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节前一周,我才算真正接手了老爹的理发店。大家都叫它老张理发店,开在县城东头三十多年了,见证了这条街从泥巴路变成柏油马路,又变成今天的商业步行街。
春节前一周,我才算真正接手了老爹的理发店。大家都叫它老张理发店,开在县城东头三十多年了,见证了这条街从泥巴路变成柏油马路,又变成今天的商业步行街。
那天收拾店里的时候,我五十岁。
算起来有点可笑,人到半百才回来接班。老爹去年冬天走的,走得突然,留下这间十几平方的小店和一堆生了锈的工具。我看着那些东西发呆,想起小时候他总说:儿子,学手艺吧,剪刀吃不了亏。
我没听,离家去了沿海,混到厂里当了个小组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后来工厂倒闭,我四处打工,天南海北跑了十多年,头发黑的地方越来越少。直到老爹突然走了,我才回家,站在这间小理发店门口,怎么都不敢进去。
“老张家儿子回来啦?”老周头经过,提着鸟笼子,一如既往去茶馆听戏。他的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这是老爹的手艺,现在老爹不在了,他的头发谁来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爹手艺好啊,我这脑袋只让他碰,这可怎么办呀?”
我没说话,推开了店门。门轴发出呻吟,像是埋怨我回来太晚。屋里灰尘很厚,但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老爹昨天还在这里,给人刮胡子、推平头。
墙上挂着泛黄的日历,停在去年十二月。日历下面是张全家福,我小时候照的,老爹的手搭在我肩上,笑得那么欣慰。照片旁边贴着几张红色的奖状,有些已经看不清字了:“县城优秀服务业工作者”、“手工艺人先进个人”,还有一张盖着红印章的什么证书。
天黑前我基本清理完了店里的灰尘。老爹的一套剃刀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买的,刀面锃亮,看得出常年保养得很好。推子是七十年代末的货,日本产的,我记得那时候花了整整三十块钱,老爹心疼了好几天,说是要用它干十年二十年的活儿才能回本。
老式的理发椅子还算完好,就是坐垫磨得薄了,露出了棉絮。我用手抚摸着扶手,能摸到几十年来磨出的光滑手感。老爹就在这张椅子边站了大半辈子啊。
天完全黑了,我找出老爹的手电筒,继续整理工具箱。忽然发现靠里墙角有块砖松动了,我好奇地用手指扣了扣,砖头竟然整个掉了出来,露出一个小洞。
我打着手电凑近一看,里面有个铁盒子。
这东西很沉,上面落了厚厚的灰。我擦了擦,发现竟然是个铁质的牌子,上面刻着字。擦干净后,我差点惊得把它扔出去——“县革委会特批民用服务站”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张德山同志负责,1969年7月”。
张德山是我爹。
我盯着这块铁牌,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老爹从来没提过什么”特批民用服务站”,他只说自己是个普通理发匠,靠一把剪刀吃饭而已。1969年……那是文革时期啊!
我又在墙洞里摸索,摸到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发黄的纸张,是手写的账本。翻了几页,上面记着名字、日期和数字,有些地方还画了红圈。最上面一行字写着:“特殊人员服务记录”。
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想继续翻看,忽然传来敲门声。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窗,我看到门外站着两个人。
“请问是张师傅家吗?”
我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街道办李主任,旁边还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像是领导。
“您好,我是张德山的儿子,他去年过世了。”
李主任神色一紧:“您就是张小明同志吧?听说您回来了。这位是咱们县档案馆王馆长,专程来拜访您的。”
档案馆?拜访我?
“张先生,我们听说您回来接手理发店,所以特地来看看。不知道能否进去坐坐?”王馆长态度很客气。
我将信将疑地让开门,让他们进来。王馆长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的空间,目光在那些老旧工具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张先生,您父亲生前可曾提起过这家理发店的历史?”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开了三十多年理发店。”
李主任和王馆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馆长走到墙角,指着那个被我挖开的洞:“看来您已经发现了一些东西。”
我拿出那块铁牌,递给他们看:“这是什么意思?我爹为什么会有这个?”
王馆长轻轻摩挲着铁牌,眼睛湿润了:“这是一段县城不为人知的历史。您父亲不是普通的理发师,他是特殊时期的’灯塔’啊。”
我有点糊涂了:“什么灯塔?”
李主任接过话头:“文革时期,很多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但县里有些特殊工厂和单位需要技术人员。您父亲的理发店表面上是普通理发店,实际上是一个联络站——”
“联络站?”我更迷惑了。
王馆长点点头:“是的,您父亲负责给那些被下放的知识分子提供理发服务,同时秘密传递县里领导的信息,让他们能以’技术指导’的名义回县里工作。这样既不违背上面的政策,又保住了那批人才。”
我瞪大了眼睛:“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您父亲不会说的,那时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王馆长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您看,这是1972年您父亲和那些被他帮助的人合影。”
照片上,老爹站在一群人中间,年轻的脸上带着谨慎的微笑。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看着老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张师傅一共帮助了四十二名知识分子免于下放或者从农村回来工作。其中有五位后来成了咱们县的技术骨干,两位成了县领导,还有一位现在是省级院士。”李主任的语气带着敬意。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常有陌生人来找老爹,给他送东西——一条鱼、一篮子鸡蛋、有时候只是一包茶叶。老爹从不解释,只说是老顾客。
“你爸爸这把剃刀不仅仅是剃胡子的工具,”王馆长指着墙上挂着的老剃刀,“在那个年代,他用它制造了许多’工人理发证明’和’师徒关系证明’,让那些被贴了标签的人能够重新工作。”
我愣住了:“这……这不是违反政策吗?当时不危险吗?”
王馆长苦笑:“当然危险。张师傅两次被叫去审查,一次关了半个月。但他从未暴露那些人的身份,也从未停止过帮助别人。”
我记得那半个月,那时我才十岁出头,老爹突然不见了,妈妈整日哭,邻居来安慰说张师傅去外地学习新理发技术了。原来那是谎言。
“那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李主任摇摇头:“那个年代的事,很多人选择不说,尤其是对下一代。但是现在县里正在整理改革开放前的民间工作者事迹,您父亲的贡献需要被记录下来。”
我靠在墙上,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老爹在我眼中就是个普通手艺人,每天就是剪剪理理、刮刮胡子,最多管管我的学习。他总是说:“手艺人就该专心做手艺,其他的事不要掺和。”
那块铁牌在灯光下闪着暗淡的光,仿佛诉说着五十年前的故事。
王馆长继续说:“我们想请您同意,将您父亲的事迹写入县志,并且把这块牌子作为历史文物收藏。当然,费用我们会支付。”
我下意识摇头:“不,这是我爹的东西。”
他们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尊重我的决定。临走前,李主任递给我一张名片:“如果您改变主意了,随时联系我们。”
他们走后,我独自坐在老爹的理发椅上,看着那块铁牌和发黄的账本。上面记载的那些名字,那些数字,可能代表的是一个个家庭的命运吧。
就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小店里,老爹用平凡的剪刀,做着不平凡的事。而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爸,我不知道您这么厉害。”我对着空气说。
外面月光洒在窗户上,三十年前那个推子的声音仿佛又响起来。咔嚓咔嚓,老爹总是能把每个人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因为他认为,人人都值得最好的服务。
那天晚上,我睡在店里的小床上,梦见老爹还在给人理发,手法那么娴熟,剪刀在他手中像会跳舞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被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提着个鸟笼。
“开门了吗?”老人问,“我头发该理了。”
我一愣,然后明白了什么。我打开门,摸出老爹的剪刀:“来,坐这儿。”
老人坐下,熟练地把头一仰:“平头,要剪得齐整,跟你爹那样的手艺。”
我紧张地拿起剪刀。说实话,我没学过理发,只是小时候看老爹做过。
“您认识我爹?”我一边试探着剪,一边问。
“谁不认识老张啊!”老人笑了,“我叫刘建国,原来是县中学的教师,你爹救过我的命。”
剪刀险些从我手中掉下来:“救命?”
“对,真正意义上的救命。”老刘叹了口气,“1970年,我因为在课堂上不小心说错话,被扣上了’牛鬼蛇神’的帽子,下放到山里挖煤。你爹不知怎么打听到消息,千里迢迢找到矿上,说我是他徒弟,要接我回去学理发。带来的证明盖着张开文革委员会的大红章。”
我手开始发抖:“这……这么冒险?”
“那时候谁不冒险啊!”老刘语气突然哽咽,“你爹给我剃了个光头,让我换了名字,硬是把我带出来了,后来安排我在县印刷厂工作。要不是他,我早就死在矿上了。”
理发进行到一半,店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老太太,看见我愣了一下:“你是老张的儿子?”
我点点头。
老太太眯起眼睛打量我:“有点像,不过没你爹厉害。你爹那双手啊,会变魔术的。”
“您好,请问您是……”
“我姓王,现在县医院退休了。”她看着我手中的剪刀笑了,“你剪得怎么样?跟你爹学了几天?”
老刘回头:“王大夫也来了?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您来得正好,给看看我这头剪得行不行。”
王大夫走近看了看,笑道:“还凑合,比他爹的手艺差远了。”然后转向我:“你爹不光是个好理发师,还是个好人。1973年,我爱人被揪出来批斗,你爹硬是把我们藏在后屋三天,还冒险送信给县医院的老院长。”
我感到喉咙发紧:“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那年代的事,谁敢多说啊。”王大夫叹了口气,然后指着我正在剪的老刘,“就这位刘老师,后来教了多少学生你知道吗?两千多个!还有从他班上走出去的大学生,数都数不清。这些都是你爹的功劳。”
老刘摆摆手:“哪里是我的功劳,是老张有胆量。那时候谁敢帮我们这些’臭老九’啊!”
我继续笨拙地剪着头发,心中翻江倒海。老爹,那个每天只会叮嘱我好好读书、专心学手艺的老爹,原来曾经这么勇敢。
到中午时分,店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或者说,是来看老张理发店重新开张的。每个人都跟我讲一个关于老爹的故事,那些故事拼凑起来,勾勒出一个我从未认识的父亲形象。
“你爹的《红宝书》里面,其实夹着县里的密函。”
“文件都是用理发店后面的小炉子烧掉的。”
“他那套推子底下有个暗格,能藏印章……”
我站在那儿,听着这些老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抚摸着墙上那些发黄的奖状,恍然大悟。那些所谓的”优秀服务工作者”,原来暗藏着这么多的故事。
到了下午,街道办的李主任又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还有摄像机。
“张师傅,”他还是这么称呼我,尽管我的手艺远不如老爹,“县台想采访您,关于您父亲的事迹。”
我迟疑了一下:“我能说什么呢?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您们多。”
李主任笑了:“没关系,您就说说接手这家店的感受。对了,那块牌子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想了想,走到墙角,把铁牌拿出来:“我想清楚了。这块牌子是属于这个店的,也是属于这条街的历史。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把这家理发店继续开下去,就叫’老张理发店’,不改名。铁牌可以送给档案馆,但我要一个复制品挂在店里。”
李主任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太好了!张师傅,您太明智了。县里正打算把这条老街打造成历史文化街区,您的店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活的历史见证点。”
摄像机对准了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刚回来的游子,对父亲的事业几乎一无所知。但此刻,我忽然明白了老爹为什么总是对我说”剪刀吃不了亏”——因为手艺是最不会被时代淘汰的东西,也是最能帮助别人的东西。
采访结束后,店里又安静下来。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映在那把老剪刀上。我拿起剪刀,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镜子里的我,已经有了白发,和当年的老爹越来越像了。
那天晚上,我在老爹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下:
“爸,我50岁才明白您的剪刀有多重。我会学会您的手艺,也会记住您的勇气。虽然我回来得太晚,但这家店,我会一直开下去。”
写完,我关上灯,躺在老爹曾经睡过的小床上。窗外,县城的夜依然喧嚣,但在这个小店里,时间仿佛停在了五十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理发师举起剪刀,悄悄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理发店的牌子在风中摇晃,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老爹在说:“欢迎回家,儿子。”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开始学着磨剪刀。老刘又来了,带来了一本理发教程,说是要教我手艺。
“别看我是老师,理发这事儿,我可是你爹的学生。”他笑呵呵地说,“现在,我来教你。这样,手艺就能传下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映出一个剪刀的影子。我想,这大概就是老爹想要的吧——手艺传下去,故事也传下去。
而我,在五十岁这年,终于学会了用一把剪刀讲述那个年代的故事。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