日夜交易所,跟着又开了一家"日夜银行"都是日夜营业的,交易所那时是一个买空卖空的事业,黄金时代好似昙花一现,不久,全上海几十家交易所纷纷倒闭,亏本的人不计其数,名为"信交风潮",牵动了全上海的金融,有几家钱庄竟然在一夜之间倒闭。

这时黄楚九见势不佳,立刻把日夜交易所关门,专营"日夜银行",这一个脑筋动得很好,因为上海的银行营业时间,只在下午四五时为限,唯有日夜银行是日夜营业的,因此它的客户都是另一批人物。

日夜银行就因为毗连大世界游乐场,大家认为大世界每天人山人海,生意旺盛,所以对日夜银行极有信心,而且这个地区,是英法两租界中心点,附近有好多赌台,大家赢了钱,还可以夤夜存入这家银行。又因为大世界附近都是么二堂子,以及八仙桥一班低级妓院(当时上海人称做韩庄),还有数以千计的"野鸡",这些人的淫业收入全靠夜间,而且心目中认为大世界是大事业,日夜银行是很可靠的,所以他们做下来的钱纷纷存了进去。

日夜银行为了拉拢储蓄存款,除了厚给利息之外,还附送大世界门券,因此有许多散户,都到日夜银行去开户口。

黄楚九经营了日夜银行之后,收到的存款越滚越大,他觉得一切事业发展,没有一样快过地产,所以他就运用客户的存款,要做房产事业,其中有一处租地造屋,是三星舞台,共有三个股东即周炳臣、赵如泉、庞莱臣,由于戏馆生意不好,纠葛很多,租金始终不付,各种麻烦丛集涉成讼事,赵如泉为此被捉将官里去,周炳臣因此破产,而三星舞台封上了法院的封条,租金全无着落,黄楚九损失最重,愤怒异常,这使他大大地摔了一个筋斗,恶运也就由此开始。

正在这个时期,那个所谓滑头的钱庠元,年老退休,将钱存济堂的一方地产卖给他,黄楚九雄心勃勃,要钱庠元为他租到左右两幅大地产,结果由香粉弄口起直到偷鸡桥左右二幅巨大的地产都租到了,于是兴建二三十幢铺面楼宇,租出作为商店,楼上有几百间写字间。最初的打算,租金收入会大有所获,万不料这一年是"一·二八事变"之前,市面衰落,他所订的租金较高,好久都租不出去,虽然接近先施公司地段旺盛,铺面款式新颖,仍旧乏人问津。

黄楚九知道这大幅地产,要是没有人租借的话,不但亏折浩大,而且要动摇日夜银行存户的信心,因此他毅然决然自己斥资连开了中药店、南货号、茶叶店、茶馆、杂货店、笺扇庄等十几间大商号,空置了好久的新屋,就此热闹起来,特别是其中"萝春阁"茶馆的生煎馒头最为出名,楼上请了扬州说书王少堂说"水浒"、康又华说"三国",座客常满。

这时候,上海人就互相传说黄楚九做的生意,七十二行中他要占到三十六行,又有人传说,各行各业黄楚九都做过了,只有棺材店没有开,表面上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实际上的情况如何,外界就不知道了。黄楚九声名日隆,捐出龙门旧宅赠予新药同业公会,除公会应用之外,底层还继续办"黄磋玖眼科医院",聘请专家数人治病,施诊给药,分文不取,这件事很多人赞美他,说他"君子不忘其旧",西药业中人也拥护他,认为他是西药业的领袖,社会上渐渐认为他是一个正当商人,滑头之名,已经没有人说起了。

黄楚九在爱多亚建造住宅知足庐落成之时,是他全盛时代,大厅中可摆十几桌筵席,来往客人,除了绅商名流之外,又有许多风雅人物,如孙玉声、天台山农、七子山人等都是他的座上客,他便常常收集书画古董,兴致极浓。有一位出身湖州清末老乡绅,到了上海经济支拙,带了一百把各别不同的家传扇子,扇面上的书画,都出于明清两代大书家大画家之手,每一把扇骨的质料和雕刻,都是不同的。他曾经和丁福保商量,愿意廉价出让,议定价值为二百元。这个数字,在当时已为数不小,丁福保说:"你不妨走门路兜售给黄楚九,他或者还可以出得多些。"这人听了丁福保的话,后来见到黄楚九,黄只看了两把扇子,一把是翁同龢的字,一把是石涛的画,就赞不绝口,说:"好。"即以巨款相赠,这位湖州人对他这种豪情胜概,倾倒不止。于是黄氏在暑期中宴客时,每天手中要换一把扇子,扇面扇骨都是稀有之品。

黄楚九每年逢到寒冬季节,在大宴宾客时,有一个惯例,必然穿不同样的皮裘袍子马褂,以示阔绰。所以上海皮裘业中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而且他们总是把北方运来的清官遗物或遗老们所藏的名贵皮衣,优先让他挑选,所以他穿的皮裘,往往都是有来历的。

交进霉运 死神光降

黄楚九的事业,表面上看来事事顺利,不断发展,但是实际上,他有几件"致命伤"的事情,因为他能够善为掩饰,大家都被他瞒过。

我为了研究黄楚九何以忽然急转直下地进入逆境?特地约了几位黄氏门生故旧相聚畅谈,这些人都与黄氏有深切关系,但关于他的故事,形形色色,众议纷纭,莫衷一是。对于他失败的原因,却追溯出几条线索:

一、黄楚九办的福昌烟草公司,做香烟的生意始终没有十分成功,出一种牌子,只是轰动一时,很快销声匿迹,堆积在栈房里的香烟,经过几个梅雨季节,完全耗损殆尽。有一次马占山在东北抵抗日军,成为全国人民所崇拜的第一个"抗日英雄",黄楚九灵机一动,就赶紧大量制造一种"马占山"香烟,一切烟盒和贴招纸、广告牌,都已准备好,不料马占山突然被日军收买,归入伪组织的队伍中,消息证实之后,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偶像就倒下来了。黄楚九的几万箱马占山香烟根本没有发行,像这般浩大的损失,还有好几宗。

二、黄楚九更大的致命伤,就是开"日夜交易所",交易所的风潮勃然而起,人人赚了不少钱,但毕竟是空头的事,忽然间又会一败涂地,无数人霎时倾家荡产,日夜交易所也因此而崩溃了,所有的客户个个倒下来了,欠的钱一无着落,只有一个廉南湖还够硬气,把他的"小万柳堂"的地契,给黄楚九作为偿还欠款。日夜交易所一共蚀掉多少万,也无从查考,这笔账就挂在日夜银行的财产账内,作为一个户口的呆账,这也使得日夜银行永久陷于经济上不平衡的状态。

三、黄楚九所办的"大世界"的地基,是南浔富商张澹如的产业,本来是一块荒地,地价便宜得很,自从"大世界"开幕之后,地价飞涨数十倍,但是租地造屋,地皮还是别人做地主,黄楚九并没有占到地产上涨价的利益。他又见到"大世界"对面的另一块荒地,造了几十条弄堂房子如"恒茂里"等,从荒地一变而为热闹地区,计算租息,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当然地价也涨了数十倍,因此他蓄意经营地产了。

谁知道黄楚九买进了偷鸡桥钱存济堂的一块地皮,左右两幅大地产,仍是租地造屋,房屋造了好久,才告竣工,恰逢市面惨落,房地产的价值一落千丈,南京路上哈同洋行所造的楼房,如新新公司对面的一大列铺子,竟然空置了两三年。连最热闹的四马路空屋也不少。黄楚九所造的房屋,当然也不例外,虽然这些楼宇的下层他自己开了十几家铺子,但是楼上的写字间,只零零落落租出十几间,而建筑费大部分没有付清,加上了三星舞台连打几年官司,舞台被封,空关甚久,经济上大受打击,所以表面上虽然豪华阔绰,骨子里实在空虚得很。

四、黄楚九开的许多铺子,家家虚有其表,亏本的比不亏本的多。其中有一家黄九芝堂国药号,职员和我很熟,知道最初是由日夜银行拨出一万元开办的,生意清淡得很,月月要亏折到一千余元,原来这笔开办费是他在日夜银行开了一个放款的户口,将每月亏耗都写在账上,这不但本利无归,而且每月还要继续亏折下去,这般情况,只是许多商铺中的一个例子。

还有,他所有经营的生意,当事人不像老一辈人那样诚实可靠,都地滥开花账,家家只有蚀本,没有赚钱。日夜银行的存款不断地拨出来应急维持。这使得黄楚九忧心如焚,因此百病丛生,患的都是"攻心的暗病"。

日夜银行原是一所畸形的银行,对银行帮同业,向少往来,所以日夜银行缺头寸时,向同业调动头寸的,除了钱存济的一张道契可以抵押之外,租地造屋没有抵押价值的。他有一个大客户就是黄金荣。不得已时,只好向这位老朋友借款周转,每次借款,总说是有什么大计划,黄金荣也深信不疑,一次一次地借给他。

五、本来一个人有了病,一边医治,一边休息,不难复原,唯有黄楚九,一有了病,心事更重,疾病的进展,跟着他的心境而增加,别人可以生病,黄楚九却生不得病,因为日夜银行的信誉,集中于黄楚九一身,他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会牵动到银行的不稳。

六、黄楚九开的店铺之中,依然每月亏本,而且有一间茶叶号,经理先生借了这块招牌,自己私营出口生意,在行商方面,滥取货物负下了巨额欠款,黄楚九初蒙在鼓中,后来查出了这种营私舞弊,于是就把日夜银行中这家茶叶号的户口冻结起来,不再支付一个钱。经理先生弄得没有办法,连店员的薪水都欠下来。谁知道由于这间铺子一欠薪水,黄楚九属下所有职工数千人,都惊惶起来,纷纷传说,人人担心饭碗要打破了,加之日夜银行中无数存款客户,就是"大世界"的职员和艺员,每一户口的存款数字,其实小得很,但是人数一多,计算起来数目就大了,所以日夜银行最早的提款风潮,是由"大世界"的职工开始的,提款一经开始,情形有如洪水泛滥,如潮涌至,是无法阻挡得住的,因此黄楚九的病就越来越重。

起初提款的职工们,知道这件事不能闹出去,闹了出去,将来的饭碗势必发生问题,所以外界的户口,还没有得到风声。黄楚九在病重时,每天要张罗现金已经精疲力尽,在昏迷之时,他的太太拿出许多首饰交到当铺中换取现金,每天筹集数百元到一千元,交进日夜银行,以资应付。(黄太太忠厚得很,所以子媳女婿个个都蒙福泽,有声于社会。)此时职员们还运用一种手法,就是十元以下的户口一律照付,十元以上的户口,用劝慰的方式,赠送"大世界"月券和全年优待券。在日夜银行户口中,有一部分是操着皮肉生涯的女性,每晚非到"大世界"不可,有了月券或长券,也就不再提款了。

日夜银行 倒闭风潮

这样地敷衍下去,实际上日夜银行已进入弥留状态,而黄楚九的病,也踏上弥留状态,而且接近了死亡的边缘。(在香港说过书的吴玉荪夫妇,有存款二百元,到行提款,虽经百般劝慰,他们坚决要提取,费了无数口舌,大家说人情,才提到现款,足见那时已经暴露出十分困难的情况了。其中最大的存户,是"大世界"女艺员王美玉,王美玉在日夜银行有存款二千元,始终未曾提取,后来,黄楚九死后,哭得最伤心的就是王美玉。)

一天,有一个大户,要提款一千元,但是日夜银行实在无法支付,经理碰到这件事情,好似晴天霹雳,打电话到黄公馆,黄氏在病中听到电话,就昏迷不省人事。那时,知足庐一切宴会早已停止,大门紧闭。上海各大小报纸,历年都有黄氏机构的大广告,刊费的数字相当大,但是有关黄楚九的任何消息,都小心翼翼地处理,日夜银行的不稳状态,始终只字不提。消息出自人口,但报纸上还是不作报道,只有一家《时事新报》,忽然登出一张黄楚九的照片,仅注明"黄楚九先生小像"七个字而已,这是暗示性的报道,读者看了莫名其妙。

原来这时黄楚九生命危在旦夕,他自己知道这次祸闯得太大了,临终时对家人只说了几句话:"身后之事,请黄老板他们帮忙。"说罢就一瞑不视,与世永诀。

身后风波 出人意表

次日,各报都刊出黄楚九逝世的讣告,新闻见诸报端,同时日夜银行也拉上了铁门,噩耗传出,便震动了整个上海,其中最着急的就是黄金荣,因为他是最大的债主。

黄楚九在知足庐大厅中的灵堂,刚刚布置就绪,就有成千成百的男女债主,都是小贩、佣仆、鸨母和操皮肉生涯的妓女,听到消息跑到灵堂中大吵大闹,没有解决办法,不准入殓。捕房当局束手无策,法租界的白相人也都袖手旁观,因为他们各人或多或少都有钱存在日夜银行,所以不无切肤之痛。

吵闹的情况,从上午一直吵到下午,不许黄的遗体入殓,而且灵柩被债主们围困,殓后也抬不出去,结果由租界警务当局派了几个外国籍的捕头,出来维持秩序,倏忽之间,匆匆入殓,那时节,厅中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把大门紧闭,而且找到一把锁,将大门锁上不准棺材抬出去,于是当局出动大批巡捕,先将大门拆除,然后驱散群众,将灵柩搬上柩车,绝尘而去。这一幕惨剧,当时我知道得很清楚。

黄楚九柩车出于知足庐之后,原定五七开吊,发出讣闻,当时并没有把设灵地点刊在讣闻之上,以免债权人群集轰闹,只在先一日分别用电话知照各亲友,谁知开吊之日,又弄出一场"意想不到之事情"来,这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怎么叫做"意想不到之事情"呢?原来黄楚九五七开吊之期,大世界游乐场的小职员都知道的,不过不晓得地点何在。到了开吊的前夕,不知哪一个传出消息,说是开吊的地点是在胶州路万国殡仪馆,消息一传出,顿时一班老鸨野鸡以及妓院中的相帮、龟公之类,一传十,十传百,交头接耳地定出一个办法,准备全体搭乘公共汽车在是日上午十时齐集万国殡仪馆,各带"秽物"一包,预定大闹殡仪馆,因为银行关闭,存款一无着落,损失私蓄,人人有切肤之痛。于是次晨许多人聚在一处,拥进万国殡仪馆去。

本来万国殡仪馆门前有印度巡捕看门,普通人不准贸然进入,这时见到大批不伦不类的莺莺燕燕即加拦阻。一个娼妓抛了一包秽物,比炸弹还厉害,印籍巡捕即时外避,大家像潮水一般地涌进去,只见里面有一家丧家,是姓"王"的,这班人也不知道什么王黄有别,吵闹一阵,大抛秽物,这家姓王的丧家,弄得狼狈不堪,等到问明真相,已经挽救不及了。这件事虽是大大的误会,但也可以说明怨毒之于人心矣!

原来黄楚九家人,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故意声东击西,传出讹言,实际上是在新闸路玉佛寺开吊,排场很小。又有人追查黄楚九葬在哪里?也始终没有人知道,一部分人以为必定葬在上海第一流人物的下葬地"万国公墓",但是大家知道黄楚九与万国公墓的创办人经注帼珍女士,因新世界拆股事闹得不开心,绝不会葬到那里去。过了好多年,事过境迁,才知道黄楚九是葬在漕河泾的,这是后话。

后来,法院宣告黄楚九破产,黄太太连手饰都交出来,经法院清理后,公布一张遗物拍卖单,胪列钻石玉器古董皮裘等千余件,拍卖品的名单在报章上连登了三天,才全部登完,另外组织善后委员会,隔了一两年,才发还存户存款的一成,又隔了好久,再发还半成,从此以后再也不发了。

盖棺论定,黄楚九不失为一位具有无限雄心的事业家,至今在他那许多故旧朋友口中,还是毁誉参半。有人说他抱的是"烟卣主义",即是说他一个人创办了许多事业,养活了许多职工,每个职工,都有一家老小,赚了人工,大家赖以举火,若是天假以年,恐怕什么"大王"的衔头,也会轮到他的。

另外有件逸事,某年,黄楚九曾在报端刊载广告,"征求一终年常带笑容之人",当然也有人去应征,却不知他弄些什么玄虚。原来他开的温泉浴室,要招请一位和蔼可亲的招待员,结果,有一位笑口常开的胖子人选,在温泉浴室做了很多年。

黄楚九死后,"大世界"依然生意鼎盛,法院判决归大债主黄金荣管理,他补回一部分款项之后,便改称"荣记大世界"了。

日夜银行究竟负债多少?问过一位最熟悉黄家情况的老伙计,他说总共的欠款,不过六十万元左右,我不甚信服。但知道还款时先是由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八仙桥分行代为办理,于是我又问该行的老职员,他说:"总数记不清了,客户的存折数目都小得很,以二三十元的户口最多,推想起来,总共的负债额,是不会超过七十万元。"

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场轰动上海的日夜银行倒闭风潮,亏欠的金额,数字可能不止七十万,又去访问过从前银钱帮的老前辈,据他们说:"这件事情没有文字上的记录,究竟亏欠多少,无从考证。"不过他拿出一九二七年五月上海钱业公会入会同业录给我看,里面共有钱庄八十五家,资本额照现在看来,都小得很,我抄出为首的六个例子:

瑞昶钱庄:资本十二万两,股东贝润生六股,邱省三四股,经理是罗如莲。

乾元钱庄:资本六万两,股东为姚紫若等,经理朱允升。

义昌联记钱庄:资本十二万两,刘鸿生两股半,瞿鹤鸣七股半,经理沈景周。

致祥钱庄:资本六万两,股东严味莲独资,经理王伯壤。

福隆钱庄:资本十万两,股东汤椿年三股,顾馨一、方伯等各一股,经理夏厥侯。

承裕性记钱庄,资本十八万两,股东方稼七股,黄伯惠二股,陈友斋等三股,经理谢韬甫。

我看这几家当时有名的钱庄,资本不过六万两到十八万两,虽然是初创时的股本数字,后来的存款数字,当然要超过资本额,但是从前钱庄势力大,中型银行且要让它三分,何况日夜银行是一家小型银行,同业暗地里都称它为"野鸡银行",大家不相往来,所以日夜银行的存款能亏欠六七十万,已经是出人意料的,这个亏欠的数目,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此看来:当时纸币因为和银元"等价使用"的,所以六七十万元的债款,已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足见其时的币值相当稳定,物价之廉,也可以推想而知了。

后来,我接到从前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高级人员金宗城先生(现在香港海外信托银行董事)的电话,说:"老朋友,日夜银行倒闭还款的事,是由我经办的,那时还款一成,有三十多万,十倍的数目当然有三百万,但是因为年代久,我也说不出一个确数,你最好去问一下当时租界法院办理这件破产案的清理官潘肇邦会计师,他现今住在香港的铜锣湾。"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开心不已。连打了六七个电话,才找到潘老先生,他亲自接听。

潘老先生说:"日夜银行倒闭之后,清理产业变成现金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存户催促,急如星火,于是商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暂为垫款,发还一成,总计各户的存款,是四百万出头,确数我也不记得了。"如此一说,当然以潘先生的话为最有根据而且准确。

日夜银行派还第一次债款之后,第二次不归上海银行派发,因为上海银行深恐有碍行誉,由法院假座八仙桥青年会礼堂,设立两张写字台,每户摊还半成,此后就没有下文了。

如此看来,倒去了存户四百万之数,确乎是一笔大数目,怪不得一班存户要鼓噪不休了。

犬与华人不准入内

前文讲到黄楚九与西洋医生打官司的事情,竟然一下子打赢了。因为当时华洋涉讼,总是中国人输的多,足见那时黄氏在上海的经营手法,应付一切,确是高人一等。

从前租界上的外国人,对中国人是蔑视的,我举出几个例子来说说:

第一件,是租界当局对中国官厅,采取不理睬姿态,尤其是清廷的官员,更不摆在眼里,并且极尽其侮辱之能事。记得西人的家庭,出入都用马车,特地仿制清廷官员所穿的箭衣,作为马夫的制服,头上还戴上一顶尖顶的缨帽,帽上拖着一条红带子,这是表示中国的官员,只配做他们的马夫而已。法租界的巡捕,也戴缨帽,只是不穿箭衣而穿巡捕制服,同样是侮辱中国官员。

第二件,中国人在马路上走,喜欢慢吞吞地踱方步,越是有身价的人,越是踱得慢,而西人走路却快得很,因此在马路旁人行道上,西人常常嫌中国人走得慢,他们便用手把中国人大力推开,还有好多西人眼戴托力克(眼镜名称),手拿司的克(手杖),口衔茄力克(烟名),高视阔步,挥着司的克把中国人乱推乱打,中国人无不肃静回避。如果走避慢了一些,他们便会伸出巨灵之掌掴你几下,叫做"五枝雪茄烟",有些用脚来踢人,称为"外国火腿",是没有人敢反抗的。

第三件,是外白渡桥旁边的一个公园,俗称"外滩公园",中国人是不许进入的,他们为防止中国人走进去,特地在门口挂着一块绝端侮辱中国人的木牌,上面写着八个字,叫做"犬与华人,不准入内"。这不但表示华人没有资格入内,而且将犬字冠于华人两字之上,意思是中国人比犬都下一等。这块牌子挂了几十年,看见的人无不痛心疾首,但是因为国势衰弱,也奈何他们不得!

后来汽车风行,红缨帽的马车夫消灭了,但是西人住宅门前的看门人,还是戴着这种帽子。

五四运动一起,人民的自尊心和爱国心,勃然兴起,租界当局鉴于这种运动的声势浩大,有许多场合,姿态逐渐转变过来,而外滩公园那块侮辱华人的木牌子也无形消失了。然而,外滩公园华人依然不能进入,倒是日本人穿了和服木屐,可以拖男带女地走进去,有一部分日本人穿着西服,也可以昂然入内,因此中国人穿了西装,也可以混进去,但是从前穿西装的人少得很。这些事情,老上海想必至今仍未忘怀。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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