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晨的阳光洒在林叔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树影斑驳。村里人都说,这棵树至少和我爷爷一样大了。每天这个时候,林叔都会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缸里飘着几片茶叶,冒着热气。
清晨的阳光洒在林叔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树影斑驳。村里人都说,这棵树至少和我爷爷一样大了。每天这个时候,林叔都会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缸里飘着几片茶叶,冒着热气。
今天早上却没见林叔的影子。
“听说林兴民要卖那三亩靠山的地?”隔壁王婶扯着嗓子问我。
我正在院子里收晾干的辣椒,被这话一惊,手上一抖,辣椒撒了一地。林叔家的那三亩地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宝地,土层厚,排水好,我爹常说那地一年能顶别处两年的收成。
“不会吧,那不是他们家的命根子?”
王婶点了根烟,烟灰掉在她那件起了毛球的绿毛衣上:“昨天我去赶集,亲耳听见林兴民跟乡里的土地中介说的,一亩地要价八万,三亩一共二十四万。”
太阳升高了,院墙上的青苔在光线下泛着微光。我爹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旧暖瓶,准备去公共水龙头打水。
“爹,你听说了吗?林叔要卖地。”
我爹的手顿了顿,嘴角抿成一条线:“人家自家的事,咱操什么心。”
但我看得出来,他也觉得奇怪。
林叔家在村子东头,沿着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走十分钟就到。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挂着个褪了色的鸟笼,里面的八哥鸟已经不知所踪,笼子却一直挂在那儿。
我敲了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应。
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林叔?”
过了好一会儿,林叔才慢吞吞地打开门。我吓了一跳,才两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哟,小刘啊,进来坐。”
他家院子里依旧整洁,种着一排辣椒和几棵番茄。墙角的水缸上盖着一块红布,布上放着个铁质饭盒,大概是用来压住布不被风吹走。厨房门口挂着半串干辣椒,颜色暗淡,像是去年的存货。
林叔给我倒了杯水,是个学校发的纪念杯,杯壁上印着”2015年优秀教师”的字样,边缘有点磨损。我知道那是他儿子林浩的,现在在市里一所高中教书。
“林叔,听说您要卖地?”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手指在膝盖上来回摩挲。那是一双属于农民的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永远嵌着一点黑土。
“您要是缺钱,可以说啊,咱们街坊四十年了。”
林叔摇摇头,终于开口:“没事,就是想换点现钱,买辆电动三轮车。你看我这把岁数了,还骑自行车满村跑,多费劲。”
我心里清楚这不是真话。林叔一直是个节俭的人,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骑了二十多年,说是要骑到儿子给他买新的那天。况且对一个农民来说,地就是命根子,哪有轻易卖掉的道理。
“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早收完了。”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的木箱前,打开箱子翻找着什么。我注意到箱子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
他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有些恼火地拍了拍大腿:“这老眼昏花的,东西总是找不着。”
我起身告辞,临走时又问:“林叔,您身体没事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个微笑:“哪能啊,硬朗着呢,能扛一袋子化肥走十里地不带喘气。”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躲闪着,垂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晚上我和爹吃完饭,他抽着烟,我们坐在门槛上乘凉。远处的山影模糊在暮色中,村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爹,我觉得林叔有事瞒着。”
爹深吸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他媳妇前年走了,儿子在城里忙,平常也就过年回来一趟。老林这人倔,有啥事憋在心里,不爱说。”
夜里有点凉,我打了个喷嚏。
“你当初要是继续念书,现在也在城里了。”爹忽然说。
我不想接这个话题:“明天我再去林叔家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了趟镇上的药店。以前在这儿实习过,和老板熟。
“老钱,最近有没有我们村的林兴民来买过药?”
老钱正在整理药架,闻言停下手中的活:“林兴民?就是教书那孩子的爹?”
我点点头。
“来过啊,上个月吧,买了些胃药。”老钱说着,又补充道:“不过看那情况,不像是胃病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老钱压低声音:“他拿着县医院的处方单,我一看,那是治疗肝癌的药。”
我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狠狠击打了一下。
肝癌。
回村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两个字。难怪林叔要卖地,难怪他瘦了那么多。
林叔家门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正要走,碰见了骑三轮车送豆腐的李婶。
“找老林啊?他一大早就坐班车去县城了。”李婶的三轮车后斗里放着几块豆腐,上面盖着一块湿布,布角垂下来,滴着水。
“他去县城干什么?”
“谁知道呢,最近老去,听说是找人看风水,选块好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选地方,什么地方?
李婶没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他那三亩地听说卖出去了,昨天就过户了。我家那口子还说,老林是不是老糊涂了,好好的地卖了干嘛。”
回到家,我直接去了爹的房间。他刚午睡醒,正坐在床边发愣。窗户大开着,风吹动挂历哗啦作响,还是去年的挂历,停留在十二月。
“爹,林叔得了肝癌。”
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我猜到了。”
“你猜到了?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不说,我怎么好说?”爹叹了口气,“前阵子我俩去河边钓鱼,他肚子疼得直冒冷汗,我劝他去医院,他说检查过了,没大事。”
我急了:“没大事能卖地吗?他家就那三亩好地!”
爹没接话,只是从床头柜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两根烟。他抽出一根,在手里捏了半天才点上。
“他儿子知道吗?”我问。
爹摇头:“八成不知道。老林这人,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扛。”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县医院。
挂号处人山人海,我挤了半天才找到内科的一个护士,递过去两包好烟。他妹妹和我同届,以前有点交情。
“林兴民的病历我能看看吗?”
护士皱眉:“不行啊,那是患者隐私。”
“我是他侄子,家里派我来打听情况的。”我撒了个谎。
护士犹豫了一下,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夹,压低声音:“快看吧,别让人发现。”
文件很薄,前面是一堆检查单,我看不太懂那些医学术语,只知道有什么AFP指标严重超标。最后是诊断结果:肝癌中晚期。
我手一抖,差点把文件掉在地上。
“他什么时候确诊的?”
“三个月前吧,做了两次化疗,效果不太好。”护士拿回文件,“你们家人不知道?”
“他…不让说。”
护士叹气:“老人家啊,就是不想麻烦子女。改天他再来,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劝劝他告诉家里人。”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很久。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地面上映着树影,随风轻轻摇晃。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站着一个老人,穿着褪色的蓝格子衬衫,正低头接水。
是林叔。
我想叫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接完水,端着水杯慢慢走向一间诊室。没走几步,突然停下,扶着墙弯腰咳嗽起来,水洒了一地。
一名路过的护士上前扶住他:“老爷子,没事吧?”
林叔摆摆手,直起身子,又恢复了那副硬撑的模样:“没事没事,呛着了。”
他的衬衫下摆露出来,我看见有几处黄色的药渍,像是药水洒上去留下的痕迹。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去林叔家帮忙。有时候挑水,有时候劈柴,更多时候就是陪他说说话。他最近话多了起来,常常说起从前的事。
“我那个儿子,从小就聪明,小学三年级就能把《水浒传》倒着背…”林叔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椅子旁边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一首老歌,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电池快没电了。
“您给林浩打电话了吗?”我试探着问。
林叔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打什么电话,他工作忙,学校里的事一大堆。”
“那您这身体…”
“好着呢,就是有点胃病,吃药就行了。”他说着,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粒胃药,是那种最普通的、一块钱十粒的白色药片。
我知道他在演戏,真正的药藏在他床底下的木箱里,那些价格昂贵的抗癌药。
每次去医院,他都说是自己去的,其实是叫了村里跑出租的小李送他去,再让小李在医院外等着接他回来。整个治疗过程中,他没让任何亲人知道。
他那个教书的儿子,每个月都会打电话来问候,但林叔总是说一切都好。我有时候在场,听着他对着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说”身体硬朗得很”,心里又酸又涩。
那天我帮林叔收拾屋子,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摞病历和收据,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林浩收”三个字。
我没动那封信,只看了些收据。除了医药费,还有一张房产中介的收据,二十四万元整,是卖地的钱。花掉的只有五万多,用于前期检查和两次化疗。
收据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已经泛黄,是林叔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1年8月。那时的林叔还很精神,站在中间,两边是他妻子和儿子。林浩那时候大概十二三岁,穿着白衬衫,梳着整齐的分头,怯生生地对着镜头笑。
我小心地把东西放回原处,轻轻推回床底。
当晚我没睡好,一直在想林叔的事。天刚亮,就听见村里一阵骚动。
“林家的老头子晕倒了!”
我冲出门,正好看见村卫生室的王医生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我骑上自行车跟了过去。
林叔躺在院子里,脸色惨白,嘴角有血迹。王医生正在给他测血压,皱着眉头摇头。
“得送医院,赶紧的。”
我二话不说,找来村里唯一的面包车,和几个村民一起把林叔抬上车,直奔县医院。路上,林叔一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县医院的医生一看情况就让直接住院。做完各项检查后,医生叫住了我:
“家属是吧?情况不太好,癌细胞已经扩散,再拖下去…”医生欲言又止。
“他儿子在市里教书,我这就联系。”
“嗯,尽快吧。患者一直在我们这儿治疗,没告诉家人?”
我点点头。
医生叹气:“这样的病人见得多了,为了不麻烦子女,硬撑着,结果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林浩是第二天中午赶到的,风尘仆仆,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爸怎么样了?”他一进病房就问。
林叔刚做完检查,靠在床上半睡半醒。听到儿子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想坐起来,却被输液管牵制住了动作。
“浩子…你怎么来了…”
林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握住父亲的手:“爸,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叔眼中含泪,嘴唇颤抖着:“没事,就是胃病犯了,住几天院就好了。你工作那么忙,别耽误了。”
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林浩,你爸得了肝癌,中晚期,已经治了几个月了。他卖了那三亩地筹医药费,一直瞒着你。”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输液器滴答的声音。
林浩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爸…您…您怎么能这样啊…”
林叔伸出手,轻轻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傻孩子,爹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就你妈走得早,心里有点亏欠你。你好不容易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我哪能再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是我爸啊!”林浩哽咽着,“那块地是咱家的命根子,您怎么能卖了呢?”
“留着给谁啊?你又不回来种地。”林叔笑着说,眼角却流下泪来,“再说了,人这辈子,身外之物哪有命重要。”
第二天一早,主治医生来查房,手里拿着一沓检查报告。
“林先生,您儿子昨天签了知情同意书,我们已经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医生翻开病历本,“先做三个疗程的靶向治疗,看肿瘤能不能缩小,然后评估是否可以手术。”
林叔无力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叶子被阳光照得透亮。
医生又说了些注意事项,正要离开,突然像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化验单:“对了,昨天的血常规显示,您的各项指标都有明显改善,AFP指数下降了40%。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前期的治疗还是有效果的。”
林浩接过化验单,惊喜地说:“爸,您看,情况在好转!”
林叔眯着眼看了看单子,摇摇头:“我看不清这些数字,你念给我听吧。”
当林浩念完那些专业术语和数字后,林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真的好转了?”
“是的,爸,医生说您很坚强,身体底子好,再加上现在有了更好的治疗方案,康复的希望很大。”
林叔望着窗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其实我这几个月就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只是不敢太当回事。”
接下来的日子,林浩请了长假,一直守在医院照顾父亲。我偶尔去看望,每次都能感受到林叔的状态在逐渐好转。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医院探望,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欢笑声。
推门进去,看见林叔正坐在床边,脸色红润了许多,虽然还是瘦,但精神明显好了。林浩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张纸,正激动地说着什么。
“小刘来了!”林叔招呼我,“好消息啊,医生说我的肿瘤缩小了一半多,可以考虑手术了!”
我走过去,看见林浩手里拿着的是最新的检查报告。
“真的?太好了!”我由衷地高兴。
“医生说,他见过很多癌症患者,但像我爸这样意志力这么强的不多。”林浩说,“他说有时候心态比药物更重要。”
我看了看林叔,他正望着窗外,目光落在远处的山上。那里有他卖掉的那三亩地,曾经是他一生的心血和骄傲。
“林叔,等您好了,咱再买回那块地。”我说。
林叔摇摇头,轻声说:“不必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那地虽好,但也不过是土和水。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看我们,又展翅飞向蓝天。
病房里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斑。林叔的手指在被单上轻轻敲打着,像是在弹一首无声的曲子。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条通往林叔家的小路。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拥有什么,而在于如何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林叔卖地救命的故事在村里传开了,人们不再说他糊涂,而是竖起大拇指:“老林,硬骨头!”
六个月后,林叔出院了。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帮忙,把他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老槐树下,我们摆了一桌酒席,庆祝他战胜病魔。
席间,林叔举起酒杯,对着大家说:“谢谢乡亲们,我林兴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但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那个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就像生命本身,摇摆不定却又生生不息。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