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月的油菜花黄了一大片,王德贵站在自家门前的小土坡上,眯着眼打量那片被风吹得起伏的金黄。
五月的油菜花黄了一大片,王德贵站在自家门前的小土坡上,眯着眼打量那片被风吹得起伏的金黄。
“爹,快收拾东西,今天下午就走。”儿子王建国从屋里探出头来喊他。
王德贵假装没听见,转身走到屋后的菜园,蹲下身掐了几根嫩黄瓜。他的老寸衫已经洗得发白,露出的手臂上青筋盘绕,像地里干涸的小河沟。
“爹,你咋还摘菜呢?不是说了今天去我那儿住几天吗?”王建国跟出来,手里拿着个掉了提手的旧皮箱。
“去你那儿还带菜?”王德贵笑了,“城里菜比我种的好吃?”
王建国没接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黄瓜放进塑料袋:“妈去世五年了,你一个人在这老房子里住,我和你嫂子不放心。”
“我种了一辈子地,哪能随便走。”王德贵摸出裤兜里的烟,是散装的,用报纸卷的那种。
“就去几天,我给老支书打过招呼了,让他帮忙照看你这边。”
王德贵吸了口烟,烟嘴被他咬得扁扁的。他看着烟雾在空中散开,突然想起去年那场大雨,屋顶漏水,他用四个脸盆接了一夜。
“行吧,去几天。”他最终妥协了,“让我把鸡喂饱再走。”
王建国点点头,回屋继续收拾东西。王德贵慢悠悠地走到鸡圈,那里有七八只土鸡,见他来了都围过来。他从墙角拿起装着玉米碎的铁罐子,哗啦哗啦地撒了一地。
“多吃点,爹出去几天,别饿着。”他自言自语。
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枣树,枣树下放着一把藤椅,是他老伴生前最爱坐的地方。每到夏天,王德贵就会在那儿乘凉,一坐就是一下午,看云卷云舒。
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王建国的车是镇上贷款买的二手面包车,开了七八年,车身上的漆掉了一块又一块。王德贵上车后,一直往窗外看,好像要把熟悉的景色刻在眼里似的。
车子开出村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大安村”的石碑,上面爬满了青苔,有两个字已经模糊不清。
“爹,系安全带。”王建国提醒道。
王德贵摸索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扣,索性放弃了:“你开慢点就行。”
一路上,王建国讲了很多城里的事:小区环境多好啊,电梯上上下下多方便啊,超市里什么都有,想买就买。
王德贵”嗯嗯”地应着,但眼睛始终望着窗外。乡间的路两旁种着柳树,高高低低,有些年头了,每到下雨天总有几棵倒下来。去年他还帮着村里人一起把倒下的树砍了,分给几户缺柴火的人家。
“爹,你看,那就是我们小区了。”王建国指着前方一片高楼说。
小区很新,外墙是浅黄色的瓷砖,大门口有保安亭,进出都要刷卡。王德贵跟在儿子后面,像个刚进城的老农民——事实上他就是。
电梯里有面镜子,王德贵看到了自己: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犁沟,身上的衣服跟这个金属盒子格格不入。
“嫂子和珊珊去超市了,晚上回来。”上楼后,王建国边开门边说。
屋子不算大,两室一厅,但很整洁。沙发、电视、冰箱、空调,一应俱全。王德贵站在门口,有些不敢往里走,怕把地板踩脏了。
“爹,别拘束,就当自己家。”王建国接过他手里的布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那些黄瓜。
“嗯。”王德贵应了一声,慢慢挪到沙发边坐下。沙发太软了,他不习惯,身体僵硬地端坐着,手不知道该放哪儿。
晚上,儿媳妇李红和孙女王珊珊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王德贵不怎么吃肉,只夹了点青菜和豆腐。
“爷爷,你尝尝这个红烧肉,妈妈做的可好吃了。”王珊珊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笑起来很甜。
王德贵笑了笑,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嗯,好吃。”
其实他觉得太腻了,但没说出来。在村里,他习惯了清淡的饭菜,最多就是炒个土鸡蛋,放点自己种的青椒。
饭后,王建国打开电视,是个六十多寸的大屏幕,放着综艺节目,笑声不断。王德贵坐在一旁,看不进去,眼皮直打架。
“爹,你累了吧,早点休息。”王建国看出他的疲惫,领他去了客房。
床太软了,王德贵躺上去像陷进去一样。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家里的木板床,硬邦邦的,却睡了几十年。
窗外是城市的灯光,闪烁不停,哪像村里,晚上黑黢黢的,只有星星和月亮。他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包自制的烟,想抽一口,又担心弄脏儿子家的被褥,只好作罢。
第二天早上,王德贵五点多就醒了,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在家里,这时候他已经下地干活了。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去厨房烧水,却发现不知道怎么开那个看起来很复杂的燃气灶。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笼子里的老虎。等到七点多,王建国和李红才起床。
“爹,你起这么早啊?”王建国揉着眼睛问。
“习惯了。”王德贵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觉很陌生。
“今天我和你嫂子都要上班,珊珊上学,你就在家看看电视,别出去啊,容易迷路。”王建国一边整理领带一边叮嘱。
“嗯。”王德贵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等他们都出门后,王德贵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打开电视,一会儿看新闻,一会儿看电视剧,但都看不进去。他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隐约能看见一片绿色,可能是公园。
中午,王建国给他打电话,说家里冰箱有饭菜,热一下就能吃。王德贵应了,可是他不会用微波炉,最后只吃了几个冷馒头,就着开水。
下午,他实在憋不住了,决定出去走走。小区门口的保安拦住他,问他住哪栋楼。王德贵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最后是一个熟悉的业主帮他解了围。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的高楼让他仰着脖子也看不到顶。车来车往,喇叭声此起彼伏。他想找个地方坐坐,却发现路边的长椅上不是有人就是有鸟粪。
转了一圈,他竟然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问路的人有的不理他,有的指错了方向。最后是个骑电动车送外卖的小伙子,好心地把他送回了小区门口。
晚上,王德贵没敢说自己出去了的事。吃完饭,一家人又围坐在电视前。王珊珊在玩手机,李红在织毛衣,王建国在看财经节目。
“爹,明天我请了假,带你去公园玩玩。”王建国突然说。
王德贵点点头,没说话。其实他更想回家,回到那片他耕种了三十年的土地上。
第三天,王建国带他去了市区最大的公园。公园里人很多,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遛狗的年轻人,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
“爹,这里环境多好啊,树多,空气好,比村里强多了。”王建国找了个长椅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王德贵坐下来,看着远处的人工湖,湖水是绿色的,像染了颜料似的。他想起村里的小河,虽然不大,但水清见底,小时候他还在那里摸过鱼。
“建国啊,”他突然开口,“我家那地,今年种了什么?”
王建国愣了一下:“爹,你那地都承包给人了,种的好像是玉米吧。”
“玉米啊…”王德贵念叨着,“我种了那么多年地,还是觉得种水稻好,虽然累点,收成也稳当。”
王建国没接话,掏出手机看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一家农贸市场。王德贵眼前一亮,拉着儿子进去转了转。市场里热闹非凡,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你看这韭菜,蔫得跟什么似的,还卖这么贵。”王德贵摸了摸一捆韭菜,摇头道,“我家地里的韭菜,嫩着呢,割了还能再长。”
王建国笑了笑:“爹,城里就这样,水果蔬菜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那多不新鲜啊。”王德贵嘟囔着。
晚上,李红做了顿饭,说是欢迎公公来城里住。饭桌上,王德贵依然不怎么吃荤菜,只是喝了点啤酒,脸微微发红。
“爹,你看,珊珊都上初中了,学习压力大,我和你嫂子得陪着她。你一个人在农村,我们真不放心。”王建国借着酒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不,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王德贵筷子一顿,默不作声。
“是啊,爸,您来城里住好,方便照顾您。”李红也附和道。
“你们好意我心领了,”王德贵放下筷子,“但我离不开那片地,真的。”
“爹,你这么大岁数了,还种什么地啊,好好享清福不好吗?”王建国有些着急。
“我这辈子就会种地,到城里来,我能干什么?”王德贵摇摇头,“在家里,我起码还能种点菜,养几只鸡,不给你们添麻烦。”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王珊珊看着爷爷,突然说:“爷爷,你别担心,我放假了可以去看你,你教我种菜好不好?”
王德贵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笑容:“好啊,爷爷教你。”
第四天晚上,王德贵正要睡觉,手机突然响了。是村支书老李打来的,说是有急事。
“德贵啊,你得赶紧回来看看,你家那块地出事了。”老李的声音很急促。
“出啥事了?”王德贵一下子坐起来。
“就是承包你地的那个老板,挖了个大坑,说是要建养猪场。你那地可是基本农田啊,哪能随便改用途。”
王德贵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啥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我拦着呢,但那老板说有你儿子签的字,我拿他没办法。”
王德贵挂了电话,立马去敲儿子的房门。王建国睡眼朦胧地开门,听完父亲的话,脸色立刻变了。
“爹,我没签什么字啊,这事我不知道。”
两人一合计,决定连夜回村。王建国开车,王德贵坐在副驾驶,一路上都在唠叨那块地的事。
“那地是你爷爷留下的,我种了三十年,一年都没歇过,肥力好着呢,怎么能建养猪场呢?”
王建国心里有愧,不停地安慰父亲:“爹,你别急,我们回去看看再说。”
凌晨三点多,他们回到了大安村。还没到家,就看见村口停了几辆车,围着一大群人。
“这不是德贵回来了吗?”有人喊道。
王德贵下车,径直走到人群中。只见他那块地被挖了一个大坑,周围拉着警戒线,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站在一旁。村支书老李和几个村民正在和一个西装男子争论什么。
“谁允许你挖我的地?”王德贵走上前,声音洪亮。
西装男子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王德贵一眼:“我们有合法手续,是你儿子签的字。”
“我儿子在这儿呢,你说他签了字?”王德贵指了指身后的王建国。
西装男子拿出一份合同,上面确实有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写着”王建国”三个字。
“这不是我签的!”王建国看了合同,马上否认,“我的字不长这样。”
村支书老李跳出来说:“这明显是假的,建国的字我认识,不是这样的。再说了,这块地是基本农田,就算有合同也不能改用途建养猪场!”
围观的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下来两名警察。原来是老李早就报了警。
事情很快理清楚了。那个西装男子是个商人,看中了村里这块地的位置,想建养猪场。他找人做了假合同,趁着王德贵不在家,就开始动工。
警察把那个商人带走了,挖掘机也停了工。王德贵站在自己的地边,看着那个大坑,心里很不是滋味。
“德贵啊,多亏你回来得及时,”老李拍着他的肩膀说,“要不然这地就毁了。”
王德贵点点头,抬头看着天空,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爹,对不起,是我不该硬拉你去城里。”王建国站在父亲身旁,满脸愧疚。
王德贵摇摇头:“不怪你,是我离不开这地。”
晨风吹过,田野里的麦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人啊,就跟植物一样,哪里生根了,就离不开哪里。”王德贵望着远处的村庄,轻声说道,“我这辈子就和这块地分不开了。”
王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爹,我明白了。以后我多回来看你,可以吗?”
王德贵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当然可以,你嫂子和珊珊也一起来,爹给你们做自己种的菜吃。”
天完全亮了,村子里炊烟袅袅。远处,几只鸡在打鸣,那是王德贵家的鸡,似乎在欢迎主人回家。
“走,回家。”王德贵迈开步子,朝自己的老房子走去。
一个月后,王建国给父亲打了个新的手机,教他怎么用视频通话。每天晚上,王德贵都会和孙女视频几分钟,报告一下地里的长势和家里的情况。
“爷爷,下个月我放暑假就去你那儿,你别忘了教我种菜啊。”视频里,王珊珊笑得很甜。
“放心,爷爷答应你的事不会忘。”王德贵也笑了。
放下电话,王德贵走到院子里。枣树已经开花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他坐在老伴生前最爱坐的藤椅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像他三十年来每天晚上做的那样。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随后是收音机里飘出的戏曲声,那是邻居老张家的。王德贵点上一支自制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烟圈。
烟雾在月光下飘散,像他的思绪,自由而安定。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