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笔记本上,我随手写下了这首关于霞云岭的打油诗。霞云岭,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是太行山余脉若干山岭的总称;然后是一个行政概念,它是北京房山区西北部深山里的一个乡。大石河上源流经其境内,山峦相叠,怪峰相峙,森林广袤。霞云岭乡全域都是国家森林公园——乡政府在森林里
霞云岭,霞云岭,云遮山岭霞织锦。石台石板石屋多,狍子野猪豹猫窜,沟沟有水沟通河。
在笔记本上,我随手写下了这首关于霞云岭的打油诗。霞云岭,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是太行山余脉若干山岭的总称;然后是一个行政概念,它是北京房山区西北部深山里的一个乡。大石河上源流经其境内,山峦相叠,怪峰相峙,森林广袤。霞云岭乡全域都是国家森林公园——乡政府在森林里,村落在森林里,道路在森林里,人的寻常日子和各种活动在森林里。
一
森林,是物种竞争的生态系统,也是物种相互协作的生态系统。树木与树木之间彼此关照,通过地下的真菌网络分享资源。森林的复杂性超出我们的想象,森林不仅固碳、涵养水源、制造氧气,也制造美学、制造哲学。我们需要从更宏阔和深远的角度,来认识和理解森林。
对于霞云岭来说,地下的事情,可能比地上的事情还要多得多。洞穴是霞云岭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洞穴深藏在霞云岭地下或者山体里,虽终年黑暗潮湿,不见阳光,却支撑着独特的生态世界。洞穴是蝙蝠的栖息地,而蝙蝠是捕食害虫的能手,在一定意义上说,它是防止森林和农作物虫害泛滥的控制器。一只蝙蝠一夜可以捕食三千至一万只蚊子。一片果园里夜间活动的害虫,八成以上可以通过蝙蝠得到控制。此外,蝙蝠还是花粉的传播者,许多植物是靠蝙蝠授粉的。
霞云岭蝙蝠洞是一处幽深的秘境。蝙蝠洞洞口像张开的嘴唇,吐出的寒气瑟瑟割面。洞中有洞,洞洞相叠,洞窍相通。白天,蝙蝠多在洞顶和洞壁,用后脚爪钩住石壁缝隙或者凸出之物,倒悬栖息,而到了傍晚或者清晨,就飞出洞穴捕猎觅食。捕食对象一般是蚊子、飞蛾、苍蝇、蜻蜓、蚱蜢等昆虫,也捕食小鱼小虾等水生活物。
哪里的鱼虾呢?应该是金水湖和大石河里的鱼虾。有“石头鱼”“豆角鱼”“柳根鱼”“老头鱼”“补丁鱼”“船钉子鱼”、泥鳅鱼、蝲蝲蛄及草虾。对于蝙蝠来说,从蝙蝠洞到金水湖和大石河也就是振动几下翅膀的事情。
正在一片玉米田里劳作的村民罗四根告诉我,他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手举火把,到蝙蝠洞里挖蝙蝠粪便。蝙蝠粪便黑褐色,表面粗糙,颗粒状,两端微尖。那时,洞里的蝙蝠粪便有一尺多深,火把一照,金光闪闪——那是粪便里夹杂着未完全消化的昆虫的头骨和眼珠子,以及破碎的翅膀。
因蝙蝠粪便内含大量硝酸钾,用其制造火药的事例比比皆是。广东连州小冲坳村南侧有一片叫“鬼仔岩”的溶洞群,洞内蝙蝠甚多,“黑压压倒挂成串”。日积月累,地面蝙蝠粪便堆积深厚。据传,洪秀全的太平军曾在此用蝙蝠粪熬制火药。出征北上,所向披靡。好家伙,蝙蝠粪便制造成火药,就可以杀人。估计,连蝙蝠自己也不会想到。
蝙蝠粪即中药所称的夜明砂,具有清目明肝、散瘀消肿之功效。旧时,霞云岭民间也有用夜明砂治疗夜盲症的土偏方——取夜明砂七粒,鸡肝一具,用纱布包好,置于锅里文火慢炖。炖熟后食肝喝汤,连服一个月,夜盲症即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间供销社收购夜明砂,收购价每斤七分钱。罗四根说,他与父亲一个夏天能挖十几桶,卖给供销社能赚几十块钱补贴家用,那是一笔大钱呢。
当时,罗四根的父亲是生产队的羊倌儿。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蝙蝠洞里的秘密,父亲就把洞口用栅栏圈起来,仅留一个木门,平时用锁头锁上。名义上是用洞穴做羊圈圈羊。当然,真实的心思秘而不宣了。
英国昆虫学家琼斯说:“粪便落地只是另一个过程——循环再利用的开始。随之而来的是围绕它形成的复杂的生态网络,众多粪食者、腐食者、寄生者争分夺秒,为了能最好地利用粪便资源而展开竞争。”没错,琼斯说对了。当时的蝙蝠洞确实有些悬疑悚然之说,洞里除了蝙蝠,蟑螂、蜈蚣和蛇蝎也诡异地出没,惊现的魅影令人惊悸。
洞里是一个世界,洞外是另一个世界。
洞口外的悬崖顶端和虬枝横生的老树上,更是常常潜伏着危险。每当黄昏或者黎明时分,骤雨般的蝙蝠群从洞穴中涌出来觅食那一刻,在暗处蹲守的猫头鹰、猎隼和金雕等猛禽便疾速出击,开始疯狂猎杀蝙蝠。不时,会有翅膀折断的蝙蝠从空中跌落。那血淋淋的场面,确实令人怵目惊心。
然而,对于自然来说,这是物种间的相互制约,也是自然的一种自我平衡。蝙蝠,是生态链条中的幽灵,具有重要的价值。保护蝙蝠,重要的不仅仅是对其个体的保护,而是对栖息地——那幽暗之境——洞穴的保护。
若干年前,霞云岭乡政府斥资建起了一个蝙蝠研究与保护基地。一方面加大对蝙蝠的生态学研究,开展自然科普教育,让更多人了解蝙蝠;一方面对蝙蝠及其栖息洞穴进行保护,即便挖蝙蝠粪便这样的行为也不允许了。
二
靠山吃山,靠石头吃石头。
早年间,石板台村流传着一个民谚:“石板台,石板台,猫腰撅腚抠石板,石板抠下来,转手就发财。”那时候,村集体的大宗收入主要靠开发石板材料。修路架桥、通水通电等村里基础设施建设,也全是靠石板产业赚得的钱进行投入。
石板台村地处霞云岭腹地,东西北三面分别与四合村、王老铺和北直河村相邻。周边有十渡、石花洞、百花山等众多景区环绕。村里现有石屋院落四百个,常住人家三百五十二户,常住人口六百七十人。村里山场上经济林居多,盛产磨盘柿子、红肖梨、黑枸杞、花椒、黄芩等特产,尚有成片超过两百年的老核桃树。
某日,当我走进石板台村村委会时,只有妇女委员王荣华正在电脑前写材料。她听清我的来意后,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告知我村主任赵华方进城办事去了。她泡上一杯黄芩茶,叫我边喝茶边等。她说,赵华方是土生土长的石板台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一杯黄芩茶还没喝完呢,满头大汗的赵华方赶来了。他腰间挂一串钥匙,一走路哗哗哗直响。
赵华方回忆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有五十多个采石场点,采下来的石板规格不同,有长条的,有平板的,有四方的。那时候,是根据客户的订单进行生产,外贸出口订单也很多。”赵华方沉静了一会儿说,“回头来看,采石矿场的开发和生产,确实对生态造成了破坏。”
事实上,不是每块石板抠下来就是成品。往往一座山体开发出来,成品只占两成,八成都是废品。采石行为与生态保护的逻辑是背道而驰的:一则采石过程中,矿场范围内及其周围的植被遭到破坏;二则废料废渣遗弃在山上,一下雨被冲进河流中,又造成河水污染。山岭上满目疮痍,河中泥流泛滥不成样子。
从2006年起,霞云岭乡政府陆续关闭了一批采石矿场和小煤窑,进行生态修复和建设,取得明显成效。通过垒石护坡和打地堰护坡,种植油松、侧柏、元宝枫、山楂树、柿子树、核桃树、杏树、梨树、桑树、黄栌和栾树等适生树种,同时跟进封山育林、封山禁牧等措施,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生态系统逐步恢复,生物多样性日渐丰富繁茂。
生态需要空间的分布,也需要时间的积累。
霞云岭属于太行山余脉石质山区,造林及植被恢复难度极大。造林成本每亩要在两万元左右,包括苗木、机械、材料、人工劳务等多项费用。尽管如此,霞云岭的森林覆盖率和森林保存率还是非常之高。数字的背后,是几代人不懈努力的身影。
霞云岭乡共有一千二百名护林员,他们尽职尽责,每天都坚持执行巡护任务。护林员及村民经常看到豹猫、狐狸、狍子、野猪等野生动物出没山岭密林间。当然,野生动物种类和数量增多后,偶尔会发生野生动物危害人畜及农作物的事情。某年秋天,一个村民带着狗上山采蘑菇,与一头野猪相遇,狗与野猪撕咬在一起,结果狗被野猪用獠牙挑死。村民幸亏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劫。某日夜里,一只豹猫溜下山来,窜入村民家猪圈,接连咬死三头猪崽。夏秋季节,野猪糟蹋庄稼、拱食红薯的现象屡屡发生。林业部门接到村民报案每年都有十几起。经过现场勘察和鉴定后,对野生动物给村民造成的损失要进行补偿,光是2024年,补偿数额就有七万五千元。
人与自然的关系,从来都是一个彼此适应、相存相融的动态变化过程。看来,还要不断调整,不断探究,找到人与自然关系的那个平衡点、能找到吗?
“生态好不好,鸟儿来说话。”这是房山区生态环境局原局长米忠诚说过的一句名言。此言意味深长。其实,只要到霞云岭走一走,转一转,不用鸟儿来说话,我们对霞云岭的生态状况,也大体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三
生态好了,一切就跟着好起来。建筑名企韩建集团看中了霞云岭群山中村民遗弃的一些石屋,将其改造,搞起了民宿建筑群落——“云岭山房”,倡导“守静笃,栖清旷,行无羁,思无邪”的生活理念,一时间,闻名遐迩。
“云岭山房”遵循自然法则,保留了当地原有民间建筑,依山顺势,体现建筑与群山融为一体的自然格调。民宿区域内的原有树木全部保留,并巧妙地根据树木的位置设计客房造型,将天然岩石置于客房走廊——准确地说,是建筑与山体景观无缝对接,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原生态的一切腾挪位移,并且就地利用,放大美的效应。
周围山体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是长了翅膀,悬浮于薄雾之上。当然,这都是上世纪“农业学大寨”时期的产物。不必讨论它代表着什么,也不必用今天的认识来认识过去的一切。或许,尊重才是对待历史最好的态度。尊重的选项不是把旧的事物“砸烂”,而是让那些梯田回归梯田的本质,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于是,在梯田里我们看到了耕作的场景,看到了五谷和瓜果蔬菜的盎然长势,看到了农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是的,梯田承载起了农事的具体情景和全部细节——翻地、播种、施肥、间苗、打垄、搭架、掐尖、拉蔓、捉虫、授粉、采摘、收割、归仓等农事活动应有尽有。在不同的时令,只要你肯弯腰、肯出力、肯流汗,就可尽情感受劳作带来的快乐。
“云岭山房”运营主管陈龙,是一位活力四射的青年。我问陈龙:“来‘云岭山房’的客人,恐怕不光是为了住一晚吧?”陈龙答:“是的,一些客人住一晚后,或者体验农事采摘活动,或者参与自然标本采集制作活动,或者全流程感受黄芩茶晾晒及甩条炒制活动。”
“作家、艺术家有谁来过?”“演艺界的名人张纪中、曾志伟、蒋雯丽等来过。作家嘛·刘恒来过。还送我一本他写的书呢。”
“送你一本什么书?”“一本小说,书名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我说:“刘恒是我的朋友,我的报告文学《一种精神》就是他作的序。序中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生态文学显现了超拔的理性和感性。”陈龙瞪大眼睛问:“李老师,《北京的山》是不是你写的呀?”
“应该是吧。”我笑着说。
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位女士在躺椅上躺着,一顶草帽半遮着脸,像是在看群山又不像是在看群山。我朝那边努努嘴。陈龙笑着小声说:“每天都有这样的客人,躺在那里望着群山发呆。”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她一定有什么心事,需要一个人独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尽量不去打扰。”
“是呀,对于某些人来说,孤独,或许是一种境界。孤独需要勇气,而尊重孤独则是一种美德。”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我们站在门前的平台上,一面让山风吹拂着面颊,一面眺望着远方的群山,不禁感慨万端。
“喏,那就是三角山。”陈龙指着远处呈三角状的山影说。我说:“呃,那可是一座有故事的山呀!”三角山,奇绝险要,四周全是悬崖峭壁,仅南端有一个“天梯”通往山下,易守难攻。据说,自隋唐至明清时期,这里曾是屯兵之地。城堡残垣、地堡、掩体、坑道等遗迹依稀可见。抗战时期,一股土匪盘踞于此。土匪经常下山烧杀抢掠,并破坏抗日组织。1940年12月,八路军杨成武部的一个团奉命剿匪,以“智取”和“强攻”并行之策,将盘踞这里多年的四十余名匪徒一举歼灭。
我在想,无论屯兵也好,还是土匪盘踞也罢,三角山上必须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那些人才有可能生存下来。山顶上到底是什么样呢?通过实地踏查发现,三角山的山顶有三百亩平畴,可出操练兵,可养鸡养鸭,可种谷种菜。还有一口古井,四季冒着凉气。真可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信然也。
当地老辈人说,此井通着一个暗道,而暗道通着一个岩洞。那个岩洞叫光金沟,是一座金矿。当地流传一句话——“光金沟的砂,一两出金八钱八。”据说,当年土匪已经把金矿洞口炸掉,没人能说清那金矿的具体位置。有关金矿和金子的传说,也就永远成了一个谜。
我倒是觉得,这个世界,让谜永远成谜不都是坏事。
坐在一块石头上,我陷入了沉思。是呀,很多事物,眨眼间就被遗忘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当你舍弃一些的时候,你会发现,得到的世界,比任何时候都要宁静和辽阔。
美在美处等着。只有舍弃,才能腾出内心的空间,去欣赏和感受美的事物。人生,重要的是发现美、感受美,而非拥有答案。美,拒绝答案。因为,美本身就是答案。
同行的朋友催促我下山了。当我回望霞云岭时,倏忽间想起了一句话:“真正的美,不是能用语言可以描述的,它往往隐匿在语言的尽头。”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