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女儿悦悦,把那个小小的、丝绒的盒子推到我面前时,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紧张、讨好和炫耀的神情。
我女儿悦悦,把那个小小的、丝绒的盒子推到我面前时,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紧张、讨好和炫耀的神情。
像一只献宝的小松鼠。
“妈,你看!”
我的视线从晚间新闻上挪开,落在那方小小的深蓝色上。
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我没动,只是抬眼皮瞥了她一下,“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嘛。”她撒着娇,把盒子又往前推了寸许,几乎要碰到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客厅里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还有我越来越响的心跳。
我打开了那个盒子。
一条项链。
细细的白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小的、碎钻围起来的蓝色石头。不是什么名贵牌子,但做工看着还算精致,在客厅的顶灯下,闪着细碎又清冷的光。
那光,像针一样,扎进我眼睛里。
“好看吗?”悦悦的声音里全是期待。
我没说话,只是把项链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链扣上有个小小的标签,还没撕。我翻过来看了一眼价格。
两千三百八。
对于一个刚毕业、拿到第一笔实习工资的孩子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你哪儿来的钱?”我问,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我的工资啊!上个月的,今天刚发。”悦悦一脸“快表扬我”的骄傲,“我特意去商场挑的,挑了好久呢。”
“嗯。”我应了一声,把项链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你……不喜欢吗?”她脸上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女儿。她的眼睛像我,鼻子和嘴巴像她爸,此刻那张青春无敌的脸上,写满了小心翼翼的困惑。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给谁买的?”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让我堵心的问题。
悦悦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给……给舅妈的。”
舅妈。
呵。
这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调的嗡嗡声好像也消失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声音,轰隆隆的,像要涨潮。
我盯着那个蓝色的丝绒盒子,仿佛它是什么怪物。
“你说给谁?”我怕我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舅妈啊。”悦悦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不解和隐约的委屈,“下周不是她生日吗?我寻思着用自己第一笔工资,给她买个礼物。”
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那么天经地义。
我气到发笑,真的笑出了声。
“哈。”
那一声短促的、干巴巴的笑,把悦悦吓了一跳。
“妈,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也想问问我自己,我怎么了。
我辛辛苦苦养了二十二年的女儿,拿到的第一笔血汗钱,没有想着给她妈买一双新鞋,没有想着给她爸买一条领带,甚至没有想着给她自己添一件新衣服。
她跑去商场,花了两千三百八,给她那个“好舅妈”买了一条项链。
她那个叫徐静的舅妈。
那个跟我明里暗里斗了十几年,上个月还在家庭聚会上,阴阳怪气说我“一把年纪还跟小姑娘似的穿粉色”的女人。
我能怎么?
我该鼓掌,夸我女儿懂事?夸她“不忘本”?
“挺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把盒子推回到她面前,“眼光不错,你舅妈肯定喜欢。”
我的语气一定很古怪,悦悦脸上的委屈变成了惶恐。
“妈,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想问一句。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得高兴?
但我没问。
我只是站起来,拿起沙发上的抱枕,胡乱地拍了拍,好像上面有什么看不见的灰。
“没有。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长大了,会挣钱了,懂得人情世故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子,从我喉咙里硌出来。
“去吧,拿去送给她。记得说是你自己挑的,显得有诚意。”
我说完,转身就想回房间。
我怕我再多看那个盒子一眼,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它扔出窗外。
“妈!”悦悦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声音带了哭腔,“你别这样,你到底怎么了嘛?舅妈平时对我挺好的啊,我给她买个生日礼物,不是应该的吗?”
她平时对你挺好的?
应该的?
我的火,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
“她对你好?她怎么对你好了?是给你买过几根棒棒糖,还是带你逛过几次街?悦悦,你今年二十二了,不是十二!你看事情能不能用点脑子?”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悦悦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她在我高考前,还特意来给我送了鸡汤。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放假回来,她都给我塞零花钱。我找工作,她还帮我问了好几个朋友……”
她一条条地数着。
数得那么认真。
数得我心口像是被谁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鸡汤?
她送来的那罐温吞吞的、油腻腻的鸡汤,害得你那天晚上闹肚子,第二天考试都差点迟到,你忘了吗?
零花钱?
她每次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子,半塞半炫耀地给你,然后意有所指地说“女孩子在外面要富养,别像有些人,抠抠搜搜的,苦了自己”,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你听不出来吗?
帮你问工作?
她问了一圈,最后给你推荐的那个公司,就在她家小区对面,说是什么“方便照应”,其实就是想把你拴在她眼皮子底下,跟我别苗头,你看不明白吗?
这些话,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我胸口翻滚,但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怎么说?
在女儿心里,这些都是“好”。
我说出来,就成了我这个当妈的,心思歹毒,小肚鸡肠,见不得弟媳妇对侄女好。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沸腾的火气强行压下去。
“行,她好,她最好。”我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你这第一笔工资,全给她买礼物了,你自己呢?这个月吃什么?喝西北风?”
“我留了生活费的……”悦悦小声辩解,“而且,我也给您和爸买了。”
说着,她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帆布包里,又掏出两个小一点的纸袋。
一个递给我,一个放在茶几上。
“这是给您的,护手霜。这是给爸的,一个泡脚桶。”
我看着手里那个包装精美的护手霜,再看看茶几上那个印着“XX养生”的巨大纸盒。
护手霜,一百二十八。
泡脚桶,估计也就两百块钱顶天了。
两样东西加起来,零头都不到。
和那条两千三百八的项链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买东西凑单送的赠品。
不,更像是一种施舍。
一种“我也没忘了你们”的、敷衍的、轻飘飘的施舍。
我捏着那支护手霜,指甲几乎要嵌进包装盒里。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屈辱过。
“悦悦。”我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你是不是觉得,妈妈特别对不起你?”
悦悦愣住了,“妈,你……你说什么呢?”
“如果不是觉得我亏待了你,你怎么会这么上赶着,去认别人当妈?”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重了。
也太伤人了。
悦悦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血色褪尽。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没有……”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有……”
她没再辩解,只是抓起茶几上那个蓝色的丝绒盒子,还有那个巨大的泡脚桶,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手里还捏着那支冰冷的护手霜。
上面印着一行英文:For The Best Mom In The World.
给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最好的女儿,用她第一笔工资,给她心里最好的“亲人”,买了一份昂贵的礼物。
而我,只配得到一支一百二十八块的护手霜。
我跟徐静的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从我弟林舟第一次带她回家吃饭开始的。
那天我爸妈挺高兴,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我那时候还没结婚,刚工作没两年,也特意请了假,在家帮忙。
林舟带着徐静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摆碗筷。
我得承认,徐静第一眼看上去,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个子高挑,皮肤白净,一头长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穿着一条得体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
她嘴也甜,叔叔阿姨叫得亲热,对我这个“姐姐”也笑得恰到好处。
我爸妈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招呼她坐,给她倒茶,拿水果。
只有我,从她进门那一刻起,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她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或许是她看人时,眼神里那种飞快的、不着痕迹的审视。
她打量我们家的装修,打量我妈手上的金戒指,打量我爸放在玄关柜上的车钥匙。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未来家人的生活环境,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吃饭的时候,她更是把这种“评估”发挥到了极致。
“阿姨,您这手艺太好了,比外面馆子都强。这虾是东海的吧?真新鲜。”
“叔叔,您这酒不错啊,我爸也爱喝这个牌子,说是什么酱香型的,对身体好。”
“姐,你这件衣服真好看,是真丝的吧?看着就贵。”
她每一句话都像带着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的经济水平和生活品质。
我爸妈听着高兴,觉得这姑娘有眼光,会说话。
我却觉得后背发凉。
饭后,我妈把我拉到厨房,喜滋滋地问我:“怎么样?小徐这姑娘不错吧?看着家教就好。”
我一边洗碗,一边淡淡地说:“是吗?我怎么觉得她句句话不离钱呢?”
我妈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人家是夸咱们家条件好,有眼光,是好事啊。”
“好事?”我冷笑一声,“她是在探咱们家的底呢,妈。你信不信,下回她再来,就能跟你聊咱们家有几套房,存款有几位数了。”
我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最后瞪了我一眼,“就你心眼多!我看你是嫉妒你弟找了个比你强的!”
我懒得再跟她争。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
林舟和徐静的关系进展神速,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然后,问题来了。
彩礼。
徐静家开口要十八万八。
在十几年前,我们那个三线小城,这绝对算得上是天价彩礼。
我爸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手里是有点积蓄,但那是准备给我和林舟一人一半,付首付用的。
一下子拿出将近二十万,还要办婚礼,买三金,家底差不多就掏空了。
我爸妈有点犹豫,想跟徐静家商量商量,能不能少点。
结果徐静直接找到了我弟。
我是在我弟房间门口,听见他俩打电话的。
林舟压着嗓子,语气近乎哀求:“静静,十八万八确实太多了,我家一下子拿不出来。你看能不能跟你爸妈说说,十万八行不行?剩下的钱,我们留着装修房子。”
电话那头,徐静的声音不大,但透过听筒,依然清晰地传了过来,又冷又硬。
“林舟,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问题。”
“我们家养我这么大,供我读大学,花了多少心血?十八万八,多吗?我几个闺蜜,嫁得比我差的,彩礼都比这个数高。”
“你爸妈要是连这点钱都舍不得,那说明他们根本没看上我,也没把你这个儿子当回事。这婚,我看也别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舟急得快哭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值这个价?”
“不是不是!”
“林舟我告诉你,一分都不能少。这钱,不是给我花的,是给我爸妈的,是给外人看的!我们家嫁女儿,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说我们家卖女儿,也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家闺女不值钱,上赶着倒贴!”
我站在门外,听得浑身发冷。
句句都是态度,句句都是面子,可我听来听去,核心就一个字:钱。
那天晚上,我跟爸妈摊牌了。
“这婚不能结。”我说得斩钉截铁,“这个女人,眼里只有钱。今天她能为了彩礼逼林舟,明天就能为了房子、车子,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
我爸抽着烟,一言不发。
我妈唉声叹气,“话是这么说,可你弟那个脾气,他认定了,谁劝都没用啊。”
“那就让他自己去挣那十八万八!”我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真有本事,自己把老婆本挣出来,我们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呢?张嘴就要家里掏空家底去给他填窟窿,凭什么?”
最后,这场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我爸妈还是心疼儿子,东拼西凑,甚至还找亲戚借了点,凑够了十八万八,给了徐静家。
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徐静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我弟的胳膊,笑得像个女王。
敬酒敬到我这桌时,她端着酒杯,眼神从我脸上一扫而过,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炫耀。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我和她,这辈子都成不了朋友,甚至连客客气气的亲戚,都做不到。
我们是天敌。
婚后,徐静的“战斗力”更是展露无遗。
她和我弟住的婚房,是我爸妈全款买的,写的我弟的名字。
结果结婚不到半年,徐静就开始吹枕边风,软磨硬泡,让我弟在房产证上加上了她的名字。
理由是:“没有安全感。”
我妈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跟我抱怨:“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算计房子了。以后还得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说:“妈,路是你们选的,钱是你们给的,现在后悔,晚了。”
后来我结婚,老公家条件普通,我们俩自己贷款买了套小房子,婚礼办得也简单。
徐静来参加我的婚礼,从头到尾,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
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姐,你也太不容易了。女人啊,还是得对自己好点。你看你这婚纱,租的吧?料子也太差了,穿着肯定不舒服。”
然后,她状似无意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露出手腕上那只硕大的、闪瞎人眼的龙凤金镯子。
“我结婚那会儿,你弟给我买的那套三金,现在都涨价了呢!还是黄金保值。”
我气得差点当场把手里的交杯酒泼她脸上。
但我忍住了。
这是我的婚礼,我不能让它变成一场闹剧。
我只是微笑着,抽回我的手,淡淡地说:“是吗?我这人俗气,就喜欢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感觉,踏实。不像有些人,靠着别人,活得像个寄生虫,心里总是不安稳。”
她的脸,瞬间就绿了。
从那以后,我俩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就是我俩的战场。
没有硝烟,没有嘶吼,全靠眼神和话里藏的刀光剑影。
她炫耀新买的包,我就夸我老公新换的电脑性能好,适合加班。
她感叹国外度假阳光好,我就说楼下公园的广场舞氛围好,有益身心。
她暗示我弟单位要分房,我就聊我女儿考试又拿了第一。
我爸妈和我老公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我弟林舟,则永远是那个和稀泥的。
“姐,你少说两句。”
“静静,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永远不会去分辨谁对谁错,只会要求离他近的那个人,退一步。
而通常,被要求退步的,都是我。
我渐渐地也懒得争了。
生活是自己的,幸不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必要非得在口舌上争个高下。
我以为,只要我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
我没想到,我的退让,在别人眼里,是软弱。
而我的女儿,成了她攻击我的新武器。
悦悦从小就跟我亲。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嘴里“舅妈”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妈,舅妈今天带我去吃哈根达斯了。”
“妈,舅妈给我买了一双耐克的最新款球鞋。”
“妈,舅妈说我这个发型不好看,要带我去做个新的。”
徐静很聪明。
她知道直接攻击我,我会反击。
但她对我女儿好,我能说什么?
我能拦着不让她们来往吗?
我能跟我女儿说,你舅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吗?
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女儿,离我越来越远,离她那个“好舅妈”,越来越近。
我心里不是不酸,不是不怨。
尤其是有一次,悦悦小学开家长会,我临时有个紧急的会,走不开。她爸又出差了。
我急得焦头烂额,只好打电话给我妈,让她去一趟。
结果我妈那天也正好不舒服,去了医院。
万般无奈之下,我给林舟打了个电话,想让他或者徐静,去给悦悦救个急。
电话是徐静接的。
我放低姿态,把情况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半晌,然后用一种很为难的语气说:“哎呀,姐,真不巧。我今天约了朋友做美容,都约好了。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那一刻,我拿着电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我什么都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最后,我硬着生生地跟领导请了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才赶在家长会结束前,冲进了教室。
我看到悦悦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别的小朋友身边都有家长陪着,她的眼睛红红的。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求过徐静任何事。
而这件事,也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今天,当悦悦理直气壮地跟我说“舅妈平时对我挺好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家长会那天,她孤零零的背影。
而我那个“好弟媳”,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美容院里,享受着别人的服务。
这就是她所谓的“好”?
何其讽刺!
老公老周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冷静了很久。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家里低压的氛围。
悦悦的房门紧闭着,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那个巨大的泡脚桶纸盒,像一个沉默的讽刺。
“怎么了这是?”他把钥匙放在玄关柜上,一边换鞋一边问。
我没说话。
他走到我房门口,推开一条缝,“又跟悦悦吵架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把那支护手霜扔到他怀里。
“你宝贝女儿,用她第一笔工资,孝敬你我的。”
老周拿起护手霜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阴沉的脸,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走进房间,在我身边坐下。
“她还买什么了?”
“给她的好舅妈,买了一条两千多的项链。”我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周沉默了。
他是个老好人,性格温吞,在我们和徐静的十几年战争里,他永远扮演着消防员的角色。
“林岚,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半晌,他才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她觉得舅妈对她好,想表达一下感谢,也是人之常情。你别想太多。”
“我想太多?”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周明凯,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那是她第一笔工资!她亲爹亲妈,就配得上一个泡脚桶和一支护手霜?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妈,就配得上一条金项链?”
“那不是金的……”老周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还敢顶嘴?!”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护手霜,狠狠砸在地上,“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也是小题大做,无理取闹?”
护手霜的塑料外壳摔裂了,膏体溅出来一点,在木地板上留下一小块白色的污渍。
老周看着地上的狼藉,没生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为这点事,跟孩子置气,不值得。”
“这不是小事!”我红着眼睛,冲他低吼,“这是态度问题!是她心里到底把谁当亲人的问题!周明凯,你别忘了,当年悦悦开家长会,我求到她徐静头上,她是怎么对我的!现在我女儿倒好,上赶着去给她送钱,去讨好她!你让我怎么想?我心里能舒服吗?”
提到旧事,老周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知道,那件事是我的死穴。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他放缓了语气,伸手想来拉我,“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徐静她……她可能也有她的难处。”
“她有什么难处?她的难处就是忙着做美容,没空管她亲侄女的死活?”我甩开他的手,字字带刺。
“林岚,你讲点道理。”老周的耐心也快被耗尽了,“悦悦是你的女儿,也是林舟的侄女。她跟她舅妈关系好,总比跟仇人一样好吧?一家人,非要弄得这么僵?”
“一家人?”我冷笑,“她徐静拿我当过一家人吗?她算计房子的时候,拿我当一家人了吗?她在我婚礼上炫耀金镯子的时候,拿我当一家人了吗?她背地里跟林舟说我坏话的时候,拿我当一家人了吗?”
“这些年,她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说!我退一步,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爸妈,为了不让我弟为难!可我的退让换来了什么?换来我女儿都觉得我这个妈不如她那个好舅妈!”
我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
老周被我吼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算了。”他最后疲惫地摆了摆手,“我说不过你。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做吧。我只提醒你一句,别伤了孩子的心。悦悦她……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转身出去,拿了扫帚和簸箕,默默地把地上的护手霜残骸扫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的孤独。
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过去的仇恨里,像个偏执的疯子。
而其他人,都希望我“大度一点”,“向前看”。
可凭什么?
被亏待的又不是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悦悦陷入了冷战。
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
我给她做的饭,她会默默地吃完,然后自己洗好碗,放进消毒柜。
她出门上班,【妈,我走了。】
她下班回家,也会发一条:【妈,我到家了。】
客气得,像个借住在我家的租客。
那条项链和那个泡脚桶,都从客厅里消失了。我猜,是被她收回了房间。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堵得我每天都胸口发闷。
我甚至开始失眠,夜里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悦悦那张委屈又倔强的脸,和徐静那张永远带着胜利者微笑的脸。
我忍不住给林舟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就开门见山:“管好你老婆!”
林舟在那头愣了一下,“姐?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除了你那个宝贝老婆,还能有谁?”我没好气地说,“你知不知道,悦悦拿她第一笔工资,给她买了一条两千多的项链!”
“啊?有这事?”林舟的语气听起来很惊讶,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笑意,“这不挺好的嘛。说明悦悦跟她舅妈关系好,也说明你女儿懂事,知道感恩。”
“感恩?”我简直要被他这番话气笑了,“林舟,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她感恩谁?感恩她舅妈当年在她家长会的时候,忙着做美容不肯帮忙?还是感恩她舅妈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我穿小鞋?”
“姐,姐,你消消气。”林舟连忙安抚我,“都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呢?徐静她不是那种人,她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眼。”
又是这套说辞。
没什么坏心眼。
全世界就我林岚一个人,心思歹毒,小肚鸡肠。
“我懒得跟你废话。”我打断他,“你告诉徐静,下周她生日,我们一家就不去了。还有,让悦悦把项链退了,那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别啊,姐!”林舟急了,“爸妈都说好了,下周六在外面订一桌,一家人一起给徐静过生日,你跟姐夫悦悦要是不来,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像我不待见你老婆的话!”
“姐,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我让你为难?”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林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到底是谁在为难谁?是我让你为难,还是你那个好老婆,把我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气说:“姐,我知道你对徐静有意见。但是……她毕竟是我的老婆,是悦悦的舅妈。一家人,能不能……别这样?”
“不能。”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直接挂了电话。
握着发烫的手机,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我的亲弟弟。
一个永远搞不清楚状况,永远在和稀泥,永远把老婆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男人。
指望他?
还不如指望徐静良心发现。
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转眼,就到了周六。
徐静生日的这一天。
我一早就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
老周劝了我半天,说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爸妈都去了,我们不去,老两口脸上挂不住。
我油盐不进。
“要去你们去,我没空。”
悦悦从房间里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愈发亭亭玉立。
她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说:“妈,我跟爸去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礼品袋,不用问,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不吃。”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老周叹了口气,拉着悦悦,“走吧,别晚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我妈打来的。
我不想接,但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妈。”
“岚岚啊,你怎么没来啊?我跟你爸,你弟,悦悦他们都到了。就等你了。”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责备。
“我身体不舒服,不去了。”我随口扯了个谎。
“又哪里不舒服了?你这孩子,就是事多。”我妈抱怨了一句,然后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跟小静不对付。但是今天这场合,你不能不来啊。你爸刚才脸都拉下来了。你快点打个车过来,啊?”
“不去。”我固执地说。
“你……”我妈气结,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有人把电话抢了过去。
“姐,是我。”是林舟。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吗?”
“难看?”我冷笑,“林舟,是你老婆做的事难看,还是我不给她面子难看?”
“徐静她到底怎么你了?不就是悦悦给她买了个礼物吗?那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你至于跟个孩子,跟你弟媳妇,计较成这样吗?”
“一片心意?”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荒谬又可笑,“好,那我问你。当年悦悦开家长会,我求她帮忙,她人在哪儿?”
我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哑口无言。
没想到,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林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决绝的疲惫。
“姐,你非要揭这个伤疤,是吗?”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吗?你以为,徐静跟你说过之后,没跟我说吗?”
林舟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一点点割开我的记忆。
“那天,她挂了你的电话,就哭了。她跟我说,她不是不想去,是实在去不了。”
“她有什么去不了的?做美容比她侄女的家长会还重要?”我不屑地反问。
“做美容?”林舟苦笑一声,“姐,你把她想得也太简单了。”
“那天,她妈,也就是我丈母娘,在医院做检查,查出了乳腺癌。医生当场就建议,马上住院,准备手术。”
“她接到你电话的时候,人就在医院的缴费处,手里拿着缴费单,脑子都是懵的。她怎么跟你说?跟你说她妈得了癌症,让你也跟着着急?还是跟你说,对不起,我妈的命比你女儿的家长会重要?”
“她不敢说,她怕你们觉得她是在找借口,是在咒我丈母娘。所以她只能撒了个谎,说她在做美容。”
林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我的心脏。
我握着手机,整个人都僵住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
癌症?
徐静的妈妈?
怎么……怎么会?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字。
“她从医院回来,就跟我说了。她说,姐肯定恨死她了。她让我跟你解释,我没让。”林舟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我跟她说,算了。你姐那个脾气,你说了她也不会信,只会觉得你在编故事。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吧。以后,我们对悦悦好一点,加倍地好,就当是补偿了。”
“所以这些年,她为什么对悦悦那么好?她心里有愧啊,姐!”
“她总觉得,那次家长会,是她对不起悦悦,对不起你。她想弥补。她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她怕你不接受她的道歉,所以她只能把所有的好,都给悦悦。”
“她给悦悦买吃的,买穿的,给她零花钱,帮她问工作……她是在赎罪啊!”
“可你呢?你是怎么看她的?你觉得她在跟你炫耀,在跟你别苗头,在收买你女儿!”
“姐,徐静她……她是不完美,她爱钱,她虚荣,她说话有时候是不好听。但她心不坏啊!她对我爸妈,对我们这个家,是真心的!”
“你只看到她跟你争,你没看到她逢年过节,给我爸妈买的保健品,比你买的都多都贵!”
“你只看到她在房产证上加名字,你没看到我做生意赔了钱,是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连她妈给她的嫁妆都拿出来,帮我还债!”
“你只看到她对我颐指气使,你没看到我半夜胃病犯了,是她一个人开车送我去医院,忙前忙后!”
“姐,你不能……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林舟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屏幕暗了下去。
我的世界,也跟着一起,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的,那些不堪的、恶毒的、充满算计的真相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版本。
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徐静的脸。
那张总是画着精致妆容,带着一丝傲慢和炫耀的脸。
我想起她在我婚礼上,拉着我的手,说:“女人啊,还是得对自己好点。”
当时我只觉得她在讽刺我。
现在想来,那句话里,是否也藏着一丝,对自己母亲身患重病,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想起她每次当着众人的面,给悦悦塞钱,说:“女孩子在外面要富养。”
我以为她在影射我抠门。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吃了太多没钱的苦?所以希望下一代,能活得体面一点,轻松一点?
我想起她送来的那锅油腻的鸡汤。
一个连厨房都很少进的人,为了讨好我女儿,笨手笨脚地炖了一锅汤。那油腻,或许不是敷衍,而是她根本掌握不好火候和技巧。
还有那条项链。
悦悦说,舅妈在她找工作最迷茫的时候,陪她聊了很久。
她到底跟悦悦聊了什么?
是不是也聊了她自己的不易,她自己的挣扎?
所以,我的女儿,才会那么坚定地,想要用自己挣的第一笔钱,去温暖那个,在她看来,同样需要被温暖的“舅妈”?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十几年的怨恨,十几年的斗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可笑的人。
我活在自己编织的剧本里,把徐静设定成一个恶毒的女配,把所有的事情,都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
我自以为是地扮演着一个受害者,一个被弟媳欺压的可怜大姑子。
我享受着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用它来武装自己,对抗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真正地了解她。
了解她笑容背后的苦涩,了解她强势外壳下的脆弱。
我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
也只相信了我愿意相信的。
何其自私。
何其……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
我甚至忘了换鞋,穿着拖鞋就冲了出去。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饭店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倒退。
霓虹灯闪烁,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眼泪。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不是在为徐静哭。
我是在为我自己,为我这十几年,错付的怨恨,和被偏见蒙蔽的双眼,而哭。
我赶到饭店包厢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声笑语,而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我透过门缝,看到我爸黑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我妈眼圈红红的,不停地给悦悦夹菜,悦悦却低着头,什么也吃不下。
林舟坐在徐静身边,脸色也很难看。
而徐静,那个今天生日的主角,正低着头,拿着纸巾,一下一下地擦着眼角。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那个小小的、蓝色的丝绒盒子。
盖子开着,里面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落寞的光。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姐……”林舟站了起来,表情复杂。
我爸妈看到我,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生气了。
悦悦抬起头,看到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只有徐静,她只是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立刻别过头去,仿佛我是什么脏东西。
我知道,刚才林舟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番话,肯定也当着她的面,说了出来。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都被我,被林舟,血淋淋地撕开了。
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我走到桌边,拉开悦悦身边的空椅子,坐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对不起。”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这两个字,我说得很轻,但在寂静的包厢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徐静。
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残留的妆容在泪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姐,你……”林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没有理他,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徐静。
“那件事,我不知道。”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我知道,她懂。
徐静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别过脸,眼泪掉得更凶了。
林舟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妈站起来,给我盛了一碗汤,“来了就好,快,喝点汤暖暖身子。”
我爸也看了我一眼,脸色缓和了许多,拿起酒杯,自己跟自己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悦悦坐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把一筷子青菜,放进我碗里。
“妈,你……你别生气了。”她小声说。
我转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不安的脸。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我说,“妈没生气。”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那顿饭,后半场吃得异常沉默。
但那种沉默,和前半场的压抑不同。
它像是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的寂静。
虽然清冷,却也干净。
饭局结束,大家各自回家。
林舟扶着还在抽泣的徐静,走在前面。
经过我身边时,徐静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项链,我不能收。太贵了。”
“是悦悦的心意。”我说。
“那也让她退了。”她说完,就跟着林舟,快步走出了饭店。
回家的路上,我和老周、悦悦三个人,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家门,悦悦才把那个蓝色的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
“妈,舅妈没要。”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失落。
我接过盒子,打开。
那颗蓝色的石头,在灯光下,依然清冷。
“妈,我是不是……做错了?”悦悦红着眼睛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没错。”我说,“错的是我。”
是我,把成年人的恩怨,投射到了你的世界里。
是我,用我的偏见,差点毁掉了你的一片真心。
“这条项链,”我把盒子盖上,放回她手里,“你自己留着戴吧。”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这是你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第一份珍贵的礼物。它应该属于你。”
悦悦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得很早。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到里面还有一些排骨和玉米。
我想了想,把它们拿出来,解冻,焯水,放进砂锅里,加上姜片和几颗红枣,开小火,慢慢地炖着。
两个小时后,一锅香气四溢的玉米排骨汤,就好了。
我把它装进一个保温桶里。
然后,我换好衣服,对我正在看报纸的老周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送汤。”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放下报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去吧,路上开车慢点。”
我拎着保温桶,下了楼。
站在林舟和徐静家门口,我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敲门。
也不知道敲开门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道歉吗?
好像太刻意了。
解释吗?
又显得太苍白。
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徐静。
她穿着一身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素面朝天。
看到我,她也愣住了。
我们俩,隔着一道门,面面相觑。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把手里的保温桶往前递了递,“我……我炖了点汤。悦悦说,你喜欢喝。”
其实悦悦没说过,是我自己猜的。
一个为了女儿,能笨手笨脚去炖鸡汤的母亲,应该也会喜欢喝汤吧。
徐静看着我手里的保温桶,没动。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没下毒。”我见她不接,只好硬着头皮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很烂。
但徐静,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很快就收住了,但她的眉眼,明显柔和了下来。
她伸手,接过了那个保温桶。
“谢了。”她说,声音还有点哑。
“不客气。”
然后,又是沉默。
“那个……项链……”她提起了另一件事。
“悦悦留着自己戴了。”我抢在她前面说,“小姑娘家的,也该有件像样的首饰。”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我感觉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待下去,只会更尴尬。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回过头。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姐,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阳光从楼道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她素净的脸上,打下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我摇了摇头,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她露出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
“都过去了。”我说。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年的针锋相对,那些年的意气之争,在这一刻,都像被风吹散的烟尘。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下了楼。
走出楼道,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天以后,我和徐静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没有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那不现实。
我们只是,不再像两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
家庭聚会上,我们还是会坐在一起。
她不再炫耀她的包,我也不再标榜我的“人间清醒”。
我们会聊一些家常。
聊悦悦的工作,聊我爸妈的身体,聊最近哪家超市的鸡蛋在打折。
平淡,却也真实。
有一次,我妈过生日,我们全家一起吃饭。
饭后,徐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妈。
“妈,生日快乐。”
我妈打开一看,是一支按摩仪。
“哎哟,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妈嘴上抱怨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徐静笑着说:“不贵,我看网上评价挺好的,说对肩颈好。您平时打麻将坐久了,可以用这个按按。”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去揣测这支按摩仪的价格,去比较她送的和我送的哪个更贵。
我只是觉得,挺好。
这个曾经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女人,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也真诚地,爱着我们这个家。
而我,花了十几年,才看懂。
秋天的时候,公司组织体检。
我的报告出来,有点小问题。甲状腺结节,医生建议做个微创手术。
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我还是有点紧张。
老周和悦悦比我还紧张,围着我团团转。
手术那天,他们俩都请了假,在手术室外守着。
我被推进去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
等我从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老周,也不是悦悦。
是徐静。
她坐在我的病床边,正在给我削苹果。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我醒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水果刀。
“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她,有点懵。
“你……你怎么来了?”
“我听林舟说的。”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我嘴边,“来,先吃点东西。医生说可以吃点流食了。”
我张开嘴,机械地吃下那块苹果。
甜的,脆的。
“老周和悦悦呢?林舟呢?”我问。
“姐夫去给你办住院手续了,悦悦去买晚饭了。我哥他单位临时有急事,开完会就过来。”她解释道。
所以,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她。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发热。
“谢谢你。”我说。
“谢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几分“刻薄”,“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再说了,你现在可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把你伺候好了,我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我被她逗笑了,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行了行了,别笑了。”她赶紧说,“医生让你少说话,少动。你躺好,有什么事叫我。”
她扶着我躺下,给我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
我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岁月,终究是没有放过任何人。
我们都老了。
也终于,学会了和这个世界,和彼此,和解。
出院那天,悦悦来接我。
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妈,你知道吗?我给舅妈买项链,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我看着她。
“舅妈跟我说,她刚跟我舅舅谈恋爱的时候,我舅舅送过她一条项,链,跟她这次生日我送的,很像。也是一颗蓝色的石头。”
“她说,那是她收到过的,第一件首饰。她特别特别喜欢。可惜,后来有一次搬家,不小心弄丢了。她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难过了好一阵子。”
“她说,那条项链,代表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和最纯粹的爱情。所以,我想……再送她一条。我想让她知道,美好的东西,就算丢了,也还是可以再找回来的。”
我听着女儿的话,车窗外的阳光,照得我眼睛发酸。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
是啊。
美好的东西,就算丢了,也还是可以再找回来的。
比如,亲情。
比如,理解。
比如,爱。
回到家,我打开我的首饰盒。
在最底层,我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打开过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对小小的、款式已经过时的银耳环。
是我结婚的时候,徐静送我的礼物。
当时,我只觉得她是在敷衍我,瞧不起我。
这对耳环,我一次都没戴过。
现在,我把它拿出来,对着镜子,慢慢地,戴在了耳朵上。
有点凉,但并不硌人。
镜子里,我的笑容,和煦又坦然。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正好。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和我的人生,我和我的弟媳,都一样。
来源:乖巧精灵BWg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