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母妃不甘心,她对我说,自己位份再高些,说不准能替我挣个好前程。
接上文:
【慕容瑛】
1
「他在牢狱里,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罪臣赵之恒安分得很,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我上前一步,问:「还有呢?」
「陛下,还能有什么?」
「他没说要见朕吗?」
「陛下,那罪人什么也没说啊。」
呵。
都到这种地步了,慕容渊还是不屑于见我。
也是,他见过我所有的不堪,怎么会看得上我呢。
从前种种,始终都是他施舍的怜悯。
2
我母妃出身不好,家里犯过事,是罪臣之女。
所以在没有生下我之前,也只是个末等的良人。
生了皇子,这才抬到嫔位。
不过宫里的老人说,这位份已是到顶了。
可母妃不甘心,她对我说,自己位份再高些,说不准能替我挣个好前程。
我倒不这么觉得,我皇叔慕容渊还是皇太后所生的,也没当上皇帝。
母妃戳我脑门,说:「傻啊,哪怕当不上皇帝,有圣眷做依仗也是好的。」
我从未体会过什么圣眷。
但我知道有依仗的滋味。
皇叔就对我很好。
我第一次去书房念书时,他送了我一块上好的乌金砚台。
听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块的。
独我有。
所以别的皇子想拿去,我护得死死的。
结果他们不高兴,故意毁坏礼物做给父皇的生辰礼物。
匆匆忙忙,我只好临时画了一幅画,
可父皇嫌弃我送的生辰礼物上不得台面,我窘迫得很,皇叔便打圆场,说心意可贵。
而母妃那边,光景也好了些。
她费了很多心思,终于留住了父皇几个夜晚。
可不知是谁,把巫蛊娃娃放到她的床下。
自从我的母妃被扔进冷宫之后,我的那些兄弟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们把苹果和梨子放在我头上,让我站在前面当活靶子。
那些箭离弓时,会飞快地蹿上来。
生生地激出无尽的恐惧。
我会不受控制地低下头躲避,或是跌在地上。
「皇弟,你也太懦弱了,再这么不配合的话只好多来几回了,毕竟这些果子都掉地上了,又没人吃,不玩下去多浪费。」
我捡起果子,从地上爬起来,低声说:「我吃,我吃行吗。」
又是一阵哄笑。
「放肆。」
那道声音忽然响起来时,我看见兄弟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有我笑了。
「皇叔。」我看向疾步走来的慕容渊。
慕容渊看着我身后的人,眉头皱紧道:「你们整日胡闹,把几位公主也带得行事乖张,成何体统。」
「我们知错了。」
「果真?」
「真错了,下回一定不欺负他了。」
「你们也知道自己在欺负弟弟。」慕容渊叹了口气,索性把我带走。
远离众人时,我却迟迟不肯放开他的袖子:「皇叔,求求你,你把我带出去,我不要跟他们一道。」
「阿瑛,我已在宫外立府,可你还远远未到立府的年纪,要带你出去,怕是难了。」
我慢慢松开手,局促地说:「皇叔,是我冲动了,我不该勉强你的,你别恼我。」
「怎么会?」他想了想,说,「我近来回宫,是要修书,我可以跟皇上说一声,让你跟着我,给我打下手。」
我点头如捣蒜:「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怕他反悔,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过去书房,给他铺好东西。
不过,虽然是让我去打下手的,他却没让我做旁的。
只让我念书去。
还对我说:「你那些皇兄顽劣,总静不下心习文,你便争气些,日后胜他们一截。」
「可胜他们一截,又有什么用。」
慕容渊拍了拍我的脑袋:「阿瑛,你身上的皇子血脉是不会变的,至于是否有圣眷,全在君王一念之间,你万事俱备了,往后才接得住。」我隐约听懂了。
慕容渊望向藏书阁门口一会,又看着我问:「与你有婚约的那位小妹妹,一直在那儿探头探脑地看,是不是来找你的?」
「我出去看看。」
可我到门口,她什么话也没说,往我手里塞了糕点,低头就跑。
我朝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就走回去。
摊开油纸时,正好是两块,我说:「皇叔,她来给我们送吃的。」
「道谢没有?」
我点头:「嗯。」
慕容渊笑了笑:「小小年纪,感情倒不错。」
我却大着胆子,反过来揶揄他:「皇叔,我可听说,西伽罗那位公主已在过来的路上了。」
可我没想到,素来风轻云淡的慕容渊,闻声后手中的笔竟颤出了一道长长的黑痕。
「皇叔,怎么了?」
「有些忐忑。」
我能猜到些缘由。
即将要面对一位来自异邦的、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是难以用期待二字来描述这份心情的。
况且,我朝与西伽罗当真能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和平吗。
不过,我没当着慕容渊的面说这些,不然他心情更好不起来了。
慕容渊亲自去迎接西伽罗公主进城那日,我也跟着去了。
那位怀桑公主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时,我身边的人都看直了眼。
黛眉雪肤,乌发似云。
浅棕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映得风露濛濛,水光楚楚。
慕容渊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她看着慕容渊,直接问道:「你是谁?」
竟会说中原话。
看来慕容渊特地学的伽罗语,像是用不上了。
听到眼前人的名字之后,怀桑公主把手放了上去:「你就是我夫君?」
慕容渊轻轻握住:「以后是。」
我远远地看过去,像看见一对神仙眷侣。
不会有比他们更相配的了。
后来,我没见着他们是如何开始相处的。
再次见到慕容渊,已是一个月之后。
他在宫里找不着怀桑公主,于是顺道来找我,说要出去一趟,问我要不要跟着去透透气。
我当然乐意。
出宫透气是其次,我本就恨不得挂在慕容渊的袖子上跑。
结果还真在宫外把怀桑公主给找到的。
她坐在亭子里,弯腰揉着脚踝。
慕容渊生气地朝她走去:「你不应该私自出来,你知道这样会有多危险吗?还只带了两个随从,拿性命开玩笑吗?」
怀桑公主面露委屈:「我不敢告诉他们,告诉之后一定出不来的。」
「那你告诉我。」
「好嘛。」
慕容渊这才消气,他给怀桑公主戴上一顶轻纱帷帽,便要带她回去。
可怀桑公主没走两步,就一瘸一拐的。
慕容渊皱起眉:「谁伤的你?」
「不是,是我自己崴脚的。」
慕容渊停顿片瞬,下一刻直接把人横抱起来了。
我看不见怀桑公主的神情,只见她用手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可没一会,公主娇柔的笑声便透过帷帽传来。
她对慕容渊说:
「你耳朵好红呀。」
我连忙捂住眼睛。
3
婚期很近了。
因为要筹备成婚大典,慕容渊进宫更频了。
繁忙得厉害。
午歇时,才能松快些坐下来用膳。
他吃着一样,突然停下来。
我问:「皇叔,这样新菜不好吃吗?」
「不是,我觉得怀桑应该喜欢这口味,让人给她做一份试试。」
我笑:「如今还未成婚呢,礼成后岂不是要更恩爱了。」
「我......我只是觉得,她远离故土,能吃上些西边的口味,也算个慰藉。」
我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我明白。」
可都这样好了,怎么突然吵架了呢。
脸一转,谁也不理谁。
好像是宫宴上闹出的事。
慕容渊去庭院醒酒时,有位世家姑娘追了过去。
还大胆地和他说,要做他的侧妃。
慕容渊自然是不答应的。
可那姑娘,竟抱了上来。
就这一下,被怀桑公主撞得正正的。
公主傲气,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这样才闹上的。
既是误会,应不太难解决的。
可我猜慕容渊肯定是因为不会哄人,才会把公主气成那样的。
眼见着不到十日就是婚典了。
总不会在典仪上大眼瞪小眼吧。
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慕容渊今儿见着我,还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发冠歪了?」
「冤枉啊皇叔,我发冠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是你心情不好,看什么都是歪的。」
慕容渊深吸了口气,说:「我没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后日还有个围猎呢,公主可有适合的骑装?」
慕容渊转身就走:「肯定有。」
「皇叔你去哪啊?」
「裁缝铺。」
「宫里肯定会给她做的。」
「我又没说去做骑装。」
围猎当日,怀桑公主身上的骑装很是服帖,穿着飒爽又漂亮,只是不知道是宫里的手艺还是裁缝铺的手艺。
猎场特殊,易遇险,所以慕容渊不会倒没有纵着别扭继续闹下去。
他骑上马,一直跟着怀桑公主。
公主察觉之后,把他引到深处甩开,便自己回来了。
可过了半个时辰,慕容渊却一直没有出现。
怀桑公主紧紧握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出来的那侧林子,眼里的担忧无所遁藏。
我对她说:「公主,我去找。」
公主摇头:「你年纪小,骑不动那么远的,我去看看。」
可我也放心不下。
于是跟随其后。
找着找着,头顶突然有一群飞雁四散。
不禁被吸走了注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英俊凛冽的青年纵马而至。
公主喜出望外,可因为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渊微微扬起嘴角,笑意狡黠:「担心我啊?」
一瞬间,怀桑公主便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虚惊一场这几个字就足以抵消所有了。
入夜之后,慕容渊拿了一碗茶,和一碗酒过来。
茶给我,酒给怀桑公主。
可怀桑公主还没开始喝酒呢,竟问慕容渊:「阿渊,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噗——」
慕容渊刚饮了一大口的酒,就这样喷到篝火上。
怀桑公主嗔怪道:「怎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中原并不议论这些吗?」
慕容渊竖着清瘦修长的手指,掩在脸上。
看不到神情。
可是被藏起来的神情却因为微微抖动的肩膀透出来。
笑意是隐藏不住的。
爱意也是。
4
可四年过去,我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了。
我朝与西伽罗的战事,一触即发。
我父皇逼迫慕容渊,让他以副将的身份,前去赴战。
而主将,是父皇最信任的宦官,赵之恒。
那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所以并没有维持太久。
可回来的,只有赵之恒一人。
慕容渊的死讯早前就传回来了。
不对,回来的不是赵之恒。
那就是慕容渊。
哪怕顶着赵之恒的容貌,哪怕世人都认不出他。
我去相认,结果他说我疯了。
是我疯了吗慕容渊。
分明是他们蠢,这都认不出来。
可慕容渊不愿意承认,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来好笑,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要操心别人干什么。
因为身体越来越差的缘故,已经掉出夺嫡的行列了。
我的未来,会比从前在练武场当箭靶子的时候,更艰难。
也许活不到未来了。
可我没想到,自赵之恒回来,我接连没了六位皇兄。
他们都是自相残杀中走向末路的。
只剩下零星几位皇子了。
就这样,父皇也没有考虑过我。
然后父皇也死了。
死后,称瑞德皇帝。
遗旨清楚地明白地写着,册我为帝。
竟是要扶我登基。
我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觉得心里有些堵。
那现在,他是不是能跟我说,自己就是我皇叔呢。
依旧没有。
我这个皇位来得容易,坐得也容易。
我病弱,每日能处理政事的时间,顶多一两个时辰。
然后慕容渊拿走了玉玺和兵符。
没关系的,他应该是想帮我。
我甚至也不介意,后妃对他的亲近。
择良木而栖,没什么不对的。
明眼人都知道,我是要早死的。
我还暗示他,他可以用慕容渊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拿走皇位。
可他冷笑地告诉我:「陛下,我是臣子赵之恒,为您分忧是分内之事。」
皇叔,这是为何啊。
你既不要皇位,却又彻底将我架空,让我沦为一个傀儡皇帝。
偏偏你又是我世上唯一至亲至敬之人。
可是有苦衷?
还是,要借着践踏我,以此将狠狠地扇打慕容皇族的脸面。
如果是后者,那确实做到了。
全天下都知道,如今的慕容氏新帝,是个废物。
他是很恨慕容族的。
因为死去的怀桑公主和险些惨死的慕容姝月。
我明白,可我心中有怨。
他可知道,姝月三岁那年,濒临丧命之际,是我救回来的。
若知道,那他不该高兴吗?为何对我那样冷戾。
我想了十年,都没想明白。
十年里,恨意如藤蔓滋长,无法遏制,挣扎着生出血肉,在沉默中遍布全身。
日日夜夜,每一次毒发时,我都得靠着恨意才活下来。
我没想到他会把姝月带进宫。
其实,湖边雪夜那晚,我起初没认出来。
她变化太大了。
虽然看向那双眼睛时,我隐约有些印象,可都是模糊的。
直至慕容渊匆匆而至。
我头一回见他失态,面上虽维持住,手上却在使力。
原来是姝月啊。
宫外究竟艰险到什么地步了,才让慕容渊把软肋送进来。
不过,我不会伤害姝月的。
我只是故意招惹她。
我不仅招惹她,还问她要不要做朕的嫔妃。
我知道,养心殿的眼线一定会把我的话转述过去的。
我就是存心要气慕容渊。
把他气死!
再气活。
把他逼急了,他是不是就会对我说,姝月也是慕容家的人。
这样,他就得承认自己是慕容渊。
结果这人的嘴巴还是那么严实。
连淑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故人那句话,竟也无动于衷。
呵。
淑妃,你不要被慕容渊蒙蔽了。
他曾经帮过你很多是吗?
可最无情的也是他。
5
城楼之夜上,我已经懒得追究他为何要射杀姝月了。
因为姝月出事没多久,慕容渊便被制服。
我一直等待的场景已经来了。
我会折磨他的。
恩义断绝多年,我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我拿到兵符的时候,踩上他的脸颊。
又抽出一支箭,将箭头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
那箭头抹了毒。
西伽罗的奇毒。
不会立刻致死,只是毒发时会有些折磨。
慕容渊没有求饶。
我更没有半分心软,直接将人扔进死牢里。
择日论斩。
我还杀了很多人。
我要彻彻底底地收权。
虽不至血流成河,可满目红刃是有的。
刑期将近,我心里倒没什么波澜了。
可我多嘴,问了一句慕容渊有没有提过要见我。
公公说没有。
无名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裹挟着我,在行刑那日,选择出宫目睹。
慕容渊从死牢被押解出来的时候,万民围观,被无数人咒骂赵之恒你不得好死。
我站在楼上,忽然吩咐身旁人:「让他们散了,别聚一块。」
「陛下,百姓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总要给些宣泄的机会。」
我声音沉下来:「去。」
「明,明白。」
我刚要转身离去,公公忽然大喊一声:「陛下,快看外边!」
我回头,看见数不清的纸张在眼前散开,漫无边际的,不知要落到哪处。
如同冬日里的雪花,飘散在京城上空,又缓缓降落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檐角,街道,甚至是人的头上,都能随手扒下一张。
我随手拾下挂在窗上的,清晰用力的笔墨轰然入眼——
「瑞德皇帝以四海为枰,兴无名之师,兵燹所至,生灵涂炭。令人痛心疾首者,竟于战阵之中,与奸宦合谋,暗中设阵,虐杀己之幺弟。弟遭毒手,幸天不绝人愿。然躯容已毁,弟杀奸宦,易貌而归,取而代之,振守朝纲。」
百来个字,我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场所有人顿时扑通一声跪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朕何怒之有。」
「陛下,这......此乃大逆不道。」
纸张盯久了,仿佛能透过薄薄的纸张,看见另一个人的脸庞。
我怔了怔,缓缓说道:「这上头,有哪里说错了吗?」
「陛下,这玩意尽是对先皇的诋毁之词。」
「是诋毁,还是正词,人心自有定论,」我收回目光,便要沿路下楼,「别抓人,也不必去收回这些东西,由得他们捡吧,明日就干净了。」
我径直地往回宫的方向去。
没有再去刑场。
确实不必去。
今天闹这一通,这刑是没办法继续行下去了。
四下无人时,我忽然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他养的女儿怎么这样啊。」
6
「陛下,人带回来了,是在医馆里找到的,应是摔伤的,要审吗?」
这话说得我头疼都犯了:「你下回把朕也审吧。」
属下自知失言,喏喏告退。
他们带回的人,是姝月。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有人在帮你。」
她梗着脖子说:「谁会帮我干这杀头的事。」
我说:「只要看多几份,就知道诏告的笔迹不一样。」
「清醒时和昏昏欲睡时写的,当然不一样。」
我伸出手,安抚似的拍拍她脑袋:「好,我不追究。」
姝月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我叹了口气,说:「朕是你阿兄,你幼时常找我讨糖吃。」
姝月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想,可眸子里始终茫然一片。
我继续说:「在使团里过得不好吗?匆匆地赶回来。」
「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我,「你知道?」
「我当初说了,我只想杀他一个,你去留不要紧。」
姝月攥着被子的手微微用力:「陛下还是要继续行刑?」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她的手慢慢松开。
「陛下会放了我爹吗?」
我扭过头去,「我们君臣、叔侄之间的事,你不许管。」
「我不管,我要走了。」
「去哪?」
「不告诉你。」
我并不生气:「说了朕也记不住,」想了想,继续问,「你和沈宗的事,是朕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你是一个人走还是要带上他。」
姝月一怔,忽而露出伤心的神情:「他与我不一样,沈家正盛,不会孑然一身地追随我。」
「看来不是我错觉,你和他还是要好的,」我顿了顿,「换作从前,朕可以下旨,但瞧着你也不乐意。」
姝月有些逃避这个话题,略有些慌乱地提起别的:「陛下身子怎么样了?」
「放心,定不会走在皇叔前头,熬,也熬下去。」
姝月点点头,便闭眼歇下。
醒来时,就说要走。
我去送时,她朝我摆摆手:「阿兄,保重。」
7
姝月离开这天,我沉沉地睡了一觉,可半夜的时候,忽然心悸而醒。
宫人忙拿着匣子上前来,说:「陛下,这是西伽罗今年带来的最后一颗解药,他们说了,如果再毒发一次,就吃这一颗,应就可以彻底解毒了,毕竟吃了十年,药效已进骨髓。」
我伸出手,探向药匣,却僵在半途。
「陛下?」
我开口时,声线有些嘶哑:「给他拿过去。」
「陛下,给谁拿啊。」
「皇叔。」
宫人微微僵住。
「给他!拿过去,快些......」我已经泣不成声。
宫人迈开脚步时,却被我忽然喊停下来。
「别同他说是从朕这拿过去的,就说是西伽罗的人留下的,送药的人也不能是你,让他的旧部送,还得是悄潜进去,听明白吗?一个字也不许提起朕。」彻夜无眠。
我依旧关着他,关了三个月。
直至入秋。
这时,京城再无波澜可起,什么都平息了。
放出来那日,我问属下:「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赵大人......不对,殿下说他要去西伽罗,亲自去寻找剩下的解术。」
【沈宗】
1
瑞德皇帝发兵侵略西伽罗那年,我七岁。
身为皇子伴读,我进了宫。
虽有外攘,宫里却也纷乱不断。
瑞德皇帝欲杀怀桑公主,示首城墙,以振士气。
我亲眼看见那位清冷端重的慕容殿下,是如何卑微地匍匐于君王脚下,求他饶过怀桑公主性命的。
可瑞德皇帝丝毫没有动容,还戏谑道:「你也有今天。」
「皇弟,」瑞德皇帝继续说,「别太过了,懂事些,否则你的性命也要不保了。」
慕容殿下猛然抬头;「怀桑就是我的性命。」
「竟堕落至此,」瑞德皇帝冷笑道,「那你就替怀桑赎罪吧,命你立刻奔赴战场,襄助赵之恒,一举拿下西伽罗。」
慕容殿下沉默良久。
「慕容渊,你不会不舍得攻打怀桑的故土吧?那你就更得去了,好歹让朕知道你心中还是尚存大义的,否则哪天真让你把王都拱手相送了。」
慕容殿下缓缓地问:「是否只要我应下,怀桑就能活?」
瑞德皇帝斩钉截铁道:「是。」
慕容殿下策马离京之后,瑞德皇帝确实没有杀害怀桑公主。
可他没说不杀慕容殿下与怀桑公主的爱女。
怀桑公主和慕容姝月一同被抓到瑞德皇帝跟前的时候,怀桑公主似乎意识到什么,把女儿抱得紧紧的。
可还是被强行分开。
瑞德皇帝的手上正把玩着一支箭。
他看向怀桑,笑道:「这可是从战场上送回来的好东西,上头抹的毒,伤了我们不少兵将。」
话音一落,便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拉箭对准慕容姝月。
怀桑公主的脑袋重重地磕到地上,一次又一次,「我死不足惜,可月儿她才三岁,她不能替我受罪,让我去祭旗,求您了皇上。」
瑞德皇帝:「祭旗?不错,可朕还是不想留下这孽种。」
那时的慕容姝月还是小小的一只,她不明白为何怀桑公主会那样撕心裂肺,却还是朝着母亲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她跑得不快,轻易就让箭头对准头颅。
在场的宫女太监们,有些心软的,把头埋得很低,一刻也不敢继续看。
咻!
一个如风的身影奔了出去。
箭从背脊穿过,扎入骨肉。
即使时隔多年,我也还是会记起慕容瑛跪在地上,把慕容姝月护在怀里的场景。
他用背挡住了那支毒箭。
倒下时,鲜血淋漓。
目光却遥遥地望向天际。
至此,局面大乱。
后来,怀桑公主依旧被送去祭旗。
而慕容姝月,也仍然没有被放过。
但瑞德皇帝这回,只是让人私下去处理掉。
经手的太监回来时,连声说:「死了,已经弄死那孩子了。」
我恍惚了很久。
后来称病,不作伴读,回家去了。
一晃眼,近十年过去了。
2
又是元宵。
灯会上,出了个小风波。
那位掌印的女儿,好像是叫......赵宝春?
她和几位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可赵宝春没看出来吗,姑娘们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友善。
甚至像在耍她玩。
比如哄她把长命锁摘下来,给大家看看。
那赵宝春以为她们喜欢,就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捧在手里。
结果有人假装失手,把长命锁抛河里去了。
真是疯了。
等传进掌印耳里,这群人有几条命可抵。
我疾步过去,一把拉住尝试着涉水的赵宝春:「我下去。」
赵宝春抬起头,睁着发红的眼眸看我:「别,我刚刚试过了,水很冷,我去找我爹。」
我望向她的手,十指被冻得直抖。
「没事。」
我解下雪色斗篷,一步步踩下水。
寒气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才捞上那项湿漉漉的长命锁。
这东西别致,我不禁多看了几眼。
看清内侧的那一刻,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重。
那是唯有西伽罗皇室才会用的符印。
同样的符印,我除了在伽罗志里见过,便是在怀桑公主的首饰上。
赵宝春接过长命锁时,见我的手微微发抖,以为是冷的,手忙脚乱给我披斗篷。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问:「这长命锁好漂亮,是谁给你的?」
赵宝春:「我娘。」
「你见过她吗?」
赵宝春蹙起眉:「我爹说这是我出生时,我娘给我的,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这就是你的东西?」
「就是我的,我戴了十余年。」
我问:「你几岁了?」
「再过两三个月,就春末那会,我要过十三岁生辰。」
脑袋空白了一瞬。
心口控制不住地起伏。
是,快十年了。
可我仍然没有完全确定,继续问:「掌印对你好不好?」
我以为,是掌印领养了她。
可掌印为什么要领养她?
他与慕容殿下,哪里交好了。
说是水火不相容也不为过。
可赵宝春却说:「我爹?我爹怎么会对我不好?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我仔细打量她这一身的行头,玉润华贵,必是家里如珠似宝地养着的。
我突然失语。
赵宝春掏出荷包,从里面拣出一枚小金块,然后递给我:「谢谢你。」
见我还在发怔,她又把手往前凑了凑:「你不喜欢吗?这是顶好的东西,我给谁,谁就会陪我玩。」
「月儿,」我顿了顿,改口道,「赵宝春,你别跟她们见面了。」
「那谁陪我玩啊?」
「我,我陪你玩。」
「你是谁?」
「沈宗。」
3
我湿着身子回去时,等着我的是家法。
「沈宗,你下河前后可知那小女的身份?」
「知道,掌印的女儿。」
话音一落,藤条一下又一下地落到背上。
「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打死你也不为过。你既知道身份,别说是东西掉河了,哪怕是她人掉下去也不该是你去救。沈家什么荣华富贵没给过你,你至于要攀附赵家吗?我问你,至于吗!」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
「今日起禁足,一天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就一天不许出门。」
可我心有惑,不解不安。
我被关了七日。
看管我的人纷纷松懈下来。
所以我能出院子走走。
走至偏僻处,看见后门有动静,打开一看,竟是赵宝春。
我一惊:「你怎会在这?」
「我来找你啊,我在沈府附近待了几日都不见你出来,可又不好从前门进,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怔了怔,不知道要如何说出自己被禁足的原因。
于是我反过来问她:「赵宝春,掌印他知道你与我来往吗?」
「知道啊,我没有事瞒着他的。」
「那他有责怪你吗?」
赵宝春说:「为什么要责怪?我只是交朋友又没有闯祸。」
我笑了:「怎样才算闯祸?」
「我爹好像从来都没有训斥过我,那就是我没闯过。」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谁?!谁在哪!」
好像要被发现了。
我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抓起赵宝春的手,夺门而出。
明明已经跑出好远,却还是怕被逮回去,一刻也不敢停。
可她气喘得厉害,眼见着累极了。
我停下来,看向河面上的一舟小船。
「随便逛逛就好。」我对船夫说。
坐稳之后,赵宝春掀开船帘,就要把手里的金粒递给船夫:「报酬。」
我轻轻地拍开她的手,给出了些碎银。
然后放下船帘,直视着她说:「出门在外,不要太引人注目,有危险的。」
赵宝春并不执拗,我说的时候,她都点了头。
而且她听人说话可认真了,会盯着我的眼睛。
我明明是进宫随侍过的,性子从未露怯过。
可我,怎么招架不住这一小会的注视。
我侧开目光,可船舱局促,无论看哪里,眼前都是促狭的。
于是,又看回她。
「今天怎么没有把长命锁戴出来?」
「不敢戴了,我怕又掉河里去,以后等生辰的时候才戴吧,」她想了想,「还有件事,我爹知道灯会上都发生了什么之后,生气得厉害,如果不是你捡了上来,他便要起杀心了。」
「这倒是能猜到。」我把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船身上。
静谧的气息随安宁的河流齐流淌,倒有些困乏。
可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束目光。
我睁开单只眼睛,问:「看什么?」
「沈宗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我险些跌下去。
上岸时,她问我:「我以后还能跟今日一样来找你玩吗?」
「每逢十五,在这里。」
4
第四个十五的时候,赵宝春没来。
或许来了我没看见。
我又等了一会,依旧不见人。
鬼使神差般,我往赵府寻了过去。
牌匾还在,门前也没什么异常,没被抄家啊。
忽然——
「今天是宝春的生辰。」
身后传来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位人人畏之的掌印。
今日是她生辰吗?
我颔首道:「烦请大人替我带句,生辰吉乐。」
「你可以亲自去说。」
我微有些迟滞:「什么?」
掌印说:「内有家宴,你若是没有旁的事要忙,留下用膳也无妨。」
我下意识地想往赵府迈步,可心里总有些乱糟糟的。
掌印沉静道:「放心,里面没设诈,而且沈家也不会知道,毕竟还没有人能在我的府邸周边,安插眼线。」
「好。」
赵府确实不是什么魔窟。
寻常的家宅而已。
赵宝春看见我,远远地就跑过来迎。
她还对掌印说:「谢谢爹。」
「谢什么,又不是我把人绑进来的,他自己走进来的。」
「那,」赵宝春看向我,「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
赵宝春松了口气。
我疑惑道:「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她笑:「因为最好吃的已经被我吃完了。」
掌印背起手,道:「什么时候沦落到还能缺一口吃的了。」
「爹,我开玩笑的,」赵宝春对掌印说完,便看着我,「好不好笑?」
「嗤。」
就这样闹了一会,掌印便让人布席。
三个人的席面。
味道和我从前在宫里吃的差不多。
很可口。
我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是在想要送些什么,补作生辰礼物。
可后来思绪飘远,想到自家去了。
即便有人告状,家里应也无暇理会我有无与赵宝春来往。
他们近来,在密谋着要如何扳倒我面前的这位掌印。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四年,便要动手。
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此刻坐我身旁,正在与赵宝春谈笑的人,真是那位人人欲诛之的奸宦吗?
是,但不像。
若要说像谁,我觉得像慕容殿下。
好奇怪,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总有错觉。
我盯着掌印的容貌,却瞧不出端倪。
是我多心了。
席后,掌印送我出门,他对我说:「多谢你今日来这一趟,她会很高兴的。」
我低声说:「我愿意的。」
掌印笑了笑:「那就不算是我勉强你了。」
我倒有些好奇:「如果刚才我转身就走呢?」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威胁你。」
得,掌印还是那个掌印。
气氛并未凝固太久,他问我:「你为什么要下河,替宝春捡东西?」
「路见不平。」
「仅此而已?」
「她长得好看,我于心不忍。」
掌印一怔,转身回去,只留下一句:「行,我信了。」
庆幸没追问下去。
否则迟早要问我有没有看到符印。
他常年审犯,眼神很准,容不下谎言的。
到那时,不等我弄清宝春的事,就要先死于刀下。
好凶一人。
这样看来,又与慕容殿下不像。
殿下才不是这样的。
他性子好。
5
照常过了一年多,转眼就要到中秋。
等中秋过后,年节也跟着来。
年节一过,就是他们要动手的时间。
我没有掺进去,所以他们要如何动手,都有哪些官爵参与,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十五快到了。
得和赵宝春出去逛一趟。
逛去城西时,她好像看中了一顶钗冠。
但我要买,她却说不喜欢。
那......那看别的。
因是时节的缘故,今日没有宵禁。
那可以逛久些。
以后便没机会了。
无论密谋的结果是掌印依旧稳坐钓鱼台,还是勤王者成功,我和赵宝春都不会再有今时的光景。
若是后者,赵宝春会如何呢。
想法刚冒出来一瞬,我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我看见河面上有船。
我想像上回一样,抓着她的手,双双躲进船舱里,再给船夫好多好多钱,让他一路划出去,有多远划多远,去哪儿都行,只要不会有人跟过来,只要别发现我和她的踪影,就能藏得严严实实的,我便同她长长久久地待一块。
我究竟怎么了。
同疯了一般。
当年的藤条没打够似的。
「哥,」赵宝春从我怀里出来,示意我看到后面去,「人人都有一盏兔子灯。」
我说:「这个啊,很容易做的。」
「你会啊?」
「我给你做。」
其实买一盏更容易,给几个铜板的工夫。
可我想耗上一会,于是买来灯杆和灯纸,掐掐粘粘,便做好了。
这时,人已经冷静下来,脑子也清明了些。
赵宝春提着兔子灯,高兴地说回去让她爹也学着做。
夜深了,我回去沈家,对父亲说:「掌印有个女儿,不知是亲的还是捡来的,年纪很小,只有十四岁。」
父亲不满地看着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认真地说:「若勤王成功,不要杀她。」
父亲大怒:「狗屁!你是不是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附身了,倒是张张耳朵听清楚自己在为什么人求情。」
「我清楚。」
父亲横眉以对,正要喊出上家法的时候,突然看见我横在颈边的匕首,便把话吞了回去。
他瞪着我,手一挥:「算是把你养废了,关柴房吧,关到死。」
我没有在柴房里被关到死。
勤王事败,掌印下令,沈氏一族,流放。
终于有个了结。
可是,流放一事也太蹊跷了。
6
慕容瑛召我回京之后,我见的第一个人,是掌印。
深夜,他独在修缮中的新宅子里坐着看书。
我径直冲进去,张口就喊:「慕容渊!」
「啪」的一声,他把书狠狠合上,眼神犀利地看向我:
「你直呼我大名是要做什么!」
我心跳得厉害,好不容贵平缓起来:「殿下。」
「怎么发现的?」
「有殿下这么流放囚徒的吗?不着囚衣,不系镣铐,也不断食,除了干些粗活,没有半分像是要流放的架势。」
慕容渊:「勤王忠君之人,我可不敢苛待。」
「不对,你像是早知道我要回来的。」
「沈家办事办进了陛下心坎里,当然是有好日子过的。」
我问:「那殿下的好日子可还能有吗?」
慕容渊皱起眉,轻声训斥:「顽皮。」
「殿下不生气,我就再问一句,您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吗?」
「我一直坐椅子上连站都没站起来,怎么给我扣上锅了?」
我笑道:「那就是不会。」
「这又如何?」
「我想知道真相,全部。」
悬挂在棂上的烛灯斜洒下几丝光亮,落在慕容渊身上,尤显苍白脸色。
他凝视我良久,慢慢张了口。
7
这十年来,我只知道瑞德皇帝以怀桑公主性命胁迫,让慕容渊上了战场。
而在所有人眼里,慕容渊是因为不敌伽罗将士的刀剑,才身死边境的。
始终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宦官赵之恒,以重将遭受陷阱、无力脱困为由,将慕容渊独自诓骗至野林。
此处,已有人恭候多时。
以稚女的哭声乱人心神,以至于一步步走入深境。
不出多时,便被机关网罗住。
四肢通通被刺穿的同时,筋脉也尽被废了,武功全失。
等身下的雪尽数染红,血方才不流了,浸湿的衣物也已经变硬,快要凝出冰粒。
赵之恒这才亲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笑道:「今日这景得画下来,带回去给皇上瞧瞧,他一定高兴。殿下啊殿下,你是皇太后所生的嫡子又如何,曾经最受先帝喜爱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跟条狗一样。
「对了,殿下,你现在很冷吧?奴才这就让人点些火来。」
火堆燃起时,其心腹亦走过来,将一封扔进火堆里,道;「怀桑公主遗笔。」
明知有诈。
却还是强撑着起来,去扒快要被烧成灰烬的信。
脸被灼伤之后,面目全非。
罪魁祸首笑着说:「殿下好冲动,任是先帝从皇陵里探头,这回也认不出你了。」
慕容渊却始终一言不发,连痛吟声也不曾出。
「一个时辰前,你的死讯传遍军营,如今大家士气大振,你就安心等死吧。」
那二人转了身。
也多亏得他们那份想让人慢慢在折磨中死去的心思。
没有彻底下死手。
才让慕容渊拖着血步,从身后击杀。
可一个容貌尽毁,根本看不出原本面目、又身负重伤武功被废的「死人」已经回不去了。
回了也是再死一次的份。
那便换一个好用的身份。
于是,赵之恒的脸皮便被一点点撕下来了。
西伽罗的换颜术有一处不好,那就是换上,便再也撕不下来了。
一辈子都撕不下来。
一日为赵之恒,永远都只能是赵之恒。
可这位不愧是瑞德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军方尽是他的势力,得知「赵大人」受了重伤,无法再施武功时,想的竟是如何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连「赵大人」主张停战,竟也乖乖听从,无一异议。
儿戏一般。
那此前死去的生灵又算什么。
8
「沈宗,圣眷真是好东西,」慕容渊大笑道,「你可知我最初当上赵之恒的时候还做了什么?瑞德皇帝的皇子,我设局杀了六个,他竟也浑然不觉,深受蒙蔽。
「皇子没几个了,可皇帝老儿还是一点点好处也不想给阿瑛,我嫌他碍事,于是把他也给杀了。
「费了好些工夫。
「先把他毒哑喽,然后到夜里的时候,我给他上滴水刑,他急躁又恐惧,可是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只能等着水滴落下,再等着天光大亮。白日里,太医给他做针灸,我也帮忙了,但其实我哪里会这手艺了。」
我安静地听完听完,说:「辛苦殿下。」
慕容渊敛笑,平静道:「这便是所有,你想听别的,也都没有了。」
「多谢殿下信我。」
慕容渊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模仿着我当初横在颈边的模样:「明白我为何信你了?」
我的语气略有些不乐意:「殿下耳目真多。」
「无奈之举。」
我问:「让陛下恨你至深,也是无奈之举吗?」
慕容渊把匕首抛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恨我夺权,还是恨我用假身份耍他?夺权又如何,他缠绵病榻这十年,可有人敢从我手里抢过玉玺和兵符,耍了又如何,要恨就恨。自从恨我之后,他也不闹着去死了,精神都好了不少,祸害未除,谁舍得死阿。」
「殿下这盼头,给得好奇怪。」
慕容渊紧盯着我:「倘若连个去恨的盼头也没有,我早死在雪林里了,阿瑛也如此,他的处境何时好过,既未好过,哪怕濒死了也得从地狱边爬上来扭转一切。」
「我瞧着,陛下从地狱爬上来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您。」
「奸宦不该死吗?」慕容渊指着自己的面容说,「我现在是赵之恒。赵之恒就是混蛋一个,此人,此名就该被万民唾骂,腐臭千年,尤不为过!」
烛灯将燃尽,明明灭灭之间,我偶有能看清他发红的眼眶的时候,可转眼又没了。
「沈宗,还差一出戏。」
「什么?」
慕容渊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芒星:
「明君诛奸臣之日,就是圣誉至高之时。」
9
我怔了很久。
后来做了个多余的提醒:「殿下,姝月还在。」
慕容渊开口时,语气有些木然:「三岁那年,虽幸得阿瑛相护,可血溅到她身上的时候,受了刺激,昏过去后再醒过来,脑子里全空了。无论是怀桑,还是我的真容,通通记不得了,这是我唯一遗憾的。
「月儿命数不好,当了我的孩子,以至招惹灾祸无数。不过今后她会在西伽罗过得很好。」
轰隆地劈下一道雷响,把我们二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好像老天爷不这样想。」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慕容渊抚着心口说,「你在这儿待这么久,早传到阿瑛那边八百遍了。」
「烦请殿下赐教。」
「扎我一刀,现在。」
「殿下说的什么疯话?」
慕容渊说:「是与我勾结,还是深夜行刺,你选一个罪名。」
「后一个。」
慕容渊:「动手吧。」
「刺哪里?」
慕容渊:「这儿,别歪了。」
「死不了吧?」
慕容渊:「又不是没杀过人,我能不知道哪里是要害吗?」
「扎多深啊?」
慕容渊:「你自己看着来,明日阿瑛要派太医来看我的,别太假。」
「扎深了危及您性命怎么办?」
「好啊沈宗,你弄死我慕容渊试试看。」
「这不是没什么经验,以后就有了。」
「慢着,我还得叮嘱件事,」慕容渊轻皱起眉,「以免节外生枝,这次进宫面圣,不要招惹月儿。」
「如果她主动招我怎么办?」
慕容渊:「那你就受着。」
殿下您......
行。
10
我对朝堂的事,有些生厌。
厌恶了然真相后的装聋作哑。
厌恶自保时的虚与委蛇。
更厌恶在慕容渊获罪入狱时,因要顾及家族声誉而生出的那不得已的避嫌。
如溺水一样喘不过气来。
直至那个脏兮兮的、哭痕与血迹都糅在脸上的姑娘出现在京城,我才抓住水中浮木, 于深潭中出。
她用了一张又一张纸, 反反复复地抄攥着同一段话。
我窃出一份。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也知道连起来读意味着什么。
可我还是转身去了书局,买来厚厚的纸张, 质地要重些的, 这样散下来会稳当些,即使挂在檐角,被风轻轻一吹,便能吹下来, 落到人们手里。
三日三夜的抄录, 不眠不休。
方能赶在刑期之前, 放到她那儿。
诏告如雪花般飘落在京城那日, 我一直在找人。
拼了命地找那个一腔孤勇地游走在城中高处的身影。
找了好久,才找到慕容姝月。
她摔下来, 满口鲜血。
我抱得很紧, 她也往我怀里钻,直至再无缝隙。
「沈宗, 」她眼泪直流地喊我, 「你可看见了?」
「我逐字逐字地读过, 不仅我读过,全城的人都读过。」
「这奸宦现下才三十出头,何时才能盼得他归西啊。」
「(「」我回到沈家, 因此番加官晋爵, 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溢的。
只有我在败兴, 与他们做了拜别。
「逆子!你要去哪?」
「去找人。从前你们不让我靠近赵家的女儿, 可没说不许与慕容家的女儿交好。」
向来严苛的父亲竟也沉默了好一会, 「我记得, 慕容渊是有个女儿。」
「是,与怀桑公主所生, 今十五岁。」
父亲问:「你知道去哪里找人?」
我也不知道慕容姝月去了哪里。
所以背上行囊,一路询问。
司南坏了又修, 修好又坏,反复不知多少遍。
动身时,尚且还是七月夏。
等我走到中原与西伽罗的边界时,天上已飘起鹅毛细雪。
好冷。
有人抱一下, 便不一样了。
是吧,慕容姝月。
她映入眼帘的时候,浑身裹在绒白的斗篷里, 下巴微微藏进绒毛里, 又戴着一顶精致的小虎帽, 衬得那张脸还没巴掌大,浅棕的瞳仁微微闪着柔光。
可看见我, 晶亮的眼睛忽然便红了, 委屈道:「西伽罗是我娘亲的故土,所以也是我的家,但不是你的,你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帝城。」
我伸出手, 坚定而沉着地说:「你把我带回你家,好不好?」
她的眼眸好像更亮了些,如琉璃。
一双柔软的小手迫不及待地落入我掌心的包裹中——
「好。」
来源:大铭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