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气裹着走廊的灯光一同涌进,嫂子张月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门框边显得有些疲惫。
"嫂子,你怎么来了?"我手捏着尚未扣好的衣扣,愣在宾馆房门口。
寒气裹着走廊的灯光一同涌进,嫂子张月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门框边显得有些疲惫。
1992年的第一个冬天格外漫长,北风呼啸着穿过省城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干枯的树叶。
离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我没回老家,没回单位宿舍,而是住进了火车站旁边的国营华侨饭店,那种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老式宾馆,走廊里铺着褪色的红地毯,墙壁上挂着几幅泛黄的风景画。
十一点刚过,电视里的春晚正热闹着,我却早早关了声音,蜷在被窝里昏昏欲睡。
"咚咚咚",敲门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翻了个身,以为是幻听。
"小梅,开门,是我,你嫂子!"又是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披上外衣,拉开房门。
"快进来,外面冷。"我侧身让开,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看见。
"这大过年的,躲在宾馆里算怎么回事?"嫂子一边摘下头上的毛线帽,一边责备道,"你单位宿舍不住,家也不回,我和你哥差点急疯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和一把老式木椅子,还有墙角那个呼呼作响的老式取暖器,散发着一股煤油混合电器烧焦的气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把唯一的椅子让给她,自己坐在床沿上。
"可把我们找苦了。"嫂子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保温瓶,"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外面冷死人了。"
我接过搪瓷缸子,一股热气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想起住宾馆了?"嫂子一边说,一边环顾着简陋的房间,目光在墙上那本工厂发的挂历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是纸浆厂统一发的,印着松鹤图案,一月份还整整齐齐的,没撕过。
"我不想回宿舍,那里全是熟人。"我盯着杯子里的水纹,声音低沉。
"你们厂小吴说你请了长假,厂里批了调令,是不是要回咱们县里?"嫂子试探性地问道。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愿多提。
"回老家有什么不好?"嫂子的语气缓和下来,"县里纺织厂正缺人手,你在省城学的技术正好用得上。"
"嫂子,我和哥哥关系一直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苦笑着摇摇头,"当年我非要嫂到省城来,他气得不轻,现在我灰溜溜地回去,他心里肯定要笑话我。"
老家在北方一个小县城,父母早逝,哥哥比我大十岁,是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
结婚七年,与丈夫赵刚的感情像一条磨损的皮带,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松动,最后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彻底断裂。
没有孩子,分割财产简单得令人心酸——一台二十寸的熊猫牌彩电,一台双缸洗衣机,两床棉被,几件褪色的衣服和一摞发黄的书籍。
"回老家多好?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嫂子拉住我的手,"小梅,你跟赵刚的事,我不管对错,离了就离了,日子还得过啊。"
"我没躲,就是不想看见熟人,不想应付那些问东问西的。"我辩解道,声音却底气不足。
"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明天早上八点的车,回家过年,你哥在车站等你。"
"我不回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语气软了下来,"现在回去像什么话?大过年的,我不想给家里添堵。"
"你在这宾馆里蹲着就不添堵了?"嫂子叹了口气,从编织袋底层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你最爱吃的饺子,猪肉白菜馅的,还热乎着呢。"
我接过来,掀开包装,一股热气腾起,夹杂着熟悉的葱姜香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每年除夕夜,哥哥总会包很多饺子,说这是父母生前最爱做的。
"哥他...还好吗?"我咬了一口饺子,声音闷在嗓子里。
"能好到哪去?"嫂子的眼圈突然红了,"自从你上个月来信说离婚的事,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抽烟抽得屋子里跟起了雾似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和你哥结婚十二年了,从没见他这么着急过。"嫂子顿了顿,"昨天他念叨着要来省城找你,被我拦住了。"
窗外,一阵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提醒着我们除夕已经悄然而至。
"你哥托了县里好几个关系,好不容易给你在纺织厂弄了个位置。"嫂子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你哥让我给你的。"
信封里是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日期是去年十月底,那时我刚从医院出院,因为胃溃疡住了一周院。
"这是...?"我疑惑地看着这张发黄的小纸片。
"两百块钱,你哥寄的。"嫂子解释道,"你生病住院的事,小吴告诉我们的。"
"可我当时收到的汇款单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我记得很清楚,那笔钱来得正是时候,让我不必向同事借钱。
"你哥说你肯定不会收他的钱,所以让我寄的。"嫂子眼里含着泪水,"小梅,你哥这人,嘴上不饶人,心里比谁都软。"
我低头看着那张汇款单存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边缘,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你知道你哥为什么反对你嫁到省城吗?"嫂子突然问。
我摇摇头。
"他怕你受委屈没人帮衬。"嫂子轻声说,"当年你执意要走,你哥虽然嘴上不说,却偷偷去你单位看过你两次。"
"什么时候?"我愕然。
"第一次是你结婚半年后,第二次是你去年生日那天。"嫂子说,"那次他请了两天假,坐了一夜的硬座去省城,在你单位门口站了半天,远远地看了你一眼就回来了,连你宿舍都没敢去。"
我忽然想起去年生日那天,下班时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回头只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背影匆匆离去,原来那是哥哥。
"他怕什么?"我轻声问。
"怕你认出来,怕你嫌他土气,给你丢人。"嫂子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小时候戴的平安扣,你哥一直留着。"
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红绳平安扣,上面绣着"福"字,是母亲走前给我做的,我十六岁那年嫌它老土,偷偷塞进了抽屉深处。
没想到哥哥竟然找出来,珍藏至今。
我扶着平安扣,手指颤抖,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你知道你嫂子我最烦什么吗?"嫂子忽然话锋一转。
我摇摇头。
"最烦你哥那副倔脾气。"嫂子叹了口气,"明明想你想得不行,嘴上却硬得很,说什么'她既然选择了那边的生活,就别回来碍眼了',结果半夜三更起来,偷偷在你那屋的窗台上点灯,说是给你引路回家。"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锁了多年的门。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我想起了那个在雨夜里撑着伞接我放学的兄长,想起了他教我写字时严厉而耐心的目光,想起了他送我去省城时眼中的不舍与担忧。
我们隔着年龄与性格的鸿沟,一个固执己见,一个叛逆倔强,却在血脉里流淌着同样的倔强。
"嫂子,你知道我和赵刚为什么离婚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嫂子摇摇头,"你信上没说具体原因,我们也不好问。"
"我俩吵架,他说我'骨子里都是农村人的市侩和势利',说我'永远改不了乡下人的粗俗'。"我苦笑着回忆道,"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当初我嫁给他,不就是因为想摆脱小县城的生活,想融入省城吗?"
嫂子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老式取暖器的嗡嗡声。
"七年了,我以为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穿得体面,说话轻声细语,看书看报,听高雅音乐。"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可到头来,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县城姑娘。"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小梅。"嫂子温柔地说,"但没有人规定,选错了不能重新选择。"
"我怕哥笑话我。"我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傻丫头,你哥巴不得你回家呢。"嫂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去年过年时照的,你外甥豆豆都上小学了。"
照片上,哥哥站在院子里的雪人旁边,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
我注意到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像刻刀划过的痕迹。
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我出嫁前给他买的灰色毛衣,如今已经有些发旧。
"嫂子,我...我想回家。"我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哽咽。
嫂子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起身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
离婚后,我很多东西都留给了赵刚,只带走了必要的衣物和一些老照片,还有那个藏着我们往日书信的红色小本子。
"留着它干什么?"嫂子好奇地翻看着那些已经泛黄的信纸。
"也许某一天,这些文字能提醒我,曾经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轻声回答。
收拾完行李,已是凌晨两点。
窗外忽然响起一阵震天的鞭炮声,我拉开窗帘,只见远处的天空被烟花点亮,绚烂的光芒在夜空中绽放又消逝。
"新年快乐。"嫂子站在我身后说。
"新年快乐。"我转身拥抱了她。
宾馆的床太窄,我们决定就这样坐着聊天到天亮。
"嫂子,你和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好像从来没问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婚姻知之甚少。
嫂子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是你哥的战友介绍的,那时我在县食品厂上班,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
"那你们怎么就..."我好奇地问。
"一见钟情?才不是呢!"嫂子笑着摇头,"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太严肃,他觉得我太活泼,都没看上眼。后来是你生病,高烧不退,他急得团团转,我刚好认识医院的大夫,帮着找了关系。"
"然后呢?"
"然后他就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了。"嫂子脸上泛起红晕,像个小姑娘似的,"你哥这人啊,认死理,说话难听,但心里装的都是家人。"
我默默点头,回想起小时候,每逢下雨天,哥哥总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手里举着一把大黑伞。
那时我总嫌他土气,怕同学笑话,故意躲着他走。
现在想来,那把擦得锃亮的皮鞋和永远笔挺的衬衫背后,是他想在妹妹面前保持的最后一点尊严。
"小梅,其实你哥一直很骄傲。"嫂子忽然说。
"骄傲什么?"
"骄傲你啊!"嫂子笑着说,"他常跟邻居说,他妹妹在省城大厂上班,多有出息。邻居家老李的闺女考大学,你哥还专门去给人家鼓励,说要向你学习,有志气。"
我没想到,在我离家的这些年,哥哥竟然一直以我为荣。
"嫂子,这些年我太任性了。"我低声说。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嫂子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不是错,回来也不是认输。"
"我以为我能融入省城的生活,可七年了,我终究还是个局外人。"我苦笑道,"赵刚的朋友聚会我总插不上话,他们谈论的电影、书籍我都不懂,最后他干脆不带我去了。"
"那又怎样?"嫂子反问,"我识字不多,你哥从来不嫌弃我。"
"赵刚嫌我说话有口音,笑我不会用刀叉,笑我分不清红酒白酒。"回忆起这些,我心里依然有隐隐的刺痛,"七年了,我像个永远在学习的小学生,却总也达不到他的标准。"
"他有什么资格那么说?"嫂子有些生气,"我认识的赵刚,还不是从技校毕业的普通工人?"
"可能在省城待久了,大家都喜欢端着吧。"我自嘲地笑笑。
窗外,天已经微微亮了。
远处,晨光微露,给低矮的楼房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
嫂子在收拾东西,把从家里带来的年货小心地放进我的包里。
"八点的火车,我们七点到站就行。"嫂子说,"你哥肯定早就到了。"
我点点头,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陪伴我度过除夕夜的房间。
墙上的挂历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我走过去,轻轻撕下第一页,露出崭新的二月。
"新的开始。"我轻声说。
出门时,宾馆大厅里只有值班的前台小姐,她打了个哈欠,看见我们提着行李,礼貌性地问:"这么早就走啊?"
"是啊,回家过年。"这句话说出口,有一种奇妙的释然感。
街上已经有了赶早集的人,他们推着三轮车,车上装满了年货和蔬菜。
路过报刊亭时,我停下脚步,买了一份《人民日报》。
"带回去给哥看,他最爱看报纸了。"我对嫂子解释道。
火车站已经有了不少赶早车的旅客。
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充斥着浓浓的年味儿。
广播里播放着列车到站的信息,嘈杂而温暖。
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张望着。
是哥哥。
他穿着那件灰色的毛衣,外面套了件深色棉袄,头上戴着一顶旧鸭舌帽。
他不停地向入口处张望,神情焦急。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想必是给我准备的年货。
"小梅,你哥来了。"嫂子轻声说。
我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去吧,"嫂子推了我一下,"他等你很久了。"
我深吸一口气,朝哥哥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脸上的皱纹越发清晰。
这些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太多痕迹,却磨不掉他眼中的坚毅。
"哥。"我站在他面前,轻声唤道。
哥哥转过头来,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笑容。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烟草气息。
"回来就好。"他声音有些哑,"走吧,火车快开了。"
我点点头,跟着他向检票口走去。
排队的人很多,大都是赶着回家过年的。
哥哥站在我前面,一直紧握着车票,生怕弄丢了。
"哥,对不起。"我忍不住低声说。
他没有回头,只是略微侧了侧脸,"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大过年的,别说晦气话。"
"我说的不是离婚的事。"我深吸一口气,"我是说,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不理解我,其实是我从未真正理解过你。"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哥哥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
"你怎么知道我不理解你?"他忽然低声说,"我只是怕你吃苦,怕你受委屈罢了。"
"可你从来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你那个倔脾气,跟我一模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嫂子说得对,鲁家人的骨头都硬。"
检票的时候,我看到哥哥的手指有些发抖。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橘子皮的清香和各种食物的气息。
哥哥把我安排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坐在过道边,像是要为我挡住可能的风雨。
列车开动了,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声音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伴随着我们驶向家的方向。
我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熟悉的厂房、街道、高楼渐渐淡出视线,心里却不再有惆怅。
"哥,我们县里纺织厂现在怎么样?"我转头问道。
"去年引进了新设备,正缺操作工呢。"哥哥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你在省城学了这么多技术,回去肯定用得上。"
"我会好好干的。"我郑重地说。
哥哥点点头,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你嫂子包的饺子,还热乎着呢。"
我接过饭盒,掀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哥,这次回家,我打算长住了。"我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
"随你。"哥哥轻描淡写地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家里的老房子翻修了,你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全是你嫂子的功劳。"
"嫂子待我真好。"
"她就这德性,心软。"哥哥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温柔。
车厢里开始热闹起来,有人掏出收音机,调到了地方戏曲频道;有小孩在过道上追逐嬉戏;对面的老大爷剥了个橘子,执意要分给我一瓣。
这些熟悉的声音、气味、笑容,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坐火车回老家过年的情景。
"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咱们全家一起坐火车回老家过年,爸爸总是会提前一天去排队买票。"我轻声回忆道。
"记得。"哥哥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那时候车厢里连个座位都没有,咱们挤在过道上,爸爸让咱们轮流坐在他的行李箱上。"
"妈妈总会包很多饺子,用油纸包着,一路上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羡煞了别人。"我笑着说,眼角却湿润了。
"那时候多好啊,一家人在一起。"哥哥的眼睛望向远方,像是穿越到了那个遥远的时光。
列车继续向前驶去,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了郊外,再从郊外变成了乡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说吧。"
"当年爸妈走后,你才二十出头,为什么不把我送去亲戚家,而是自己拉扯我长大?那时候你也不容易啊。"
哥哥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爸临走前跟我说,'栓子,妹妹就交给你了,咱们家的人,再苦也不能散'。"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答应了爸,就得做到。"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我转头望向窗外,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软弱。
车窗上映出我们的影子,哥哥坐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松树;而我蜷缩在座位上,像一片飘零的叶子,终于找到了依靠。
列车继续向前,载着我们驶向家的方向,驶向那个有灯火相伴的地方。
"哥,我们回家。"我轻声说。
窗外,阳光正好,照亮了归途的每一寸土地。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