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蛇年伊始，深度求索（DeepSeek）的一声惊雷，震醒了所有以为中国的AI大语言模型只会跟风不能创新的普罗大众和业界大佬，甚至引起了华尔街的巨大股市动荡。DeepSeek只用了OpenAI十分之一的费用，就取得了媲美ChatGPT4o功能的R1模型，让所有人对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陈晓萍 华盛顿大学福斯特商学院终身教授

蛇年伊始，深度求索（DeepSeek）的一声惊雷，震醒了所有以为中国的AI大语言模型只会跟风不能创新的普罗大众和业界大佬，甚至引起了华尔街的巨大股市动荡。DeepSeek只用了OpenAI十分之一的费用，就取得了媲美ChatGPT4o功能的R1模型，让所有人对中国的AI发展刮目相看。

其实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中国数字经济在整体经济中的比例一直不断上升。仅看2023年，其数字化在第三产业中的增长比例是45.6%，而美国在同年的增长比例只有6.3%。 而工业机器人在中国的增长速度更是惊人，据国际机器人联合会（IRF）的报道，自2017年以来，中国人均机器人密度的增长达到了300%（平均每1万名员工有392台机器人），而这个数字在美国只有43%（平均每1万名员工有285台机器人）。

如果将视野拓宽，把全球其他国家的工业机器人的数量、密度和增长率进行全面审视的话，我们会发现一个更有意思的现象：亚洲国家如日本、韩国、新加坡和中国的工业机器人的数量总和超过全世界所有其他国家的总和（包括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而其增长率的走势也是如此（图1显示机器人数量，图2显示人均机器人密度）。

图1 机器人数量

图2 机器人密度

上述现象似乎与我们的“常识”相悖，即：西方发达国家的科技发展比亚洲国家更快、更先进，创新更多，可是，为什么到了工业机器人的开发应用上，却不是如此呢？

创新的种类

为了解释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我先给创新下个定义。创新通常指的是创造和实施新想法、新产品、新服务的过程，或者是会给社会、商业和个体带来显著进步或改变的过程。管理学者一般把创新分成两大类：颠覆性创新 (radical innovation) 和渐进式创新 (incremental innovation)。颠覆性创新指的是给社会或市场带来根本性变化的重大突破，如互联网的发明、无人驾驶汽车的问世，是从0到1的创新。渐进式创新则指那些对现有产品、服务或过程进行小量、持续的改进，以达到提高效率、改善消费者满意度的目的，如不断升级版本的软件、流程的改造等，属于从1到N的创新。

工业机器人的开发使用是创新吗？是的，但它只能算渐进式创新。机器人的使用的确需要创新，因为它需要重新想象和优化工作流程，需要根据应用场景去实验、定制、适应和整合。有研究在对机器人和AI的全球创新数据分析后发现，自2013年以来，有关机器人使用的专利申请数量激增，说明其中的创新成分相当之高。

渐进式创新和文化松紧度

虽然有很多种理论视角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中国的工业机器人增长比美国要快，但我和我的同事在最近发表的论文中[1]，认为用文化松紧度的视角可以提供独特的解释效力。文化松紧度指的是一个国家、地区、社会或组织是否存在很多强行为规矩和规范，以及违背了这些规矩规范会受到惩罚的严重程度。如果规矩多且强，而且惩罚措施严厉，那么这个地方的文化可以用“严紧”来形容；相反，如果规矩少且弱，且惩罚措施不严厉，那么这个地方的文化就可以用“宽松”来形容。过去的研究表明，新加坡、韩国、日本、中国的文化偏向“严紧”，而美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的文化偏向“宽松”。

更有意思的是，以往的大量研究都表明，一个社会的文化越宽松，创新（不区分种类）的表现越好，与我们的常识相符。但是，在一个研究中国国内不同地区创新表现的项目中，学者发现，在北京、上海、广东这些文化更严紧的沿海地区，相对于重庆、贵州、湖南这些文化更宽松的内陆地区，反而有更优的渐进式创新表现（以专利申请数量来代表）。虽然我们立刻会想到北京、上海、广东的经济水准跟高（GDP和人均GDP），受教育程度更高，研发费用更多等原因，但是作者在控制了所有这些因素后，结论依然成立。这和我们看到的工业机器人密度和增长率在文化更严紧的国家更多的现象相呼应。

难道文化松紧度的理论错了？难道越严紧的文化能滋生更多的创新？这如何可能？

文化松紧度的跨层理论

我们因此提出了文化松紧度的跨层理论。在这个理论中，我们认为松紧度不能只停留在国家层面来看，而应该挖掘到现象所在的层面。在国家层面宽松的文化，不见得国家里面的每个州或省市都是宽松的；相反，文化严紧的国家内部，也不见得每个州或省市都很严紧。再深入下去，一个经济体中，对于不同行业的管控程度也不一样。比如在美国，虽然对大部分行业控制不多，但对医疗行业的管控很严；而在中国，虽然对于大多数行业管控很多（尤其以媒体和出版业为最），但对另外一些行业如口腔医疗则比较放开。所以要预测在某一行业的创新程度，我们先得来看一看这个行业本身的文化松紧度。

就机器人这个行业而言，因为其正处在迅速发展的阶段，所以行业规则尚未成熟。全球机器人的数量从2012年到2022年增加了2350%，全球在AI领域的投资总量在2013年至2022年增加了13倍，达到1896亿美元。规则的出台远远滞后于技术的迭代。研究发现，88%对于AI使用的道德准则是在2016年后制定的，国际教科文组织发布的全球AI伦理准则于2021年发布，第一部关于AI的法律于2023年才被欧盟宣布。但迄今为止，全球对于如何使用机器人和AI仍未达成共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机器人这个行业对于任何一个经济体来说，都可以算是一个宽松的行业。

图3表示了文化松紧度的跨层理论。第一层表现国家层面的松紧度，绿色的点表示严紧文化（如中国），灰色的点表示宽松文化（如美国）。第二层表现国家内不同省/州的松紧度。比如在绿色的严紧文化中，代表严紧省的蓝色点多，代表宽松省的黄色点相对少；在灰色的宽松文化中，黄色点多，蓝色点相对少。第三层研究行业，橘色的点代表宽松行业（即机器人行业），深蓝色的点代表严紧行业（如金融行业）。

图3 文化松紧度的跨层理论

用这个理论做预测之前，我们提出了一个大胆且合理的假设前提，那就是：

世界上所有的人，不管他们生活在哪个国家，都具有同样的创新潜力， 而且都想找机会发挥自己的创新潜力。

只是人们要把这个潜力发挥出来，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文化松紧度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一个人生活在文化宽松的国家、宽松的省份，那么这个人可以实现自己创新潜力的领域就很多，即使再涌现一个新的宽松领域，大家也不足为奇。相反，如果一个人在文化严紧的国家、严紧的城市生活，那么此人要实现自己的创新潜力就不太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有一个新的宽松领域出现，大家就可能都涌向那个领域，去发挥自己的创意。因此，与文化宽松的国家相比，严紧国家中聚集在为数不多的宽松领域的人才密度会更高，在该领域的创新也会更多。

因为与其他发展更为完善的行业相比，机器人行业相对宽松，所以出现的情况就是在文化更严紧的国家此行业反而创新更多，反映在工业机器人使用的密度和增长率两个指标上。

实证研究

我们做了三个实证研究来检验上述理论。在第一个研究中，我们使用了32个国家和地区从1993年到2022年的工业机器人应用数据，发现文化松紧度与工业机器人的密度和增长率两个指标有着正向关系：文化越严紧，指标越高。图4[2]显示了具体结果。

图4 实证研究一

在第二个研究中，我们分别用了美国50个州1998—2022年的数据，发现在美国内部，文化越紧的州，其应用工业机器人的密度和增长率越高。接着，我们又用了中国31个省2008—2022年的数据，发现了同样的效应。

在第三个研究中，我们把美国50个州和中国31省的数据合并在一起，进行了国家 – 州/省 – 机器人行业的跨层检验。结果发现，在AI/机器人这个宽松行业，机器人应用这项渐进式创新在中国文化最严紧的省份得分最高（见图5[3]）。

图5 实证研究三

管理启示

首先，文化松紧度跨层理论突破了原有理论的限制，不再只关注一个层面，而是增加了第二和第三层面来观察文化松紧度的互动。这种方式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预测，为什么在整体偏紧的文化环境中，某些较为宽松的领域也能实现渐进式创新的成功。

其次，这个理论也颠覆了文化心理学界长期以来持有的观点，即严紧文化必然导致创新匮乏。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这要看领域的松紧度。虽然在像金融这样的紧领域，紧文化中的人们创新较少，但在像机器人这样的宽松领域，紧文化中的人们实际上会更积极地参与创新活动，去释放自己的创新潜力。换言之，行业或领域越宽松，人们越有创新性，且这种关系在严紧文化中得到增强。

上述结果也从侧面支持了我们的大胆假设：

所有文化中的人们都有创新的动力，他们只是需要机会和许可。

因此，创造宽松的国家文化、省市文化、行业文化，以及企业文化才是让人们兑现创新潜力的最有效方法。最终，是宽松和自由促进了创造力。

最后，我明确反对通过增加文化严紧度来促进领域层面的创新。管控过紧的文化，让人们在大部分领域无法发挥自己的创意，这有害于该文化的整体创新水平，尤其是颠覆性创新。此外，如果人们只能找到少数宽松领域来发挥创造力，也可能会导致在这些有限宽松领域内由于人才过度拥挤而产生的内卷现象，反而抑制创新。

2025年3月于美国西雅图

注 释

[1] Guan, J., Chen, X. P., Yu, S., & Qin, X. (in press). Explaining Disparity in Robot Application between Countries and Regions: A cross-level lens of cultural tightness. PLOS ONE.

[2] 每个国家按照文化严紧密度进行排序。白色和彩色节点分别代表每个国家的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绿色节点表示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的增加程度较大，红色节点表示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的下降。虚线趋势线表示文化紧密度与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之间的正相关关系，阴影区域表示标准误差。趋势线显示文化紧密度与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在横截面上呈正相关关系，彩色节点显示文化较紧密的国家在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方面的增加程度较大，而文化较松散的国家则较小。所有估计值均通过 z 分数标准化。

[3] 实线趋势线表示中国31个省份中文化紧密度与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之间的正相关关系。虚线趋势线表示美国50个州中文化紧密度与 a) 机器人密度和 b) 机器人增长之间的正相关关系。所有估计值均通过 z 分数标准化。

来源：辛庄课堂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