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天气闷热,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三婶弯着腰在田埂上拔草。她的身影和这片土地一样熟悉又陌生。从城里回来,总觉得家乡的一切都缩小了,唯独三婶的背影,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是那样,永远弯着,永远不知疲倦。
我刚回到老家,就碰上了三婶。
那天天气闷热,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三婶弯着腰在田埂上拔草。她的身影和这片土地一样熟悉又陌生。从城里回来,总觉得家乡的一切都缩小了,唯独三婶的背影,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是那样,永远弯着,永远不知疲倦。
“李娃回来啦!”三婶抬头看见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叫我的乳名,声音中有种让我立刻回到童年的魔力。
我停下车,走到田埂上。三婶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放学经过三婶家的时候,她总会用这双手递给我一颗水果糖,然后匆匆忙忙地回屋照顾兰兰。
“兰兰最近怎么样?”我问。
三婶的眼神闪了一下,低头继续拔草。“挺好的,学着写字呢。”
兰兰是三婶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从小就患有先天性脑瘫。在我们村,有些人背地里说三婶命苦,年轻时丈夫外出打工出了事故,留下她一个人带着残疾女儿。但我从来没听三婶抱怨过什么。
“有空去看看她吧,”三婶说,“她总念叨你,说你小时候给她讲故事。”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很少和兰兰玩,都嫌她说话不清楚,动作慢。只有我偶尔会去三婶家,给兰兰讲学校里的事,或者念一些简单的故事书。
说起来,我已经十五年没见过兰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三婶家。
三婶家的院子比我记忆中的小多了,但很干净。院子里种着几株向日葵,黄灿灿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三婶!”我喊道。
门开了,三婶探出头来。“来了啊,进来坐。”
我跟着三婶进了屋。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但家具都很陈旧。电视机是老式的大屁股电视,右上角的屏幕有一条裂痕,用透明胶带粘着。茶几上放着几本杂志,最上面那本是《家庭医生》,已经翻得起了毛边。
“兰兰在哪儿?”我问。
“在她屋里呢,”三婶说,“我去叫她。”
三婶转身进了里屋,我听见她轻声说:“兰兰,李娃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兰兰坐在轮椅上被三婶推了出来。
我愣住了。
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上衣,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虽然脸上仍然有些僵硬的表情,但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精神多了。
“李哥哥…”她说话还是有些含糊,但我能听清。
“兰兰,好久不见。”我蹲下来,平视着她。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努力上扬,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每次我去她家时,她总是这样笑。
“你看起来不错啊,”我说,“听说你在学写字?”
兰兰点点头,转头对三婶说:“妈…本子…”
三婶会意,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兰兰。兰兰接过来,艰难地翻开,然后示意我看。
我凑近一看,惊讶地发现本子上写满了工整的字。虽然有些字迹歪斜,但每一笔都很用力,像是刻在纸上一样。
“这是…你写的?”我问。
兰兰点点头,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
“兰兰从五年前开始学写字,”三婶在旁边解释,“一开始连笔都握不住,现在能写一整页了。”
我翻着笔记本,越看越震惊。这不只是简单的描红练习,而是一本日记。兰兰用她那不灵活的手,记录下了每一天的生活。
“五月十日,晴。今天看见院子里的向日葵开花了,妈妈说向日葵总是朝着太阳,我也要像向日葵一样。”
三婶起身去厨房,说要做午饭。我和兰兰坐在客厅里,她给我讲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她说起三婶每天清晨四点起床,先准备好她一天的饭菜,然后去地里干活。中午回来看她一眼,确保她能自己吃饭、上厕所,然后继续干活到天黑。
“妈妈…很累,”兰兰说,“但从来…不说。”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帮妈妈,”兰兰接着说,“所以…学写字。”
“学写字怎么帮三婶呢?”我有些疑惑。
兰兰指了指她的笔记本:“写信。”
我不理解她的意思,于是她艰难地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那里夹着几张折叠的纸,我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些写得整整齐齐的信。
“亲爱的爸爸,”信上写道,“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你,但妈妈说你在天上看着我们。我想告诉你,我很好,妈妈也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突然明白了。这些信是兰兰写给她素未谋面的父亲的。
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的三婶站在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旁边,两人都笑得很灿烂。那应该是兰兰的父亲,在他出事之前拍的。
“这些信,三婶看过吗?”我问。
兰兰摇摇头:“秘密。”
我翻着那些信,每一封都是兰兰记录的日常点滴,以及她对母亲的爱和感激。字迹虽然不那么流畅,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很用力。
“老师说…写字要用心,”兰兰说,“我每天…练一小时。”
我有些困惑:“老师?”
“李老师,”兰兰的眼睛亮了起来,“每周…来两次。”
三婶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我赶紧帮忙。饭桌上只有三菜一汤,但都是很家常的味道。有炒空心菜、烧茄子、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别嫌简单,”三婶说,“我们平时就这么吃。”
“这些菜香着呢,”我说,然后转向兰兰,“对了,兰兰说有个李老师经常来教她?”
三婶夹了一筷子茄子给兰兰:“是隔壁学校退休的李老师,人很好,知道兰兰的情况后,主动提出来教她认字。”
“不收钱?”我问。
三婶摇摇头:“一开始我非要给,他不肯要。后来我就每次给他送点自家种的蔬菜,他才勉强收下。”
看着三婶小心翼翼地喂兰兰吃饭,我心里五味杂陈。在我记忆中,三婶总是这样,任劳任怨,从不抱怨。
“三婶,”我忍不住问,“这么多年,你累不累啊?”
三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习惯了。再说了,兰兰这么懂事,我怎么会累呢?”
兰兰突然抓住三婶的手,说:“妈…我爱你。”
三婶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她很快把头转向一边,假装去拿筷子:“傻孩子,说什么呢,快吃饭。”
饭后,我主动提出帮忙洗碗。三婶推辞不过,就去照顾兰兰洗漱。当我站在水槽前,看着窗外的院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三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三婶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洗完碗,我走进院子里透气。天空很蓝,向日葵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三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旧暖水瓶,里面装着煮好的凉白开。
“天热,多喝水,”她说,然后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兰兰午休了,咱们聊聊?”
我点点头,在她旁边坐下。
“兰兰的笔记本,你看了?”三婶问。
“看了,”我说,“她写得很好。”
三婶笑了:“是啊,刚开始学的时候,一个字要写一整天。那时候她经常哭,说手疼,可第二天还是坚持练。”
“为什么突然想学写字?”我问。
三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大概是五年前吧,村里来了个宣传组,说国家有政策,像兰兰这样的残疾人可以领补助。但需要填表,签字。”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天,”三婶继续说,“我让兰兰按手印,可她不肯,一直摇头。后来她指着笔,我才明白,她想自己签名。”
三婶眼里噙着泪:“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在本子上画圈圈,像是在练习写字。我就想,我女儿想写字,那我一定要帮她实现。”
于是,三婶去找了村里的老师,有人推荐了退休的李老师。从那以后,每周两次,李老师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教兰兰认字、写字。
“那些信,”我犹豫了一下,“兰兰写给她爸爸的信,你知道吗?”
三婶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知道。有一次整理她的抽屉,看到的。”
“你看过内容吗?”
“看了一些,”三婶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孩子,什么都懂。她在信里说,希望爸爸在天上不要担心,说我很坚强,我们过得很好…”
三婶擦了擦眼角:“其实,她爸爸走的时候,她才刚出生没多久。她从来没见过他,只是从照片上认识他。”
“那些信,你怎么处理的?”我问。
“放回去了,”三婶说,“那是她的秘密,我不该看的。”
风吹过院子,向日葵的花朵随风摇曳。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好像是村里的谁在翻地。
“对了,”三婶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屋,一会儿拿出一个旧信封,“这个给你。”
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沓钱,大概有两三千的样子。
“这是…?”
“当年你上大学,家里困难,我借了你一些钱,你还记得吗?”三婶说。
我愣住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我家里确实很困难,但我不记得三婶借过钱给我。
“三婶,我真的不记得这事了…”
三婶笑了:“你当然不记得,那时候是你妈来借的。她不好意思告诉你,怕你有压力。这些年,我也不急着要回来,知道你们家情况。现在你工作了,我想着还是还给你吧。”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那么困难的时候,我还能顺利完成学业。原来背后有这么多人在默默支持我。
“三婶,这钱我不能收,”我说,“你自己留着给兰兰用吧。”
三婶摇摇头,很坚决:“这是借的,当然要还。”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惭愧。毕业这么多年,我很少回来看望三婶和兰兰。而三婶,即使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还记得要把钱还给我。
“行,”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钱,“但我想帮兰兰做点什么。”
三婶眼睛一亮:“真的?”
“嗯,”我点点头,“我在县城开了个小工作室,也许兰兰可以来帮忙?她写字这么好,可以帮我整理一些资料。”
三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兰兰一直想做点事情,证明自己也有用。”
“当然可以,”我说,“而且我可以接送她。”
三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留在三婶家吃了晚饭。
吃完饭,三婶去厨房洗碗,我和兰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突然,兰兰指了指她的笔记本,示意我拿过来。
我把笔记本递给她,她艰难地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段话让我看:
“五月十五日,今天李哥哥来了。他和小时候一样好。我听妈妈说,他在县城开了工作室,很成功。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做一些有用的事情。这样,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日记的旁边,画着一朵向日葵,虽然线条有些歪斜,但能看出是用心画的。
“兰兰,”我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我刚才和三婶商量了,你愿意来我的工作室帮忙吗?”
兰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用力点点头,想说什么,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兰兰,”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欠你和三婶的太多。小时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们给了我温暖和帮助。”
兰兰摇摇头,艰难地说:“我们…是邻居。”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在这个小村子里,邻里之间的互相帮助,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三婶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生活,照顾女儿,帮助邻居,从不期待回报。
而兰兰,这个被命运安排得不太公平的女孩,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依然努力学习,希望有一天能够独立,减轻母亲的负担。
三婶从厨房回来,看到我们俩都有些沉默,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和兰兰说,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
三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回来就好,家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三婶家简陋的客房里,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薄纱。
我想起了兰兰的笔记本,想起了她给父亲写的信,想起了三婶这些年的付出。有时候,生活给予我们的试炼看似沉重,但在这些重压之下,往往孕育着最纯粹的爱和坚韧。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三婶早已在院子里忙活,而兰兰坐在轮椅上,正在向日葵旁边的小板凳上写字。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专注地握着笔,一笔一画,认真地在本子上留下痕迹。
我悄悄走过去,看见她写的是:“明天,我要去县城工作。妈妈,我会让你骄傲的。”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力量,是任何困难都无法击垮的。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三婶和兰兰用最普通的方式,诠释了生命最不普通的意义。
后来,兰兰真的来我的工作室帮忙了。
每周三和周五,我会开车去接她,然后晚上再送她回去。起初,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分类整理工作,但后来,她学会了用电脑,甚至能帮我录入一些基础数据。
三婶也变得不一样了。她不再只是低着头在田里忙活,而是开始抬头看天,看远方。有一次,我听村里人说,三婶去县城参加了一个残疾人家属互助会,还在会上分享了她的经历。
“我觉得我很幸福,”那天晚上,三婶对我说,“看着兰兰每天都有进步,每天都在成长,这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不禁想起,三婶曾经是村里公认的”苦命人”,而现在,她成了大家眼中的”幸福人”。
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不是因为你拥有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懂得了珍惜。
那个笔记本,我后来才知道,兰兰一直在写,从不间断。她把每一天的收获,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认真地记录下来。字迹依然不那么工整,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很用力,就像她的生命一样,虽然有些曲折,但足够坚定。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开车送兰兰回家。路上,她突然说:“李哥哥,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问:“谢我什么?”
兰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也是有用的。”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我没有让她看到。我只是笑着说:“兰兰,其实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气和坚强。”
车窗外,田野在夕阳下金黄一片。远处,三婶站在院子里,向我们挥手。
我想,人生的路有时候很艰难,但如果我们能够像三婶和兰兰那样,带着爱和希望前行,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
当我最后一次翻开兰兰的笔记本时,看到她写的最新一页:
“今天,我第一次用电脑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李哥哥说我做得很好。我很开心,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是爸爸知道了,会不会也为我骄傲?妈妈说,当然会,他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所以,我要继续努力,让他们都为我骄傲。”
字迹依然不那么流畅,但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用力,那么认真,就像她的生命一样,蕴含着无尽的希望和坚韧。
那天晚上,我看着满天的星星,突然觉得,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在黑暗中仍能看到光明,在磨难中仍能收获爱。
三婶和兰兰,就是这样的光,照亮了我的回家路。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