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二次世界大战无疑是当今世界秩序最重要的源头,如何记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或浩劫,仍在指引人们的生活方式。这牵涉到“记忆之场”(lieu de memoire)的概念,这一概念是法国犹太历史学家诺哈(Pierre Nora)的理论,又译为“记忆所系之处”,意指承
文︱黄宇翔
二战胜利纪念日成为美、俄、中、德等国争夺话语权的场域,今日的记忆之场断裂显示地缘政治分歧,历史叙事成为意识形态博弈工具。
第二次世界大战无疑是当今世界秩序最重要的源头,如何记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或浩劫,仍在指引人们的生活方式。这牵涉到“记忆之场”(lieu de memoire)的概念,这一概念是法国犹太历史学家诺哈(Pierre Nora)的理论,又译为“记忆所系之处”,意指承载过去的集体记忆的物质或非物质,用以传播特定的历史观。五年前,欧战记忆在世上似乎是共通的,但今年,欧战的“记忆之场”却出现了断裂,从莫斯科的红场阅兵到华盛顿的特朗普自吹自擂,再到柏林勃兰登堡门、英国白宫汉宫,以至台北的台北宾馆,记忆的,都是不同的二战欧洲战场记忆。
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是纳粹德国投降的一刻,此前意大利法西斯的墨索里尼政权已在早一个月覆灭,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在八月十五日才投降,因此二战在八月十五日结束,欧洲战场则在三个多月前结束。令人意外的是,美国总统特朗普却别出心裁,从“美国优先”角度提出新意。
特朗普在五月一日于自家社交媒体里表示:“我在此要将五月八日重新命名为‘二次大战胜利日’,以及十一月十一日为‘一次大战胜利日’。”认为:“许多我们的盟邦和朋友庆祝五月八日为胜利日,但是我们在为二次世界大战带来胜利的结果上,显然比任何其他国家做的更多。”自吹自擂起美国在二战中的贡献。特朗普又说:“无论喜欢与否,这场胜利主要是因为我们才实现的。八十年前的这个星期,正是美国的战车、船舰、卡车、飞机与士兵击败了敌人,没有美国,解放就永远不会出现。”
这番言论把传统欧洲盟友的战争贡献贬低,同时又显示出他二战思维的“欧洲中心主义”,完全忘记在五月八日后,美国还与日本作战三个多月,并在长崎与广岛投下两枚原子弹,才把这场世界大战结束。特朗普把五月八日改为“胜利日”,那么美国人将以怎样的形式纪念八月十五日的二战结束?
五年前的二零二零年,还是俄乌战争全面爆发的前夜,当年的欧战结束纪念却与今年气氛大不相同。犹忆特朗普与普京还在“易北河会师”的七十五周年发表联合声明,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苏军队易北河(the River Elbe)会师,而“易北河会师”是指二战期间的四月二十五日,攻入纳粹德国的美军与苏军在托尔高市附近易北河一座被破坏的桥上胜利会师,标志着纳粹德国灭亡进入倒数计时。
五年前的四月二十五日,美俄两国发表的联合声明表示,美苏军队在易北河会师预示着纳粹政权的最终失败,“易北河精神”是摒弃分歧,建立信任和为更伟大事业通力合作的典范,声明里这样写到:“在我们今天面对二十一世纪极为重要的诸多挑战之际,我们向英勇的人们致敬,他们并肩作战打败了法西斯主义。他们的功绩将被永远铭记。”
但今年,纪念卫国战争(Great Patriotic War)结束的五月九日,俄罗斯阅兵的盟友再也不是美国,主要的盟友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还有巴西总统卢拉,以及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波斯尼亚、越南、埃及、伊拉克、缅甸和古巴等多国政府首脑,展示五年前后莫斯科“朋友圈”的变化。期间俄罗斯总统普京也与习近平发表联合声明,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苏联伟大卫国战争胜利和联合国成立八十周年之际关于进一步深化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
联合声明强调“中国和苏联分别作为亚洲和欧洲主战场,站在抵御日本军国主义和纳粹德国及其仆从国进攻的最前线,是对抗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两支中坚力量”。五年后,俄罗斯强调的盟友由美国变成了中国,声明还饶富趣味地提到,“支持两国档案部门合作,打击一切试图篡改历史、抹除两国人民对抗日本军国主义和德国法西斯主义功绩的图谋”,争夺“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话语权。
作为欧洲大国以及二战策源地的德国,纪念也是政治力量斗争的场所。五月八日,德国公营媒体《德国之声》亦发表评论文章《二战结束八十周年:美国远离欧洲?》回顾二战后的历史,德国的安全保障由美国提供,如今在二战结束的八十年后,这个坚固的盟约却出现了松动,文末提出了德国何处去的问题:“二战结束八十年后,欧洲究竟应该是更为自强,减少依赖于美国,还是与华盛顿重新肩并肩?新成立的德国政府将需要作出回答。”
从四月开始,整个德国就有大大小小纪念二战的活动,从中可以看出德国对俄乌的态度,以及俄国对德国的积极示好。多场纪念活动上,德国都邀请乌克兰代表参加,俄罗斯外交官则不在邀请之列,但俄罗斯外交官锲而不舍,积极示好。在五月八日的纪念二战欧洲战场结束的活动,乌克兰驻德大使应邀出席,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大使则没有受到邀请。四月二十三日,俄罗斯大使谢尔盖.涅恰耶夫(Sergej Netschajew)在没被邀请的情况下,出席了在勃兰登堡州塞洛乌(Seelower Hohen)高地举行的二战纪念活动。塞洛乌高地一役是二战期间在德国本土最大的战役,合计有一万六千名德国士兵以及三万三千名苏联红军阵亡。
而在今年的“易北河会师”八十周年,美国宣布不参加,俄罗斯大使涅恰耶夫则也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主动参加。
五月八日前后,柏林也有多场纪念活动,我在柏林勃兰登堡门以及德国签署无条件投降的柏林卡尔斯霍斯特博物馆都能见到不同政治团体的示威及政治活动。如在勃兰登堡门前,就有名为《终于和平了?!》的展览,重现一九四五年战况与战后重建。期间亦有乌克兰人组织示威,甚至有人高举多张乌克兰国徽的旗帜。在柏林卡尔斯霍斯特博物馆则有德国左翼党等多个左翼团体的摊位,宣传他们的政治理念以及反法西斯论述。
在德国官方的纪念活动上,则以缅怀战争受害者,纪念摆脱纳粹暴政的“解放”作为主题。五月八日清晨,柏林威廉皇帝纪念教堂举行跨宗教联合礼拜,联邦总理默茨等政要出席,祈愿和平。随后,联邦议院召开纪念特别会议,总统施泰因迈尔在演讲中直言“是德国人发动了这场罪恶战争”,向盟军和抵抗运动表达谢意。他强调:今日德国人已不再质疑五月八日是否为“解放日”,而是思考“如何守护自由”。施泰因迈尔将纪念与当今挑战相连,提到俄罗斯侵略乌克兰战争、历史歪曲、西方极右翼崛起等问题。他呼吁德国与盟国坚定捍卫民主价值,并提醒德国人要警惕极端主义重现,因为“我们已失去过一次民主”。
二战过去了八十年,德国人在二战观念上也起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在长时间里德国人视五月八日为“战败日”,直到一九八五年总统魏茨泽克在其著名演讲中明确指出,这是德国人摆脱纳粹暴政的“解放日”,德国人渐渐接受“解放”的观念,一九八五年成为历史的分水岭,德国人及后也更深刻反思战争罪行与纳粹带来的灾难。
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七年也发生了著名的“历史学家论战”(Historikerstreit),左、右阵营有七十多名史学家参与,哈伯马斯等左翼知识分子与代表右翼保守、淡化纳粹罪行的恩斯特.诺特(Ernst Nolte)、希尔格鲁伯(Andreas Hillgruber)以及希德布兰特(Klaus Hildebrandt)等人展开笔战。其中诺特界定纳粹和纳粹所代表的法西斯是对共产主义“过度的”反动,认为纳粹屠杀的是资产中产阶级,甚至认为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奥斯维兹集中营是模仿布尔什维克的古拉格(Gulag),将纳粹的罪行用相对主义的形式淡化。哈伯马斯则认为社会认同要宪法爱国主义(Verfassungspatriotismus)为基础来建立,反对通过历史作为建立民族认同的工具,他主张德国两百年的历史都是歧途,接受西方民主制度才是正路。时至今日,哈伯马斯观点已是德国社会的主流共识,也就是当代德国历史学家温克勒(Heinrich August Winkler)所说的“走向西方的漫漫长路”(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来源:黄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