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刮器在我的破烂丰田货车挡风玻璃上,像个快断气的老头,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但屁用没有。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香港在下雨。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文艺毛毛雨,是拿盆往下倒的倾盆大雨。
雨刮器在我的破烂丰田货车挡风玻璃上,像个快断气的老头,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但屁用没有。
车窗外,整个世界都糊成了一片,霓虹灯的颜色被雨水晕开,像一幅喝醉了酒的梵高画的画。
我把最后一箱冷冻牛百叶从车上搬下来,扔在“新发茶餐厅”的后门口。
腰像被谁打了一拳,酸得我龇牙咧嘴。
“阿望,进来喝杯冻柠茶再走啦!这鬼天气!”
茶餐厅老板李伯探出他那个油光锃亮的脑袋,朝我喊。
我摆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不了,李伯,还得赶下一趟。”
我撒了谎。
没有下一趟了。今天是七月一号,历史性的日子,全香港放假,谁还开工?
只有我这种手停口停的烂命,才会想着多跑一趟,赚那三百两百。
可连老天爷都觉得我可笑,用一场大雨把我这点妄想浇得透心凉。
我钻回我的“老婆”,那辆比我岁数都大的货车,点上一根红双喜。
烟雾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弥漫开,呛得我咳了两声。
车载收音机里,一个女主持正用一种激动到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实时播报着交接仪式。
“……米字旗正在缓缓降下,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时代结不结束,关我屁事。
明天太阳升起来,我还不是得去码头拉货,还得听肥彪那个死胖子吹牛,还得盘算着这个月交完房租,还能剩多少钱带阿敏去看场电影。
阿敏是我的女朋友,在一家小小的服装店里卖衣服,每个月赚的钱,也就够她自己买几件廉价的化妆品。
我们俩,是这个号称“东方之珠”的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两粒尘埃。
手机响了,是那种最老土的诺基亚。
我接起来,是阿敏。
“阿望,你跑完啦?雨好大,你小心点开车。”
“知道了。”我的声音有点闷。
“晚上……还回家吃饭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懂她的意思。
回家,就意味着要面对我妈那张比这天气还阴沉的脸。
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日子。
“回。”我说,“我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阿敏说:“好,那我下班了去街市买点菜,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豉汁排骨。”
“嗯。”
挂了电话,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回家。
家。
我在旺角有“家”。一个两百呎(约18.5平方米)都不到的唐楼单位,厨房和厕所挤在一起,转身都费劲。
我和我妈,就像两只被困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我发动货车,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个得了帕金森的老人。
我一脚油门踩下去,汇入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车流。
车轮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打在路边那些撑着伞,翘首期盼着什么的行人身上。
他们在期盼什么?
一个新的时代?更好的生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生活就像这辆破车,修修补补,勉强能开,但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个路口彻底熄火。
回到那栋破旧的唐楼下,我刚停好车,就看到了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辆奔驰。
黑色的,锃亮,车头那个三叉星的标志,在昏暗的路灯下,像个嘲讽的笑脸。
它就停在我的破货车旁边,那种对比,刺眼得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车边。
他看见我下车,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条子?
不对,条子不长这样。
那就是……追债的?
可我没欠高利贷啊。
“请问,是陈望先生吗?”男人开口了,普通话,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客气。
我皱着眉,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心里已经把所有可能得罪过的人都过了一遍。
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制作精良,烫金的字体。
“我叫林文,是陈志平先生的私人助理。”
陈志平?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在我脑子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里,刮擦了一下。
很陌生。
又有点……该死的熟悉。
我没接那张名片。
“我不认识什么陈志平。”我冷冷地说。
林文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职业化的微笑,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陈先生是您的父亲。”
轰!
我感觉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雨声,风声,街上嘈杂的人声,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胸腔上。
父亲?
我他妈的哪来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我妈的嘴里,是个“死了的衰人”。
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他只是一个泛黄照片上,模糊不清的背影。
“你搞错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绕过他就要上楼。
手臂,却被他轻轻地拦住了。
他的力气不大,但我却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僵硬。
“陈望先生,我们没有搞错。”林文的声音压低了些,“陈先生……他从台湾过来,专程为了见您。他就在车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辆黑色的奔驰。
后座的车窗贴着深色的膜,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能感觉到。
有一双眼睛,正在那片黑暗的背后,注视着我。
我的拳头,在裤子口袋里,捏得死死的。
指甲陷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
“让他滚。”
我说。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说完,我甩开林文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楼道。
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潮湿的,混杂着各种饭菜和垃圾味道的气息,让我稍微回过神来。
我一口气爬上七楼,用钥匙打开门。
我妈正坐在那张小小的折叠饭桌前,一边摘着菜,一边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在重播白天的交接仪式。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妈,我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吃饭。”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一盘豉汁排骨,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没有阿敏。她大概是看我妈脸色不好,放下菜就走了。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刚才楼下的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陈志平。
父亲。
台湾。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个荒诞的笑话。
“怎么不吃?”我妈终于看了我一眼,“在外面吃饱了?”
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刻薄的质问,二十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我扒拉了两口饭,然后放下筷子。
“妈。”
“说。”
“楼下……”我深吸一口气,“有个人找我。”
我妈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谁?”
“他说……他是我爸的助理。”
“啪嗒。”
一根青菜掉在了地上。
我妈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怨毒、嘲讽和巨大悲伤的情绪。
“他还没死啊?”
她问,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说……他从台湾来,想见我。”
“见你?”我妈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他还有脸回来?他还有脸见你?二十七年了!他当自己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他回来干什么?看我们母子俩是怎么像狗一样活着的吗?看你为了赚那几百块钱,天天累得像条死鱼吗?”
“他当年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啊?你说你爸死了!你让我当他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歇斯里地的尖叫。
邻居“砰砰砰”地开始砸墙。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妈像是没听见,她通红着眼睛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现在是要去认他了?是不是?看见人家开着好车来,你就心动了?你就忘了我们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了?”
“我没有!”我吼了回去,胸口那股压抑了一晚上的火,终于找到了出口,“我让他滚了!”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电视里那个女主持还在用慷慨激昂的声音说着什么“历史新篇章”。
我妈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野兽一样的呜咽。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知道,那个叫陈志平的男人,他带回来的,不只是他自己。
他还带回了二十七年的空缺,二十七年的怨恨,和二十七年的伤疤。
而我,和我妈,就是那块被撕开的,血肉模糊的伤疤。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客厅那张吱吱作响的沙发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生出的霉斑。
那些霉斑,像一张不断变幻的地图。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某个同样的雨夜,抛下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去了哪里?
台湾。
为什么是台湾?
我不知道。我妈从来不说。
她只是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怨恨,在我心里刻下了一个认知:我没有父亲。
第二天,雨停了。
但天色依旧阴沉,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我照常出车,麻木地在九龙的各个工业区之间穿梭。
肥彪坐在副驾驶上,嘴巴像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
“阿望,我跟你说,昨晚那场面,啧啧,英国佬那个旗子降下来的时候,我心里那个爽啊!”
“以后咱们就是中国人了!我看那些鬼佬还敢不敢那么嚣张!”
我没搭理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哎,你今天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肥彪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我把烟头弹到窗外。
“没什么,没睡好。”
“也是,昨晚那么历史性的时刻,谁睡得着啊。”肥彪自顾自地找到了理由,“对了,晚上去不去钵兰街喝一杯?庆祝一下!我请!”
“不去,要陪阿敏。”
提到阿敏,我心里才稍微有了一丝暖意。
她是我的锚。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就被生活的洪水冲走了。
下午,我去阿敏店里找她。
她正在给一个塑料模特换衣服,看见我,眼睛一亮。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我说。
她笑了,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少来。是不是又跟你妈吵架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叹了口气,拉着我走到店铺后面的小仓库里。
“又为了什么啊?”
我靠在堆满纸箱的墙上,把昨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跟我一样愤怒,或者至少,会站在我这边,痛骂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但她听完后,却沉默了。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所以……他现在很有钱?”她问。
我愣了一下。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阿敏的声调高了一点,“阿望,你清醒一点!他有钱,他是你爸!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好事?阿敏,你知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是什么滋味?”
“我当然知道!”她也急了,“可那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往前看啊!他现在回来找你,说明他心里有愧,他想补偿你!”
“补偿?”我冷笑一声,“他拿什么补偿?钱吗?他以为钱能买回这二十七年吗?”
“钱为什么不能?!”阿敏的声音比我还大,“有了钱,你妈就不用挤在那个破房子里!有了钱,你就不用开那辆破车,天天累死累活!有了钱,我们就可以结婚,可以买我们自己的房子,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们第一次吵得这么凶。
在那个堆满杂物的,狭小又闷热的仓库里。
最后,我几乎是摔门而出。
我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收音机里,播放着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他们都只看到了“富豪”,却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多一个“父亲”?
傍晚,我把车停在维多利亚港边上。
海面上很平静,对岸港岛的灯光,像打翻了的珠宝盒,璀璨夺目。
很多人在这里拍照,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一切的热闹和喜悦,都与我无关。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城市,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手机又响了。
我以为是阿敏,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按了拒接。
很快,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我再拒接。
第三次,它又响了。
我烦躁地接起来,吼道:“谁啊!有完没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是……是阿望吗?”
我的手,抖了一下。
这个声音……
“我是……爸爸。”
“啪。”
我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把手机里那块小小的SIM卡抠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扔进了维多利亚港。
去你妈的爸爸。
我没有爸爸。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那个叫林文的助理没有再出现。
那辆黑色的奔驰也没有再停在我家楼下。
我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只是脸色比以前更难看了。
阿敏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没接。她来店里找我,我也躲着她。
我知道我在逃避。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现实总会用最粗暴的方式,把你的头从沙子里揪出来。
那天,我正在帮一个客户从中环拉一批红酒去半山。
半山,香港的富人区。
那里的路又窄又陡,我的破货车爬坡的时候,发出了痛苦的嘶吼,我真怕它当场散架。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是一栋气派的独栋别墅。
我把红酒一箱一箱地搬进去,一个菲佣指挥着我放在地下酒窖。
搬完最后一箱,我累得满身是汗,衬衫都湿透了。
菲佣递给我五百块钱,和一杯冰水。
“辛苦了,先生。”
我接过钱,正准备走,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让他等一下。”
还是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我身体一僵,慢慢地转过身。
一个老人,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林文推着,从别墅的客厅里出来。
他很瘦,穿着一身中式的真丝对襟衫,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老人斑。
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不,是锐利。
像鹰的眼睛。
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里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陈志平。
我的……父亲。
“你就是阿望。”他开口了,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比照片上看着……要结实。”他又说,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
“找我干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要冒烟。
“想……看看你。”他说,“你长得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可惜我不想像你。”
他的脸色白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旁边的林文想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恨我。”他缓缓地说,“你妈妈……她还好吗?”
“她好不好,关你屁事?”我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有什么资格问她?”
“阿望!”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二十七年……不是几句话就能抹掉的。”
“你既然知道,还回来干什么?”我步步紧逼,“回来炫耀你的成功吗?回来看看我们这对被你抛弃的母子,过得有多狼狈吗?”
“不是的!”他激动起来,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被林文按住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林文赶紧给他拍着背,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出几粒药喂他吃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哀伤。
“阿望……当年的事……很复杂。”他喘着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抛弃你们。”
“呵。”我冷笑,“那是什么?出去旅游,忘了回家路了?”
我的刻薄,像一把刀,扎在他身上。
也扎在我自己身上。
他没有再辩解,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然后,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信封。
一个很厚的牛皮纸信封。
“这里面……是一张支票。”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你和你妈妈,生活得好一点。”
他让林文把信封递给我。
我看着那个信封,就像看着一条毒蛇。
“我不要。”我说。
“阿望……”
“我说我不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你以为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我告诉你,陈志平,我陈望就算饿死,就算去街上要饭,也不会要你一分钱!”
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
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亏欠了你?”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陌生。
“我告诉你,当年我离开香港,是逼不得已!我九死一生才到台湾,从码头扛包开始,一步一步,才有今天!我给你们寄过钱!寄过很多次!是你们没有收到!”
“我找了你们二十多年!你以为很容易吗?你以为我不想回来吗?”
“你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我造成的!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子!”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
我浑身冰冷。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眼里,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活该。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好。”我说,“你说得都对。”
“陈先生,我帮你搬完了货,钱也收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故意用最疏离,最客气的称呼。
他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我没再等他回答,大步走出了那栋豪宅。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眼睛生疼。
我坐进我的破货车,发动引擎。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被林文推着,追了出来。
他张着嘴,似乎在喊着什么。
但我听不见了。
我一脚油门,把那栋豪宅,和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一个人,在大排档,一瓶一瓶地灌着蓝妹啤酒。
肥彪和几个朋友也来了,他们说着荤段子,划着拳,吵吵嚷嚷。
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喝酒。
最后,我喝趴下了。
是肥彪把我扛回家的。
我醉得不省人事,但我能感觉到,有人在帮我擦脸,帮我盖被子。
是阿敏。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阿敏坐在我的沙发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桌上放着一碗醒酒汤。
“你终于醒了。”她说,声音沙哑。
我坐起来,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
她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阿望,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不该只想着钱。”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只是……我只是怕了。我怕我们一辈子都这样。我怕你太辛苦了。”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我们都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人,突然看到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谁能不心动?
错的不是她。
错的是那个叫陈志平的男人。
是他,搅乱了我们原本虽然贫穷,但还算平静的生活。
我和阿敏和好了。
但我和我妈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却越来越厚。
她知道了我和陈志平见过面的事。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也许是肥彪喝多了说漏了嘴,也许是邻居看到了什么。
总之,她知道了。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哭。
她只是不跟我说话了。
她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但就是不看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我窒息。
家里成了冰窖。
我开始越来越晚回家,有时候干脆就在车里睡。
我以为,只要我离得远远的,这一切就会过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李伯的电话。
“阿望!你快回来!你妈出事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疯了一样地往家赶,一路上闯了好几个红灯。
当我冲进家门的时候,看到我妈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不省人事。
旁边,是几个手足无措的邻居。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我喊道。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在医院的急诊室外,我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阿敏赶来了,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
“没事的,阿望,没事的……”她不停地安慰我。
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医生出来了。
“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是她儿子!”我冲过去。
医生的表情很严肃。
“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手术……那就做啊!”
“手术风险很高,而且……费用也很高。”医生看着我,递过来一张单子,“这是预估的费用,你们先去把住院手续和手术押金办一下。”
我看着那张单子上的一长串零,感觉天旋地转。
三十万。
押金就要三十万。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银行卡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又给肥彪他们所有我认识的人打了电话。
东拼西凑,连两万块都不到。
我站在缴费窗口前,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钱。
我这辈子最痛恨,最不屑的东西。
现在,却成了压在我头上的五指山。
阿敏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阿望……”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去找他。
去找那个男人。
那个我发誓,就算饿死也不会求他的男人。
我的尊严,我的骨气,在“脑溢血”这三个字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没有选择。
我拿出那个被我扔在车里角落的,林文的名片。
上面的烫金字体,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林先生吗?我是陈望。”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想见陈志平。”
半个小时后,林文出现在了医院。
他没有多问一句,直接递给我一张卡。
“陈先生说,密码还是令郎的生日。里面的钱,您先用着。不够的话,随时跟我说。”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它有千斤重。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我问。
林文叹了口气。
“陈先生他……身体一直不好。那天从您那里回去,就病倒了。医生不让他出门。”
我心里一震。
“他……怎么了?”
“心脏的老毛病了。”林文说,“陈先生在台湾,做过两次搭桥手术了。”
我没再说话。
拿着那张卡,我去缴了费。
当我把那张盖了章的收据交给医生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出卖了灵魂的叛徒。
我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亮了起来。
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我和阿敏在外面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我妈背着我,在工厂里做工,汗水滴在我的脸上。
想起她为了给我交学费,去给人家洗碗,一双手泡得又红又肿。
想起她每次在我被人欺负,骂我是“野种”的时候,会像一头母狮子一样冲上去,跟别人拼命。
她很苦。
她这辈子,太苦了。
而我,却因为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差点害死她。
我算什么儿子?
天亮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手术很成功。”他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阿敏扶住了我。
我哭了。
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妈被转到了加护病房。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
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安静地躺在那里。
阿敏陪了我一会儿,就去帮我买早饭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个塑料袋。
“这个,是在你妈妈口袋里发现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些被揉得皱巴巴的信纸,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护身符。
我展开那些信纸。
信,是写给我的。
字迹歪歪扭扭,是我妈的字。
“阿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不要难过。
妈这辈子,活得太累了。走了,也好。
我知道,你怪我。怪我瞒着你,怪我对你不好。
但妈是爱你的。
那个男人……他回来了。
我知道你见了他。
你不要恨他。
当年的事,不全怪他。
是我……是我把他的信都藏起来了。把他寄回来的钱,也都退回去了。
我恨他。
我恨他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不想让你跟他有任何关系。我怕……我怕你也会跟他一样,不要我了。
妈知道自己很自私。
可是阿望,妈只有你了。
如果……如果妈真的走了,你就去认他吧。
他有钱,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不要再像妈一样,苦一辈子了。
……”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我的手,抖得拿不住那几张薄薄的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妈什么都知道。
原来,那个男人没有说谎。
他真的寄过钱,写过信。
是我妈,用她的怨恨,筑起了一道高墙,隔开了我们二十七年。
我不知道该恨谁。
恨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
还是恨这个因爱生恨的母亲?
或者,我最该恨的,是那个无能为力,被命运推着走的自己。
我慢慢地打开那个护身符。
里面,不是什么神佛的画像。
而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缘都磨损了。
上面,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男人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那个男人,是年轻时的陈志平。
那个婴儿,是我。
照片的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吾儿,陈望。望你平安,望你喜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晕开了那早已模糊的字迹。
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陈志平承担了所有的费用。
他把她转到了最好的私立医院,请了最好的护工。
他没有再来找我。
只是每天,林文都会准时出现,告诉我我妈的最新情况,然后递给我一个保温桶。
里面,是各种昂贵的补品和汤水。
有一次,我没忍住,问林文:“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林文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陈先生说,他不想给你和你母亲,再增加压力了。”
“他说,等老夫人身体好一些,他会亲自来,跟她道歉。”
我妈恢复得很好。
虽然还需要做很长时间的康复治疗,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能开口说话了,虽然还有点口齿不清。
她醒来后,看到我,第一句话是:“信……你看了?”
我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们母子之间,什么都没说。
但那道冰封了多年的墙,在那一刻,悄悄地融化了。
出院那天,医院门口停着两辆车。
一辆是我的破货车。
另一辆,是那辆黑色的奔驰。
陈志平拄着拐杖,站在车边。
他比上次我见他的时候,又清瘦憔悴了许多。
我妈坐在轮椅上,被阿敏推着。
她看到了陈志平。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陈志平慢慢地朝我们走过来。
他的脚步很慢,很沉。
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二十七年的时光。
他走到我妈面前,停了下来。
两个人,就那样对视着。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拄着拐杖。
他们的脸上,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
“阿秀……”陈志平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我妈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又说。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想抬手,似乎想打他。
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后,她只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还回来干什么?”她终于说出了话,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回来……接你们回家。”陈志平说。
家。
多么讽刺的一个词。
那天,我妈没有跟他走。
她还是选择跟我,回到了那个旺角的,两百呎的“家”。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志平没有强求。
他只是让林文,把一套公寓的钥匙,交到了我手上。
“这是陈先生给您和老夫人准备的。在港岛,环境很好。他说,什么时候想搬过去,都可以。”
他还给了我一张支票。
这次,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妈的康复治疗,需要很多钱。
我的尊严,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我没有辞掉我的工作。
我还是每天开着我的破货车,在香港的街头巷耗。
只是,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那个叫陈志平的男人。
我从林文那里,知道了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广东一个地主家庭,成分不好。
六十年代末,那场浩劫中,家里遭了难。
他为了活命,偷渡到了香港。
在香港,他认识了我妈,一个同样从内地逃过来的工厂妹。
两个在异乡漂泊的苦命人,相濡以沫,结了婚,生下了我。
他本来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但没想到,他当年的“身份问题”,被人翻了出来。
有人要遣返他回内地。
他知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再次逃亡。
他本来想带着我们母子一起走,但我妈那时候刚生下我,身体很弱,根本经不起颠簸。
他只能一个人,坐着渔船,偷渡去了台湾。
他答应我妈,等他在那边站稳了脚跟,就马上回来接我们。
但他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二十七年。
刚到台湾的时候,他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在码头上当苦力,在工地里搬砖。
后来,他抓住机会,跟人合伙做起了小小的电子加工生意。
他很拼,没日没夜地干。
因为他心里有个念想:赚钱,回香港,接老婆孩子。
他给我妈写了很多信,寄了很多钱。
但都石沉大海。
后来,两岸关系紧张,彻底断了联系。
他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
他托人,找过各种关系,想打听我们的下落。
但香港那么大,人海茫茫,找两个没有身份的内地人,谈何容易。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别人口中的“富豪”。
但他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别的孩子。
“陈先生说,他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林文说。
我听着这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
原来,他不是抛弃。
是身不由己。
原来,他不是不爱。
是爱莫能助。
命运,跟我们所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的玩笑。
九七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我妈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她开始愿意下楼,在附近的小公园里走一走。
陈志平偶尔会来。
他不再坐那辆扎眼的奔驰,而是让林文开一辆很普通的丰田车。
他会带一些台湾的小吃,或者一些新奇的水果。
他跟我妈,话不多。
两个人,常常就是那样坐着,沉默地看着公园里嬉戏的孩子。
有一次,他把我单独叫到了一边。
“阿望,”他看着我,“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公司看看?”
我愣了一下。
“我什么都不会。”我说的是实话。
“可以学。”他说,“你很聪明,像我。”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开始跟着林文,出入那些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高级写字楼。
我学着看报表,学着开会,学着跟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打交道。
一切都像在做梦。
肥彪他们都说,我发达了,是“咸鱼翻生”。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带着羡慕,嫉妒,还有一丝疏远。
只有阿敏,还像以前一样。
她会提醒我,领带歪了。
会在我开会累了一天后,给我捏捏肩膀。
她会说:“阿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阿望。”
是她,让我在这个突然变得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丝真实感。
九八年的春节。
我妈终于同意,搬进了港岛那套公寓。
公寓很大,有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年饭。
我妈,我,阿敏。
还有陈志平。
饭桌上,我妈亲手给陈志平盛了一碗汤。
“喝吧。”她说,“这么多年的老火汤,便宜你了。”
陈志平端着那碗汤,手一直在抖。
他喝了一口,眼圈就红了。
“好喝。”他说,“跟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电视里放着春节晚会。
窗外,是璀璨的烟花。
我看着身边这几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突然觉得,那长达二十七年的怨恨和伤痛,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生活,还是要往前看。
后来,我接手了陈志平在香港的生意。
我没有成为他那样的“富豪”。
我只是用他给我的资源,开了一家小小的物流公司。
我还是跟车打交道。
只不过,我不再是那个开着破货车的司机,而是成了几十个司机的老板。
我跟阿敏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人。
陈志平把他名下的一半财产,都转到了我名下,作为我们的结婚礼物。
我没有要。
我告诉他:“爸,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我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爸”。
他听完,愣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去,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妈的身体,越来越好。
她和陈志平,像所有寻常的老夫老妻一样,会为了电视看哪个台而斗嘴,会一起去街市买菜,会为了菜价跟小贩讨价还价。
他们失去了二十七年。
他们在用余下的每一天,努力地,把那些空白填满。
有时候,我开着车,行驶在香港的跨海大桥上。
一边是高楼林立的港岛,一边是灯火璀璨的九龙。
我会想起一九九七年,那个下着大雨的,历史性的日子。
那一天,一座城市回家了。
那一天,我的父亲也回家了。
我们都曾被时代洪流裹挟,身不由己。
我们都曾被命运伤害,满身伤痕。
但最终,我们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车里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老歌。
是罗大佑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我跟着轻轻地哼唱起来。
车窗外,阳光正好。
来源:晨来雪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