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行!这孩子,必须送回去!"父亲周长林的声音在我家那间二十多平米的筒子楼里炸开。
六岁的弟弟
"不行!这孩子,必须送回去!"父亲周长林的声音在我家那间二十多平米的筒子楼里炸开。
寒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钻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看着那个陌生的小男孩。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冬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过十多年,国企改革如火如荼,父亲所在的机械厂开始裁员,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母亲王秀芝为了贴补家用,到一户"下海"经商的家庭做了保姆。这在我们厂区并不少见,不少家庭的主妇都开始寻找各种方式补贴家用。
那天傍晚,母亲推开家门时,我正在油灯下做作业。屋内的老式钟表滴答作响,墙上的年画已经泛黄。
"长河,快来帮娘拿东西。"母亲气喘吁吁地喊道。
我抬头一看,愣住了——母亲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比我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穿的破旧棉衣要新得多。
"这谁家孩子啊?"我好奇地问。
还没等母亲回答,父亲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立刻变了。
"秀芝,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嗓音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
"这是小宝,我雇主家的孩子,他爹娘去南方谈生意了,没人照顾,就先跟我们住几天。"母亲轻声解释道,手轻轻搭在那男孩瘦小的肩膀上。
小宝低着头,不敢看我们,像个不敢呼吸的影子。
"咱家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余粮养别人家的孩子!"父亲愤怒地一拍桌子,"你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饭碗在桌上震了震,我看见小宝的身体微微颤抖。
"长林,就几天,人家给了工钱的。"母亲的声音更轻了,"小宝很懂事,不会添麻烦。"
"工钱?"父亲冷笑一声,"你当我们周家是什么?是收容所吗?"
说完,他摔门而去。冬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屋里顿时更冷了。
母亲叹了口气,将小宝安顿在我的床铺旁边的小褥子上。这褥子是母亲从厂里退下来的老棉被改的,薄薄的,但总比没有强。
"别怕,叔叔脾气就这样,心地其实很好。"母亲摸着小宝的头说,"长河,你们俩年纪相差不多,你要照顾好弟弟。"
我点点头,其实心里有些不情愿。家里的馒头已经够小了,现在又多了一张嘴。
那夜,我听见小宝小声的啜泣,隔着褥子,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我装作没听见,翻个身背对着他。
清晨,我醒来时,发现小宝已经不在褥子上了。掀开破旧的棉门帘,我看见他正帮母亲择菜,那双小手笨拙地摘着菜叶。
"小宝,你会择菜啊?"我有些惊讶。
小宝抬头,第一次看向我,眼睛又黑又亮:"嗯,我以前经常帮阿姨做这个。"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该属于孩子的成熟。
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小宝在家都是自己一个人,什么都会做。"
我点点头,心里的抵触少了几分。
父亲是老一辈工人,有着执拗的骨气和自尊。下岗后,他接些小活维持生计,修自行车、修收音机、换灯泡,什么活都接。
他的工具箱是从厂里带出来的,里面的工具都擦得锃亮,那是他的命根子,也是我们家的"饭碗"。
父亲连续几天没和小宝说话,每次吃饭都是匆匆扒拉几口就出门找活干。母亲总是把最好的菜留给他和小宝,自己却只吃咸菜配馒头。
我私下问母亲:"妈,咱们家都这样了,为啥还要带个外人回来?"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望着窗外发呆:"长河啊,你不懂。那孩子的爹娘,整天忙着赚钱,根本顾不上他。你看他那眼神,像个小老头似的,哪有孩子该有的样子?"
"可是爸不喜欢他。"我小声说。
"你爸是刀子嘴豆腐心。"母亲笑了笑,"等着瞧吧。"
小宝来的第三天,厂区发生了一件大事。邻居老刘家的电视机坏了,全楼道的人都着急,因为那晚有重要的春节联欢晚会转播。
父亲被请去修理,他带着工具箱匆匆出门,却在半路发现忘了带一把小螺丝刀。
"长河,去把我床头柜上那把小螺丝刀拿来!"父亲在楼下喊。
我翻遍了床头柜,没找到。正着急时,小宝突然说:"在工具箱的夹层里。"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小宝低下头:"我、我整理过……"
父亲回来取螺丝刀时,脸色阴沉。他打开工具箱,愣住了——所有的工具都被擦得锃亮,整齐地按大小排列着,连生锈的老钳子都焕然一新。
"是你弄的?"父亲盯着小宝问。
小宝点点头,怯生生地说:"叔叔的工具很重要,应该放好。我爸爸也有工具箱,但从来不让我碰。"
父亲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但随即又板起脸来:"别乱动我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离开,却在门口停了停,补了一句:"不过,收拾得……还行。"
那一刻,我看到小宝的眼睛亮了起来。
晚饭时,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给小宝夹了一块难得的红烧肉,虽然他假装是不小心的。小宝小心翼翼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慢慢地吃着那块肉,像是品尝什么珍宝。
夜里,我悄悄问小宝:"你爸妈为啥不要你了?"
小宝摇摇头:"他们没不要我。他们说要赚大钱,等有钱了就带我去大城市住大房子。"
"那他们多久回来看你一次?"我继续问。
小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上次是过年的时候。"
我心里一惊,现在已经是年底了,这意味着他们快一年没见孩子了。
"你想他们吗?"我问。
小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想。但我更想要他们陪我。"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比我小的孩子,心里藏着比我更深的孤独。
第二天,下着小雪,母亲带着小宝去菜市场。回来时,小宝的手冻得通红,却紧紧抱着一个纸包。
"叔叔,这是给你的。"晚饭前,小宝怯生生地将纸包递给刚回家的父亲。
父亲疑惑地打开,是两包廉价的红星牌香烟。
"我看您的烟盒空了,就和阿姨去买了。"小宝说,"是用我自己的压岁钱买的。"
父亲愣住了,半天没说话。那时候,一包红星才几毛钱,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是全部的积蓄。
"傻孩子,"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的钱应该买糖吃。"
"我不爱吃糖,"小宝认真地说,"我想谢谢叔叔让我住在这里。"
父亲转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那天晚上,他和小宝说了最多的话,甚至教他怎么用螺丝刀的正确姿势。
一周后,母亲从雇主家回来,告诉我们小宝的身世。他的父母是北方人,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开了家服装厂。生意做得不错,但要东奔西跑地找布料、谈订单,常年不着家。
"一开始还会带着孩子,后来嫌麻烦,就把他丢给老家的爷爷奶奶。"母亲叹息着,"老人家年纪大了,照顾不了,就送回来,可他爹娘又忙着去南方谈生意。"
"孩子没错,错的是大人啊。"母亲摇着头说。
渐渐地,小宝成了我家的一部分。他会帮母亲择菜,陪我写作业,甚至学会了给父亲递烟。每天父亲回来,他都会主动接过工具箱,擦干净后放好。
父亲嘴上不说,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有时候,他会摸摸小宝的头,还教他认一些简单的工具名称。
"这孩子有灵气,"父亲对母亲说,"比咱家长河强。"
我假装生气,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既嫉妒又欣慰。
小宝在我家待了两周后,他的母亲打电话来,说要接他回去。
"过完年可能又要送他去乡下,"母亲放下话筒,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
离开的前一天,小宝异常安静。晚上,等父亲睡着后,他悄悄拿出一张纸,用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了父亲的像。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给叔叔的礼物,"小宝小声说,"我想让他笑一笑。"
他在画上写着歪歪扭扭的"爸爸笑一笑"几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工具箱底下。
第二天,小宝的父母来接他。他们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在筒子楼下引起一阵骚动。
小宝的母亲穿着时髦的呢子大衣,挎着皮包,一看就是"下海"成功的人。她拎着一袋水果和两条中华烟,客气地感谢我的父母。
"小宝没给您添麻烦吧?"她问,声音很甜,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没有,孩子很懂事。"母亲说,眼睛有些红。
小宝换上了新衣服,站在父母身边,却一直回头看我们。
父亲一直沉默着,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匆匆回屋拿出工具箱,发现了那幅画。
他站在门口,看着即将离去的小宝,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我记忆中父亲最温暖的笑容。
"小宝,你要是想,可以再来。"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小宝眼睛亮了起来,拼命点头:"叔叔,我会回来看您的!"
"那不是你叔叔,"小宝的父亲纠正道,"应该叫周伯伯。"
小宝却固执地摇头:"他是我叔叔,他教我用螺丝刀。"
这句话让父亲的眼圈红了。
汽车发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小宝被父母带走了,他趴在后车窗上,一直向我们挥手,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
"真是的,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父亲嘟囔着,转身回屋,"不就是个小屁孩嘛。"
但我看见,他悄悄擦了擦眼角。
那个春节,我们家的年夜饭多了一双筷子。母亲特意为小宝留了位置,虽然他没来。
"会不会太傻了?"母亲不好意思地问。
"不傻,"父亲说,"万一他来了呢?"
腊月二十九的夜里,厂区忽然响起了鞭炮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小宝和他的父母,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叔叔!"小宝扑进父亲怀里,眼睛亮晶晶的,"我回来了!"
父亲抱起他,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
小宝的父母说,他们决定不送小宝去乡下了,准备在城里安家,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
"小宝总说想念周叔叔,"他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想,既然这样,就让他留在城里吧。"
那个冬天过后,小宝常常来我家,有时是来找父亲修玩具,有时是来跟我一起写作业,有时只是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看父亲摆弄他的工具箱。
我家的筒子楼虽然简陋,但在那段艰难岁月里,却盛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父亲没能留住自己的工作,却在无意中多了一个"儿子"。
随着时光流逝,厂区的筒子楼渐渐拆除,那些从前的邻居都搬到了新楼房。
小宝的父母生意越做越大,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但每逢周末,小宝总会缠着父母送他来我家。
我上了大学,父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工具箱也旧了,但他的眼神比从前温和多了。每当小宝来访,他总会露出那种特别的笑容。
"周叔叔,您看我考了一百分!"小宝炫耀着他的试卷。
"嗯,不错,但你的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的。"父亲嘴上嫌弃,手却不自觉地摸着小宝的头。
母亲常说:"你看,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
的确如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家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却得到了一份珍贵的情感联结。
如今我已为人父,每当看到自己的孩子,都会想起那年冬天,那个沉默的小男孩如何融化了父亲冰封的心。
有时候,生活给予我们的,往往出乎意料。而最珍贵的礼物,常常是我们最初并不想接受的那一个。
在我们家的老相册里,至今还保存着小宝画的那幅画——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父亲的形象,旁边写着"爸爸笑一笑"几个稚嫩的字。
每当看到这幅画,我都会想起那个寒冷却温暖的冬天,想起父亲那罕见的笑容,想起母亲的叹息,以及小宝那双黑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但正是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那些初时不被理解的善意,才编织出了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
而这,或许就是我们在这人世间跋涉的意义所在。
来源:曼曼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