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作文杂谈》——一己之见、题与文、条理提纲、行云流水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5-20 11:08 1

摘要:作文,内容方面的要求,从消极方面说是不要空洞无物。这物,通常是“自己”的思想感情。说通常,因为在少数情况下,作文也可以是代言。代言,有时是代一人。比如在旧社会,农村妇女几乎都是不识字的,有事需要写信,常常是由学塾老师代办。这信的内容与塾师无关,有些甚至是塾师认

二二关于一己之见

作文,内容方面的要求,从消极方面说是不要空洞无物。这物,通常是“自己”的思想感情。说通常,因为在少数情况下,作文也可以是代言。代言,有时是代一人。比如在旧社会,农村妇女几乎都是不识字的,有事需要写信,常常是由学塾老师代办。这信的内容与塾师无关,有些甚至是塾师认为不当的,这编组成文就不是自己的思想感情。但这仍然应该说是言之有物,因为其中有某妇女的意见和要求,如果无此文,收信人是不会知道的。代言,还有时候是代众人。比如,小的,为什么事用团体名义写个通知;大的,为什么事用行政单位名义写个通报,这也是作文,内容却不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代言,也要内容充实,条理清楚,措辞得当,却不必也不当染上个人色彩。

我们一般说作文,说写作,很少是指代言,这从正面说是必须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的,对面是别人的;或说一己的,对面是一般人的。这相对的两方面有关系问题,有高下对错问题,有如何处理的问题。为了减少头绪,突出重点,我们无妨略去感情不说,专说思想,这问题就成为:作文,要求言之有物,这物如果是“意见”或“看法”,而碰巧牵涉到“自己”和“别人”,“一己”和“一般”,我们要怎样对待?

自己和别人,问题比较小。“英雄所见略同”,当然有好处,可以证明对的可能性大。不同,也没什么了不得,亦各言其志而已矣。自然,如果这别人在这方面是专家,而且向来态度持平,你的看法与他距离远,甚至相反,下笔之前就要慎重考虑,因为很可能是肤浅或一偏之见,经不住推敲。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同样是一己之见,不同,无妨各行其是,只要经过周密思考,顾虑不必过多。又,人的见闻有限,作文,谈某事物或某问题,不能等待耳听八方之后再下笔,所以考虑别人的意见,事实上难得周遍。因此,关于写自己的思想,需要多注意的是“一己”和“一般”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的问题。

所谓一般,是多数人,甚至长时期,认为对,不当提出疑问的。这里面也是内容很杂,有性质、程度等等的差别。比如牛马是脊椎动物,千真万确,这是不容怀疑的一极端。可以由此向下移。比如《史记》是典范的历史著作,怀疑的人很少,但不见得没有,我们可以说这是较高的一般;苏东坡的词成就大,同意的人很多,但有些人不这样看,我们可以说这是较低的一般。对于某事物或某问题,关系远,兴趣低,我们常常没有意见;没有,不想说,自然更不必写。但对另一些事物或问题,我们就可能有意见。这意见,最大的可能是与一般一致,或大致相同,可以不可以写入作文?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人人有思想言论的自由。不过,如果这一般是“牛马是脊椎动物”之类,那就还是不写为好,因为你有思想言论的自由,读者还有不看的自由。著文,较高的目的是述新知,解旧疑,使有疑的人不再疑。

疑,来源于有可能错。一般说,多数人的共同看法,对的可能性比较大。这可以用统计学的原理来证明,也就是谚语说的,“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事实正是这样,一个人,思想片面是常见的;千百人,思想都片面是少有的。回顾历史,情况也是这样,无论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时间放长一些,多数人首肯的意见通常是不错的。

但这只是通常,不是永远。有例外,较大的原因是难免所谓局限性。最明显的例证是时代的局限性。历史上有不少认识或主张,在当时成为多数人首肯的,如道德方面的愚忠愚孝、妇女守节等等,现在看起来,就是在当时也并不合理。还有风气的局限性,如明朝的文风重复古,多数人以为写文章应该模仿秦汉,至于为什么必须像秦汉才算好,一般人不过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管是时代的局限还是风气的局限,总之是一般人首肯的未必就没有问题。较小的原因是有时(自然不多)会有个别的一己之见冲破局限性,而这类一己之见,经过长时间检验,证明却是可取的。历史上这类例证很不少,我国的,如范缜的《神灭论》,西方的,如达尔文的“进化论”,都是。

这样,作文,怎样处理一己和一般的关系,对应客观情况,原则就比较容易规定,是:尊重一般,不弃一己。应该尊重一般,理由已经说过,这里着重说说为什么要不弃一己。所谓一己之见,就它同一般的距离说,有两种情况。一种,对于某事物或某问题,经过思考,认为一般是对的,自己同意,严格说这也是一己之见。但这是一己与一般相同,没有互不相容的问题,可以不管。这里只说通常说的一己之见,是多数人不这样想,而自己却这样想的那种看法。

这样的一己之见,也可以甚至值得写成文章,理由之一是,它有对的可能。一己之见的对错问题更加复杂。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具有一己之见的个人的学识如何,态度如何。学识丰富,态度持平,对的可能性就大,反之,对的可能性就小。还要看具体情况,同一个人,对两种事物都有一己之见,也可能对这种事物的看法是对的,对那种事物的看法却不然。学识和态度,不同的人可以很不同;不同事物的性质、广狭、深浅,属于何种专业,更是千变万化。总之,泛泛地说,所谓一己之见,有不少错的可能,但也不是没有对的可能。既然有对的可能,我们就没有理由阻止它写出来。

理由之二是前面说过的,作文要“言为心声”。不同于一般的一己之见,即使未必保险不错,但只要是自己思考之后确信的,就可以如实地写出来。不然,那就会成为人云亦云,还有什么价值呢?

理由之三是,对于某事物,有时候自己有新的想法,却拿不准究竟对不对,这也宜于写出来,算作对一般的看法提个疑问。提出质询,如果证明一般的看法不误,这是真理愈辨而愈明。

理由之四,这是旧话了,好的文章应该是“言志”的。还是五四以后不很远,文坛有过“言志”与“载道”的小争论,当时所谓载道是指韩文公那样的言不离圣道,言志的志则与圣道相左,是指一己之见和一己之情。在五四的带有文艺复兴精神的风气的影响之下,一般认为写文章应该言志,不当载道。其实,平心而论,这样极端对立的二分法,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扞格难通的。譬如说,道未必错,也自认为不错,而以信服的心情写它,有什么不可以呢?因此,有人就改用圆通的处理办法,是: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之道亦是言志。按照这种精神,执笔为文是应该写一己之见的。

这言志的主张也许偏激一些,不如改为较平实的说法,是:对待一己之见,总的精神应该是慎重思考,实事求是,认真负责。这表现在笔下是:(1)形成一己之见之前,要多考虑一般意见的各个方面;(2)一己之见不当来自灵机一动,而必须要求言之成理;(3)有所信,不因为不同于一般就不如实写;(4)尤其重要的是不立异以为高,已经发现不妥而坚持己见,成为“爬也是黑豆”派。(西方讽刺故事:甲乙为地上一个黑点是什么争论,甲说是虫子,乙说是黑豆,正在相持不下,黑点爬了,甲说:“你看怎样?”乙说:“爬也是黑豆。”)

二三题与文

从这一节起谈“写”的表达方面,或者可以看作这本小书的重点。作文一般是就题发挥,所以先谈题与文的关系。题大致说有两类:(1)他人命题,自然是题在文先;(2)自己命题,题可以在文先,也可以、甚至常常在文后。

题在文先,即所谓命题作文,上学时期的练习几乎都用这种形式。这样,他人命题,自己作,见题之后的思和写要怎么样进行呢?首先当然是体会题意。文题之意,古代有些是难于先知的,如枚乘《七发》、柳宗元《三戒》,不看文就不能知道是哪七种、哪三种;即使没有数目问题,如韩愈《进学解》、李翱《复性书》,别人也难于知道究竟要怎样解、怎样复。到现代,这种情形几乎没有了,绝大多数文题浅明确定,一看就知道命题人的意之所向。自然,例外总会有的,如有的人很不愿意平实,或者想引出文的新境界,于是在命题上求新奇。这有多种办法,如“侵晨”、“雨”之类是简约,“进与退之间”、“在发愤的道路上”之类是含蓄,“杜鹃归去的时候”、“月下的沉思”之类是粉饰,等等。遇见这样的题目,体会题意就会比较费思索。如果想知道的是命题人的确切用意,这就相当难。但它也有易的一面,因为意不确定,那就只要沾上边就不能算错。以“雨”为例,可以写一篇记叙文,记某一天下雨或遇雨的情况,也可以写一篇说明文,说明雨的成因以及与农业的关系等,只要写的是雨,命题人就没有理由说文不对题,事实常常是,命题人要求的正是这样的可此可彼的自由。

浅明确定的题就没有这样的自由吗?也不然。这自然要看是什么样的题目。有的题目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读书的益处”,作者的自由就小,因为不能说有害处。但也不是毫无自由,即使内容方面不容许有较多的出入,表达方面还是可以独出心裁的,譬如不写成一、二、三、四的条条,而写成先无知后有知的感受。较多的题目不表示或不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只是“读书”,作者的自由就大多了。首先是内容方面。应该说,与读书有关的内容是无限的,选定哪一种,可以由两方面的条件来决定。一个条件是“兴趣”。与读书有关的事,有不少是自己的经历,也有些不直接属于自己,是自己的见闻,这些,一齐或大部分拥上心头,于是可以衡量一下,对哪一种最感兴趣就写哪一种。另一个条件是“见识”。所谓见识,是对于读书的某一个方面有独到之见,或说有值得别人参考的意见;独到,值得参考,写成文章才有分量,有用,所以就应该写这一种。兴趣和见识能够协调,就是既有兴趣又有见识,最好;万一不能协调,应该舍兴趣而取见识,因为没有见识的结果是内容空洞无物,那就是作了等于不作。

其次是表达方面,选择的自由也是很多的。同样的内容,可以写成不同的体裁,如抒情的散文或者说理的议论文。同样的体裁,如议论文,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论证,如先提出论点而后举论据,或者先举论据而后提出论点。此外,详略、正反、虚实等等也可以随心所欲,只要运用得当,都可以殊途而同归。

同一个题目,有选择内容的自由,有选择表达方式的自由,这是方便说;其实是内容离不开表达,表达离不开内容,审题之后,写的自由总是内容和表达混在一起的。以下混在一起谈谈审题之后、成文之前的运筹,也就是怎么样使文与题能够巧妙地配合。这情况千变万化,只能举一点点例,其余可以类推。

(一)常与变。常是顺着题意写,或者说,照一般人所预期的那样写。如题目是“我的老师”,成文,是记某一位老师的为人和自己的观感,是常;成文,不是写人,而是写看到蜜蜂为集体而忘我地劳动,受启发,决心向蜜蜂学习,丢掉自己的私利观念,是变。作文,有题,要扣紧题目写,所以通常是走常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变,变,只要意思好,与题在某方面能对应,也可以算是扣紧题目写。只是要记住,变必须是意思的需要,不可为变而变,立异以为高。

(二)大题小作与小题大作。科举时代作八股文,命题有大小,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是大题,“吾身”是小题,八股文规格有定,字数大致有定,所以大题须小作,小题须大作,以期能够多而不臃肿,少而不单薄。这是逞慧心,慧心之下有自由。这种逞慧心的办法可以移用于现在,就是不管题目怎么样,我们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欲长则长,欲短则短,欲详则详,欲略则略,欲重此则重此,欲重彼则重彼。结果是,重大的题目,也许提纲挈领或轻轻点染就完篇了,而狭小的题目,也许推心置腹或面面俱到而成为大篇章。

(三)正题反作与反题正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正面的意见,题是正题,依通例作是正作;不依通例,而表示反面的意见,是反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反面的意见,题是反题,依通例作是反作;不依通例,而表示正面的意见,是正作。不依通例,是因为自己有不同于通例的意见,言为心声,所以正题反作、反题正作都是对的。这种写法,如果真是出于心声,就会给读者以既新奇又真挚的感觉。历史上这类文章也颇有一些,如元好问的《市隐斋记》是应人的请求写的,依通例应该说些颂扬市隐斋主人的话,可是偏偏不说,而相当露骨地说了些市隐乃假清高真鄙俗的讽刺话。这新奇是心声,不是故意玩花样,所以成为有深远意义的名文。

(四)就题写与就己写。这所谓“就”是偏于,因为任何文章都不会完全离开题或完全离开自己。就题写是常态,可以不说。所谓就己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或者触景生情,有千言万语必吐之而后快。古典的名文中这类的不少,如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就是典型的一篇。伯夷、叔齐弟兄事,历史传说很简单,可写的不多,太史公为什么要写他们呢?是想倾吐自己的一肚子愤懑。许多人,世风,与自己的清高刚正的理想相距太远,他看不过去,想矫世俗,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把牢骚和眼泪都写在文章里。像这样的文章,表面是写伯夷、叔齐,而实际是写自己,所以千百年后还能引出读者的同情之泪。这就告诉我们,就己写的办法不只可以用,如果用得适当,还会有大成就。

(五)因相关而岔出。文是思路的痕迹、思路的文字化。对于同一个主题,不同的人思路必不同,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思路也可能很不同。思总是由甲及乙;可是,甲已定,乙究竟会是什么,那就很不一定。关联总是有的,但关联的线千头万绪,所以如何联都是可能的,合理的。例如同是风吹竹叶,甲可以想到吃竹笋,乙却想到故人来。因此,可能有这种情况,顺着思路写,大道多歧,越岔越远,甚至岔到像是与题无关,怎么办?一个办法是收回来,最后与题目照应一下,这是放风筝的形式,虽然飘出去很远,却有一条线牵着。也可以不收回来照应,这是射箭的形式,虽然不回来,总是由弓那里发出去的,仍然可以算作形离题而神不离题。

总之,同一个题目,写法可以千变万化;应该以兴趣和见识为准绳定取舍,而不为题目所拘。

以上是说他人命题。作文,还可以自己标题。自己标题,文无限,题也无限,很难具体说应该怎么办。大致说要注意这样几个原则:(1)要切合文意。内容是西瓜,标“东瓜”当然不对,标“瓜”也不恰当,一定要标“西瓜”。(2)要能明白显示文意,不劳读者猜测。就是说,过于晦涩迷离不好。(3)要能引人入胜,使读者看到题目就想知道内容。但要注意,不可浮夸、轻佻,使读者有不郑重的印象。(4)要典重,稍有含蓄。这是暗示读者文章内容有分量,值得仔细研读。(5)标题还要注意声音的和谐。这同题目长短有关系,一般说,过长过短都不好。还同音节数目甚至平仄有关系,如“长城游记”(2、2)比“八达岭游记”(3、2)好,“香山古寺”(平平仄仄)比“香山新亭”(平平平平)好。

自己写文,标题不是什么难事,但恰恰做到好处也并不容易。这要多向名作家(如鲁迅先生,标题花样就特别多)学习,并多体会、尝试,求渐渐能够神而明之。

二四条理与提纲

文章,不管长短,都要有条理,理由用不着说。什么是条理?也是不追问还明白一追问反而模糊的事物。这里最好先缩小范围,因为条理可以指序列,任何序列都是一种条理,乱七八糟的序列自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条理。范围缩小,我们就可以把条理限定为清晰的或说可取的一群。这之后自然还有问题,那是,要搞清楚什么是清晰的或可取的。

一种想法,是与客观事物的条理相合。比如记事,事是按时间先后的顺序排列的,依照这个顺序写,大到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小到某一个人的传记,甚至更小到一天的日记,都会显得条理清晰。又如介绍地理情况,东、西、南、北、中五方,从某一点起由此及彼,也是客观存在的,依照这类客观情况写,大到介绍全国的情况,如史书的《地理志》,小到一间房子的布置,也都会显得条理清晰。时间、空间之外,所有客观事物,包括心理状态,都有它本身的排列情况,虽然未必像时间、空间那样明显,我们写它,只要能够抓住它的排列情况,依样画葫芦,就会显得条理清晰。

这样说,条理是来自客观,对不对?也对也不对。对,因为如刚才所说,确是有如此如彼的情况。不对,理由比较复杂。(1)客观事物的条理,要通过主观,成为“思路”的条理,才能写到纸上,成为文章。(2)即使客观事物有明显的条理,思路也可以使它变,有时甚至最好有所变,然后写到纸上,成为文章。大家都熟悉的是记事作品中常用倒叙和插叙(故事片中最喜欢用的回忆也属于这一类),这条理显然不是来自客观事物,而是来自主观思路。(3)有不少事物,或说想写的内容,并不像时间、空间那样有明显的条理,可是写到纸上,也有条理,这条理自然是从思路来。因为有这种种情况,所以就作文的实践说,我们无妨说,思路的条理更直接,更重要,甚至说,所谓条理是指思路的条理;当然,同时也要记住,这思路的条理不是无源之水,是有客观事物的条理作为基础的。

思路,由此及彼,有规律。一个人无论怎样想入非非,总不能使野马跑到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在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学识不同,甚至同一个人,片刻间的心情不同,同是思一种事物(此),由这个此一跳而及彼,彼的具体内容可以、甚至经常很不同。譬如说,甲是农民,由秋风想到收获,乙是诗人,由秋风想到“一年容易”;同一个人,此时由春雨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彼时由春雨想到“好雨知时节”:都是顺其自然,没有高下之分。这所谓没有高下之分,是就演变时的顺其自然说的。如果就其可以成为、或作为文章的胚胎说,不同的思路是有高下之分的。举极端的例说,一种,可能忽此忽彼,像是常常断了联系,总起来又漫无边际,不成体系;一种,思路的各部分,演变得合情理,联系得很紧凑,总起来看是个整体。显然,照样写在纸上,前一种不成文理,因为思路没有条理;后一种成文理,因为思路有条理。

思路,作为文章的胚胎,怎样演变算有条理,怎样演变算没有条理,难于具体说,因为:(1)演变的情况是无限的;(2)有条理和没有条理,是对表达某种内容的要求说的,而内容的要求又是无限的。且放过这个问题不谈。其次还可以问,怎么样思就“能够”有条理?这也难于具体说;勉强说也是一句废话,是经常锻炼,仔细捉摸,逐渐减少错误和不妥,以期到相当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有求必应。求的是条理,应的也是条理。这条理,概括说要满足两个条件:(1)依照这个条理写,能够把想表达的内容表达得清楚、确切、简约、完整;(2)依照这个条理写,读者能够毫不费力地了解作者的原意。

有条理的思路,写到纸上,成为文章,一方面满足了作者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了读者的要求,这样的条理总当是最好的或最理想的吧?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因为它满足了作文的要求:在人与人之间成功地传达了思想感情。说不是,因为:(1)表达同一种思想感情,理论上可用的条理很多很多,实际上可能形成的条理也不只一两种,譬如有甲、乙、丙、丁四种,甲和乙,内部安排不同,而传达思想感情的能力不相上下;甲和丙,或乙和丙,也是内部安排不同,可是就表达思想感情的能力说,甲和乙高,丙差一些;丁就更差,内部安排有显著的缺点,因而不能毫无遗憾地传达思想感情。写文章,用了某种条理,通常情况,这条理不会是丁,或假定不是丁,而是甲,或乙,或丙。是丙,当然不能说是最好的,因为它比甲、乙差;是甲或乙,也不能说是最好的,因为甲和乙是难兄难弟。(2)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一种条理,总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说,总不会是顶天的,十全十美的。(3)思路,受构思者才力的限制,学力的限制,某特定时间的心情的限制,这样形成的条理,虽然不能不说是以理智为基础,却多多少少有碰运气的意味,一碰就碰上最好的,这种可能也是很少的。因此,作文,下笔之前思路的条理,我们要求的不必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大体可用的。大体可用,它就还可以改进,或说还有待于改进。怎么改进?一种常用而有效的办法是先写提纲。

提纲可以有助于思路的条理,使之明晰,使之渐臻于完善。情况是这样:有文章要写,下笔之前,思路的明晰程度可以很不同。有时候只有主旨,譬如驳某人某篇文章的议论,主旨明确,至于用什么理由驳,模糊,论点和论据怎样安排,更模糊,都要等笔接触纸时的灵机一动。有时候,不只主旨明确,内容的要点也有大致的轮廓。还有时候,想得多而细致,连开头、结尾以及段落的安排都有了拟定的格局。三种之中哪种为好?不宜于抽象地回答,因为要看写文章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文章。譬如鲁迅先生写杂感,推想下笔之前的思路情况总是属于第一种,甚至写小说,如《阿Q正传》,情况也属于第一种。但这是鲁迅先生,至于一般人,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也照样来一下。这里谈作文,主要是就初学立论,那就无妨说,思路的三种情况之中,以最后一种想得多而细致的为好。想得多而细致,形成篇章结构的蓝图,或说腹稿,只装在头脑中也无不可;但总不如拿出来,使它固定在文字上,就是说,写成提纲。理由之一是定下来,可以避免模糊以至遗忘;之二,文字比头脑里的思路明晰,比较容易组成合用的体系;之三,写下来,放一放,可以用过些时候的思来审查,改进,以求更合用。

写提纲,可详可略,大致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纲领式”的,只写内容的要点,以及文意的大致安排;或者只写内容的要点,连文意的安排,哪些先说,哪些后说,都留待动笔的时候相机处理。一种是“细目式”的,不只写明内容的要点,还写明表述此内容的篇章结构的具体安排,如由哪里说起,中间怎样转折、过渡、联系,最后怎样收束等等。就初学说,两种提纲之中,以细目式的为好。理由有很多,如:(1)可以锻炼思路,使之细密,也就是培养编写腹稿的本领,有了这种本领,在适当的时机,即使不写提纲也可以下笔成章;(2)写成文章,内容和表达都可以比较有把握;(3)动笔的时候不至于盲人走生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或者上句不接下句;(4)提纲细,构思时想到的一些精采的意思、措词等也可以记下来,那就不至于有好兵器而作战时没有用上;等等。

写提纲,由时间的限制方面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刻不容缓,如课堂作文,限定两课时交卷,写提纲总不能用时间太多,也不容许反复修改。写这类提纲,要聚精会神,快中求细致。另一类,不是刻不容缓,至于时间可以放到多长,那就很不一定。譬如计画写一种专著,写提纲,时间甚至可以长到超过一年;短的,一两天或三五天。总之,只要不是刻不容缓,那就容许:(1)选择时间,原则是,头脑清醒的时候比已经精疲力尽的时候好;(2)修改,原则是,次数多比次数少好。一个人,不管思想多么细密,过些时候,再思,总可以发现不足的地方;何况初写与再思之间,还可能看到有关的文章,听到有关的议论,受到启发,那就更宜于修改,以求接近完善。至于修改什么,概括地说不过是两方面:一是量的增减,应说而没写上的,补,可以不说而写上的,删;二是次序的调整,即前后的移动。这样修改之后,下笔时是不是就可以完全照它呢?我的经验,可以完全照它,而经常是不完全照它,也就是在成文的过程中还要修改。为什么?因为文是思想感情的精粹化、条理化,在成文的过程中,原来思路的粗糙、不足、混杂等缺点必然要显露出来,有缺点,当然要改动,甚至大改动。这种情况,后面谈思路与字面的时候还要提到,这里不多说。

我们都知道,初学作文,不少人看见题目,苦于无话可说,或有些模糊的意思,不知从何说起。如果说这是一种病态,那治病的良药就是锻炼思路,使之有物并有条理。思路条理的形成,要靠多方面的条件;就作文说,写提纲是个很重要的条件,或说很有效的办法。其实又不只对于初学,就是非初学,先写提纲也可以避免缺漏、轻重失宜、次序混乱等缺点。总之,这是费力不多而确有实效的办法,凡是有志为文而没有这种习惯的人都应该试一试。

二五按部就班与行云流水

作文,先写提纲,就行文时的步伐说是按部就班,因为是顺着既定的路径走。这有如沿着公路或铁路前往某地,路线已定,起身上路,不必再考虑如何取道的事,只要一站一站地前进就是了。

按部就班有好处。好处之一是可以减少失误。执笔为文,有的由于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还不够熟练,有时由于一时头脑不够清晰,勉为其难,挤压拼凑,最容易出现三方面的毛病:一是丢三落四,应该说的甚至原来想说的,写的时候却忘了。二是轻重失调,无关紧要的说了不少,应该着重声述的却蜻蜓点水般地放过去。三是次序混乱,因为无计划,想到什么写什么,自然难免头绪不清,缺乏推演贯通的逻辑性。如果下笔前写了提纲,思路上先有了明确的总规划,这类毛病就不会出现,或比较难于出现。好处之二是动笔时容易。这最明显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可以少费心思,因为不必时时照顾全面(提纲中已定),写哪里把注意力放到哪里就可以了。二是半路放下不致影响全局。常动笔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篇文章,计划一气呵成而没有成,过些时候继续写,竟不记得上次暂停时究竟想再写些什么,不得已,只好任凭灵机一动,一时想到什么就抓来凑数。这有凑得合适的可能,但不合适的可能自然更多。如果写了提纲,这样的麻烦就不会有。

由此可见,提纲用处很大。但是不是非写提纲不可呢?或换个方式问,没有提纲就一定写不好吗?事实自然不是这样,因为有不少大作家的不少大作品,我们可以从多方面推断,写之前是没有提纲的。有,好,没有,也无不可,这要怎么解释?

稳妥的解释似乎是:写提纲是处处通;不写提纲不是处处通,只是部分通。这部分,具体说是两种情况,而且要合起来同时作为条件。

情况之一是关于能写的“人”的,就是说,不写提纲,作者的造诣要比较高,写作经验要比较丰富。古人形容文思敏捷,写得快,有“倚马可待”的话。传说祢衡写《鹦鹉赋》,王勃写《滕王阁序》,都是即席完成;即席完成,自然没有写提纲的余暇。近代、现代的作家,这种随想随写、一气呵成、恰到好处的情况也很不少。这敏捷而有条理的文思,轻快的表达能力,有如铁杵磨成的针,是长期艰苦练习的结果。没有这样的针,想行所无事地绣成美好的花朵,十之八九是会失败的,或者绣而不成,或者成而不美。这种情况的教训意义是什么呢?是一,不写提纲,不按部就班的作法,可以采用,但不能要求人人这样做。二,但是人人有可能这样做,办法是较长时期地练习,包括锻炼文思,随手涂抹。

情况之二是关于所写的“文”的。文有各种,有各体。就应否写提纲说,(1)篇幅长短关系很大。一般说,写书,不能不先有提纲;写长文,比如五千字甚至万字以上,也是绝大多数要有提纲。篇幅短的,或者由于内容简单,或者由于内容不怎么需要有严密的组织,比如写个便条,记一天的日记,自然用不着写提纲。(2)文章体裁关系更大,虽然它与篇幅长短常常有关系。这里专就文体说,大致可以这样认识:a.抒情性质的、随感性质的通常是不写提纲。所谓抒情的、随感的,内容相当杂,其中的大户是现在所谓“散文”,为某事,见某物,有所感,兴之所至,提笔就写,随机转折,兴尽而止,自然用不着写提纲。旧时代没有散文这种进口货,可以收入这个大杂货铺的文体非常多,如笔记、随笔、杂记、札记、游记、日记、题跋、小简以及诗话、词话等都是。这类文章一般篇幅不长,都是出于一时兴之所至,所以没有写提纲的必要。b.日用性质的或说处理日常生活的文字,也总是不写提纲,如便条、留言、通知、备忘之类,一般是三言两语,可以一挥而就,自然用不着多此一举。

人的条件,文的条件,两者相比,后者似乎更有决定性。因此,情况经常是这样:(1)两种条件都具备,不写提纲:(2)两种条件都不具备,写提纲;(3)只具备人的条件,偏于写提纲;(4)只具备文的条件,偏于不写提纲。

不写提纲,行文的路程没有先定,提起笔来,笔锋所向,不是按部就班,而是随着思路临时的演变,联类而及,由此至彼,形态有如行云的飘荡,小溪的流动,可以称为“行云流水”。行云流水自然也有规律,如云不会逆着风向飘,水不能向高处流。但规律不明显,至少从表面看,它总是有任意驰骋的自由。没有凝结为提纲的思路正是这样,它总是有随机走入歧路的可能。情况大致是这样:由于某种机缘,感到有些情意要表达。这情意是确定的,比如态度是赞成,不论行文时思路怎样左冲右突,总不会转到不赞成。至于下笔前思路的状态,那就由很概括到相当细致之间,可以是其中的任何一种。这决定于作者的逻辑的概括能力和组织能力,也决定于作者一时对于腹稿要求明晰到什么程度。事实是接近概括的时候多,接近细致的时候少。有些大作家写随笔、杂感一类文章,到拿笔时,心里不过有些强烈而不明朗的情意,这样,笔锋着纸,迤逦前行,适可而止,到固定在纸上,成为如此如彼,常常非作者的始料所及。云要飘动,但飘到何处,自己拿不准,水要流动,但流到何处,自己拿不准,都要凭机缘。作文的行云流水正是这样,有了确定的情意,拿起笔,顺着思路的跳跃、转折向前走,如果有足够的功力,并且尽力而为,常常也能够妙协宫商,恰到好处。

这比起按部就班地走,难度自然大得多。想化难为易,要从三个方面努力。一是长期练习,多思多写,取得熟练的布局能力和表达能力。二是扣紧主旨,能够把主旨印在近乎提纲的思路轮廓里就更好。三是在行文的过程中要时时保持思路的条理,前行,变化,要万变不离其宗。三个方面之中,最重要的是长期练习,因为文心的微妙之处可意会不可言传,古人说,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也罢,明也罢,都要从艰苦的练习中来。

行云流水,难,但有按部就班所没有的优点,这是:(1)灵活多变。因为是随着未曾先定的思路走,而思路,是常常会灵机一动的,只要这动不生硬,不乖违,它就会显得不呆板,不单调。(2)自然。因为笔所写是兴之所至,有兴则写,兴到哪里写哪里,兴尽而止,所以写成之后可以没有斧凿痕。(3)更容易表现个性,这就内容说是情意恳挚,就表达说是风格明显,这两方面都是上好文章的必备条件。

(4)读者读了会感到更亲切。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作文,先写提纲虽然有好处,我们却不可把这看作原则,一以贯之。因为:一,并不是所有文体都需要写提纲;二,不写提纲,用行云流水式的写法,常常可以取得更美好的收获。这是可取的一面。不幸还有另一面,是难。怎么办?我想,高明的读者一定都知道,合理的办法不是知难而退,而是知难而进。

来源:为天地立文心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