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记得是因为空调坏了,修理师傅来了三趟都没修好。最后一次他蹲在地上擦汗,说这台机器太老了,“像我爷爷那个年代的东西”。
那年夏天特别热。
我记得是因为空调坏了,修理师傅来了三趟都没修好。最后一次他蹲在地上擦汗,说这台机器太老了,“像我爷爷那个年代的东西”。
就在师傅收拾工具的时候,姑妈来了。
她穿着褪色的碎花上衣,头发乱糟糟的,一进门就哭。那种哭不是嚎啕大哭,是憋着劲儿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军跑了。”她说。
小军是我表弟,比我小三岁。从小就聪明,读书也好,只是性子有点野。前几年在县城做生意,开了家小超市,生意还不错。
“跑哪儿了?”我递给她一杯水。
水杯是那种带把的玻璃杯,边缘有个小豁口,是去年我妈摔坏的。但她舍不得扔,说还能用。
“不知道。”姑妈摇头,“欠了一屁股债,20万呢。债主天天上门要钱,他就…就不见了。”
修空调的师傅收拾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
这种事儿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就像石头投进了池塘,涟漪会一圈圈扩散出去。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姑妈哭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军的超市去年开始生意不好做。隔壁新开了一家大型连锁店,价格比他便宜,东西还全。为了竞争,他开始进一些高端货,想走差异化路线。
“那些什么进口零食,一包饼干就要二十多块钱。”姑妈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眼泪,“我就劝他,咱这小地方,谁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但小军不听。他觉得现在人生活条件好了,愿意花钱买品质。
结果那些昂贵的进口货全积压在仓库里。供货商要钱,店租也到期了,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来。小军开始借钱,从朋友那里借,从亲戚那里借,后来甚至找了放高利贷的。
雪球越滚越大。
“你知道他最后跟我说什么吗?”姑妈忽然看着我,“他说,‘妈,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坐牢。’”
那天晚上,小军就失联了。
手机关机,QQ微信都不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债主们找不到人,就来找姑妈。姑妈一个寡妇,哪有那么多钱?她把房子抵押了,把存款全拿出来,还是差得远。
“我真的没办法了。”姑妈拉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帮我垫一点?”
我当时心里是复杂的。
一方面,姑妈确实可怜。她一个人把小军拉扯大,不容易。另一方面,20万不是小数目,我家也不宽裕。
而且说实话,我对小军的做法很不认同。欠债跑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逃避。
但看着姑妈哭成那样,我还是松了口。
“我先帮你垫10万,其他的你再想想办法。”
姑妈当场就跪下了。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心里五味杂陈。
那10万块钱,是我和老婆这些年的积蓄。本来打算给儿子买房用的,现在…
老婆知道这事后,脸色很难看。
她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很长时间不跟我说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夹菜的声音特别响,筷子碰碗的声音像敲钟一样。
“我知道你心疼。”我试着跟她解释,“但姑妈确实不容易。”
“不容易的人多了。”她放下筷子,“你看看隔壁老张家,儿子出车祸,花了三十多万,人家也没到处借钱啊。”
这话没法接。
日子还得过下去。
姑妈拿着这10万块钱,加上她自己凑的,总算把最急的债还了一部分。剩下的债主也同意分期还,暂时不再上门闹事了。
但小军依然没有消息。
我试着托人打听,问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线索。他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
快是因为日常生活依然在继续,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一天一天就过去了。慢是因为那笔钱的事,就像心里扎了根刺,时不时就会疼一下。
姑妈后来陆续还了我一些钱,都是几千几千地还。她在镇上找了份保洁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块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都拿来还债。
每次她来还钱,我都能看出她又苍老了一些。
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走路都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
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切值得吗?
为了一个跑路的儿子,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搭进去。
但我没有说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评判。
第三年的时候,我儿子要结婚了。
买房的钱不够,我和老婆又开始发愁。
“要不跟你姑妈要一下?”老婆试探性地问。
我摇摇头。姑妈现在哪有钱?她自己都还欠着别人的债呢。
最后我们只能再贷款,买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
婚礼那天,姑妈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新衣服,看起来精神了一些。给了我儿子一个红包,里面是五百块钱。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说,眼圈有点红。
我知道,这五百块钱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
酒席散了以后,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
夜很静,只有蟬鸣声。
“你恨小军吗?”我忽然问她。
姑妈沉默了很久。
“恨。”她说,“但更多的是想他。”
“他毕竟是我儿子。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理解这种心情。
但我也理解那些被他欠债的人的心情。
钱这个东西,有时候不仅仅是钱,它代表的是信任,是责任,是一个人的品格。
日子一年年过去。
我家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儿子有了工作,媳妇也怀孕了。老婆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提那10万块钱的事。
姑妈依然在还债,依然没有小军的消息。
有人说看到过他,在外地的工地上干活。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方,在厂里上班。但都没有确切的消息。
我有时候会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是在某个陌生的城市,过着小心翼翼的生活吗?是在工地上挥汗如雨,还是在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他会想家吗?会想他妈妈吗?
第七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镇上那家放高利贷的老板被抓了。听说是因为别的案子牵连出来的,涉及金额很大。
这个消息传开后,很多当年借过他钱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姑妈。
她欠的那部分高利贷,因为放贷人被抓,暂时不用还了。
“也算是个好消息吧。”姑妈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容。
但我知道,她心里最想要的好消息,不是这个。
第八年,我当了爷爷。
儿子的孩子是个男孩,胖嘟嘟的,很可爱。
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就连姑妈也高兴得不得了,特意买了一套婴儿用品送过来。
“这孩子长得像你小时候。”她抱着孩子,眼里闪着光芒。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如果小军没有跑路,如果他现在也在这里,姑妈该多高兴啊。
可惜没有如果。
第九年,一个秋天的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你是张建国吗?”电话里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是的,你是?”
“我是小军的朋友。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
我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他…他不太好。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现在刚出院,还在恢复期。”
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
“什么意外?严重吗?”
“在工地上被砸伤了。腿骨折了,还有一些别的伤。医药费花了不少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现在有钱治疗吗?需要帮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让我说这些。他只是想知道他妈妈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姑妈的情况,还在还债,身体也不太好,但还算坚强。
“他听了以后哭了。”那个声音说,“他说他是个不孝子,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妈妈。”
电话挂了以后,我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妈。我怕她听了以后会更担心,会想方设法去找他。
第十年春天,村里要修路。
老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下雨天特别难走。村委会申请了资金,准备重新铺沥青路面。
施工那天,来了很多大型机械。
我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声。
那声音很响,像是好车的喇叭。
我好奇地走到门口看了看,看到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停在村口。
车很新,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显得格外显眼。
司机下了车,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夹克,头发梳得很整齐。
他站在车边,朝村里张望着,似乎在找什么。
我正要回屋,忽然听到有人喊:“那不是小军吗?”
我赶紧再仔细看了看。
天哪,真的是小军!
十年没见,他变化很大。以前瘦瘦小小的,现在壮实了很多。脸上也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但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很快,村里就围了一群人。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这不是那个欠债跑路的小军吗?”
“开着宝马回来了,看来是发财了。”
“他还敢回来?不怕债主找他算账?”
小军似乎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但他没有回应。他只是问了一个路过的孩子:“张建国叔叔家在哪里?”
孩子指了指我家的方向。
小军朝我走过来。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脸上有几道疤痕,应该是那次工伤留下的。眼神里有些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更深沉,也更坚定。
“表哥。”他站在我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年了。整整十年。
他忽然跪了下来。
“表哥,我对不起你。”
村子里围观的人更多了。
我赶紧去扶他,但他不起来。
“这些年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做错了,我知道我伤害了很多人。特别是我妈,还有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里面是25万。10万是还你的本金,15万是这些年的利息。”
我接过信封,手有些发抖。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很不好。”他苦笑了一下,“前几年在工地干活,后来做了点小生意。去年开始做建材贸易,赚了一些钱。”
“腿怎么样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腿受伤了?”
我告诉他那个电话的事。
他的眼圈红了。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医院的时候,是他照顾我的。我想家想得快疯了,但又不敢联系家里,就让他帮我打听了一下。”
我们在院子里坐下来聊。
他告诉我这些年的经历。
刚开始确实很难。没有身份证(怕被找到),只能干一些最辛苦的活。在建筑工地搬砖,在餐厅刷盘子,在工厂流水线上站十几个小时。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为什么不回家面对现实?”
“但我不敢。我怕坐牢,更怕看到我妈失望的眼神。”
后来他遇到了现在的老板,一个做建材生意的浙江商人。老板看他肯吃苦,又有点头脑,就让他跟着学做生意。
从最开始的打杂,到后来的业务员,再到现在的合伙人,他用了七年时间。
“去年我们在南京承包了一个大工程,赚了不少钱。老板说我有能力,让我独立开一个分公司。”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远处的山。
“但我发现,赚再多的钱,我都不快乐。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家里,梦到我妈。”
“前段时间我妈生病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姑妈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胃出血,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是邻居老王告诉我的,他儿子在外地打工,正好遇到了我。”
小军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当时就想立刻回来,但是…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家。”
“后来老板跟我说,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不是赚多少钱,而是要有担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错了就要认,挨了打要立正。”
他看着我:“所以我回来了。”
我们聊了很久。
从他的话里,我能感受到这些年他内心的煎熬。
跑路容易,回来难。
不是因为没钱还债,而是因为没脸面对。
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妈知道你回来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
“我想先把该还的钱都还了,然后再去见她。”
我理解他的想法。
欠债不还,就没有资格谈亲情。
下午的时候,小军开车去了镇上。
他要去找当年的债主们,一家一家地还钱。
消息很快传开了。
那些当年被欠钱的人,有的已经不抱希望了,以为这辈子都要不回来了。
小军不但把本金还了,连利息也一分不少。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也不容易。这笔钱本来早就该还的,是我的错。”
他每到一家,都会这样说。
有的人接受了他的道歉,有的人依然很愤怒。
“钱可以还,但信任没有了。”有个债主这样说。
小军点点头:“我知道。我也不求原谅,只是想尽我的责任。”
最后,他来到了姑妈家。
那是晚上七点多,天还没有完全黑。
姑妈正在院子里喂鸡。
她听到车声,抬起头看了看,没有认出来。
小军下了车,站在院门口。
“妈。”
姑妈手里的鸡食盆掉在了地上。
她愣愣地看着小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军?真的是你吗?”
小军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姑妈。
“妈,我回来了。我对不起你。”
姑妈哭了。
那种哭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委屈,是愤怒,是心疼,是高兴,所有的情绪混在一起。
村里很多人都听到了哭声,纷纷围过来看。
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被这个场面震撼了。
一个母亲,等了十年。
一个儿子,逃避了十年。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那天晚上,小军在姑妈家待了很久。
他们有太多话要说,太多年的空白要填补。
第二天,小军来找我。
“表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想在村里投资建个养殖场。这样我妈就有事做,也能有收入。村里的年轻人也能有工作机会。”
我有些意外:“你不回南京了?”
他摇摇头:“公司那边我会安排别人负责。我想在家里多陪陪我妈。这些年亏欠她的太多了。”
后来养殖场真的建起来了。
小军投资了200多万,建了一个现代化的养鸡场。
村里十几个人在那里上班,包括一些年纪大的妇女。
姑妈被任命为场长助理,负责日常管理。
她每天都很忙,但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那种笑容,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
有一天,我去养殖场看望姑妈。
她正在给工人们分发工资。
“小军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她对我说,“以前我总担心他太聪明,聪明的孩子容易走弯路。现在看来,走点弯路也不是坏事,至少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了。”
我问她:“这十年,你后悔吗?”
她想了想:“后悔什么?后悔生了这个儿子?还是后悔等了这么久?”
“都有吧。”
她笑了:“不后悔。如果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等他。因为他是我儿子。”
这就是母爱吧。
无条件的,无怨无悔的。
现在小军已经在村里定居了。
他在县城买了房,把姑妈接过去住。但姑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喜欢在村里。
所以他们一个住城里,一个住村里,但每天都会见面。
小军也结婚了,娶了一个很贤惠的女孩。
女孩知道他以前的事,但不介意。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她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去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姑妈当奶奶了,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小军当年没有跑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也许他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也许他不会懂得珍惜亲情。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的末路,可能是另一个开始。
你以为的错误,可能是成长的代价。
当然,我不是在为欠债跑路辩护。
那始终是错误的选择。
但我想说的是,人是会变的。
只要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只要有决心改正,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小军用了十年时间,学会了什么叫责任。
姑妈用了十年时间,诠释了什么叫坚持。
而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在这十年里,学会了什么叫理解和宽容。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不,也许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因为生活还在继续,故事还在继续。
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在千千万万个小村子里,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
有悲伤,有欢喜,有分离,有团聚。
这就是生活。
真实的,复杂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