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们总说县城太小,迟早会遇见不想遇见的人。我从没想过,我会在县医院的走廊上遇见吴老师,更没想到,十五年的恩怨会在一台手术前画上休止符。
人们总说县城太小,迟早会遇见不想遇见的人。我从没想过,我会在县医院的走廊上遇见吴老师,更没想到,十五年的恩怨会在一台手术前画上休止符。
那天我值夜班。县医院的走廊灯管坏了两盏,修了半个月也没人来换。走廊一头亮,一头暗,像极了我对吴老师记忆的明暗交界。
“李医生,急诊来了个胆囊炎,要推去手术。”护士小刘喊我,手里攥着患者的病历本,边沿已经软塌塌的,像是被汗水浸泡过多次。
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十五。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着,声音大得像是在跑机场跑道。这种老式风扇从我上初中起就在这里转了,如今县医院翻新了两次,它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每天如同尽职的老兵,呼啦啦地为这个狭小的医生值班室带来微弱的风。
“行,我这就去。”我揉了揉眼睛,从办公桌上拿起搭着的听诊器。桌角上的茶杯里,泡了一下午的枸杞早已变得浑浊,像极了我这些年的记忆。
走廊那头已经推来了病床。我隔着口罩都能闻到刺鼻的酒气,想必又是一个喝多了酒,吃完烧烤回家猛发的急性胆囊炎。这种病人我一个月至少接待十个八个,县城的夜生活就这么点乐子,吃烧烤,喝啤酒,然后冲进医院,痛苦地蜷在病床上等着我给他打止痛针。
“姓名?”我低头看着病历,例行公事地问。
“吴…吴雪梅。”
我的手顿住了。吴雪梅,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抬头一看,苍白的脸上挂着痛苦神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吴老师。
人们常说世界很小,但我从不知道它可以小到让你在凌晨三点的县医院走廊,遇见那个曾经几乎毁了你人生的人。
吴老师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严厉到刻薄的人。那是2008年,我初二那年,正值青春期叛逆,学习也从小学的尖子生滑落到了中游。
她总是针对我,至少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李鹏,你又没交作业!站到教室后面去!”
“李鹏,数学只考了82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李鹏,你是不是觉得长得高就可以不用读书了?”
每次升旗仪式,她都会点名批评我。记得有一次我只是和同桌小声说了句话,她就让我在操场上罚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当时正下着小雨,我的校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冷飕飕的。放学回家,我感冒发烧到39度,躺了三天才好。
母亲心疼我,去学校找吴老师评理,回来后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给我熬了一碗姜汤。
那天晚上,我听见母亲在房间里低声啜泣。后来才知道,吴老师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指着我母亲的鼻子说:“你儿子没出息,将来肯定是个混混,你就等着打扫监狱吧!”
我那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原谅吴老师。
“李医生?李医生!”护士小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低头看病历,57岁,急性胆囊炎伴感染,已经拖延了两天。血压偏高,170/110,需要立刻手术。
“准备手术室,通知麻醉师。”我下了指令,目光从病历抬到病人脸上。
时光确实是把锋利的刀,十五年过去,当年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目光如炬的吴老师,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也花白了大半。痛苦让她的脸扭曲,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显然没认出我,或者说,她当时的疼痛让她根本无暇顾及眼前这个医生是谁。
推床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病床旁边只有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其他家属。我记得当年她总是炫耀自己的女儿如何优秀,如今考上了北京的重点高中。
“家属是?”我问那个老人。
“我是她丈夫。”他疲惫地说,“女儿在北京,已经打电话了,最快明天才能赶回来。”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手术室的灯亮着,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医院昏暗的走廊尽头。最近县医院预算紧张,除了必要的地方,都减少了照明。手术室门口墙上贴着一张2018年的消防安全须知,边角都已经卷起来了,没人去更换。
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吴老师的胆囊已经严重感染,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进行切除。麻醉师老王一直皱着眉头,时不时看看监视器上的数据。
“血压不稳,心率上升了。”老王提醒我。
我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加谨慎。手术灯下,吴老师的脸色苍白如纸。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这个脆弱的老人,真的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班主任吗?
突然,监视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血压骤降!”老王大喊。
我立刻下令:“肾上腺素,准备除颤器!”
手术室陷入了紧张的忙碌中。吴老师的生命体征在监视器上忽高忽低地波动着,像是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吴老师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麻醉效果减弱了,她开始感到疼痛,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李鹏…对不起…”她突然喃喃地说。
我的手停住了,震惊地看着她。她认出我了?还是只是巧合?
“李鹏…我…错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们都说…你考上…医学院…我…很骄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十五年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听到吴老师的道歉,更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
“血压继续下降!”老王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准备抢救!”我命令道,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手术中。
那晚的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一倍多。期间吴老师的心脏停跳了两次,好在都被我们及时抢救了回来。
走出手术室时,天已经亮了。县医院的停车场上,一辆卖早点的三轮车正在摆摊,老板娘熟练地摊着煎饼,空气中弥漫着葱花和面糊的香气。这是我每次值完夜班后最期待的场景,但今天我却没有了往日的胃口。
吴老师的丈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看到我出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写满了焦急。
“手术很成功,但病人情况还不太稳定,需要继续观察。”我如实告知。
他松了一口气,眼眶湿润了:“谢谢医生,谢谢你救了她。”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医生,”他叫住我,“你是不是…李鹏?”
我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是吴老师的丈夫,赵国强。”他苦笑着说,“她经常提起你。”
我皱了皱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很后悔当年对你的态度。”他继续说,声音低沉,“特别是知道你考上医学院后,她经常跟我提起,说她看人眼光太差,错怪了一个好学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十五年的怨恨,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除的。
“她有一个保存了十五年的信封,里面是她当年写给你的道歉信,但她一直没有勇气寄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我,“她说如果有一天见到你,一定要亲手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封。
“她这些年…过得不好。”赵国强低声说,“女儿从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回家,现在定居国外了,一年才回来一次。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看着你们班的老照片。”
医院的广播突然响起,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李医生,请速到重症监护室,李医生请速到重症监护室。”
“我得去了。”我匆忙说道,揣起信封快步走向电梯。
重症监护室里,吴老师的情况再次恶化。她的身体像是一艘漏水的船,我们刚堵住一个漏洞,另一个漏洞又出现了。
连续工作了近十小时后,我终于稳定了她的情况。这时候我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工作时间,按理说应该交班回家休息了,但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掏出那封泛黄的信。
信上的字迹工整有力,正是我记忆中吴老师的笔迹。
李鹏同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或许是愤怒,或许是不屑,这都是我应得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好老师,直到那次家长会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你母亲那天没有跟你说实话。其实她那天告诉我,你之所以成绩下滑,是因为每天晚上要照顾生病的奶奶到深夜,早上还要早起给奶奶做饭,然后才去上学。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贪玩…
当我得知你考上了医学院,成为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考入重点大学医学专业的学生时,我既骄傲又惭愧。骄傲的是,你果然没有辜负那份聪明才智;惭愧的是,我本应该是给你引路的人,却差点把你推入深渊。
我知道道歉可能已经太迟,但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希望你未来的路上,不再有像我这样的绊脚石。
你的班主任 吴雪梅 2010年7月20日
我看着信上的日期,那是我高考成绩公布后的第三天。这封信已经在她那里存了将近十五年,却从未寄出。
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护士小刘走出来:“李医生,病人醒了,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把信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走进了病房。
吴老师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睛有了神采。她看着我进来,眼神中有一丝不确定。
“李…李鹏?真的是你吗?”她虚弱地问。
我点点头,拿出听诊器例行检查她的心肺情况:“是我,吴老师。”
她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你真的成了医生…我就知道…你没有辜负那份聪明…”
我没说话,专注地听着她的心跳。外面的走廊上,一辆送饭的小推车经过,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
“信…你收到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收到了。”我简短地回答。
她紧张地看着我:“你…恨我吗?”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她的眼睛。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真诚的悔意和恐惧。
我本想说”恨”,却发现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曾经恨过,非常恨。”我最终说,“但现在…不了。”
她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谢谢你…不仅救了我的命,还原谅了我…”
我摇摇头:“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职责。至于原谅…时间会冲淡一切。”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我真的很抱歉,李鹏。当年如果不是我…你或许能考上更好的学校。”
我笑了笑:“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你,我才更加努力地证明自己。”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看室内,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母亲…还好吗?”她小心地问。
我的表情暗了下来:“三年前走了,肺癌。”
她明显震惊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生前一直记得你,”我继续说,“不过不是因为你对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你教会了我坚强。她说,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不会总是温柔相待,必须学会在逆境中成长。”
泪水顺着吴老师的脸颊流下,她无声地哭泣着。
我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好好休息吧,吴老师。明天你女儿就到了。”
转身要走时,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角:“李鹏…我想再看看你的成绩单,就像当年一样…”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拿出手机,我调出了前几天收到的主任医师评定结果:“全科第一,吴老师。这次,我没有让您失望。”
她笑了,眼泪中带着骄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那天之后,吴老师在医院又住了两周才出院。期间,我每天都会去看她,有时候只是简单地询问病情,有时候会坐下来聊聊过去的事。
她的女儿确实第二天就赶到了,是个漂亮的姑娘,在国外一家知名企业工作。见到我时,她说:“谢谢你救了我妈妈。她一直把你当成她教过的最骄傲的学生,家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的照片和作文。”
我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出院那天,吴老师拉着我的手,说想去看看我的办公室。我带她去了,那个狭小的值班室,电风扇还是”呼啦呼啦”地转着,桌上的茶杯里又泡着新的枸杞。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的证书上停留了很久。那是我获得的”优秀青年医师”奖状,就挂在一张已经发黄的2018年医院消防演习合影旁边。
“李鹏,谢谢你。”她最后说,“不仅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更是因为你让我知道,一个老师最大的成功,不是培养出多少个听话的学生,而是看到曾经被自己误解的学生,依然能够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笑了笑:“吴老师,您知道吗?其实我选择做医生,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您。”
她疑惑地看着我。
“您曾经说我将来只能在监狱里度过,”我继续说,“我当时就发誓,一定要证明您错了。我要救人,而不是伤害人。”
她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对不起…”
“不,现在应该说谢谢才对。”我真诚地说。
送走吴老师后,我回到值班室,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封已经读过无数遍的信。窗外,县城的天空格外湛蓨,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像是在无声地见证这一刻。
我拿起笔,在信纸的背面写道:
吴老师:
时间真奇妙,它能让仇恨变淡,也能让真相浮现。谢谢您当年的严厉,它塑造了今天的我。也许命运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让我在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您教会我的不仅是知识,还有如何在挫折中成长。这或许就是教育最伟大的地方——即使在误解中,也能孕育出力量。
祝您健康。
您的学生 李鹏 2025年5月8日
写完后,我小心地将信折好,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县医院的广播又响了起来,呼叫我去急诊室。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那头,一盏坏了半个月的灯管今天终于修好了,亮堂堂的,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