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在我练出了一身肌肉,会五六门语言……我坦诚、负责、自信又勇敢,和当时攻击我的那些妥协生活的人相比,他们才是弱者。”这是2021年我得知摄影师鹿道森自杀去世,在网上发的帖,讲述我跟他的相遇。
文 | 罗晓兰
编辑 | 陶若谷
“现在我练出了一身肌肉,会五六门语言……我坦诚、负责、自信又勇敢,和当时攻击我的那些妥协生活的人相比,他们才是弱者。”这是2021年我得知摄影师鹿道森自杀去世,在网上发的帖,讲述我跟他的相遇。
那年3月,我约鹿道森拍照。他从杭州坐高铁来南京,闲聊时,他问我为什么要拍照,我就分享我的事情。
我在家属院里长大,从小白白净净,容易害羞,很多人说我“跟小大姐一样”。我走路很正常,但就是怕别人看我走路,觉得我走路像女生。小学踢足球,有很多男生朋友。后来得了心肌炎,我妈不让剧烈运动。到初中,突然所有人都会打篮球,我不会打。渐渐有人说我是“假女人”,高一高二很多人说。
苏北很流行篮球,我们县中的体育课是自由活动,男生都在打篮球。我很尴尬,不能和女生踢毽子、跳橡皮筋,不然更被说。就跟两三个生病的男生在一起,有时一个人去河边坐着,在芦苇荡背后,很伤心。
我尝试去学过几次,被别人笑话不会投篮,不会运球。投篮也分男女,男生是单手压腕,要是双手推出去,就是女生。我第一次去打,就双手投了,不会打的都这样,但别人说这是女生投的,更不敢打了。
我本来就发育慢,长得瘦小,越来越不自信,内化了这种评价——我真的是“假女人”,没有男生朋友,上厕所也成为困扰,别人会说,“赵阳你也上男厕所啊”,很多人来检查我,是不是真的有小鸡鸡。我只能最后一个上,快上课前去。
鹿道森说,他小时候也被说娘娘腔,一直很不自信。其实他一点也不娘,像典型的江浙沪男生,秀气斯文,温柔有耐心。当时我被误诊癌症,在等最终的检查结果,想拍一组照片留住当时的自己,我焦虑自己的事,那天主要是我在讲,也没追问他的故事。
拍完照大概六七点了,我想请他吃饭,他不吃,要赶回杭州。他很客气,怕我花钱,不太敢麻烦别人。我感觉他有很多心事,裹紧自己的风衣,急匆匆转身就进了地铁站。
●给赵阳拍照后,鹿道森发了微博。网页截图
后来我去了澳洲昆士兰大学读人类学博士。我们有时微信聊天,我说我开始健身了,他说,“你回来之后我再给你拍”,完全看不出自杀的迹象。(11月底)看到他失踪了,我第一时间去看他的遗书,想到他跟我说过被霸凌的话,特别后悔当时没留他下来,好好谈谈,给他一个拥抱。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发帖讨论,关于男性气质的暴力。在我的帖子下,有网友回复说,“你是想证明自己错了?”的确,我是为了迎合所谓男子气概练出肌肉,之后才更发现,肌肉和男子气概没有任何关系。
我来自江苏沭阳,妈妈在镇派出所工作,我爸做生意,有一个姐姐。我爸很控制我,危险的事情不能做,骑自行车出去玩也不行,我学不会打篮球也有这个原因。
他一直工作不回家,觉得多挣钱,才是一个好爸爸,和我打交道的方式就是发指令,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有次他叫我洗澡,我不想那个时候去,他把我衣服扒了,打我。他一直打我到高中,我姐怕被打得更惨,也不敢介入。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跟我妈坐在床上一起哭。
而我最擅长的就是看我爸脸色,可能就这样养成了讨好型人格。为了避免被打,就要满足他的期待。被叫“假女人”,我不敢跟父母说。他们只希望我是热爱学习的好学生,我就听他们的话,除了爱打游戏机,没别的缺点。
●赵阳小时候。讲述者供图
我后来做研究才知道,大部分的直男才是男性气质的受害者,他们要满足社会期待去买房,不能讨论情感的需求,压抑自己。
像我爸,从来不吃水果、甜品,觉得那是女人的事情。他也没时间要求我当男人要怎么样,我很讨厌他那样暴躁,没有耐心,就梦想做一个温柔的人。
课间大家在教室扳手腕。我晚上睡觉前偷偷练俯卧撑,练上两三个月,扳手腕就可以赢。考上大学后,我开始游泳,学轮滑,体育课学网球。用这些来证明,我也是爱运动的人。但我喜欢一个人的运动,怕(团体运动中)别人觉得我不行,所以其实不那么喜欢网球。
本科毕业后,我一直回避讨论性别问题。只要任何人说赵阳,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娘娘腔,这个人立马被我拉上黑名单,再也不会和他说话。
但是2010年左右,情况发生了变化。韩流兴起,我的外貌反而符合审美的标准了——长相清秀,很多人夸我帅,说我是“美男”。
大学时期,我喜欢穿纯色、哑色系衣服,看起来高级,不会显得很穷。每天洗澡洗头,把胡子修干净,不让鼻毛露出来。而且我有讨好型人格,想让别人开心,不会说no。选预备党员,班上大概50个人,结果有38个人投我,票最多。
我就想,好像我是有吸引力的,而且有女生喜欢我了。第二个女朋友是我跟室友在食堂吃饭,看到她,我说好好看,我室友刚好认识,把她的QQ发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
但放假回家,跟高中同学聚会,他们说“你不喝酒就不是男人”,我每次都被迫喝。我想要迎合,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毕业后,我当了报社记者,刚开始跑突发、调查,要去暗访那种用蜡褪鸭毛的新闻,我长相斯文,一看是学生,就很难突破。后来跑法制新闻,领导喜欢让我跟公安局或法院的女领导吃饭。我没觉得被利用,反而觉得这是认可——会获得采访资源,在报社更容易被看到、升职。
年底记者都在卖报纸,卖得好有提成。官方价格一年一份360块,订100份,如果从我这边订走成本价,200多,中间差价我跟她们(女领导)谈分成。靠这个赚了几万块,后来去香港读了硕士。
现在反思,我也算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在韩流文化兴起的新审美标准下,享受过特别的待遇。
●赵阳(右)当记者时期。讲述者供图
每次我说研究社会对于“好男人”的定义,所有人第一反应都大笑,说你怎么研究这个?笑完后,他们又说挺有意义的,“男人太苦了”。
2021年开始,我在乌兹别克斯坦田野调查了13个月。我参加了一个舞蹈课,班里大约有20名乌兹别克男学生,年龄在15-35岁之间,几乎都穿黑色T恤和裤子。这不是班级制服,只是个人选择。
当我穿浅绿色或粉红色的衣服,经常有人说:“兄弟,别穿那些颜色的衣服,对你不好。”他们觉得,真正的乌兹别克男性就要穿黑色,更man。五颜六色的东西,是同性恋的、美国的,不清真。集市上的确很多衣服就是黑色的,也更便宜。为了融入集体,我专门买了几件黑色T恤和裤子。
在非洲,衣着是判断真男人的一个标准。去年我在埃塞俄比亚做田野,第一天就买了西装,如果不穿没人尊重你。但穿了西装,5个人轮流发言,还是把我排在最后一个,可能因为我没有胡子。
按人类学目前公认的理论,性别是一种表演,社会建构出来的。我研究的是被男性“展演”出来的男性气质——发型和衣服的颜色、长短、松紧、花纹等,都是选择出来,满足社会期待的表演方式。中国八九十年代,男生能穿膝盖以上的短裤,现在穿就是太gay了。在乌兹别克斯坦也不能,不符合伊斯兰教规定。
男女身上都有男性气质,男性身上也有女性气质。符合文化期待的那种所谓“好男人”,需要有男性气质,又超越这个概念,赋予社会文化的一些内涵。
比如在乌兹别克斯坦,“好男人”首先是一个好的穆斯林。一定要结婚,可以离婚,但要结过,相当于他们的成人礼。我认识一个乌兹别克斯坦的大学老师,40多岁,学术成果都有了,因为没有结婚生子,他一直没办法升职。
而结婚要办有脸面的大婚礼,邀请一两百个人去跳舞唱歌,吃饭。他们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攒钱,当地人均月收入就200美元,办一次婚礼大概花20000美元。还要当好儿子,如果你去首都、出国工作了,必须给父母定期打钱,即使你还在留学,在餐厅当服务员。
在澳洲不同,男生可以穿膝盖以上的短裤。他们对于“好男人”的标准,首先是强调要热爱运动和户外。健身房很便宜,学校的一年大概1500块人民币,有免费私教给你制定训练计划。
澳洲文化资源少,工作压力不大,中学生下午3:00就放学了,健身文化在中学就形成了,我刚去就发现身边人身材都特别好。
约会首先也看外表。普通人贫富差距不大,大学讲师的工资和服务员差不多。白人男性认为下巴有棱有角具有男性气质,专门在嘴里咬个东西训练咬肌。
其实我不想做总结,避免解释说每个社会“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因为这样会陷入话语的霸权,我想强调某一个社会的期待,目的是解构男性气质。
●赵阳(中)在乌兹别克斯坦时。讲述者供图
研究社会对于“好男人”的定义,在这个学科里属于性别研究里的一个小分支,叫Critical Studies on Men and Masculinities(对男人和男性气质的批判性研究)。其中,最著名的理论是澳大利亚跨性别学者康奈尔提出的Hegemonic masculinity(霸权男性气质)。
霸权男性气质,指的是一种主导性的男性气质,它在男性之间划分阶序,比如说要身体强壮,由此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男性气质,让其他人更边缘化。其实是很多男性获得主导权的一个工具,为了否定别人,强化自己的地位。特别是在中国这样很多竞争的社会,如果你要爬上去,就得把别人弄下去。
中国的“好男人”定义我没有研究过,蒙古族和回族、汉族不同,每个地区也不一样。我老家那边没有强烈的文化特征,一定要说,那就是有钱、当官,中国很多地方都这样。有文化概念的闽南或潮汕,“好男人”可能就是要生很多孩子,有钱,要出去闯。
每个文化对人身体的规训也不一样。比如走路,广东的男生和东南亚的有点像,走路很松弛,不快,很多人外八。北京和东北男生更拽,有些会故意把四肢展开,或者插兜。乌兹别克斯坦更夸张,坐在地铁上腿都张得很开,没有女性敢提出反对,拍照也要四肢展开。
这就是身体的展演,按朱迪思·巴特勒的理论,性别绝不是与物质身体事实相关的,而完全是一种社会建构,一种虚构,因此它是可以改变和争论的。
放在国内社会语境来说,非典型东亚男士,我绝对属于。我身边有朋友也是这样——一个之前在报社的朋友后来去了出版社,现在在家做全职翻译、编辑,他很穷,但精神生活富足。另一个朋友,在清迈开塔罗牌算命的训练坊。
我很喜欢生活失序的人,跟他们在一起我不会焦虑。按前几年流行的话语,就是不在轨道里,不像“霸权男性”按社会时钟设定目标,考学,工作,结婚生子,一直挣钱,每一步都要踏上。
鹿道森也属于。我和他一样,从很小的地方出来,努力想实现某种梦想,去展现自己,一边不自信,一边又在挣扎,还有很多小时候的创伤。
最近,我支教过的一个安徽男生跳江自杀了。他是捡来的孩子,养父母是爷爷奶奶辈的,亲生父母拒绝和他相见。后来他毕业了,创业一直失败。结过一次婚,也因为各种琐事离婚,两个孩子跟着养父母生活,大的上一年级,也是我们刚认识时候他的年纪。
支教时,他跟我关系最好。他很缺爱,一直很多心事,是学校里最有“男子气概”的孩子,脾气刚硬,喜欢他的同学不多。他家住在山上,每天跑一个小时到学校上课。我们走的那天,大巴车快开动了,他拿着自己捉的蓝蜻蜓从山上送过来,因为有老师说喜欢。
这些,更坚定了我想继续做男性气质和精神健康的研究。
一直拓宽半径,也一直在证明
我在苏北没有男性气质,到了香港、台湾反而很多人觉得我太直。到了西方社会,又说亚洲人比较娘,非洲又没人说我了。游历过很多国家,打破了我被社会文化规训出来的认知,就觉得这些都是狗屁。
我一直试图逃离,不断拓宽生活半径。
高考后,我的分数可以上外省的985,我爸妈说一定要留在江苏。他们是很典型的父母,对我的期待是考公务员。我报了西北大学、上外,都是德语、日语各种小语种专业,想反叛,以后出国。我爸妈连夜跑到教育局,把我的志愿改回来。最后我被苏州大学录取,师范专业,他们觉得好考公,我一直不太喜欢。
上大学后,我第一次出省是去隔壁安徽大别山,支教了半个月。2010年左右,周围人都聊新闻理想,我被影响学了新闻学双学位,后来做记者,第一次出差去了印度。对我爸妈来说,报社是事业单位,也算是一种公务员。
但我说想去印度读书,我爸妈又反对。我写了好多短信,他们终于被说动,赞助了我4万。加上我的工资和卖报纸攒的6万,够我去香港中文大学读一年硕士了。读完觉得不够,又去台湾读了三年。
一直以来,我其实有内心的恐惧和不自信,希望可以证明自己。
去骑川藏线,重庆到拉萨花了一个月,骑新藏线,从喀什到拉萨又一个月。就是想证明给身边的人看,我不打篮球,但我可以骑这么远,我也挺man的。真男人不能用防晒霜,晒成那样才是真男人,所以我脸上晒伤严重,脱了很多皮。
●骑行路上,赵阳逐渐“变man”。讲述者供图
硕士毕业后,我在广州的传染病医院当了两年研究助理,研究艾滋病对不同感染者的意义,得知同志基本都经历过霸凌。我开始慢慢说服自己,把过去的经历说出来,即使会不舒服。只有可以公开讨论了,才是真正释怀的时候。
走得足够远,半径也足够大,才能看到各种各样不同的标准。
比如戴耳环,在中国以前很多人觉得很娘,现在慢慢不觉得了。在乌兹别克斯坦,只要戴就是同志。在非洲某些传统文化,戴耳环是勇气的象征,杀了隔壁部落的一个人,你才可以戴。
戴耳环,是我表达对于规范的一个很小的抗拒。父母,或者是老家的教育让我变成一个乖乖仔,要做公务员,要把作业赶紧完成,要照顾别人。大概在2020年,我在欧洲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为什么要这样?但我不敢两个耳朵都戴,太对称了就跟女生的一样,还是有刻板印象。
我现在在伦敦卫生与热带病学院工作,和性别研究不完全相关。今年1月跑到乌干达乡下,研究当地官方、牧民、兽医和巫师如何认知和防控人畜共患病。
在乌干达,一般动物都是女性养,但牵牛出门的又只能是男性。有时会用布把牛的眼睛蒙住,说女人看了牛眼睛,牛会生病或流产,不同的规矩都跟巫术有关。
我尽量让本职研究跟性别有关,事实也是这样。之后我会去巴西,研究性别、种族对于医护人员日常工作的影响。那边70%的医护人员都是女性,其中很多是黑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受到病人的骚扰。
之前在非洲埃塞俄比亚还发生一件趣事。有天我们爬山,到了山顶的一个村庄,四五个中国人和村庄里的青年男性一起,彼此都好奇,突然就开始扳手腕,结果我扳赢了所有人。好像我并不是很弱,后来再思考,他们看起来精瘦,有肌肉,其实营养不良。
●赵阳在非洲做研究。讲述者供图
这些经历会打破很多刻板印象,让我开始解构之前想要摆脱的“污名”和对于“好男人”的定义。
我最近在申请经费,想做一个新项目,问了两个人,都拒绝分享经验。直到偶然认识一个印度女生,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说她申请到项目也是有人帮了她。我很感动,生活都被点亮了,一整天都觉得好美好,这就是做学术的意义,互相帮助。我发现,做个“好人”,比做个“好男人”要重要得多。
可能我看到世界有很多不公平,所以一开始有英雄主义,当记者,去支教,在柬埔寨和尼泊尔的孤儿学校待一个月。谈恋爱,也更喜欢比我情况差很多的人,想要帮助。
后来我意识到,这个是有毒的——只是满足我的虚荣心,到另外一个地方探索,显得很酷,想要被别人夸奖——从小到大,我受到的关注不多,没有特别的东西,成绩又不是第一名。学了人类学有更多反思,会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
我对家里的反叛还没停止。5年前,我爸诊断出肺癌,到处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结婚。现在病算是治好了,但这么多年没挣到钱,手术后,洗头都需要我妈帮忙。任何事都靠我妈,他觉得自己没能力了,男性气质被挑战。我爸从来不表达情感,现在他想跟我亲近,我不想了。他才是受害者本身。
最近我很想做一件事,像美国、英国的学者,把男性纳入到预防暴力的行动中。有很多女性遭受家暴、性暴力或性骚扰,问题根源是男性——他们经历过很多心理困扰,不知道怎么抒发,反而导致暴力。
暑假我邀请家人来伦敦玩,我爸不想来,说要找事情做赚钱,给我买房子。我说不需要。他还给我介绍对象,财政局的女生,或者去美国访问交流的老家女生。我们考虑的完全不一样。我以后想让我姐的孩子出国读书,我爸就说,上学有什么用,考不上大学最好,在家里陪我们。
现在在英国,我又成了“典型的东亚男性”。别人会说我cute,从没人夸我帅。放在约会市场,东亚男性排在倒数。
我又要刻意去证明自己,要说话,不能害羞。欧洲人走路抬头挺胸,中国男生喜欢看地,我也刻意不要低头。我也用香水了,木质调加一点点柑橘味。最近开始留胡子,西方社会的男生,80%都留胡子,是成熟男性气质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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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极昼p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