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岁的苏青攥着喜服下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偏厅里,表嫂的绢帕正绕着新郎李钦的手指打转,那抹艳红刺痛了她的眼。红烛在雕花桌上噼啪作响,宾客的喧闹声隔着纸糊的窗棂传来,却暖不了她浑身的寒意。
1982年冬,上海瑞金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气味。苏青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台上那盆枯死的文竹,想起1934年宁波老宅里,那截被雨水泡烂的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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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苏青攥着喜服下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偏厅里,表嫂的绢帕正绕着新郎李钦的手指打转,那抹艳红刺痛了她的眼。红烛在雕花桌上噼啪作响,宾客的喧闹声隔着纸糊的窗棂传来,却暖不了她浑身的寒意。
“新娘子该敬茶了。”丫鬟的催促声惊醒了她。苏青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脸上堆起得体的笑。跨进正厅时,李钦身上还带着表嫂身上的香粉味,混着酒气,熏得她胃里翻涌。
婚后第三日,她早起给公婆端茶,却听见厨房里婆子们的闲言碎语:“听说新郎官昨夜宿在偏房......”话音戛然而止,她们看见她时脸上的尴尬让苏青攥紧了茶盘。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是个女婴。接生婆捧着铜盆出去时,外院的道喜声突然静了。婆婆掀开门帘,瞥了一眼襁褓,冷哼一声:“生不出儿子,终究是赔钱货。”转身离去时,绣着牡丹的裙摆扫过炭盆,溅起的火星落在苏青单薄的被子上,她慌忙拍灭,指尖被烫出个红印。
1937年,第四个孩子出生,仍是女儿。米缸见底的那天,苏青抱着饿得直哭的老幺,敲开了书房的门。李钦斜倚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间瞥了她一眼:“苏家大小姐不是清高么?怎么,也知道伸手要钱了?”
“孩子们......”她话未说完,一记耳光劈头盖脸落下。怀里的孩子惊得大哭,楼上楼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苏青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李钦从抽屉里抽出一叠钞票,一张张撕成碎片,像撒纸钱般落在她头上:“想要钱?自己去赚啊!”
碎纸片落在孩子身上,老幺抓着一片往嘴里塞。苏青弯腰捡起孩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这些年偷偷写的稿纸,藏在樟木箱底,边角早已磨得发毛。
深夜,她收拾了几件旧衣裳,将五个孩子叫到跟前:“跟娘走,咱们去上海。”老大揉着眼睛问:“爹不去吗?”她别过脸,声音发颤:“爹......忙。”
踏出李家大门时,巷口的狗叫了起来。邻居们从门缝里窥探,窃窃私语如毒蛇吐信:“放着少奶奶不当,作孽哟......”苏青昂起头,怀里的包袱里,稿纸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红烛燃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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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石库门潮湿逼仄,十平米的亭子间里,六个身影挤在一张窄床上。苏青将孩子们哄睡后,就着路灯的光,在报纸边角写文章。冬夜苦寒,她的手指冻得发紫,便哈口气暖一暖,继续写。
有次,实在凑不出买煤球的钱,她摸出压箱底的金镯子,那是婚前母亲给的嫁妆。当铺老板眯着眼看了许久,吐出两个字:“五块。”她攥着钱,在米店称了半袋面粉,又去书局买了两刀稿纸。
退稿信雪片般飞来,她却舍不得扔。将信封拆开翻个面,用浆糊粘好,又成了新的稿纸。大女儿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懂事地说:“娘,我明天不去学堂了,帮你带弟弟妹妹。”苏青猛地抬头,看见女儿眼里的坚定,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的读书梦,喉咙一酸,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书要读,娘能行。”
1943年春,《风雨谈》开始连载《结婚十年》。苏青握着样刊,指尖摩挲着“苏青”两个字。青,是竹子的颜色,宁折不弯。她想起李家老宅的青砖墙,想起月子里漏风的窗户,笔下的字愈发有力。
书卖得火爆,半年加印九次。弄堂口的书摊老板老远看见她就喊:“苏先生,您的书又卖断货啦!”有女学生红着眼眶来要签名,说从书中看到了自己守活寡的姐姐。苏青顿了顿,在扉页写下:“女子当自立。”
苏青与张爱玲的会面是在常德公寓的咖啡厅。张爱玲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指尖夹着烟,眼神清冷:“如今要论女作家,我倒情愿和你并排站着。”苏青一愣,随即笑了,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却比当年李家的冷饭暖些。
“海上双璧”的标题登上报纸那天,苏青剪下报道,夹在笔记本里。转头又伏在案头,为《天地》赶稿。窗外的上海车水马龙,她却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笔下流淌的,是无数女性的悲喜。
好景不长。1945年,日本兵撤出上海,街头爆竹震天响,人们高呼“严惩汉奸”。苏青守着堆满杂志的屋子,想起当年为办杂志找陈公博拉赞助的事,后背发凉。那些曾经的“支持”,如今都成了洗不掉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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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苏青在芳华越剧团改剧本。新写的《屈原》被领导夸赞有气节,可谢幕时,掌声如潮水,却没人喊她的名字。她裹着旧棉袍站在后台,看演员们鲜花簇拥,自己的影子被舞台灯光拉得老长,瘦得像根随时会折断的竹枝。
1966年,红卫兵冲进亭子间时,苏青将孩子们护在身后。樟木箱被劈开,泛黄的稿纸漫天飞舞。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抓起《结婚十年》,厉声质问:“这是不是毒草?”她挺直腰杆:“我写的都是真事。”
“真事?”青年冷笑,“你这是污蔑新社会!”巴掌落下时,苏青尝到了血腥味,却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喊:青竹虽弯,不折其节。
1975年,退休工资四十三块一毛九,刚够买二十斤糙米。苏青数了三遍钞票,转身去了药铺。咳嗽越来越厉害,痰里带血丝,她却舍不得多抓一味药。外孙在灶披间煎药,药罐子咕嘟作响,她望着窗台上枯死的文竹,想起女儿当年送这株草时,说:“娘,这草好养活,耐旱。”
如今,草死了,她也快了。病房的门被推开,大女儿捧着一束菊花进来,眼角已有皱纹:“娘,您看谁来了。”门口站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本泛黄的《结婚十年》:“苏老师,我是当年找您签名的学生,您写的‘女子当自立’,我一直记着。”
苏青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也有释然。她想起1934年那个凉飕飕的夜,那个攥着喜服流泪的新娘,终于在时光的淬炼中,活成了自己的青竹。窗外,雪落了。苏青闭上眼睛,听见远处传来石库门里的童谣,还有钢笔在稿纸上沙沙的声响。
这一世,苏青写尽了女子的悲苦,却也在苦难中,为自己挣出了一片天。青竹虽经风雨,终不改其青翠本色。女作家苏青的炼成故事,终将如这冬日的梅,在岁月里,留下一抹清香。
来源:升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