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和元年(806)四月底,刚刚即位的唐宪宗李纯开设了一次制科策试,向天下征求“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的人才。这种选拔人才的方式还保留有秦汉时察举制的遗风,主要是针对国家治理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即使是之前通过科举考试获得过出身的官员,也可以参与这种制科考试,从而吸引
元和元年(806)四月底,刚刚即位的唐宪宗李纯开设了一次制科策试,向天下征求“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的人才。这种选拔人才的方式还保留有秦汉时察举制的遗风,主要是针对国家治理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即使是之前通过科举考试获得过出身的官员,也可以参与这种制科考试,从而吸引统治者的注意,获得更好的政治前途。因此,时年三十四岁的白居易也参加了这次考试。北宋宰相李昉等主持修撰的部书《文苑英华》比较完整地收录了白居易参加这次考试时的答卷文章,同时记录了此次考试的时间,正在小满节气前后(四月二十八日)。
这次设置在小满节气的策试,标志着白居易正式开启自己的从政生涯。似乎也在冥冥之中,“小满”二字,成为了其一生进退取舍的注脚。“小满”的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从这二字中,我们又能学到怎样的人生智慧?
白居易画像
小满,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对于这个名字的由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的解释是:“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也就是在这一个阶段,万物生长既已繁盛,却又没有发展到顶点。从哲学意蕴上来讲,“小满”大概是二十四节气中最值得玩味的一个。有人会说这只是一种小富即安、得过且过的消极满足,也有人觉得这种“持而未盈”的状态是一种“中庸”的智慧。其实抛开哲学上的讨论,“小满”本质上还是对当时农事情况的反映。此时北方冬小麦籽粒渐熟,浆水初盈,却未至全熟,故谓“小满”;南方则因梅雨将至,江河湖泊蓄水渐丰,民谚称“小满大满江河满”。这种对“满”状态的把握,既是农人对自然规律的精准观察,亦是对生存智慧的朴素总结。这些从日常劳作与自然观察中凝练的智慧,不是玄虚的思辨,也非空洞的说教,而是直面生存挑战的务实选择。正是这种与土地、农时的深刻关联,才让中国传统哲学始终紧扣现实需求,历经千年仍能具有无穷的生命力。
小满AI生成图
对于农事生产而言,小满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间节点。此时全国大部气温显著攀升,南方暖湿气流活跃,降水频繁,多地进入雨季前奏;北方则处于春末夏初的干热风高发期,空气湿度骤降。而北方的冬小麦进入灌浆关键期,籽粒逐渐饱满却未完全成熟,田间需频繁引水灌溉以防干热风灼伤麦穗,同时警惕蚜虫、锈病等病虫害蔓延。南方则需抢修堤坝、疏通沟渠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强降水。清朝诗人查慎行的《村家四月词十首》,表现的就是小满前后农家忙碌的景象:
蚕忙粗了接农忙,早晚官符不下乡。
见说城中多大户,带征犹欠隔年粮。
在诗人笔下,四月的农家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有单身汉急着娶老婆,好照顾家里的蚕事,支撑起小农经济“男耕女织”中“女织”的部分;有幸运租种到带水沟田地的农户,连忙在水中种养菱、鱼,以获得一些田地之外的收入;有养殖家禽的人家,特别注意不让鸭鹅跑进地里,避免踩坏了尚且稚嫩的秧苗;有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向儿孙后辈传授作物选择的经验。诗人在如实记载这些生动的乡村生活场景之余,也不免感慨:“即便如此辛劳,女人和孩子也只能赤脚蓬头,这样忙着忙着,还不知秋日是何光景。(山妻赤脚子蓬头,从此劳劳直过秋)”
查慎行画像。来源/苏文编绘《吴中先贤谱》
查慎行出生于清朝初年,彼时清廷统治根基尚不稳固,因此家族并不愿他过多涉身科举。进入科场后,他又因父母相继去世连番受挫,家境每况愈下,不得已投身各地方官幕府,期望通过保举入仕。他辗转多地,服务于多位地方大员,甚至与当时的权臣纳兰明珠多有往来,也多次参与科举,却终究仕途坎坷,久久不第。直到步入中年,接连承受妻子去世、诗文被盗、幼子去世多番打击后,才偶然因才名获得康熙皇帝的注意,获准入直南书房,很快便考中进士,后多次随康熙帝出巡,荣极一时。六十三岁时,查慎行告老回乡,从此潜居著书。后虽卷入其弟查嗣庭的“讪谤”案,最终因在南书房时同僚的帮衬和自己的谨慎得以赦免,可惜年事已高,回乡后不久便病逝。
虽然不知这组诗创作于查慎行的哪一个人生阶段,可终其一生,皆能见到“小满”二字的印迹。少年时素有“神童”之名,却家道中落、科举不顺;青年时仕途受挫,却因行走四方,积累下大量山水游历诗,成为康雍年间政治军事、社会经济、文化现象等多方面史实的真实反映;中年偶然骤贵,却没有贪恋权势,及时抽身而退;老年虽卷入风波,也因自己的守身持重,得以保全晚节。他未因命运起伏而失其本心,也未借权势机遇而贪求全功。这种对“满”的清醒克制,让他在动荡浮沉中既保全自身,又以诗文刻录时代真相。
元和元年(806)的初夏小满时节,白居易参与了那次由新君举行的策试。彼时的大唐王朝已非贞观、开元时那般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经历安史之乱的打击,朝廷上下虽仍有心进取,到底不再有盛唐时自信满满的朝气,许多潜藏在繁荣之后的隐忧也不断暴露。唐宪宗的父亲顺宗,也曾一度锐意革新,重用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最终却因政治经验不足、改革过于激进引发大规模反对,主导改革的“二王八司马”或死或贬,唐顺宗本人也被宦官和藩镇逼迫退位。继承帝位的唐宪宗同样明白国家局势亟需改变,但也吸取了父亲的经验,明白既需要所任得人,也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决定从广纳谏言开始,徐徐图之。元和元年的这次制科策试,便应运而生。在策试中,白居易凭借自己务实的政见和华丽的文笔一举得中,获得了唐宪宗的赏识。白居易本人也认为自己得遇明主,满心希求报效,因此经常上疏针砭时弊,不想反而惹得唐宪宗不快,向当时的宰相李绛抱怨:“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提拔上来的,现在却常常无礼于朕,真让人受不了!(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终于,在白居易又一次对宰相武元衡的遇刺上疏谏言时,被人以“越职进谏”为由弹劾,随即召来许多政敌的攻击,最终被贬江州。这一次仕途的打击使白居易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在给友人元稹的信件中,他带着些自嘲叙述这段经历:“我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关东男子,除了读书写文章,喝酒打牌这些应酬技巧全都不会,在朝中也没有亲友帮衬,就仗着自己会写文章,赤手空拳地在朝堂中到处惹事。我最初成名是因为写文章,最终获罪也是因为写文章,也算是活该了。(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卽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白居易虽然也曾在浔阳江头感慨过琵琶女的遭遇,但更多时候,他的心境是平和且豁达的。他时常与友人和弟弟出门游山玩水,还热衷于研究佛学,同时不忘研究诗文写作,提出了“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的创作准则。在人生的逆境中,他不再追求轰轰烈烈、成就一番大事业,反而找到了能让自己心安的微末满足。
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听琵琶的AI场景示意图
事实上,唐宪宗确实不算昏聩之主。他比白居易更早知道国家的种种问题不能靠大刀阔斧的改革解决,白居易的急谏虽于国家有益,却不能解决问题。皇帝也知道白居易是一员干吏,因此将他贬到江州三年后,便重新起用其为忠州刺史,次年召回京城。回到京城后的白居易依然希望对国家最紧迫的河东军事提出建议,仍然没被采纳。这次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坚持彻底解决所有问题,而是自请外调,选择造福一方人民。公元822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
在杭州城的历史上,白居易和苏轼无疑是最知名的两任“市长”。白居易其实是杭州宜居环境和丰沛人文底蕴的奠基人。杭州地处钱塘江边,饱受江潮不稳定带来的水旱之患。当时的西湖也不似如今“淡妆浓抹总相宜”,暴雨时湖水时常外溢,农业用水高峰时又枯竭,可谓“阴晴不定”。杭州城古时曾为海湾,因此地下水含盐量极高,百姓打出来的井水味道又咸又苦。因此,白居易到达杭州后,便开始对西湖进行大规模治理。他首先疏浚了前人留下的“六井”。所谓“六井”,并不是汲取地下水的水井,而是六个与西湖连通的水塘,通过储蓄西湖引入的淡水,供城中百姓取用。同时,为了防止西湖旱时干涸、涝时泛滥,白居易组织百姓加固堤坝,重新梳理了西湖的供水系统,并计算了一顷农田所需的灌溉水量,要求堤坝管理者严格控制,既要避免过量灌溉而导致西湖干涸,也要注意涝时西湖的承载能力,及时排水。
离开杭州任上时,白居易将这些治水经验事无巨细地写成《钱塘湖石记》一文,刻于石上,置于西湖岸边;还特意留下了一笔官帑,用作西湖水利设施维护的经费。在白居易治水的经验中,我们也能看到“小满”的智慧:他所追求的,是西湖和城中用水的动态稳定。在《钱塘湖石记》中,他特意指出,要时刻注意西湖的水位,放水灌溉后一定要设法使水位回归原状,避免损伤水利设施和影响通航。(准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本水尺寸)为此,他还建立了严格的用水审批制度,如果需要额外用水,必须呈报刺史审批(若岁旱百姓请水,须令经州陈状,刺史自便压帖,所由即日与水)。在他设计的西湖水利体系下,百姓不汲尽湖水以解旱,不任其溢流以毁堤,以精准节制维系生态命脉,使“小满”的西湖变成如今宜雨宜晴的城市名片。
(南宋)李嵩(传)《西湖图》。来源/上海博物馆
结束地方官任期后,白居易又先后担任了刑部侍郎、河南尹等官职,后因身体不佳逐渐淡出官场,并于842年申请致仕。即便已经退休,白居易依然关心民计民生,自费开挖龙门石滩以便舟船航行。观其一生,白居易终究没有实现彻底革新国家弊病的理想,却依旧脚踏实地、切实为一地百姓带去实惠。他的一生,正如其在江州时写给友人的书信所言: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小满”的智慧,在于对“未满”的清醒认知。无论是农事中对水位的精准节制,还是人生际遇中的进退取舍,“小满”皆指向一种动态平衡的生存哲学。白居易的治水经验与查慎行的浮沉人生,无不印证了这一点:前者以“不汲尽湖水、不任其溢流”的克制维系生态命脉,后者在盛时自守、困时自持的清醒中刻录时代真相。人生如节气,圆满未必是真全,守得“小满”方见恒久。所求不必穷极,所行但求合道,此间分寸,恰是“小满”对世人最深的启示:在“将满未满”间自得其适,于“持而未盈”中生生不息。
编辑: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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