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你继父家过年。"母亲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除夕归途
"娘,咱们这是去哪?"我揣着手,迎着刺骨的北风问道。
"去你继父家过年。"母亲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是1977年的除夕,我十岁,母亲带我走在通往东城区的小胡同里。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
我叫周小乔,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天将成为我命运的转折点。
自从父亲因病去世,母亲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
那是个"吃粮靠票,买布靠券"的年代,我们住在西城区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和邻居共用一个煤炉子和自来水龙头。
屋内除了一张木床、一个四斗橱,就是墙上贴着的几张电影票和父亲留下的黑白照片。
母亲在纺织厂当工人,每天起早贪黑,工资不过三十几块钱,但她硬是把我拉扯大。
从记事起,我就睡在一个木箱子改的小床上,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讲故事才肯睡。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是我最爱听的,母亲说那是真正的"琴瑟和鸣"。
可自从父亲走后,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深。
我常看见她半夜起来,坐在煤油灯下补衣服,脸上挂着泪珠。
"小乔,你要听话。李叔叔是个好人。"母亲轻声说,目光中带着恳求。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在到达东城区之前,我们走过了几条胡同,路过几家还未关门的小商店,有卖糖葫芦的,有修自行车的,还有纳鞋底的老人。
"过年好嘞!"路人互相打着招呼,喜气洋洋。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母亲春节前才给我买的那个小布老虎。
邻居赵大妈曾经偷偷告诉我:"要不是拖着你这个拖油瓶,你妈早就改嫁了。"
那时我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为了我吃了太多苦。
夜色渐深,风更大了,我的鼻子冻得通红。
母亲蹲下身,解下自己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我脖子上:"乖,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母亲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格外温暖。
李叔叔名叫李长安,是厂里的修理工。
我见过他几次,高高瘦瘦的,腰间总挂着一串钳子扳手,说话轻声细语。
他比母亲大五岁,是个鳏夫,膝下无子。
据说他媳妇是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批斗时受了惊吓,难产死的,那个婴儿也没保住。
李长安家住在东城区一个小院里,有两间北房,一间小厨房。
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她就是李长安的母亲——李奶奶,名叫王淑贞。
"来了啊,快进来暖和暖和。"李奶奶拉着我的手,满脸慈祥。
屋里很暖和,一个小火炉子烧得正旺,上面放着一把铁壶,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屋角有个木头架子,上面摆着个"红灯"收音机,正播放着《春节序曲》。
我偷偷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画像,旁边是一张全家福,应该是李长安和他已故妻子的合影。
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有白菜炖豆腐、醋溜土豆丝、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碟花生米。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盘红烧肉,肥瘦相间,油亮发亮,香气四溢。
"小乔,快坐下吃饭。"李长安招呼我,他嘴角有些抽动,眼睛里藏着紧张。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动筷子,手心全是汗。
这张桌子是方的,凳子是圆的,都是木头做的,上面有些陈年的刻痕。
"孩子,尝尝奶奶做的红烧肉,可费了劲了。"李奶奶笑着给我夹了一块肉,她的手有些颤抖。
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她冲我点点头。
那一刻,我感受到母亲眼中的复杂情感——期待、忐忑、还有一丝歉意。
肉入口即化,那是我记忆中从未尝过的美味。
那个年代,一个月才能买半斤肉,谁家还舍得炖着吃?
大多数人家都是切成薄片炒白菜,或者剁碎了包饺子,好让肉味飘得远一些。
母亲笑了,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小乔,好吃吗?"
我点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不好意思说话。
李奶奶看我吃得香,眼里泛着光:"再吃点,别客气,今儿个是除夕,图个吉利。"
我又夹了一块,这次发现肉下面还垫着几块白萝卜,已经把肉汁全都吸收了,比肉还香。
"文革"刚结束不久,物资还很匮乏,家家都在为生计发愁。
后来我才知道,这盘红烧肉是李奶奶积攒了三个月的肉票换来的,还是求了食堂胖师傅的人情才买到的。
饭后,李奶奶拿出一件新棉袄给我:"试试合不合身?娘穿小了,你正好能穿。"
我知道那不是她穿小的,那是给我专门准备的。
我穿上崭新的蓝色棉袄,扣子是盘花的,袖口和领子上还绣着小花,一看就是手工精细活。
李长安在一旁笑着说:"小乔,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住在东屋。
听着窗外的鞭炮声,闻着被子里的樟脑丸味道,我辗转难眠。
"娘,咱们真要住在这儿了吗?"我悄悄问。
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小乔,娘知道你舍不得老院子,但李叔叔家条件好些,奶奶也喜欢你。"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你还小,娘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一辈子。"
我听见她啜泣的声音,知道她也在挣扎。
"娘,你不要我了吗?"我红了眼眶。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傻孩子,娘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们还是母女,永远都是。"
"只是以后,你有了新爸爸,还有奶奶疼你,日子会好过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母亲,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天刚亮,就有邻居来拜年。
李奶奶早早地起来贴春联、挂年画,忙得不亦乐乎。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冬日里罕见的阳光,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李长安蹲下身,递给我一个红包:"新年快乐,小乔。"
红包里装着五块钱,那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全部零花钱也不过十来块。
李长安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机油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很干净。
"谢谢李叔叔。"我低声说,不敢抬头看他。
"你可以叫我爸爸,当然,如果你还不习惯,叫李叔叔也行。"他轻声说,语气中没有一丝强迫。
就这样,我成了李家的一员。
起初我很抵触,总想着回老家去,几次偷偷溜出去,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
每次李长安都能找到我,他不责骂,只是默默地牵着我的手走回来。
有一次,我跑到了西单商场,差点走丢了,是李长安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寻了一下午才找到我。
那天他脸色苍白,手在发抖,却只说了一句:"回家吧,奶奶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李奶奶是个典型的北方老太太,性格直爽,做事麻利。
她会做许多好吃的:豆沙包、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每样都是我爱吃的。
她从不说教,却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家的味道。
当我第一次称呼她"奶奶"时,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奶奶的好孩子。"
李长安的工作很忙,有时深夜才回家,但每天都会给我带回一样小东西:一块糖,一支铅笔,或者一个小橡皮。
最让我惊喜的是,他居然会修收音机和自行车,院子里的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
我发现自己渐渐有了骄傲的资本——"我继父会修很多东西呢!"
母亲每周都会来看我,带些自己做的小点心,虽然不如李奶奶的精致,但我觉得格外香甜。
她的脸色比以前红润了,也有了笑容,只是每次离开时,都会偷偷抹泪。
"娘,你跟李叔叔...爸爸过得好吗?"我问。
母亲点点头:"他对我很好,从不发脾气,就是有时候太忙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长安工作那么拼命,是为了给母亲买一台缝纫机。
那时候,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要一百多块钱,几乎是他三个月的工资。
母亲拿到缝纫机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声说:"有了这个,我就能在家接些零活,多挣点钱了。"
时间悄然流逝,我慢慢习惯了新家的生活。
1978年,全国迎来了高考制度的恢复,街头巷尾无不谈论着这个话题。
李长安很重视我的学习,给我买了《十万个为什么》和《少年百科全书》,每晚都抽时间检查我的作业。
他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却懂得许多实用知识,教我修理东西,教我辨认零件,告诉我工具的使用方法。
李奶奶常说:"咱们家小乔有福气,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在她眼里,我已经完全是她的亲孙女了。
我渐渐发现,这个新组建的家庭,每个人都在努力融入,每个人都在付出爱。
某个周末,李长安带我去了天安门广场。
那是"文革"结束后不久,广场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蓝天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感受着一个国家重新焕发的生机。
"爸爸,我们国家会变得更好吗?"我问道,这是我第一次自然而然地叫他"爸爸"。
李长安愣了一下,眼里闪着光:"会的,小乔,一定会的。咱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安心。
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人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李长安的厂里引进了外国先进设备,他被选派去学习新技术,回来后成了技术骨干,工资也涨了。
母亲的缝纫活越来越多,她开始接一些高级成衣的活,手艺也越来越好。
我们一家终于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全院的邻居都来看《霍元甲》和《西游记》。
李奶奶坐在高凳上,捧着瓜子,成了解说员:"这孙悟空啊,就是不服管教..."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1980年秋天,我上初中了,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背着帆布书包,骑着李长安给我买的"凤凰"牌自行车。
车子是绿色的,铃铛特别响亮,这是我十三岁生日的礼物。
我的生日那天,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李奶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特意蒸了个生日面,上面点缀着红枣,寓意"早早高中"。
李长安送了我自行车,母亲送了一套崭新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保尔柯察金的精神多好啊,你要学习他那种坚强不屈的品格。"母亲说。
我点点头,心中感激这个重组的家庭给予我的一切。
"爸爸,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鼓起勇气对李长安说。
他摸摸我的头:"傻孩子,你是我的女儿啊。"
李奶奶在一旁抹着眼泪,脸上却是笑的。
1983年,我考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
那个夏天,院子里的槐树开满了白花,香气四溢。
李长安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会,请来了几家邻居和他的工友们。
大家举着茶杯,祝贺这个曾经羞怯的小女孩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
李奶奶特意穿上了她珍藏多年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幸福。
"我就知道我们小乔有出息,"她逢人就说,"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识字比别的孩子都快。"
母亲站在一旁,脸上的自豪无法掩饰。
她悄悄告诉我:"上大学好好学习,别辜负爸爸这些年的辛苦。"
李长安只是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他已经不年轻了,额头上有了深深的纹路,手上的老茧更加厚重。
"爸爸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紧紧拥抱着李长安。
他拍拍我的背:"傻孩子,做父亲的不求回报,只希望你平安健康,有出息。"
大学四年,我像海绵一样汲取知识,李奶奶的信每个月都准时到达,字迹歪歪扭扭却饱含深情。
1987年,我毕业分配到了一所中学教书。
那年,李奶奶因为腿脚不便,常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晒太阳,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邻居。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大不如前,但精神还很好,每天都要听广播,了解国家大事。
"改革开放好啊,咱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她常这样感叹。
1989年冬天,李奶奶的腿病加重,行动更加不便。
我和母亲商量后,决定接她来我的新房子同住。
那是一间单位分的两居室,虽然不大,却很温馨。
李奶奶起初不愿意:"我在老房子住惯了,搬家多麻烦。"
李长安劝她:"妈,跟小乔住,您有人照顾,我们也放心。"
最终,李奶奶带着她的几件老衣服和那台"红灯"收音机,搬到了我家。
在一个除夕夜,我特意请了假,亲手为她做了一盘红烧肉。
那味道自然比不上她年轻时做的,但我用心了,肉切得方方正正,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李奶奶尝了一口,眼里立刻泛起泪光:"好吃,比奶奶做的还好吃。"
她颤巍巍地夹起一块肉,放在我碗里:"你也尝尝。"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我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寒冷的除夕夜。
"奶奶,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吗?"我问。
"记得,当然记得。"李奶奶笑着说,"你那时候瘦瘦小小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动,我给你夹了块肉,你才敢吃。"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那盘肉改变了我的命运。"
李奶奶轻轻拍着我的手:"傻孩子,不是肉改变了你的命运,是咱们一家人的缘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那时候,是你爸爸特意嘱咐我做红烧肉的。"
"他说小女孩都爱吃肉,想让你对新家有个好印象。"
我愣住了,这个细节我从未知晓。
"你爸爸虽然不善言辞,但心里装着你和你妈妈。"李奶奶继续说,"他知道你们娘俩吃了不少苦,想给你们一个家。"
听着李奶奶的讲述,我仿佛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李长安这个人。
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说不出甜言蜜语,但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奶奶,您和爸爸给了我一个家,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哽咽着说。
李奶奶微笑着摇头:"家人之间,不谈恩情。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自然要为你付出。"
窗外,新年的烟花绽放,五颜六色的光映照在我们脸上。
我为李奶奶添了碗热汤,看着她满足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家不在于华丽的装饰,不在于丰盛的饭菜,更不在于血缘的纽带。
家在于彼此心灵的依靠与守护,在于共同经历风雨后依然不离不弃的陪伴。
李奶奶那碗红烧肉不仅温暖了我的胃,更滋养了我的心灵。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给了我无条件的爱,教会了我最珍贵的人生课题——爱与被爱。
如今,我已经成为一名教师,将这份爱传递给更多的孩子。
每当我看到教室里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我就想起李长安教我认字的情景,想起李奶奶讲故事的音容笑貌。
我知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个除夕夜接纳我的家,永远是我心灵的港湾。
生活有时艰难,有时温柔,但家人的爱始终如一,如同那盘红烧肉的味道,历久弥新。
来源:AlyssaBull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