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诗词杂谈》: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情意和诗境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5-25 10:44 2

摘要:看题目,家之下有敝帚,是想由家当谈起。家当指祖先留下的。祖先,专说大范围且早的,是常说的炎黄子孙的炎黄。炎黄有后,后对更后而言也是祖先。这祖先留下的最值得什么的家当是打破十亿的人口。值得什么呢?不好说,因为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五十年代是人多力量大,八十年代

1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看题目,家之下有敝帚,是想由家当谈起。家当指祖先留下的。祖先,专说大范围且早的,是常说的炎黄子孙的炎黄。炎黄有后,后对更后而言也是祖先。这祖先留下的最值得什么的家当是打破十亿的人口。值得什么呢?不好说,因为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五十年代是人多力量大,八十年代成为大包袱,问是非,究责任,都不容易,或不合时宜。人口以外,祖先留下的家当无限之多,有值得夸耀兼能引来外汇的,如长城、故宫、秦皇兵马俑之类,也有不值得夸耀更不能换外汇的,如历史的,男人作八股、女人缠小脚之类,现时的,穷、许多种机没有外国的好之类。这是一笔复杂而难算的账。只好缩小范围,向本题靠近,专谈语言文字,或者说,汉语的语言文字,这也是祖先留下的珍贵(?因为有人说不如拼音的好)遗产。

语言文字是表情达意的工具,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交换情意的工具。说绝大多数,因为少数情况,或极少数情况,情意也会“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最明显的例是日记,除李越缦、鲁迅等少数人之外,愿意把小本本摊开,请大家欣赏,某日与夫人或丈夫吵架,某日想吃对虾而无钱买,等等,是绝无仅有的。不少诗词之作也是这样,自怡悦是本等,持赠君是可有可无,这留到以后再说。还是回过来,笼而统之说表情达意。记得西方某高明之士说过:“语言是人类创造的最笨的工具。”理由可以请中国的古人出场代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是一面,曰求全责备,或恨铁不成钢。还有另一面,是“不以一眚掩大德”。不妨以两事明之。一是由炎黄或更早一些起,到此时此刻止,以说汉语的人为一群,其中的个体,即个个人,相加,数目之大,总当使人吓一跳吧?其中绝大绝大多数(聋哑、神志不全、孩提夭折之类除外)都曾以之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没有感到不合用;从语言文字方面说,是任务完成得颇不坏。二是由文献方面看,我们的语言文字也真是神通广大,告诉我们那么多旧事,足征的都清清楚楚;其中不少,形中有神,还值得一唱三叹(雅者如形容佳人卖笑之“目挑心招”,见《史记·货殖列传》,俗者如形容佳人可爱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牡丹亭·惊梦》,等等)。总而言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祖先留下的诸多遗产中,语言文字必是值得珍视的一种。

值得珍视,是因为它有大用。这所谓大,自然包含“多”的意思。多的一种表现是可以由实而虚,由家常而不家常,由物质而精神。实、家常、物质的一端好说。馋了,到鱼市,见到鲤鱼,问“多少钱一斤”,答“五块”,选好一条稍大的,问“多重”,答“二斤”,给一张票,成交,鱼是实,是物质,买了吃是家常事,都是由语言帮忙如此这般完成的。另一端就不那么好说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类,多到汗牛充栋,不能招呼来鲤鱼,也就不能经过厨房,然后大快朵颐。这是既不物质,又不家常,由实利主义的角度看,说是不必有而可无,似乎并不为过。可是由实利主义也可能引出另一种结论:人,深追其天命之谓性,总是乐于懒散,得凑合就宁愿凑合的吧?这样,仍就语言文字说,由散步时的无心哼小曲,到端坐案前字斟句酌地写情书,就都不是无所为的。那么,有那么多人,忙里偷闲,甚至眼含泪水,写“脉脉不得语”,“人比黄花瘦”,又有更多的人,也忙里偷闲,不只读,有的还百读不厌,甚至也赔上一些泪水,当然也不是无所为的。为什么呢?这是比较大比较深的问题,要留待后面专题谈。这里姑且用无征而信法,说我们的情意中有那么一些,或说一种,幽微而非家常,也需要表达,并且不吐不快,于是就找门路。这工作有不同时代的很多人参加,试,改,变,渐渐由粗而精,由模糊而明朗,由流动而固定,终于成为一种(细分也可以说是多种)表达形式——诗词就是这样的一种表达形式,有用,不是招呼来鲤鱼之用,是抒发幽微的情意之用。

抒发幽微的情意,不一定要用诗词。蒲松龄闷坐聊斋,写青凤,写黄英,虽然间接一些,其底里也是在抒发幽微的情意。鲁迅的《野草》就比较明显,那是散文,虽然也可以称之为散文诗。为了少纠缠,不如自扫门前雪,采用某某堂狗皮膏药的家数,不管有没有其他妙药包治什么病,反正本堂的狗皮膏药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诗词到唐宋成为定型,作为表达幽微情意的工具,也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

这只此一家,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幽微的情意,求它帮忙抒发,它就真能够不负所托。以最常有的思情为例,用诗抒发,可以直,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读仄声)看(读平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也可以曲,如李商隐的《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读仄声)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读仄声)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读仄声)蓬山一万重。

用词抒发,可以直,如温庭筠的《忆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读bò)蘋洲。

也可以曲,如贺铸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样的情意力量不小,却难于抓住,几乎可以说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诗词的本领就在于能够抓住情意;不只抓住,而且使它深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类是),明朗化(或说形象化,“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之类是),固定化(写成文字,情意如飞鸟入笼,就不能飞去)。也就因此,由作者方面说,既可以一吐而快,又可以引来同代异代无数人的同情之泪,或之笑;由读者方面说,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是一种微妙的感通,而所以可能,是靠诗词这种表达形式。

只此一家的另一方面是难于(甚至可以说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这比较难讲,想由浅入深说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诗词有特种性质的强的表达能力,其他表达形式没有,至少是比不上。(曲是诗词的直系子孙,性质与诗词不异;本书不谈,主要是因为,作为表达情意的工具,过去少用,现在不用。)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精练”,即小本钱能做大生意。先看下面的例:

故国(读仄声)三千里,深宫二十(读仄声)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何满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读平声)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曲》)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读仄声)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读仄声)春衫袖。(朱淑真《生查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以上诗两首,词两首,都既有可歌可泣之情,又有可歌可泣之事,应该说是小说和戏剧的好题材。可是,如果用小说或戏剧的形式来表现,那量就会超过万言书。而用诗词,如最长的《虞美人》,不过五十多个字就恰到好处。

其二,“诗词是表达幽微情意的妙手”。幽微的情意,其中有些是不宜于打开窗户说亮话的,而还想表达,就最好乞援于诗词。因为诗词有一种本领,是写出来,固定于纸面,使人眼一晃,忽而如见肺肝,忽而又迷离恍惚;换个说法,是既抓不着,又容许遐想。看下面的例: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

隔年芳信,要同衾元夕(读仄声)。比及(读仄声)归时小寒食(读仄声)。怅鸭头船返,桃叶江空,端可惜(读仄声),误了兰期初七(读仄声)。易求无价宝,惟有佳人,绝世倾城难再得(读仄声)。薄命果生成,小字亲题,认点点,泪痕曾湿(读仄声)。怪十样、蛮笺旧曾贻,只一纸私书,更无消息(读仄声)。(朱彝尊《洞仙歌》)

两首都写思情,或说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情有所系,或说有本事。老新有索隐兴趣的人大概都愿意知道本事,也无妨大胆假设。记得多年前苏雪林女士曾写一本书,名《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说这位好写无题诗的,所爱是女道士。朱彝尊呢,所爱为其小姨(妻之妹),有二百韵的风怀诗为证。不幸而中国的礼俗,许娶妻、纳妾、嫖娼而不许恋爱,又语云,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于是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而想哀吟,诉苦。可是依照礼俗,这情,尤其事,难于明说。两难之中挤出一条路,而且是最理想最经济的,就是用诗词,如以上两首就是这样,虽未直言,个中人却可以心照不宣,局外人也可以以己度人,得其仿佛。

其三是利用汉字单音节、有声调的特点以取得悦耳的“音乐性”,其他表达形式很少能够这样。这也表现在不只一个方面。一是押韵以显示回环往复,如“黄河远上白(读bò)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读仄声)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间、山、关押韵,像是即往即返,听起来紧凑流利。二是调平仄以显示抑扬顿挫,如“国(读仄声)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声调说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有规律地起起伏伏,显得有变化而不呆板。三是多用对偶以显示开合对称的美。四牵涉到情调或韵味,比较复杂微细,也可以略举例说说。例之一是句子长短有作用,如诗,五言舒缓,七言高亢,是一读就可以觉察出来的。例之二是声调平仄有作用,如词,“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读仄声)秋千”用平声韵,情调显得欢快;“斜阳冉冉春无极(读仄声)。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读仄声)。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读仄声)”用仄声韵,情调显得悲戚。例之三是韵的不同有作用,如同是牛峤《菩萨蛮》结尾,“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用七阳韵,心情还不失开朗;“啼粉涴罗衣,问郎何日归”用五微韵,心情就成为怅惘了。

难于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的另一种情况是,语言文字的外皮(声音、形体,内是意义)有侵略性,甚至发展为独占性;独占,外来势力就很难鸠占鹊巢而不变鹊的音容,尤其神采。举个最浅显的例,妈妈和母亲,字典家或注释家必以为意义完全相同,其实不完全相同,因为一般是,当面叫妈妈,如果换用母亲,亲切的意味就会减少。意味有变,应否算在意义的总帐上呢?问题不简单,要由意义学家去研究解决。同理,现今不少小字辈的表示太好,习惯说“没治啦”,你让他雅,说“太好啦”,他不会接受,因为他觉得不够味儿,这就是“太好”的意义已经被夺去,“没治啦”有了独占权。诗词也是这样,成为一种固定的表达形式就有了独占权。举例说,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与谢庄《月赋》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内容像是没有分别,可是仔细吟味,总会感到情意不完全一样,张诗偏于感慨,谢赋偏于思念。又如《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内容也像是没有分别,可是情意还是不尽同,前者从容而后者急切。不同就各有特点,难于代替。这样说,诗词,单就一首说都有表达情意的独占性;扩而大之,成为一种表达形式,或说一体,也有独占性(如诗偏于雄放,词偏于柔婉,像是各有所司),因而也就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来代替。

不能代替就不能离开吗?语云,没有歪脖树同样能够上吊,这是一种考虑。但也可以有另一种考虑,性相近也,我们不会没有昔人用诗词表达的那种幽微的情意,那么,手边有合用的旧坛子,为什么不用它装新酒呢?——事实是已经用了,证据是,有不很少的老朽和不老朽还在作平平仄仄平,有相当多的年轻人肯花钱买平平仄仄平的读物,如《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之类。可见诗词,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工具,并没有被抛上垃圾堆。不过说到用,还有程度之差,最好是大才不要小用。我的想法,大用包括三项内容。其一是明确认识诗词的成就或业绩,这是(只计文献足征的)由无名氏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起,到(皇清之后不计)王国维的“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辆)两行相近”止,它为无数的痴男怨女表达了秋思春恨,而且表达得很好。其二是,读,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要深知酒杯的底细,即诗词的形和神,以及个别篇什的短长,并能够钻进去,得受用。其三是进一步,最好自己也能够用这个工具表达自己的情意。这进一步有进一步的好处,是一方面,有情意,有表达的工具可用,就不致有抑郁的遗憾;另一方面,不管是读别人的还是吟咏自己的,都可以钻得更深,得更多的受用。总之,照应本篇的标题,对于诗词,我们应该把它看作祖先留给我们的一种珍贵的家当,要好好利用它;而如果能够大才大用,那就真是家有敝帚,享之(利用它而得受用)千金(它就有千金那样贵重)了。

2情意和诗境

上一个题目谈诗词有表达幽微的情意之用,而语焉不详,因为没有进一步谈为什么会有这等事。这次谈是补上次之遗;但附庸不得不蔚为大国,因为问题大而玄远,辟为专题还怕讲不清楚。为了化隐微为显著,先说想解决什么疑难,是:什么是幽微的情意,何以会有,得表达有什么好处;好处,由“能”感方面说是内,即所谓诗意,由“所”感方面说是外,即所谓诗境,它的性质是什么,在人生中占什么地位(创作、欣赏、神游之类)。内容不见得很复杂,只是因为植根于人生,它就重,又因为情意、感受、诗境等是无形体、抓不着的,所以就不容易讲明白。勉为其难之前,先说几句有关题目的话。情意指什么心理状态,不好说;这里指幽微的那一些,什么是幽微的,与不幽微的如何分界,更不好说。先浅说一下,例如买东西上了当,生气是情,知道上了当是意,这情意不是幽微的,一般说不宜于入诗词,除非是打油体;读,或不读,而有“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那样的情怀,甚至也眼泪汪汪,这情意是幽微的,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所以,这里暂用懒人的避难就易法,说本篇所谓情意,是指宜于用、经常用诗词表达的那一类。再说诗境,这境近于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境界;说近于,因为不知道王氏的境界是否也包括少数或极少数不幽微的。诗境不能包括不幽微的(或不引人起怜爱之心的)。诗境可以不表现为语言文字,如不会写也未必肯说的,大量佳人的伤春悲秋,甚至想望之极成为白日梦,都是。表现,也不限定必用诗词的形式;从正面说,是一切艺术作品都能表现某种诗境。但君子思不出其位,本书既然是谈诗词,所谓诗境当然是指诗词所表现的。境兼诗词,而只说诗,因为诗有习惯的广义用法,指抒情而美妙的种种,所以就请它兼差了。以下入正文。

诗词是人写的,要由人谈起。人,只要一息尚存,用观物的眼看,很复杂;用观心的眼看,即使不是更加复杂,也总是较难了解,较难说明。专说心的方面,如何动,向哪里,古人也颇注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称这为人之性,于是研究、讨论人性问题。述而不评的办法,泛说是“天命之谓性”,指实说是“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追到欲,是一针见血之论,或说擒贼先擒王。欲有大力,是活动的原动力;而活动,必产生影响,或效果。效果有使人欣慰的,有使人头疼的,于是就联想到性的评价问题。孟子多看到恻隐之心,说人性善;荀子多看到由欲而求,由求而争,由争而乱,说人性恶。这笔糊涂帐,中间经过韩愈、李翱等,直到谭嗣同也没有算清。现在看,参考西方人生哲学以及弗罗伊德学派的看法,还是告子的主张合理,那是性无善恶。说透彻些是:善恶是对意志的行为说的;性,例如饮食男女,来于天命,非人的意志力所能左右,就不该说它是善或恶。天命,至少是那些表现在最根本方面的,与生俱来,我们无力选择,所以只能顺受。即以饮食男女而论,饮食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己身的,也是种族的,男女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种族的,也是己身的,这分着说是两件大事,我们都在躬行而不问为什么必须躬行;问也没有用,因为一是不会有人人都满意的答案,二是不管有了什么答案,之后还是不得不饮食男女。这样,总而言之,或追根问柢,我们看人生,就会发现两个最根本的,也是力量最大的,由原动力方面看是“欲”,由目的方面看是“活”。

欲和活也可以合二为一,说生活是求扩充(量多,质优)的一种趋势。例如,由总体方面看,多生殖是这种趋势的表现;由个体方面看,舍不得死,碌碌一生,用尽力量求活得如意(即各方面各种形式的所得多),也是这种趋势的表现。这种趋势,说是天命也好,说是人性也好,它表现为欲,为求,力量很大,抗拒是很难的,或者说是做不到,因为抗拒的力也只能来于欲和求。难于抗拒,还因为它有个强悍的助手,曰“情”。求是欲的具体化,求而得就满足,不得就不满足,满足和不满足都会伴随着情的波动。情表现为苦乐,就成为推动求的力量。这样,欲和求,加上情就如虎添翼,力量就大得可怕了。可怕,因为一方面是难于抗拒,另一方面又不能任它为所欲为。所谓人生,经常是处在这样的两难的夹缝中。

这深追到形而上,谈天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天爷有意恶作剧,一方面给我们情欲,一方面又不给我们有求必应的条件。其结果是,我们要饮食,不能想吃什么什么就上桌面;要男女,不能爱哪位哪位就含笑应命;等等。求而不得,继而来的可以是大打出手,于是而己所不欲施于人,以至于触犯刑律,与本篇关系不大,可以不管。继而来的另一种是保守型的,情随之而来,化为苦,存于心,引满而待发。也本于人性,不能不求减少或消灭。苦由求而不得来,于是怎样对付欲就成为人生以及人生哲学的大问题。小办法无限之多。大路子也不少,为了减少头绪,只举中土有的三个大户为例。儒家代表人群的绝大多数,原于天道,本诸人情,主张以礼节之,或说疏导。这样,如饮食,说民以食为天,鼓励富庶,却又崇尚节俭;男女,提倡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却又宣扬(一般关系的)男女授受不亲。儒家务实际,却也不少理想成分,因而大则不能完全止乱,小则不能完全灭苦。道家希望不小而魄力不大,于是闭门而观内,主张少思寡欲(老子),或更阿Q,视苦为无所谓(庄子)。这行吗?少数人未必不行,但成就总有个限度,就是至人也难得百分之百。佛家索价最高,要“灭”苦。他们洞察人心或人性,知道一切苦都来于情欲,所以灭苦之法只能是除尽情欲。这想得不错,问题在实行时是否可通。在这方面,他们费力不小,由万法皆空到唯识,由渐修到顿悟,由士大夫的亲禅到老太太的念南无阿弥陀佛,可谓百花齐放。而结果呢,其上者或者真就获得心情淡泊,欲和求大为减少。但灭是不可能的,即如得禅悟的六祖慧能,也还是于圆寂前造塔,这是没有忘记俗世的不朽。

至于一般自称佛弟子口宣佛号的,十之九不过是穿印度服(或不穿)的中国俗人而已。总而言之,生而为人,不接受天命之谓性是办不到的。

办不到,只好承认欲、求、情的合法地位。也不能不承认求而不得的合法地位。这都是抛弃幻想而接受实际。但实际中隐藏着难于协调的多种情况,总的性质是,不能无求(活就是有所求),求又未必能得。怎么办?要针对求的性质选定对应的办法。而说到求的性质,真是一言难尽。刘、项不读书,所求却是作皇帝。犬儒学派的哲人,所求不过是,皇帝的车驾不挡他晒太阳的阳光。中间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彼时此时,所求自然是无限之多。伴随求而不得的情也是无限之多。为了扣紧本题,只好缩小范围,取其所需,说求可以分为两类,情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偏于硬梆梆,一类偏于软绵绵。禄位,财富,分而言之,如一件毛料外衣,一尾活鲤鱼,等等,是硬梆梆的,就是说,求的对象抓得着,不得之后的情也抓得着,如毛之有皮可附。有的求就不然,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帘影移香,池痕浸渌,重到藏春朱户。小立墙阴,犹认旧题诗句。记西园扑蝶(读仄声)归来,又南浦片帆初去。料如今尘满窗纱,佳期回首碧云暮。华年浑似流水,还怕啼鹃催老,乱莺无主。一样东风,吹送两边愁绪。正画阑红药飘残,是前度玉人凭处。剩空庭烟草凄迷,黄昏吹暗雨。(项廷纪《绮罗香》)

一个是怆然而涕下,一个是有愁绪,为什么?概括说容易,是有所求,求而不得。具体说就大难,因为所求不是毛料外衣、活鲤鱼之类,抓不着,甚至作者本人也难于说清楚。这类求和这类情的特点也有看来不能协调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非生活所必需,像是可有可无,由这个角度看,它是闲事,是闲情;另一方面,正如许多闲事闲情一样,像是同样难于割舍,就有些人说,也许更难割舍。不过无论如何,与硬梆梆的那些相比,它总是隐蔽、细微、柔婉的,所以说它是软绵绵,也就是幽微的。

幽微的,力量却未必小。何以故?又要翻上面的旧帐,曰来于生活的本性,即求扩充的趋势。“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叹人生有限),“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叹逝者不再来),“百草千花寒食(读仄声)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遐思),“平林漠漠烟如织(读仄声),寒山一带伤心碧”(闲愁),以至安坐书斋,忽然一阵觉得无聊,等等,都是扩充不能如愿而表现为情的波动,即产生某种幽微的情意。这样的情意,与想升官发财等相比,虽然幽微,抓不着,却同样来头大,因为也植根于欲。欲就不能无求,求什么?总的说是不满足于实况,希望变少为多,变贫乏为充实,变冷为热,变坏为好,变丑为美,等等,甚至可以用个形而上的说法,变有限为无限。这类的求,表现为情意,是幽微的;求而不得,表现为情意,也是幽微的。幽微而有力,是因为如鬼附身,总是驱之不去。更遗憾的是,片时驱遣了,不久会又来,因为生活的本性要扩充,既然活着,就永远不会满足,所谓作了皇帝还想成仙是也。且不说皇帝,只说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由物方面说本非活不了的大事,由心方面说也许并不比缺吃少穿为较易忍受。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带来的问题。

有问题就不能不想办法处理。

诗词是可用的一种处理办法。不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因为还可以用其他艺术形式,如小说、戏剧等,就是欣赏别人所作、所演,也可以取得“苦闷的象征”的效果。还可以用艺术以外的办法,如上面所提到,道家是用少思寡欲法,佛家是用灭欲法。就街头巷尾的常人说,既没有力又没有胆量(也想不到)向欲挑战,就只能顺受,给幽微的情意以合法地位,或说出路。具体怎么办?我们的祖先,有不少是乞援于诗词(作和读)。诗词之用是表达幽微的情意。而说起这用,方便说,还可以分为浅、深(或说消极、积极)两种。

一种浅的是泼妇骂街型。疑惑孩子吃了亏,或什么人偷了她鸡蛋,气愤难忍,于是走出家门,由街东头骂到街西头,再由街西头骂到街东头,推想已经取得全街人的赞许,郁闷清除,回家,可以吃一顿安心饭,睡一个安心觉。有些诗词之作可以作如是观,如: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读仄声)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读仄声)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读bò)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读仄声),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

记得(读仄声)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读仄声)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读仄声),从此隔(读仄声)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韦庄《荷叶杯》)

四十(读仄声)年来家国(读仄声),三千里地山河。凤阁(读仄声)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读仄声)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读仄声)离歌,挥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

说是类似泼妇骂街,实际当然比泼妇骂街深沉。且不说雅俗的性质不同,深沉还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幽微的情意,由渺茫无定化为明朗固定,或者说,本来是抓不着的,变为抓得着了。另一方面,因为变为明朗固定,就作者说,就可以取得一吐而快的好处。还不只此也,因为已经定形于纸面,作者就可以再读,重温一吐而快的旧梦;读者呢,人心之不同,有的可以同病相怜,无病的,也可以能近取譬,像是也取得某种程度的一吐而快(甚解或欣赏)。

另一种深的是邯郸旅梦型。人,置身于实况,经常不满足,有遐想。想就不能无求。求满足遐想,一般说,靠身不大行,只好靠心(指思想感情的活动),创造并体验能够满足遐想的境。从某一个角度看,诗词就经常在创造这种境,如: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辛弃疾《菩萨蛮》)

每一首都在创造一种境,形体或在山间,或在水上;心情或悲或喜。对情意而言,这类境是画出来的,数目可以多到无限。画的境有自己的优越性。实的境(实况)是身的活动所经历的,经常是杂而不纯,或不醇。入画,经过选择,渲染,甚至夸张,就变为既纯又醇,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即所谓诗境。

上面说,分为泼妇骂街型和邯郸旅梦型是方便说,其实两者没有分明的界限。所以也可以说,两者,即一切诗词,所创造的境都是诗境,因为都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容许心的活动去神游。

关于诗境的性质,还可以进一步说说。人,生存、活动于实况,却不满足于实况,于是而常常产生一种幽微的情意。这种情意有所求,是处于十字街头而向往象牙之塔,或者说,希望用象牙之塔来调剂、补充十字街头的生活。这样的情意是诗情。本此情而创造各种形式的象牙之塔,所创造是诗境。诗情诗境关系密切。浅而言之,诗情中有诗境,只是还欠明朗,欠固定;诗境画成,欣赏,神游,心情的感受仍是诗情。深而言之,诗境像是在外,却只有变为在内时才能成为现实,因为,如“白云生处有人家”,其一,实况中有,是实境,不入诗句,就不能具有想象中的纯粹而明晰的美;其二,诗句只是文字,须经过领会、感受才能成为诗境。因此,谈诗词,有时兼顾内情外境,可以总称为诗的意境。意境是心所想见的一切境,包括不美的和不适意的。诗的意境是意境的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它不能是不美的,不适意的。

人所经历,如果都称为境,主要可分为三种:实境、梦境和意境(为了话不离题,以下只说诗的意境)。午饭吃烤鸭是实境,夜里梦见吃烤鸭是梦境。实境自然是最大户,但清规戒律多,如烤鸭,钱袋空空不能吃;梦境就可以,想望的,不想望的,甚至不可能的,如庄周梦为蝴蝶,都可以。但梦境有个大缺点,是醒前欠明晰,醒后就断灭,以吃烤鸭为例,醒之后必是腹内空空。为什么还要作?这要由心理学家去解释,反正它是不请还自来,我们也只能顺受。实境与梦境的分别,用常识的话说,前者实而后者虚,前者外而后者内。本诸这样的分别,如果为诗的意境找个适当的位置,我们似乎就不能不说,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因为它也不在外而在内。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零碎说,时间短的,吟“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心里会一阵子飘飘然,时间长的,有些所谓高士真就踏雪寻梅去了;总的说,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

人,就有时(或常常)因什么什么而不免于怅惘甚至流泪的时候说,都是性高于天、命薄如纸的。生涯只此一度,实况中无能为力,就只好作梦,以求慰情聊胜无。黑夜梦太渺茫,所以要白日的,即现实的梦。诗词,作或读,都是在作现实的梦。这或者是可怜的,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希求而不能有既是常事,就只好退而安于其次,作或念念“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以至“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类,以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苦短时间能够“化”。化是移情。移情就是移境(由实境而移入诗境),比如读“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今宵剩把银钉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之类,短时间因念彼而忘此的情况就更加明显。由人生的角度看,诗词的大用就在于帮助痴男怨女取得这种变。变的情况是枯燥冷酷的实境化为若无,温馨适意的意境化为若有(纵使只是片时的“境由心造”)。

来源:为天地立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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