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了一个皇帝,又来一个皇帝,去了一众宫人,又填一众宫人,柳树年年青,燕子年年回。
我贵为当朝太子,却要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与兄长。
他该死。
1
这红墙还是那么高。
去了一个皇帝,又来一个皇帝,去了一众宫人,又填一众宫人,柳树年年青,燕子年年回。
大抵世上众生,唯人自扰,搞出许多喜怒哀乐,欲壑难填。
一心成仙的幽帝暴毙,当今算得上好皇帝,东西十二宫妃子夫人,个个面目模糊,
安分守己,并无争荣争艳倾轧夺宠之事,但,所恨子嗣仍然不丰,仅皇后怀中有抱。
太子年已十八。
东宫有主。
东宫里头乐声又起,有宫装贵女循声而去,沿途宫女太监,见影即跪:
“良娣万安。”
岑翠诗笑着叫起:
“太子去找小班子了?”
小太监磕头答对:
“太子殿下今晨回来,说是十分无聊,叫小班子唱一出刺虎来解闷儿。”
翠诗听了不动声色往后头走。
但,心头高悬。
太子正在水榭里头独酌,望见人影,一笑:“翠诗,你来了。”
翠诗强笑道:“爷不回来,还不兴我来找么?”
太子已有五分醉意,眼角泛红,翠诗一颗心揉碎,不顾礼节,上前搀人。
不理会太监跪地阻拦,一直把太子搀扶进寝宫。
寝宫里已经有一个人影歪在榻上,他转过脸来,轻蔑地,望着这对小夫妻。
殿内无人伺候。
盖因他的脸像一面镜子摆在这东宫里头。
又一个太子?
但,二人身上一样的明黄衣饰,四爪蟒袍,他被裹着的,却是一具扭曲的身子。
他脊梁是弯的,像一条蛇委顿在榻上,双腿已经萎缩,古怪的垫在身下。
他歪着头,苍白面孔露出残忍的笑容:
“怎么?这戏孤还没听够呢,你就要歇了?”
岑翠诗冷面道:
“太子殿下随扈到江南,两月奔波,今日方回,旅途劳顿,应当梳洗休息,而不是听戏饮酒。”
他嗤笑:
“太子殿下,呵,你倒是对她忠心耿耿。”
翠诗眼圈红了,攥着拳,忍了又忍:
“太子殿下也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亲生骨肉,您的同胞姐妹,您这么讲,将天家置于何地?”
榻上的怪人忽然暴怒,用尽力气,茶碗嚓喇碎在翠诗脚前,碎片溅起,擦破翠诗脸颊。
他怒吼:
“这是太子殿下,那孤是谁?”
始终不语的太子忽然抬头,用手抿了翠诗脸上血痕,两眼看定他:
“称孤道寡,你当你是谁?”
榻上人被太子的眼神逼得略一瑟缩。
太子的耐心仿佛也到了极点,扳过翠诗的面孔来看了一番,确认无事,目光方又转回榻上人身上。
冷冷地,太子说:
“你是个影子,是一个便溺都不可自理的废物,还是一个我不在的时候就必须东躲西藏的,不可见人的怪物。”
2
东宫里有两位太子。
皇宫里一共有六个人知道。
一个叫做太子殿下。
一个叫做“招”,只说贵人贱名好养活,只叫做阿招,有时候两个下人叫他招殿下,嘲讽大过尊重。
十八年前,打王府的产房抱出来一对龙凤胎,凤身体康健,哭声响亮,龙的双腿末没有脚,只有几个葡萄粒似的指头缀着。
王妃一望,几近昏厥。
他始终被遮遮掩掩地养大。
王府仅有此二子落地,待到谋朝篡位,改天换日,新帝广纳后宫,仍无子嗣,不得不筹谋往后之事。
因此几乎杀尽旧仆,将龙凤胎改口为一子,公主乔装男子在明,皇子隐姓埋名在暗,又抬一侍婢为东宫良娣,服侍“太子”。
太子不在的时候,他全部活动只剩吃饭饮水,困在一间暗屋子里,由一个太监来收拾便溺。
偷生。
翠诗扶着太子进了里间。
太子已经困顿到眼皮打架,一沾床铺就陷进去,但含糊不清叮嘱道:
“今日暂不要洗脸,仔细留疤。”
外间听见阿招声嘶力竭的喊:
“松手!别碰孤!”
伺候的太监陈玉贵此刻正要去抱他,闻见一股尿骚味,忍着他胡乱锤打,把人抱到一边,撤换了新坐垫,又拿出新衣服。
他忽然安静,任陈玉贵剥去他衣饰。
畸形惨白的身体暴露出来,陈玉贵给他擦身,他的皮被扯得一动一动。
他闭着眼睛,呼吸很重。
翠诗出来的时候,脏衣服还丢在一边。
她忍不住嘲讽:
“不是在这当口还吵着要听刺虎歌么?不是还没听够么?
在太子殿下面前敢耀武扬威,您呐,怎么到自己身上连泡尿都憋不住?”
恨煞他心毒。
当今得位不正,起兵弑兄,刺虎一折,正是宫女费贞娥舍身刺杀乱臣贼子罗虎的故事,传进皇帝耳朵,如何叫人不多心?
他紧闭眼睛不理会,但,眼角淌泪,直流进鬓角,陈玉贵叹气,跪下来:
“良娣,这是太子殿下。”
翠诗笑一笑:
“不能站在人前的,叫什么太子殿下?大皇子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走两步,又扭回身,拿手点着陈玉贵的鼻子,翠诗冷冷道:
“再叫我知道你仗着太子殿下心善,把你主子那些个不讲理的事拿到殿下面前去求,我空着手,咬也咬死了你!”
太子一直睡到傍晚。
奉茶的宫女始终在檐下小茶炉等着,翠诗出来看了一回,又坐回床边绣墩上做活计。
帷幔里传来人翻身的声音,又听得太子呼唤:
“……翠诗,茶。”
翠诗忙丢了针线,把湃好的冷茶奉上,太子喝了茶,仍是睡眼朦胧的,伸手搂过来。
“来,陪我躺一会。”
帷幔里有一种温暖暧昧的气息。
翠诗被太子迷迷糊糊扯进被子里裹着,头碰着头,一只手抽掉头上钗环,头皮一下松弛下来。
太子含含糊糊: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受累。”
翠诗两个月的委屈从眼睛里流出来。
太子闭着眼睛,摩挲翠诗脸颊,叹息着,嘴唇轻轻挨上嘴唇。
“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3
两兄妹一直到晚间饭罢未讲一句话。
东宫掌灯,宫道上迤逦灯火,照得阖宫色如白昼,他怕黑,往往夜间不睡,燃烛彻夜,太子白日里睡的多,此刻也无心睡眠,叫翠诗:
“摆棋盘来。”
阿招闻言终于嗤笑一声:
“你跟这个婢子下棋?”
太子淡淡道:
“给他白子。”
阿招怨毒剜太子一眼,但不作声,立刻落了一子,太子才摸出一枚黑子来,静静跟上。
他说:
“父皇今年第二次下江南了。”
太子说:
“江南文风鼎盛,有许多避世的大儒,自然要亲身拜会。”
“在孤面前还打机锋,有意思么?”
他丢还两颗死子:
“所谓江南文风鼎盛,不过是世家学阀鼎盛,去年闻听金陵虞氏把控了当地所有书局的印版,
凡不入虞氏家学的学子,连圣贤书都无处寻觅,此刻去虚以委蛇,不久就是刀斧加身了。”
太子诚恳道:
“如此琐细,还是少理会为妙,朝中之事有我,皇兄只管保重身体,少耗费心血。”
阿招两手臂青筋浮起,死死扣着桌边,棋盘随着他抖得簌簌,终于掀了桌子,棋子星点飞溅一地。
太子愕然,垂首,起身:
“无意冒犯皇兄,我且告退。”
翠诗跟着太子走,到门口,鬼使神差望了他一眼。
陈玉贵跪着收拾残局,他呆坐在榻上。
衣服是按照太子的尺寸做的,阿招两手淹没在衣袖里,像个幼儿,满面空洞,无喜无悲。
——她一开始进宫,是来伺候阿招的。
要一个六亲无靠的人来保守秘密,城中诸多孤儿里,挑出一个翠诗,送到阿招身边。
十四岁与十四岁。
宫中只知太子,不知阿招,他日日夜夜,困在这张大床上。
试探的,惶恐的。
翠诗踏进这间华厦,暖浊气息一拥而上,殿内无窗,日夜燃烛,幽幽盈盈,照着无数纠缠龙纹。
帐幔是杏黄色。
陈玉贵小心翼翼领着她穿过连天堆地的锦绣,翠诗脚下清脆一响,珊瑚枝粉碎如泪,凄婉地躺在地上。
她看见他。
绫罗绸缎稀世奇珍拥着一张苍白面孔,厌倦地,投来一瞥。
陈玉贵说:“这是太子殿下。”
翠诗讶异低声:“奴婢刚刚不是见过太子殿下……”
话音未落,一声炸响,玉壶跌在脚面,遍地晶莹开花,翠诗吃痛,噤声。
陈玉贵叹着气,艰难跪下去,深深低头:
“殿下,老奴也老了,一个人实在是力不从心,小丫头不懂事,您多担待……”
翠诗惶恐跪着,许久不得叫起,膝下伤口,渐渐渗血。
忽然天光一线。
门开。
太子走进来,若无其事笑道:
“这丫头惹皇兄生气了?早知道他们内务府训出来的人一年不如一年,
我先带去教一教,往后也好伺候。”
翠诗腿脚麻木,几乎由太子搀扶着出去,日光大亮:
“奴婢僭越……”
太子握住她手腕:“不要跪。”
一样稚嫩的手,有力,坚定,温柔。
太子道:“皇兄身体不便,脾气自然古怪,叫你过去伺候,难免委屈了你,
我这身边缺一个知心的人,把你要过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翠诗怔怔流下泪来。
忽然脱厄离困,飞上枝头。
因而死心塌地。
落后太子叫翠诗避着阿招,只宫人洒扫时,
阿招不得不避到太子寝宫,翠诗侍立门外,忽然一声闷响。
又一声脆响。
没听见陈玉贵应声,翠诗不得不进去。
茶壶碎了一地。
阿招在地上静静躺着,满脸是茶水,额角慢慢渗血,翠诗蹲下来要背他。
他说:
“别碰孤,滚。”
翠诗垂首,好半晌无言,看他奋力翻了个身,蜷缩地上,额角的血淌进头发里。
翠诗忽然与他对面躺下去。
“得罪了。”
翠诗枕着自己的手,认真道:
“您要喝茶,大可以叫奴婢,这宫里身体康健的贵人,也多似手足不灵,倚人照料,您万金之躯,又何必在一口茶上斗气?”
阿招的眼神转到她脸上,注视她半晌,忽然笑起来。
“斗气?”
他的手慢慢抚摸翠诗侧脸,翠诗毛骨悚然,听见他说:
“孤从那成百上千人里选了你,一句话的功夫,你就头也不回的跟着走了,这叫斗气?”
他的手往下滑。
“宁愿跟着这个娘们,跟着这个假货,也看不起孤对你如此有意——”
翠诗不敢动,察觉他冰凉手指抓住自己脖子。
这张苍白面孔眼睛里有火:
“她不过是什么都要跟孤抢,你当她真心待你好?瞎了你的眼睛!”
翠诗咳嗽着:
“奴婢此身全赖太子殿下搭救,岂是——”
他暴怒,扼紧她咽喉,残余话语变成呜咽,翠诗挣扎,陈玉贵惊慌叫喊,在一旁磕头如啄米。
无用。
太子又救她一次。
太子半扶半抱住她,垂首:“皇兄是对我有恨,何必迁怒一个孤女,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我就在这。”
阿招脱力,躺在地上笑起来。
他咳嗽。
“孤的好妹妹,好一个宽厚主子,且别装得你自己都信了就好,真当自己是东宫主人了?”
翠诗忽然迸发出凶猛勇气来,自太子怀中扭转身来,瞪着阿招:
“就算是奴婢这样低贱的人,也是母亲血肉养护,十月怀胎,才到这世上,如此践踏别人,您也要知道阴司报应!”
阿招一愣。
翠诗复道:
“奴婢心里头,只有这一个太子殿下,任凭天上地下,奴婢这一辈子,只跟定了殿下。”
阿招怒吼:
“你是孤挑中的人!”
太子忽然将翠诗向后一推,自己走到阿招身边,影子浓浓笼住他。
翠诗看不见,居高临下,太子看着阿招。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阿招泄愤般挥拳砸太子的腿,太子轻轻挪动鞋子,碾住他身侧一小块皮肉,用力踩下去,阿招吃痛,闷哼一声,没说话。
“皇兄。”
太子说,俯身去,注视他面孔。
“我虽然是个姑娘,但胜在身子康健,小丫头害怕碰你那身肉,
也是情理之中,皇兄既然真心喜爱她,就成全她,何苦把她绑在你身上,服这个苦役?”
阿招喘着粗气不说话。
太子回身,拢住翠诗肩膀,温和道:“翠诗,走吧。”
彼时也不知为何。
翠诗鬼使神差,回头望他一眼,陈玉贵正收拾残局,阿招衣衫尽乱,蜷缩在大几寸的黄袍里,大睁着眼,木木的。
滚下一颗泪来。
4
住在皇宫里的人有时会错觉日子永远这么过下去。
起有定时,食有定量,行有定踪,衣有定样,不到中秋万寿,头上不得带红,不到寒冬腊月,身上不能加棉。
世上最讲规矩,又最无规矩的地方。
因此才用的上文官死谏。
黑压压乌压压的,太和殿前跪满了言官,太子自前朝回来,面颊赫然一记掌印。
翠诗愕然迎上去。
太子叹气:
“皇上要送周夫人入庆云观为女道,我多说了两句。”
阿招正歪在榻上,幸灾乐祸笑道:
“蠢货。”
太子若无其事道:
“皇兄消息好生灵通。”
阿招闻言居然发笑:
“大祸临头,还威胁孤,怕是没用吧?”
翠诗惶恐道:
“殿下,究竟怎么回事?”
太子不说话。
阿招带点恶意地:
“她不告诉你,孤告诉你。”
“周将是叫那位饿死在玉门关的,这一遭郎情妾意治死了他,再叫他夫人往道观里走一遭,再接进宫的,可就不算是臣下遗孀了,昔日唐明皇强纳寿王妃,不就用的是这一手偷天换日么。”
他斜睨这小良娣怔然面孔,笑得开怀:
“这女人在周家生了四个儿子,名声远播,进宫来,就是为了生个真太子来的,小翠诗,你的太子殿下,这次要仔细小命不保。”
太子平静道:“何至于此。”
阿招道:
“太子到底是君,就算忤逆上意,也不至于在臣下面前给这么大一个没脸,你颜面扫地,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么?”
太子苦笑:
“我死了,皇兄你难道可以独活?”
阿招道:“只要你死了,孤就是跟你下十八层地狱也高兴——小翠诗,你如今改弦更张,还不算晚。”
翠诗背对他,只冷冷不说话。
次月初五,元渺真人入主景阳宫,六宫宫人,全部奉旨穿红,以图吉利。
翠诗也是这时候被请到中宫的,景阳宫的管弦四起,隔墙影影绰绰传过来,她伶仃站定殿中,低头,四下无人,
只有皇后慢慢饮茶,三寸多长的指甲带了多宝甲套,轻轻敲在杯子上,细碎地响。
皇后开门见山道:
“外头的事,你也知道一些。”
翠诗垂首:“是。”
皇后道:“新人已有身孕,倘若一举得男,本宫这两个孩子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你可明白?”
翠诗道:“奴婢知道,奴婢誓与太子殿下生死与共。”
珠帘忽然风动,叮当作响。
皇后瞥一眼门边,笑道:
“何至于此?景阳宫的孩子,那是本宫该解决的事情,但东宫也不能如此下去,
你要安皇上的心,否则皇上考虑过继宗室子弟,一样是死局。”
“东宫得有个孩子,这孩子会是太孙,叫皇上觉得能跳过你,传位给健康的太孙。”
翠诗不说话。
皇后道:
“本宫前世无德,今生累及子孙,这东宫,不过是一具太子皮囊同一副太子骨骼,你爱那太子皮囊,也情有可原。”
翠诗骤然直视皇后:
“娘娘——”
皇后若无其事笑道:“我那个乖女,着实让我碎了心,素日里我少插手她的事,盖因她也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人,
不必拘泥于什么规矩,但要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不知生死秘密为何物,实在是容不得她。”
翠诗耳朵里听见细碎声响,金玉钗环轻轻碰撞,衣料窸窣,起初以为是宫人来换茶,后来才发觉是自己,浑身遏制不住的发抖。
皇后像没看见她色如死灰,笑笑:
“你是个好孩子,本宫才同你说,你二人当然有的选,代价是将一个巨大的危险引入东宫,
如果一举得男,去母留子,已属万幸,倘若生不出太孙,就要一年一年熬下去。”
近乎叹息的,皇后倾过身来,帮翠诗揩抹了面孔。
“人心不可低估,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是不为人知,到那时候,倘若那女子想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想要自己的儿子早些坐上皇位,到那时候,你的太子殿下又待如何呢?”
翠诗哆嗦着,声音发抖:
“倘若我与大皇子,有了孩子——”
皇后道:
“本宫的女儿能不能得了善终,如今只看你一人了。”
翠诗的肩背猛地垮下去。
后人记载:
“元渺真人入宫二月即告小产,所诞儿有八月相,衔玉而生,上有血书字‘周’”
“上震怒,真人后不知所终。”
景阳宫两月煊赫,旋即落寞。
物杀人留痕,人杀人留踪。
唯有红墙食人,悄无声息,骨殖无存。
这是后话。
5
珠帘后头闪出一个人影。
皇后疲倦捏着眉心,道:
“你也都听见了。”
太子道:“是。”
皇后望她一眼,鄙夷道:“哭什么。”
太子别过面孔去,强笑道:
“孩儿何至于哭?”
皇后道:
“一个宫女都舍不得,如此慈心,还想手握江山,怕是不能。”
太子道:“这宫里的宫人数以万计,就是死上一半,也未必在儿心上,只是——”
她忽然哽住。
皇后道:“你从你哥哥手里抢人,些许小事,本宫也不管你,只是事关东宫,关你我母子三人性命,你心里要有数。”
太子忽地站起来就望外走,先是快步,出了宫门,忽然拔足狂奔,翠诗听见身后重重脚步声,未待回身,已叫人抱个满怀。
翠诗木然道:“殿下。”
太子将脸埋进她颈窝,脸颊滚烫,翠诗心虚觉得自己被灼伤,颤声又叫:“殿下……”
太子道:
“你不要说,我都知道了。”
翠诗头顶心一冷,强做镇定道:“那殿下又待如何看奴婢?”
太子道:“你我夫妻一体,你的孩子,是东宫的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孩子。”
翠诗双腿忽然一软,眼泪就淌下来。
太子道:“你是为了我。”
翠诗道:“是。”
太子道:“我绝不负你。”
翠诗道:“奴婢不敢求今生今世,只求殿下万事遂顺。”
太子道:“犬马受缚,也要挣扎,你我不到绝路,不可认命。”
翠诗只跟她走。
愈走愈陌生荒芜,荒废宫殿中,如有鬼影憧憧,最终走到前朝冷宫,
打发了下人原地,待命太子拉住翠诗的手,低声道: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这宫里见不得光的地方还多着呢。”
看见这二人,立刻有灰色衣服的低等杂役挪开青石板,露出黑洞洞地道来,信步走下去,居然毫无混浊气息,沿途夜明珠照地,再转进去,是手腕粗的通天铁栅栏挡路。
是牢房。
牢房里却金碧辉煌。
翠诗亦步亦趋跟着太子,里头歪在榻上的男人听见响动,方整衣理容,慢悠悠坐起来。
“先生不必多礼,时间紧迫,我今日带良娣来见过先生。”
太子直接了当道:
“往后情势难测,倘若我不能亲身前来,见良娣一如见我。”
又对翠诗道:
“这是张先生,你我当奉为国师。”
翠诗听见男人笑了:
“这世上倒有身陷囹圄的国师,殿下不如叫我一声阉狗,我还心安些。”
张平仁因长久被困,皮肤苍白,连眼白都泛着幽幽的蓝,翠诗看见这人凝视自己,不明底里。
张忽然长叹一口气:
“殿下知道的真不少。”
太子道:“我年纪轻,未曾见过前朝旧人,今日不过是恳请先生恻隐,救这女孩儿与水火之中。”
张平仁道:
“殿下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残缺之人,哪来挽狂澜之力?”
太子道:“先生一句话的事情,便可使一无辜女子免受侮辱,何不为之?”
张平仁道:“殿下说得如此轻松,可曾想过,这天下狼烟一起,又多出多少受辱的女孩儿?难道只有这宫里的人是人,天下百姓,皆为蝼蚁?”
太子道:“事成之后,我奉先生为亲王。”
张平仁道:“殿下如今自身难保。”
太子一拳砸在墙上。
张平仁平静道:
“殿下将我从江南地牢中盗出来,所为何物,咱家心里清楚,但恕咱家不能从命。”
太子道:
“孤今日就杀了你。”
张平仁笑道:
“请。”
太子脸色铁青,回身便走。
翠诗匆匆追上去。
太子怒极,气喘,被她拍着背,全转为一腔悲凉,眼泪滚落,抱住翠诗,道:
“我随扈江南之时将他秘密劫出,为他手中前朝藏宝,不知折损几人,今日将你带来,只因你母族与薛氏有亲,到如今,还是如此结果。”
翠诗听不懂,被勾得一样落泪,太子喘着气,惨痛道:
“有钱的人杀人,没钱的人被人杀,如今到此,也只剩为人鱼肉的余地了。”
6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圆房的人。
傍晚被陈玉贵带出去吹了吹风,回来时,满室皆红。
他愕然:
“做什么?”
翠诗没有回话,只是自己一杯一杯喝酒。
有些酒是为了快乐,有些酒是为了醉。
太子淡淡道:
“东宫得有个孩子。”
他猛地看一眼翠诗,又极快避开,震怒:
“叫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你那婢子圆房?做梦!”
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太子看定他。
有点嘲讽的,有点悲哀的,太子道:
“你耳朵红了。”
“放屁。”
他别过脸去,但心绪不宁地吞了口口水:
来源:玄学是一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