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亲密关系已经成为了一种商品”

B站影视 2024-12-13 08:32 1

摘要:11月底,一场围绕网络文学中的女性成长与浪漫重启的对谈活动,在北京SKP RENDEZ-VOUS举行。对谈嘉宾中有两位传统女性文学研究领域的顶尖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十月》执行主编、《北京文艺评论》主编季亚娅,两位从事女性向网络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

在传统的观念里,网络文学似乎是不那么能拿出手的、要“偷偷阅读”的课外读物,然而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网络文学早已是一门课程,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

11月底,一场围绕网络文学中的女性成长与浪漫重启的对谈活动,在北京SKP RENDEZ-VOUS举行。对谈嘉宾中有两位传统女性文学研究领域的顶尖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十月》执行主编、《北京文艺评论》主编季亚娅,两位从事女性向网络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薛静(《脂粉帝国:网络言情小说与女性话语政治》作者)、高寒凝(《罗曼蒂克2.0:“女性向”网络文化中的亲密关系》作者),还有网络文学研究最早的提倡者之一,“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丛书”主编、北京大学教授邵燕君。

几位女性学者讨论了言情小说的发展史:罗曼蒂克已经从1.0时代,进入到2.0时代。在1.0时代里,言情小说还是传统的,以故事为主体的,到了2.0时代,“组CP”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逻辑、情节都可以为此而牺牲。

这其实反映着女性爱情观的变化,从“等着霸道总裁来爱”,到穿越、宫斗剧“把老公当老板”,其中已经有超越爱情本身、超越被动等待的渴望存在。再到后来的女尊文,以及甜宠文,大家开始虚构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那么,“我们能否在‘虚拟化的子宫’里孕育出一个健康完整的灵魂”呢?话题还在继续深入。

以下为“女性成长与浪漫重启——网络文学中的‘她世界’”交流活动的对谈实录,篇幅所限,内容有删减。

对谈嘉宾

从左到右分别为:魏冰心、薛静、张莉、邵燕君、高寒凝、季亚娅01罗曼蒂克“1.0”与“2.0”时代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

我从2011年以来一直在北大开设网络文学研究的课程。我和张莉、季亚娅一样,原来是做主流文学的。我进入网络文学研究的时候,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课,就靠这帮偷偷看网文的孩子。

他们本来以为只能偷偷看网文,然后用别的去拿学分,但居然有一个老师开了一个网络文学的课程,可以把偷看的网文变成选课的内容,就很高兴,没想到它不但能拿学分,还能拿学位;不但能拿硕士学位,还能拿博士学位;拿了博士学位,还能拿教职,甚至成为终身研究的事业。我特别高兴的是,最终,这些偷偷读网文的孩子长大了,并各开了一片天地。

我和张莉是比较典型的把爱情当作启蒙信仰的时代,按他们的说法叫“罗曼蒂克1.0”。我们“80年代”接受的这一套,包括整套西方的名著,也包括像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那种中国作品。季亚娅虽然处在“罗曼蒂克1.5”,其实来讲还是笼罩在这个1.0之下的,可能跟我们只有稍微一点不同。

今天我们来看看1.0和1.5、2.0能撞击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薛静(清华大学人文大学人文学院):

就像邵老师说的,我们都是偷偷读网文的孩子,现在转变身份,作为学者或者青年教师,来跟大家分享网络文学,流行的网络文艺和我们自己的看法。

关于这本书,大家可能会有一个疑问,就是网络文学作品,自己看着“爽”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买一本专业的书回去?为什么要了解学者们的想法?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疑问。我最开始接触到的网络文学是女性向言情小说,比如《泡沫之夏》。我最开始就是在网上看晋江连载,它只连载一半,剩下是要买纸书阅读的。

那时候我经常偷溜去家门口的书店买,最怕的是遇到父母,因为很难向他们解释一个高三生为何拿着一本言情小说。我还很机智地把它裹在复习的资料里,然后谎称我要去跟朋友交换资料,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启了我的网络文学,特别是言情小说的阅读。

随着上大学,特别是北大——一片更自由、开放的土壤,我也阅读了大量其他类型的网络文学。我发现符合每一个人品位的网络文学是少数的。这才引发了我把网络文学从一个阅读者的视角推进到学术研究者的视角。

我想不明白读者对网络文学的爱的背后所需求的东西是什么?我们都知道,我喜欢吃这种菜、那种菜,背后是我需要某种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甚至维生素。所以学术的意义其实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身。

我发现很多网络文学内部有迭代的路径。比如我这本《脂粉帝国》里介绍的网络言情小说,一开始可能是以虐恋为主,某种程度上依旧承袭着传统的琼瑶文学套路——我必须牺牲掉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来换取爱情,来表现对爱情的忠贞和向往。

《罗曼蒂克2.0》与《脂粉帝国》书影

到后来便迅速进入穿越的类型。在那里,女性不再是等着霸道总裁来爱,而是开始跟各种王侯将相产生情感纠纷。爱的背后又包含了某种对权力的询唤,因为他们背后不仅是钱,还左右着王朝的命运。

再后来大家发现,穿越之中男性向和女性向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流变。男性向很多穿明的小说,大家觉得我去那里一定可以改变世界。女性向很多穿清的小说,大家觉得很多历史反而不可改变,人都会成为某一段历史中的尘埃。

接着就演变成宫斗类的小说,比如《甄嬛传》等。大家把老公当老板,完全对爱情祛魅,要开始奋斗成为太后。从这之后又开始涌现新的需求。我把老公当老板,可能触底了,我能否在满足自己基本的物质需求之后继续反弹?

于是诞生了女尊文的实验。女尊文实验并非大家想象的,创造出一个特别和谐的女儿国,而是充满了各种挫折和矛盾的空间。

随着女尊文实验的消退,新的种类也开始涌现。就像我书中提到的,由于各种职场文、甜宠文的量产,大家开始虚构一个乌托邦的世界。我们能否在“虚拟化的子宫”里孕育出一个健康完整的灵魂。所以我觉得很多我们这个时代的思考,正在通过文艺的形式不断传递给更多的人,甚至是年轻的一代。

我有的女学生会很挫败地跟我说:“老师我是女性主义者,我想研究女尊文学。”但她又发现,她对女尊文学并不感兴趣,甚至看不下去。她其实对于女尊文指什么并不明晰,只是根据她的兴趣,认为那可能符合她情感需求。所以学术研究本身,和我们真正的阅读经验、创作经验是密切相关的。某种程度上它不是告诉大家如何认识这本书,而是告诉大家如何认识我们自己。

我这本书是研究1.0的时代,对于很多在传统的文学或者文类里面滋养起来的男性和女性,都需要这样的平台去更好地认识自己,然后跳跃到下一个阶段、赛博的阶段,去更好地认识现在的生活和情感体验。

高寒凝(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从刚才薛静的描述中,大家能看出来,薛静是把女频网络的整个发展脉络,作为一个文学史,梳理得非常好。但是对于我来说,我感兴趣的问题一直不在这里面,于是我就走上了研究概念史的路。

在研究概念史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的亲密关系体验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面,发生了某种断裂。我读到的言情小说,是从简·奥斯丁的这个时代开始的言情小说。我研究的是:它和现在的言情小说之间是一脉相承的,是从那个传统走过来的,只不过发在网上的东西,还是说中间已经发生断裂的变化?我的判断是有断裂了,那这个断裂究竟发生在哪里?

最终我就找到了我想描述的整个发生的机制,然后我用一个概念去描述,就是“罗曼蒂克2.0”,然后再加上一个它的核心的运作的程序,这个程序叫作“虚拟性性征”,接下来我会慢慢解释它。

首先在我看来,“罗曼蒂克1.0”和“2.0”之间最核心的差别在于“罗曼蒂克1.0”的中心可以用一个词来解释,就是“罗曼蒂克”,我们知道这个词跟它最初来源其实就是“romance”,是故事和叙事的意思。

高寒凝谈《罗曼蒂克2.0》

(从左到右分别为:邵燕君、高寒凝、季亚娅)

然后我们可以认为“罗曼蒂克1.0”时代的那些爱情故事,它是一个故事,但是“罗曼蒂克2.0”时代表面上看起来是爱情故事,其背后首先要有一个前置动作,“coupling”“配对”,也就是在“组CP”。

就是说,作者在写这个故事的前提是要让一个个体和另外一个个体产生联系,他们得是命中注定的相爱。当这个前提发生后,就要有动作把他们拉到一起。动作发生后,所有的一切才开始运作和存在。

这跟之前的讲一个故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这个动作是当前所有的,不仅是网络文学,也是其他网络文艺作品成立的前提。就是我可以不在意故事,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两个人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和怎么在一起,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不管故事,不管逻辑,甚至可以只看cut。一个完整的作品是可以被撕碎的,它作为一个文本宇宙的逻辑可以不存在,但他们必须在一起。

传统小说最关键的三要素是人物、环境、情节,但是“组CP”之后,就会发现这个人物、环境、情节的逻辑是不成立的,它就会变成人设、拟环境、“糖”和“刀”。两个人物之间,关系好的时候,情节叫“糖”。当他们的关系发生挫折、他们分开了等等,叫“刀”。

再来说说虚拟性性征。虚拟性性征的概念“组CP”的过程。但是我并不认为CP是两个自然人物,要么是一个虚拟实在,要么是一个虚拟化身。我们在玩游戏时,会认为游戏里面由我掌握的角色应该是我的“虚拟化身”,但这个虚拟化身不可能和我等同。

这个人物不是自然存在的、自然成立的,是由不同的“萌要素”,也就是“亲密关系要素”组合起来的一个虚拟化的存在。总的来说,配对并不是发生在两个自然实在之间,而是发生在虚拟实在和虚拟化身之间。

邵燕君:

我曾问寒凝,为什么要做这个论文,她说:“我就是想弄清楚我为什么不谈恋爱。”现在的很多女孩子都不谈恋爱,那么她们是不在现实中谈恋爱,还是怎么样?如果她们谈的恋爱是罗曼蒂克2.0,是一个虚拟性性征上的“嗑CP”,那么这是一种怎样的新型情感特征,其实就是这本书想解决的问题。02

大家都渴望被情绪价值抚慰,

却不愿抚慰别人

主持人:

那我们请张莉老师来聊聊看这两本书的感受。

张莉:

《脂粉帝国》这本书很有穿透力,总结了女性向网络小说的几种类型,比如虐,穿越,“狠”,“强”,还有“甜”,怎么理解1.0网络文学里的男女关系等等。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对《甄嬛传》的分析印象深刻。包括在皇帝死之前,甄嬛告诉他真相。为什么在作品播出的那个年代受观众的欢迎,我们是如何从一个罗曼蒂克的恋爱想象变成了现在这样。

《脂粉帝国》中提到的很多网络文学作品,我知道但没有都看。比如匪我思存的二男一女的结构,“京城四少”那么渣但女性仍然那么爱,这个恋爱逻辑我一开始不能理解,但是她的分析让我知道,在现实中是有合理性的。

还有网络文学中“双处”“双洁”的要求,这些词我一直有听说,但是我不知道它所处的文学环境。薛静提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文学架构,去分析文学读者是怎么接受的。

我读女性向作品的感觉是,它的变化一方面是基于女性作者观念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受受众观念变化的影响。网络文学是一个买方市场,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每一位在网络上成为“大神”的写作者,首先是一个深谙读者心理学的写作者。她们知道哪一个类型的女性喜欢什么样爱情,霸总文变成高干文是有它的形成逻辑的。

《脂粉帝国》中也有提到男铭,男性穿越到古代去建功立业。而女性向的逻辑和情绪侧重也有差异。薛静对女性写作者和女性读者的心理分析很有趣。虽然网络文学女性向非常发达,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时代的话语逻辑或者话语政治是什么。薛静这本书非常有穿透力地让我们了解了网络文学的话语政治。

当“悄悄读着网络文学”的一代人成长,会不会被网络文学里某些没那么好的东西“洗脑”,最后成为臣服于这些话语的人?我觉得并非如此。他/她既享受网络文学带来的快乐,同时也认出里面有一些需要“排毒”的东西,和一些需要吸收的东西。

我很多年前审过一个文章,关于“霸总文”对于女性成长的影响。其中一个女孩非常感谢“霸总文”陪伴她成长,她从中获得了一种甜蜜。但很多年以后,她觉得里边是有一些甜蜜,但已经不会再看了,她愿意把甜蜜留在那时。

如果我在某一个年龄段,我也会成为这样的读者,我也相信很多年以后,我肯定会跳出来,因为我不太愿意被它控制。我以前指导过一个本科生的毕业论文,他研究作为网络文学作者,如何设置“且听下回分解”一样的“钩子”,引导读者花钱追更。我和他就此探讨了很多,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上当”的。

寒凝的《罗曼蒂克2.0》,也是我很感兴趣的。我认为对“粉丝文化”的研究特别有意思,比如流量明星和和粉丝的关系。有些年轻人也会问我,老师你喜欢哪个明星?你是“女友粉”还是“妈粉”?

有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我们对流量明星的想象,一方面是他现实中的人设,后来也衍生出粉丝设定的人设,比如粉丝会叫一个高大帅气的男明星“宝宝”。这种亲密关系的变革,在粉丝和偶像之间,产生了一种有意思的关系,带来一些安慰,提供一些情绪价值。

我有个学生的作业,讲的有一个男孩,他的女朋友生气了,他就点了个外卖,一个哄女朋友的机器人,把他的女朋友哄好了,男孩子才过来。我问了作者,这个设定里面,那个女朋友是不是也可以点个外卖,抚慰她男朋友?作者说可以的,不分男女。这样的话,是不是最后人和机器谈起了恋爱?人连情绪价值都不愿意提供,那我为什么还要跟人类谈恋爱?

讲完这个故事后我问了同学们一个问题,——如果有这样的机器人外卖,你们是不是都会点?在这个外卖出来之后,是男生点的多,还是女生点的多?

男生就觉得是男生点的多,女生就觉得是女生点的多,一方面这说明这种机器人确实受人欢迎,同时它也说明了,我们每个人都喜欢情绪价值的提供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提供情绪价值,这个对亲密关系其实是有非常大的影响的。这个机器人的设定其实就是今天我们年轻人对亲密关系的想象。

张莉在活动现场

在未来,很有可能就有这么个机器人,一开始它并不足够贴心,但经过磨合期后,它成为“知心人”时,它那个作为男友的男人,或者作为女友的女人,就不存在了。所以之前有很红的“UP主”,比如叫“秀才”、“假靳东”。我能够理解喜欢他们的中年女性,这与年轻人“追星”是一样的。

寒凝对“罗曼蒂克2.0”时代中,人们对远方的人的想象,进行了非常有意思的分析。除了现实生活中的流量明星,还有人与虚拟明星、AI的情感,这其实是一个情感寄托。如果在另外一个语境里,你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如果真的进入这个时代青年的内心世界就会觉得,其实也可以理解。

大家现在都特别渴望被情绪价值抚慰,但往往不愿抚慰别人。寒凝这本书里对“人机”关系的分析,切中了当下青年人对亲密关系的一种想象和理解,这不是预测,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我觉得它是一个非常有前瞻性的研究。

主持人:

季亚娅对这两本书的叙事理念有什么感受?

季亚娅:

我总是在想,假设我要读网络小说,我为什么要读它?对于我这样一个传统文学期刊从业者,为什么要在纯文学作品之外去读它?我从业的这个时期大概是纯文学的黄昏年代,有个词儿叫“现实没有主义”,但我们可以从网络文学里去理解世界的应然与或然。除了否定和批判,我们还拥有肯定的能力:世界还可以是这样的,我希望世界可以怎样,在网络文学中我们找到了这样的想象力。这是其一。薛静是一个特别有全球视野的研究者,她提到我们在为世界重新制定一个世界观,为世界设立新规则。网文里提供了很多应然的、或然的、我们还可以怎么样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我觉得是充满浪漫主义,充满想象力的。我觉得对疲惫的懒惰的纯文学,构成了一个非常大的冲击。

另外,大概也是因为那是一个不同的经验世界。王玉珏有一个一个词儿,叫“数码人工自然”,也就是说我们在阅读网络文学的时候,其实不是在看故事本身,或者我喜不喜欢网络文学里面的人设,或者我去不去粉某一个角色,而是说它呈现的经验世界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的经验方式,我们如何理解自身及世界、包括我们对时间空间的理解,在有穿越文之前和之后肯定是不一样的。时空的轮回与折叠、真实与虚拟的混淆,数码经验带来很多启发性。随着悄悄读网文的一代人,那种不同于前代人的经验感知方式,一定会带到她的写作与阅读的文艺实践中。比如传统文学的许多年轻作者都会写到游戏,写到数码生存经验,以及数码世界是怎么影响他的世界观、他与真实现实生活的关系,这已经构成了他们本身的一个写作资源。

寒凝带给我非常多的新的启发,比如有一个关于付费阅读的考察。她对付费阅读的内在机制做出了非常精彩的分析。她说当我们做电子书的时候,我们卖不动;当我们去做版权的时候,我们卖不动;但当我们把字变成信息流的时候,变成一段一段的文字时,我们卖动了。

实际上纯文学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寻找读者,读者到底在哪?比如说我们在微信读书上架《十月》杂志或一本纯文学杂志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是电子书整本地卖,另外一个就是寒凝研究里提及的付费广告,即我是免费的,然后我靠广告来支撑我的阅读回报,这两种方式效果都不好。但当我读到寒凝的这本书之后,我要去谈判第三种方式,比如“1000字一毛钱”也许能够可以。其实1000字一毛钱,1万字短篇就收益一块,阅读量达到1万,稿费成本就收回了,回报率比纸质阅读方式要高。这就是付费阅读的第三种,信息流的方式。

寒凝还提到“数字劳动”。网络世界是一个平权世界,读者自己打分,自己写阅读感受,这个过程中所付出的数字劳动如何计量,它和平台资本之间又是则样的关系,她的书里面都有非常有趣的认识。

寒凝的研究视野非常广阔。除了前面这两点,她的《罗曼蒂克2.0》最打动我的是,又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读网络小说?尤其是女性向的那些作品。寒凝告诉我们,趣味是一个很可疑的东西,趣味来自于你的阅读前史,来自于你的校园经历、文学教养。但是有的作品明显不那么符合你的文学趣味,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看?

高寒凝(左)与季亚娅(右)《罗曼蒂克2.0》讲到一个有意思的处境,就是男性在这个社会结构中拥有一种“制度性情感支持”,当他感受现实世界的伤害时,他的抚慰是来自于女性,通过母亲或者妻子提供复员。但是女性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疲惫或不适应,或者她面临伤害时,没有一个复原机制。而阅读恰恰在弥补这个缺失和匮乏。那么这些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她明知道它是幻想,明知道它是换一种方式卸下我的伪装,却可以将沉默不能言说的个人处境,转化为群体经验的共情。在某种意义上,这个阅读构成一种治疗与精神抚慰。那么我们如何在这样的写作与阅读的互动中,复原我们自己?这个东西,就是女性的复苏。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女性向网文应该关注的一个面。03亲密关系成为一种商品化的东西

主持人:

两位年轻的学者,对于刚刚老师们的观点,有没有想要回应或补充的?

高寒凝:

最近这几年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就是有一些女粉丝,会把自己喜欢的那对CP称作自己的爸爸妈妈。如果这个CP两个发糖,就说“爸爸妈妈我出生了”。然后就会发现,其实现在的这批粉丝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倾向,就是无论她们在消费什么文化产品,最终她们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放置在一个亲密关系的情境当中。她一定要把自己放到这个情景当中,后面的一些消费以及生产才有可能。

主持人:

刚刚张莉说很多中年女性喜欢“秀才”,你这本书中的理论怎么解释它?

高寒凝:

现在的偶像工业或者流量明星,收割的其实是城市中产,大概是18到30~35岁的中产阶层。它主要收割的是年轻且有钱的人。像“秀才”和“假靳东”这样的,他收割是更下沉一点点的市场。最终所有的女性,不分年龄,不分阶层,不分境遇,她们都需要这些东西。只不过一开始流量明星和偶像工业最先发掘都是最有购买力的。

张莉:

我不觉得这些女性对所谓“假靳东”的迷恋有什么特别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能看到中年男人们为同类型的女博主而着迷,但当性别互换后,它却成为了一个被热议的问题。这不合理。

高寒凝:

事实上各个年龄段的男人消费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不会有人觉得有问题。

张莉:

所以这其实涉及到社会话语中女性的身份问题,既然男性可以这样消费,女性当然也同样可以。

薛静在活动现场

薛静:

某种程度上,男性受众他们的需求和欲望相对来讲是比较统一的。但是女性读者就不太一样,她们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知识背景甚至情感体系之中,她们对于情感诉求的需要,起码在现阶段、在外表上是不一样的。

有的女性需要看无CP,大女主、搞事业的文章。有的就想看一胎八宝,非常受宠。还有的会想看某种甜甜的校园的健康的感情。所以这里面,它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分离。女性的这些欲望和诉求,哪一些是能够被主流的话语所容纳的,又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

就像刚才张莉老师说的,没有人会对男性喜欢女主播跳舞表达疑惑。女性表达出对新类型喜欢的背后,其实是以前没有被看到的那一批人浮出水面了,浮出历史表面了。那么大家对于所谓值得不值得喜欢的话语背后,更重要的可能是想要压抑表达诉求的女性。

张莉:

我之前有意识地去思考中年女性们为什么会对网络博主产生这样的情感。看到一个视频,下面有很多类似于这样的留言:“姐喜欢你,是因为你温和,每天都会笑,姐的那个他从来没跟我笑过,要么就打,要么就骂。”看了这些,我会觉得很多情感是可以被理解的。

当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性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亲密关系的时候。她从网上去寻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从中获得了心灵的抚慰,这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有一天突然被曝出来说“你们竟然喜欢这样的人”我觉得批评她们是不应该的。当然了,如果有犯法是另外一回事。当大家去讨论的时候,其实大家对中年女性进行了一种严苛的“道德规训”。

网络文学上的这种女性向,能给各种类型的女性提供可疏解情绪焦虑的空间。近20年来,很多的女性,很有可能都受益于这样的一个文体,即使它有一些我自己不是特别赞同的取向,但我依然觉得它珍贵,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觉得做这个研究特别有意义,特别有开拓性。

薛静:

我觉得我们的研究无论是1.5的还是2.0,其实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尝试把研究的重点给转一转。我们研究重点不再是那个个体本身,讨论这个男主角或者女主角值不值得爱;这个虚拟的关系之中,这个偶像值不值得爱。

我们把视角转移到了亲密关系本身。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国民CP的爱情,还是一个乡村女性给秀才的留言,至少我觉得他们的感情是真诚的。那么这种真诚的感情背后,她自身的诉求又是什么?

每一个人可能都有这样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但有的人能吃满汉全席,有的人只能吃馒头和泡面。这时候如果贸然指责说别人没有品位,我觉得有点新时代的“何不食肉糜”。

邵燕君:

我想说两点。第一,我们也受到一套体系规训,我们这些人其实特别怕谈欲望,我们不敢,觉得这事羞耻,怕被看不起。日本的女性向并不是网络时代才有的,他们是有商品经济时就有女性向。因为有女顾客,所以就变着花样的满足女性的欲望。

但在中国,是有网络之后,才有一个空间,摒弃男性的目光,女性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彼此生产。原来说耽美是带着爱欲为女人书写,于是女人的欲望前所未有地被尊重,被发掘,被分门别类地满足。

以前所有的我们看到的,不管是伟大的作品也好,还是流行的商品也好,其实都是为男性写的,然后我们跟着、搭着人家的顺风车消费。女性的欲望什么时候被如此的尊重、满足过?这一点就是它的先进性,就是它的革命性,就是这个欲望本身,而且满足欲望本身是一种权利,女人终于拥有了这样一个权利。

因为从来都没被满足过,所以刚一开始不可能是高级的。我们的欲望一直被一种特别高的东西压制着,我们从来没有被满足过那个最基础的欲望。所以很有可能突然,我们“咔”地跌下去了,都有可能,但是它会升起来。

还有一个是,传统文学特别不能接受被定义为“商品”。我们会觉得“天呐,文学是商品?那不是原罪吗?”寒凝在她的书里很强调亲密关系的商品化。就是在消费社会中,亲密关系成为一种商品化的东西。商品化之后的好处是拥有了价值。

就像刚才张莉说的,原来在男女关系中,女人向男人索求情绪价值叫“作”,是负面的。今天他可以给你点个机器人外卖,你的“作”就有了价钱,就有了商品价值。在商品的状态中,人们都是一边沉浸,一边享用;一边是有距离,一边是知道它可买卖、有价格。

所以你知道你的这个欲望有价格,它不是无价的,是可以挑选的。我知道我愿意为我的这个情感模式付多少钱。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年轻人不会太沉沦的,有商品意识的人,在付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什么了。他是有一种观看感的。

邵燕君在活动现场

季亚娅:

我有一个很俊秀的男性好朋友,现在一个很有名的博主,他的妻子是播音专业的,形象非常好。我常常问为什么不是她出镜,而是你?他说一个美丽的女孩在做主播出境的时候,顶多招来一些烂桃花,但这个烂桃花是没有购买力的。

而他,一个俊秀的男生在镜头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就拥有了一批忠实的大妈粉,卖什么都能卖掉。我觉得这个逻辑是一个解放,在阅读网络文学的时候,我们也可能是在用钱在投票,选出我们想要的作品。

张莉:

为什么那些四五十岁的人会喜欢某类男性呢,很可能是因为那样的形象里涵盖了她少女纯真时代的理想形象。所以,当我们在网上寻找亲密关系替代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审美对象都应该被尊重。

薛静:

近些年来,大家开始特别强调情绪价值。但情绪价值会变成一个在商业逻辑中去理解的东西。那为什么1.0情感关系中没有提到情绪价值?现在我们会发现,情侣之间也好,夫妻之间也好,就不太爱聊天了,会把聊这个事情变成情绪价值。可能在感情的背后,它隐藏了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大家单靠聊天,已经无助于改变某种现实困境。这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建议,而是安慰。这样一来,它就变成一个单性的,更接近于耗竭的资源,“你给我、我给你”这样的东西。

张莉:

这种情绪价值的提供并不是2.0时代才有的,只不过在那个罗曼蒂克话语里面,并不能意识得到,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失恋33天》。电影中有一个女孩,她认为她需要和她的男朋友进行心灵交流。但是他男朋友却喜欢另一个女孩,只要他给她买包,她就高兴。因此他觉得,我只要花钱就可以把她哄好。但是当跟他原来的对象时,花钱就不管用,显得很麻烦。

这时已经出现了两种爱情观,其中存在着一道裂隙,关于爱情是否可以被购买的不同选择。所以现在的女性话题里面存在一种说法,当一个男生和女生恋爱时,男生只要肯花钱,女生就可以扮演一个“好女友”,或者是一个“好妻子”的形象,这在今天的新媒体话语中,其实是一种隐在的潮流。但是是一件好事吗?

它简单粗暴地把感情商业化——即使今天我们再怎么说情绪价值是一个商品,但我依然觉得人和人之间,情感之所以为情感,是不能完全用金钱来衡量的。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谈恋爱,如果将情绪价值与物质金钱划上等号,情感关系就已经转变成买卖关系,只不过有的买卖看得见,有的买卖看不见。即使我们可以被抚慰,我依然认为那不是真正的情感。即使我知道如今有一种很先进的潮流,但我依然要做那个老土的人。

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想进入3.0、4.0的世界,我想在我的1.0,守着那个最朴素的情感,我觉得那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

薛静:

1.0也好,2.0也好,未来的3.0、4.0也好,其实是对人的感情一个更深入和细致的剖析。比如说最开始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候,教授的是女性你物质独立了,自己能养活自己了,那你找对象的时候,别看钱。

2.0的时候,可能是说你需要的那些“哄”的东西,你可以去买了,你可以通过偶像、游戏去获得满足。那么这些游戏里没能满足你的,再去爱情或者婚姻里面寻找。我觉得这些不能被买的东西,它更微妙,更高级,更关乎于人的灵魂本身。那么这些东西里,3.0可能是再脱去一层,能够被现代的科技或物质生活所解构掉和满足掉了,那么到那个核心,可能是我们不但认识婚姻关系,也更好的认识我们自己的一个核心。

张莉:

我觉得,最高级的情感是不从别人那里寻找情绪价值。在很多以男性为主的网文或影视剧中,他很少去问“我受伤了,为什么她不来安慰我?难道她不爱我了吗”?但是在女性主人公那里,她经常会觉得“他没有安慰我,所以他背叛了我,他对不起我。”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因为我们是通过别人的安慰来确认自我。而我认为真正情感独立的人,他/她不依靠他人的认可或者是抚慰,他/她能够自我疗愈,这是最高级的情感状态。虽然我达不到,但是我知道那是方向,那是我们的3.0。

主持人:

我想知道在寒凝的观点里面,这种东西是可以被买卖的吗?以及如果所有的诉求都可以通过买卖来完成,那现实生活中的亲密关系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高寒凝:

我在做这个研究的时候,我给自己下的一个前提就是,不要做价值判断的,就是不去判断这个东西是好还是坏的,只是告诉你,它确实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抗拒也好,你喜欢也好,它就是这样的。而且这个不是我们能够违逆的,因为无论如何,现在的这个商品经济的前提,你改变不了,除非们现在把整个的基本前提变了。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科技是会进步的,比如你没有办法去阻碍AI变得越来越智能,因为他们要对股股东负责。他们一定要在每个版本里面拿出新的东西。AI是在我们所预见的范围,它一定会越来越强,这都不是你能够去阻挡的。我觉得跟AI聊天,比跟很多人聊天都有意思。如果大势是这样,我觉得做任何价值判断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主编 | 魏冰心新版微信修改了公号推送规则,不再以时间排序,而是根据每位用户的阅读习惯进行算法推荐。在这种规则下,读书君和各位的见面会变得有点“扑朔迷离”。

来源:凤凰网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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