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子今天掀了这桌子,谁也别想好过!"我怒喝一声,餐厅里瞬间寂静,岳母七十大寿的喜庆气氛被我一句话浇得冰凉。
"老子今天掀了这桌子,谁也别想好过!"我怒喝一声,餐厅里瞬间寂静,岳母七十大寿的喜庆气氛被我一句话浇得冰凉。
那是1998年初夏,我刚从国企下岗半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窗外知了叫个不停,屋里的落地扇"呼呼"地摇着头,吹得桌上红色塑料桌布直往上翻,像是要跟我一起掀桌。
岳母大寿这天,我一大早就骑着二八大杠赶去菜市场,挑了几样应季蔬菜,又买了半斤五花肉,这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菜市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鲜的黄瓜啊,刚从地里摘的","便宜啦,茄子两毛五一斤",那熟悉的市井气息让我感到一丝安慰。
媳妇小芳是南方人,嫁到东北已有五年,从那个还用粮票买大米的年代一直走到了现在。
她总说东北人讲究,过生日必得大摆宴席,闹得轰轰烈烈才算有面子。
"咱们北方人,讲究个热热闹闹,不像你们南方,清汤寡水的。"我常这么跟她开玩笑。
我们结婚那会儿,刚赶上实行工资改革,我在齿轮厂当技术员,月工资从六十多涨到了一百二,在单位里算是中上水平。
那时候还是九十年代初,厂里效益好,每逢年节还能发点福利,猪肉啊,食用油啊,甚至还有彩电、自行车摇号的机会。
日子虽不算富裕,但也能攒下些许积蓄,每年还能寄点钱回老家补贴父母。
每逢家里有事,我都尽心尽力,从不让媳妇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可最近这半年,日子实在难捱。
九七年年底,齿轮厂一纸通知,宣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我赫然在列。
"小海,咱厂效益不行了,上头要求精简人员,你先回家待业,有活儿了再通知你。"车间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眼神闪烁。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走出厂门那天,许多老工人红着眼眶,握着我的手说:"小海啊,别灰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全国多少国企都这样。"
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觉得那条走了七年的马路变得如此漫长。
从那以后,每天起早贪黑跑建筑工地打零工,风吹日晒的,一个月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小芳倒是理解我,从不抱怨,还在百货商店找了份营业员的工作,一起支撑这个家。
每天晚上,她总是默默地给我捶背、热水泡脚,手法轻柔地抹着我裂开的手掌。
"等过了这阵子,日子会好起来的。"她常这样安慰我,语气坚定,好像对未来满怀信心。
"小海,妈七十大寿,咱得拿出点诚意。"前一天晚上,小芳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事,手里捏着那本已经所剩无几的存折。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正在修理的收音机:"咱现在手头紧,实在拿不出太多钱。"
那台老收音机是结婚时父亲送的,陪伴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如今发出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就像我这几个月来干涩的喉咙。
"我知道,可这是头一回妈过整寿啊。"小芳眼里闪着期待,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本发黄的存折封面,"你看咱能不能包个大红包,哪怕里面只装个五百?"
五百块!这可是我半个月的辛苦钱啊。
我心里一阵发紧,目光扫过屋子里那些简单的家具——结婚时买的木床,公家便宜处理的旧沙发,小芳的嫁妆"飞人"牌缝纫机,还有墙角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些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但看着媳妇期盼的眼神,我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就像当初她说要嫁给我时,我也没勇气告诉她,跟着我可能会吃苦。
"行吧,我明天去银行取钱。"我答应道,心里却在盘算着下个月的房租该怎么凑。
小芳高兴地拍了拍手:"太好了!妈肯定高兴。"
她转身去厨房忙活,我隐约听见她小声哼起了《常回家看看》,那是最近广播里常放的歌。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穿上结婚时的那套西装,虽然袖口已经有些磨白,领子也泛黄,但总算是我最体面的衣服。
小芳帮我仔细熨平了衬衫上的褶皱,又用剪刀小心修剪了我的指甲,嘴里念叨着:"去岳母家可不能邋里邋遢的。"
她自己穿了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戴上我去年送她的金耳环,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这条裙子是去年"五一"我排队三小时,在国营商店的打折区淘来的,一直舍不得穿,今天可算派上用场。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丈母娘家,一路上车铃"叮铃铃"地响,小芳不停叮嘱:"到了地方你可得笑着啊,别老皱着眉头,让妈看了不高兴。"
"知道了,我有分寸。"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盘算着下周的工作安排,刘工头说建筑工地可能要停工几天,得赶紧找下家才行。
丈母娘住在城南的一处老小区,砖红色的五层楼房,年久失修的外墙上爬满了青苔,窗户外一溜排开的竹竿上,晾晒着各家各户的衣物。
三楼没电梯,每次上去都得喘上几口气。
我们刚到楼下,小芳突然拍了拍脑门:"哎呀,我忘了拿礼物了!"
我摸了摸口袋,发现那个准备好的红包也不在身上。
顿时,一阵慌乱涌上心头,那可是五百块啊,快赶上我半个月的工资了。
"红包也没带,得回去拿。"我懊恼地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小芳着急地看了看表:"都快中午了,妈妈肯定准备好饭菜等着呢。要不你先回去拿,我先上去帮妈妈做准备?"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面条和一些小菜,是打算帮丈母娘做饭用的。
我点点头,飞快地骑车返回家中。
这一来一回,得有五六里地,初夏的太阳毒辣辣地照在背上,没骑多远,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到家后翻箱倒柜找到红包,再骑车赶回来时,已经是四十分钟后的事了。
万幸红包好好地夹在床头柜上那本《齿轮设计手册》里,这本书是我在厂里时的宝贝,下岗后更是常翻常新,希望哪天能派上用场。
满头大汗地爬上三楼,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推门进去,客厅里早已坐满了人——丈母娘的几个姐妹,小芳的表哥表姐们,还有邻居李大妈一家。
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混合着七月流火的闷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海子来啦!"丈母娘王秀兰热情地招呼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堆满笑容,"正说你呢,快进来坐。"
她穿着件深蓝色的确良面料的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小的金耳钉,那是她年轻时的嫁妆,平时舍不得戴,今天特意拿出来的。
我勉强挤出笑容,眼睛却不自觉地扫向餐桌。
满桌的菜肴让我心里一沉——红烧鱼、糖醋排骨、凉拌海蜇、清蒸大虾...足有十几个菜,比我们结婚那天还要丰盛。
当年结婚摆酒席,也就十个菜,一荤一素一汤,再加上几个冷盘,已经算是很讲究了。
小芳从厨房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溜肉段,看见我进来,连忙使眼色让我过去帮忙。
我走进狭小的厨房,低声问:"怎么弄这么多菜?谁付的钱?"
厨房里蒸气腾腾,小芳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发际线渗出细密的汗珠。
"表哥出的。"小芳小声回答,"他说妈七十大寿,不能马虎。"
她手忙脚乱地炒着锅里的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一来就拉着我去菜市场,我拦都拦不住。"
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火。
小芳的表哥王建国是个生意人,开了家小超市,赶上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每次见面,他都要显摆自己最近又赚了多少钱,买了什么新东西。
去年厂里效益还行的时候,他就总拿我开涮:"小海啊,你们这些吃'大锅饭'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哪像我们做生意的,随时都能翻身。"
在他面前,我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现在更是如此。
"你怎么不拦着点?咱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压低声音责备道,眼角瞥见厨房墙上贴着的1998年年历,上面写着"实行国有企业改革,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标语,格外刺眼。
小芳有些委屈:"我哪好意思拦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再说了,妈过大寿,热闹点也好。"
她放下手中的铲子,靠近我小声说:"建国从外面请了只烤鸭,还有两瓶五粮液,一下子花了三百多,我真心疼死了。"
我没再说什么,闷闷地走出厨房。
客厅里,王建国正高谈阔论,说他准备再开一家分店,还要买辆桑塔纳轿车。
他身材微胖,穿着件浅色的polo衫,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手腕上戴着块大表,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小海来了,快坐下一起喝两杯!"王建国热情地招呼我,给我倒了杯白酒,"听说你现在下岗了?没事,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实在不行来我超市帮忙,起码有个稳定收入。"
他的语气里透着施舍,就像当年生产队长给老弱病残分配轻活一样。
我勉强笑笑,在餐桌边坐下,摸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丈母娘:"妈,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丈母娘接过红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好好,海子有心了。"
小芳的小姨李淑芬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海,听说你们单位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这年头,国企不行啦,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是像建国这样做生意好。"
她是个五十出头的妇女,烫着一头小卷发,戴着副老花镜,以前在棉纺厂上班,后来厂里不景气,就在家休养了。
我端起酒杯,一口闷下,辣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席间,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小芳的表妹王红身上。
她前年嫁给了一个开运输公司的老板,如今住上了新楼房,还买了彩电冰箱,听说上个月还添了台洗衣机,是日本产的全自动那种,投币洗衣房才有的高级货。
"红红真有福气,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小姨边说边瞟了我一眼,"不像有些人,只顾着面子,不肯放下架子去做点小生意。"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像一把锥子戳在我心口。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回想起昨天在建筑工地,烈日下搬了一天砖,滚烫的砖块磨破了我的手掌,却只挣了二十块钱。
"淑芬,你这话说的。"丈母娘赶紧打圆场,"海子有文化,肯吃苦,只是赶上了不好的时候。你看人家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找活干,多不容易。"
王建国却接茬道:"姑妈,现在讲究的是适应能力。市场经济了,还抱着铁饭碗的思想不放,能有出息吗?"
他喝了口酒,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八五年下海经商的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傻,瞧现在,谁傻谁聪明,一目了然!"
我感觉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这些年,我在齿轮厂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不知多少个日夜。
我曾经参与设计的一种齿轮装置,还获得过市级科技进步奖,奖状至今贴在我家的墙上,虽然已经有些发黄。
下岗后,我没有坐吃山空,而是四处奔波找活干。
就连今天这身西装,也是媳妇偷偷拿去干洗店熨烫过的,为的就是不让丈母娘看轻了。
可这些,在王建国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正当我忍着怒火时,王建国又开了口:"对了,秀兰姑妈,我给您准备了寿礼。"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包,"一点心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丈母娘接过红包,满脸笑容:"建国有心了,你们年轻人要忙事业,能记着老人家已经很好了。"
这时,小芳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递上准备好的红包。
我摸出那个薄薄的信封,又一次递给丈母娘:"妈,祝您生日快乐。"
丈母娘笑呵呵地接过红包,刚要道谢,王建国已经抢着说:"姑妈,看看我们给您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王建国从身后拿出一个精美的礼盒,打开一看,是一条金项链,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哎呀,这太贵重了!"丈母娘惊呼道,但眼睛里的喜悦藏不住。
小姨立刻凑上去:"好漂亮的项链,起码得三四千吧?"
"五千多。"王建国得意地说,掂了掂手里的项链,"姑妈七十大寿,必须拿出点诚意来。现在市场上流行的款式,做工精细,纯度高。"
客厅里响起一片赞叹声,我感到手心冒汗,脸上火辣辣的。
我知道自己的红包里只有五百块,在这条金项链面前,显得那么寒酸。
"小海他们也带礼物了吗?"小姨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
丈母娘连忙说:"有,有,刚才给我红包了。"
她紧紧攥着我刚递给她的红包,生怕被人看见里面的金额。
"拆开看看呀,看看女婿多孝顺。"王建国起哄道,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阻止,丈母娘已经打开了红包。
五张百元大钞躺在她手心,在一桌子人面前显得异常刺眼。
"五百块,不错了。"丈母娘赶紧收起钱,"小海现在日子不容易,能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满足了。"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忍,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王建国却不依不饶:"哎呀,姑妈,您别替他们说话。小海再怎么说也是您女婿,过大寿就给五百块,也太小气了吧?"
他晃着杯中的白酒,眼睛瞅着我:"我姐夫每次过节,少说也得给岳父岳母一千往上,逢年过节的,哪有这么抠门的?"
"就是,"小姨也帮腔,"这年头五百块能干啥?连个像样的衣服都买不了。"
她掂量着手腕上的金镯子,那是去年王红过年时送她的,足足有二两重。
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握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
小芳见状,连忙解围:"妈,您尝尝这个鱼,是我按您喜欢的味道做的。"
她把一块鱼肉夹到丈母娘碗里,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
王建国还在那边唠叨:"小芳嫁给小海这些年,也够受罪的。以前在国企还算有个稳定工作,现在连工作都没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猛地站起身来,酒杯一下子翻倒,白酒洒了一桌子,渗进红色的塑料桌布,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血花。
"怎么了,小海?"丈母娘吓了一跳。
我死死盯着王建国,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就因为你现在有几个臭钱?"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底气十足,那是压抑太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
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哎哟,这是怎么了?"小姨不满地嘟囔,摘下老花镜,"建国说错什么了吗?"
王建国也不示弱:"小海,我没看不起你,我只是实话实说。你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靠打零工能有什么前途?"
他撇撇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这个社会变化太快,跟不上就得被淘汰,这是规律。"
"前途?"我冷笑一声,"你以为开个小超市就前途无量了?你懂什么叫技术吗?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厂里学到了什么吗?"
"学到了什么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下岗了?"王建国针锋相对,"现在是市场经济,懂不懂,会来事、会做生意的人才吃得开,你那点死知识,早就过时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戳在我的痛处。
我胸口一阵发闷,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爆发:"我下岗怎么了?我虽然下岗,但我有尊严!我没有靠巴结领导发财,没有靠坑蒙拐骗赚钱!我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本事!"
小芳拉住我的胳膊:"小海,别这样..."
我甩开她的手:"我给岳母的是五百块,不多,但那是我半个月风里来雨里去、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血汗钱!我明知道家里困难,还是拿出来了!而不是像某些人,赚的钱都不知道来路正不正!"
"你什么意思?"王建国涨红了脸,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你凭什么说我钱来路不正?"
"我自己做生意,凭本事赚钱,怎么就不正了?这是看不起个体户是吧?"
我冷冷一笑:"谁不知道你那超市里卖的东西,一半都是三无产品,过期的、假的都有。上个月王大爷买了你店里的酱油,吃了拉肚子住了院,这事全小区都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王建国脸色大变,眼神闪烁,显然我说中了他的痛处。
我越说越激动,多年的自卑和憋屈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我是下岗了,但我下岗工人有什么错?我们辛辛苦苦几十年,把青春都献给了工厂,到头来却被时代抛弃,这怪我吗?"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想起那些一起下岗的工友,有的改行开出租,有的摆地摊卖小吃,有的甚至沦落到拾荒度日,那些曾经骄傲的工人,如今都成了社会的边缘人。
"可你总得为家里考虑吧?"小姨插嘴道,"小芳跟着你,日子多苦啊。以前在饭店上班,起码能吃饱穿暖,现在倒好,还得出去打工挣钱。"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
我猛地一拍桌子,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怎么没考虑家里?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找活干,晚上回来手上全是血泡!我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不让小芳跟着我受苦!你们懂什么?"
想起这半年的辛酸,我的眼眶红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尊严吗?什么叫骨气?我可以穷,但不能没有志气!"
"老子今天掀了这桌子,谁也别想好过!"我怒喝一声,双手猛地掀向餐桌。
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下岗那天厂长冷漠的脸,想起工友们绝望的眼神,想起每天在建筑工地被包工头呼来喝去的屈辱,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全都化作了这一掀的力量。
千钧一发之际,小芳紧紧抱住了我:"小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像烙铁一样灼痛我的心。
我浑身发抖,看着小芳含泪的眼睛,慢慢放下了手。
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那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声。
丈母娘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海子,妈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你是个好孩子,妈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确良面料上衣,头发有些花白,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她也是从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走过来的人,经历过更多的苦难和磨难。
她转向王建国和小姨:"你们别总是说这些丧气话。小海虽然下岗了,但他肯吃苦,有本事。这年头日子难过的人多了,熬一熬总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像当年那个在生产队带头干活的队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从。
"我那个年代,什么苦没吃过?饿肚子是常事。可咱不也挺过来了?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有手有脚的,哪能饿死?"
我的眼眶湿润了。
自从下岗以来,除了小芳,很少有人这样理解我。
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我的"失败",是我无法适应市场经济的"无能",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下岗工人心里的苦。
"对不起,妈,我...我刚才太冲动了。"我哽咽着道歉。
丈母娘摆摆手:"没事,过生日嘛,开开心心的。来,咱们继续吃饭。"
她转向王建国:"建国啊,你做生意是有本事,但也不能看不起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小海有文化,懂技术,这也是本事。"
王建国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姑妈,我没那意思..."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但我已经没有胃口,只是机械地夹着菜,一口都吃不下去。
饭后,我借口出去透气,独自站在小区的楼道里抽烟。
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小区里的老槐树,郁郁葱葱的,正如当年我和小芳刚结婚时的模样。
初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槐花的香气,还夹杂着远处露天电影放映的声音,好像是在播放《少林寺》,我隐约听到李连杰的台词:"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不禁苦笑,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我这样的人,的确是太"慢"了。
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摔倒了爬起来,一次又一次,从未放弃。
"男子汉做事,要有始有终。"父亲常这样教导我,那是个讲究"宁可苦一阵,不可苦一生"的年代。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小海。"身后传来丈母娘的声音。
我连忙掐灭烟头:"妈,您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丈母娘走到我身边,望着远处的高楼,"这两年,变化真大啊。"
她指着一栋在建的高层住宅:"那里以前是棉纺厂的宿舍,现在盖起了商品房,听说一平方米两千多呢,咱们这辈子是住不起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很感谢你。"丈母娘忽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对小芳的好。"丈母娘微笑着说,"这些年,我看在眼里。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孩子,从来不嫌弃我们家条件差。"
她叹了口气:"当年小芳嫁给你,他表哥不同意,说你就是个'大锅饭',没出息。可我看人不会错,你心地好,对小芳真心实意,这比什么都强。"
我有些羞愧:"妈,我刚才太冲动了,给您添麻烦了。"
"哎,年轻人嘛,有脾气很正常。"丈母娘摆摆手,"其实我今天最高兴的,不是谁送了什么贵重礼物,而是全家人能团聚在一起。"
她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上面的老茧见证了她几十年的辛劳:"我这辈子没啥心愿,就希望小芳能过上好日子,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包,塞回我手中:"拿着,这钱妈不能要。"
我愣住了:"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知道。"丈母娘握住我的手,"可这是你的血汗钱啊。小芳已经告诉我了,你们现在日子多不容易。这钱你拿回去,留着过日子吧。"
她的手粗糙却温暖,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包饺子时的触感。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妈..."
"别难过。"丈母娘慈祥地看着我,"日子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你是个有志气的人。"
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对金耳环:"这是我当年的嫁妆,一直留着,今天本想戴的,又怕太显眼,就没戴。你拿去,给小芳。"
我连忙推辞:"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丈母娘坚持道,"我这辈子就小芳一个女儿,这传家宝早晚是她的。你拿着吧,万一哪天手头紧了,也好应急。"
我哽咽着点点头,小心地把金耳环放进口袋。
"你看那边。"丈母娘指着远处刚建起的高楼,"那是新开发的小区,听说环境特别好。等你们日子好了,妈就指望着你们买套房子,带我去住呢。"
她的眼神中满是期待,不是逼迫,而是鼓励,是信任。
我擦了擦眼泪,坚定地说:"妈,您放心,我一定会让小芳过上好日子。总有一天,我会带您住进那样的新房子。"
丈母娘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信你。"
回到家里,小芳正在收拾碗筷。
看见我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轻轻抱住我:"对不起,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把丈母娘还给我的红包拿出来:"你妈把钱还给咱们了。"
小芳有些惊讶:"妈真这么做了?"
"你妈说,这是我的血汗钱,让咱们留着过日子。"我深吸一口气,"小芳,对不起,我今天差点坏了你妈的寿宴。"
小芳靠在我肩膀上:"我不怪你。表哥他们说话太过分了。其实我知道,你这半年多难啊,天天起早贪黑地找活干,晚上回来还帮我做家务,连块好肉都舍不得吃。"
她的眼圈红了:"建国表哥他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你?他又懂什么?"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是我一直以来最爱的触感:"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让日子越过越好。"
"我知道。"小芳抬起头,眼里满是信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我从口袋里掏出丈母娘给的金耳环:"你妈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传家宝。"
小芳看着那对金耳环,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妈的嫁妆,她一直舍不得戴,今天才戴出来的。"
我小心地把耳环放在茶几上的小盒子里:"她说,万一咱们手头紧了,可以应急。"
"我才舍不得用呢!"小芳擦了擦眼泪,"这是妈的心意,咱们一定得好好保存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比起金钱和物质,真正珍贵的是这份信任和理解。
丈母娘的宽容,小芳的支持,都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财富。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发现小芳已经做好了早饭,桌上还放着一个小本子。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小芳笑着说:"昨晚我想了很久,咱们应该有个计划。我做了个小预算,看看每月能存多少钱,争取三年内攒够首付,买套小房子。"
她打开本子指给我看:"你看,我算了一下,你在工地干活,一个月能挣六百左右,我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能挣四百多,咱们每个月省吃俭用,存个三四百总没问题吧?"
"这边是房贷计算表,三年后小区新房首付要两万左右,咱们每个月存三百五,再加上节省下的钱,应该够了。"
我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计划,甚至连我们每月的伙食费、水电费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鼻子一酸,紧紧抱住了她:"谢谢你,小芳。"
"傻瓜,谢什么。"小芳靠在我怀里,"咱们是一家人啊。"
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有了个想法:"小芳,我打算去参加培训班,学电脑。"
小芳有些惊讶:"学电脑?那得花不少钱吧?"
"是要花点钱,可听说现在电脑越来越普及,会用电脑的人吃香。"我兴奋地说,"我还听人说,咱们这技术,跟电脑结合起来,能干大事呢!"
小芳犹豫了一下:"那...培训班得多少钱啊?"
"三百块,为期一个月。"我搓了搓手,"我问过了,市职业技术学校办的,有资质,学完还发证书。"
小芳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那本记账本,最终坚定地点点头:"学!咱们不能总停在原地啊!"
她拉住我的手:"小海,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行的!"
窗外,初升的太阳照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会有坎坷和挫折,但只要我们彼此扶持,总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年岳母七十大寿那天,我差点掀了桌子。
如今想来,那一刻虽然冲动,却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正是那一次爆发,让我看清了什么是真正值得珍视的东西,也坚定了我重新振作的决心。
三年后,凭借新学的电脑技术和在齿轮厂积累的经验,我找到了一家外资企业的工作,做机械设计。
工资虽不算高,但稳定多了,还有"五险一金"。
又过了两年,我们真的在那片新开发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带着岳母一起搬了进去。
小芳怀孕的那天,我特意买了条鱼,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鱼。
丈母娘坐在我们的新家里,看着窗外的风景,满足地说:"海子,当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小芳吃苦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那个险些被掀翻的餐桌,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现在回想起来,生活就像一桌饭菜,有苦有甜,有荤有素。
重要的不是桌上摆了多少珍馐美味,而是一起吃饭的人,能否在你想掀桌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一句鼓励,让你找回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有时候,人生最大的转折,往往就发生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
就像我差点掀翻的那张桌子,没能掀翻的不只是一桌菜肴,还有我们全家人的信任与爱。
这些年,我经常带着小芳和孩子回老家看望父母。
每次父亲都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海,你做得很好,比我强多了。"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足够了。
当年那个差点掀桌子的暴脾气小伙子,如今已经学会了沉稳与坚韧,这或许就是生活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