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0年的夏天,北京的风是热的,卷着街边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儿。
1990年的夏天,北京的风是热的,卷着街边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儿。
我提着一个半人高的帆布行李箱,里面塞着我妈认为我在日本活下去所必需的一切。
两罐天津产的冬菜,几包榨菜,还有一套崭新的秋衣秋裤。
她说,日本是岛国,湿气重,老了容易得关节炎。
我爸站在站台上,一句话不说,就是递给我一支烟。
那是我第一次,他主动给我烟。
“到了那边,别给中国人丢脸。”他拍拍我的肩膀,手劲儿很大。
我点点头,感觉眼眶有点热。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没敢再回头看他们。
我怕我忍不住。
从北京到东京,飞机像是钻进了一个时间的隧道。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一个自行车比汽车多的城市里,跟哥们儿在路边摊喝扎啤,吹牛。
几个小时后,我降落在一个叫“成田”的地方。
空气里没有孜然味儿,也没有尘土。
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干净又有点清冷的味道。
接我的是铃木教授,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的领子白得像雪。
他冲我鞠躬,九十度,标准得像教科书。
“您就是王同学吧?一路辛苦了。”
他的中文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像是怕它们跑掉。
我赶紧学着他的样子,也鞠了个躬,结果弯得太猛,差点一头栽倒。
他笑了,是一种很克制的笑,嘴角微微咧开,但你看不到牙齿。
“请跟我来。”
从机场到学校宿舍的路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像个土包子,死死地把脸贴在车窗上。
窗外的一切,都像是在看一部科幻电影。
高速公路层层叠叠,像巨大的灰色蟒蛇。
汽车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安静得像幽灵。
没有一辆车按喇叭。
这怎么可能?在北京,按喇叭是我们司机之间打招呼的方式。
铃木教授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
他指着窗外,用那种努力的中文解释:“东京的交通,非常注重‘和谐’。”
和谐。
我咀嚼着这个词。
宿舍是单人间,小得可怜,但五脏俱全。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得只能站一个人的洗手间。
最让我震惊的是马桶。
上面有一排按钮,画着各种我看不懂的图标。
我折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按了一个。
一股温水猛地冲了上来。
我“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高科技的侵犯。
这就是日本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
第二天,我去学校报道。
校园里干净得不像话,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学生们穿着制服,男生是深色西装,女生是及膝短裙。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像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们很少大声说话,偶尔交谈,也是捂着嘴,窃窃私语。
整个校园,安静得像个巨大的图书馆。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想家,不是语言不通。
而是一种……被整个环境排斥在外的感觉。
我像一个颜色过于鲜艳的像素点,被错误地放进了一幅高级灰的油画里。
我遇到了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叫林伟。
他比我早来一年,在食堂里一眼就认出了我。
“新来的?”他端着餐盘,在我对面坐下。
我拼命点头,像是找到了组织。
林伟长得瘦高,戴个眼镜,说话有点玩世不恭的劲儿。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地方跟咱们那儿不是一个星球的?”
“太……干净了。”我想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林a伟笑了,笑得有点过来人的沧桑。
“干净?这只是表面。等着吧,慢慢你就知道了。”
他告诉我,在日本生存,第一要义是“读空气”。
“读空气?”我没听懂。
“就是察言观色。日本人不习惯把话说白了,你得自己去猜,去感觉。他们说‘考虑一下’,基本就是拒绝了。他们夸你‘日语说得真好’,其实是在提醒你,你还是个外国人。”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不累吗?
“累?这就是他们的‘和谐’。”林伟撇撇嘴,“在这里,‘我’这个字,是要尽量缩小的。集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似懂非懂。
下午,我去逛了附近的便利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7-11。
小小的店面里,货架排得满满当当,从饭团、便当到杂志、袜子,应有尽有。
一个穿着制服的店员,在我进去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又是九十度的鞠躬。
我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敢动。
我只是想买瓶水,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我拿起一瓶可乐,走到收银台。
店员接过可乐,双手。找钱的时候,也是双手把零钱放在一个小盘子里,再递给我。
整个过程,他脸上的笑容就没变过。
走出便利店,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店员还在冲我微笑,微微鞠躬。
我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种极致的礼貌,让我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它像一层光滑的、坚硬的壳,你永远也碰不到里面的人。
开学第一周,是社团招新。
操场上摆满了桌子,各个社团都在卖力宣传。
剑道社的在挥舞竹剑,呼喝有声。
茶道社的女生穿着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动作优雅。
我被一个叫“中日友好交流会”的社团吸引了。
招新的是个叫田中的男生,还有一个叫由纪的女生。
田中看到我,眼睛一亮,立刻用蹩脚的中文跟我打招呼。
“你好,同学,中国人?”
我点点头。
由纪站在旁边,对我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鞠了一躬。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很安静的样子。
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加入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由纪那个笑容。
交流会的活动,通常是每周一次,大家一起聊聊天,或者搞点文化活动。
第一次活动,主题是“介绍我的家乡”。
日本学生介绍的东京,是银座的繁华,是浅草寺的古朴。
轮到我了。
我用我蹩oken的日语,加上比划,介绍了我的家C乡北京。
我讲了故宫,讲了长城。
然后,我开始讲我最怀念的,胡同里的生活。
我讲夏天傍晚,大爷们光着膀子下棋,大妈们摇着蒲扇聊天。
我讲推着三轮车卖西瓜的小贩,那吆喝声能传出二里地。
我讲冬天的清晨,第一炉蜂窝煤点燃时,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讲得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讲完之后,我发现,现场一片寂静。
日本学生们都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像是好奇,又像是困惑,甚至还有一点点……同情?
田中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尴尬。
“王桑的家乡,听起来……很有活力。”
他用了“活力”这个词。
但我听得出来,他想说的可能是“混乱”和“落后”。
由纪低着头,小声说:“光着膀子……在街上,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愣住了。
不好意思?
夏天热得像蒸笼,不光膀子,难道穿着西装打领带?
我试图解释:“因为……因为很热,而且大家都很熟,就像一家人。”
他们似乎更不理解了。
在一个叫山本的同学看来,“家人”和“外人”的界限是绝对不能逾越的。
“在家里可以,但是在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添麻烦”。
这是我来日本后,听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
不能大声说话,是怕给别人添麻烦。
垃圾要严格分类,是怕给收垃圾的人添麻烦。
感冒了要戴口罩,是怕给别人添麻烦。
整个社会,就像一台精密调校过的仪器,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心翼翼的零件,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影响了整台仪器的运转。
而我,显然就是那个尺寸不对、总是发出噪音的零件。
为了生存,也为了交房租,我开始打工。
林伟给我介绍了一家拉面店,在后厨洗碗。
店长是个很严肃的中年男人,姓渡边。
第一天上班,渡边店长就给我立了规矩。
盘子要洗七遍。
第一遍,热水冲掉油污。
第二遍,用专用的洗涤剂。
……
第七遍,用纯净水过清,然后放进消毒柜。
他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动作快得像在表演杂技。
我看得目瞪口呆。
在我们家楼下的国营饭馆,大师傅洗碗,就是一个大水池子,一池水从早洗到晚。
我开始怀疑,我以前吃的饭,到底干不干净。
工作很累。
每天晚上十点下班,我的腰都直不起来,手上全是洗涤剂的味道。
但工资很高。
一个小时九百日元。
我算了一下,洗一个小时碗,够我在北京吃三十碗炸酱面了。
钱是唯一的慰藉。
有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个喝醉的客人。
他嫌拉面太咸,对着服务员大吼大叫。
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
“实在非常抱歉!实在非常抱歉!”
我当时正在拖地,看到这一幕,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这不欺负人吗?
在我们那儿,你敢在饭馆这么横,早被人把碗扣脸上了。
我把拖把一扔,就想上去理论。
一只手拉住了我。
是渡边店长。
他对我摇了摇头,眼神严厉。
然后,他亲自端了一杯水,走到那个客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客人,非常抱歉,是我们的失误,影响了您的用餐心情。今天的单,我给您免了。”
那个醉汉骂骂咧咧地走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
小姑娘服务员还在小声地哭。
我看着渡边店长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
凭什么?
明明是那个客人无理取闹,凭什么我们要道歉,还要免单?
下班后,我忍不住问了渡边店长。
他正在擦拭灶台,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亮。
他听完我的问题,停下了手里的活。
“王君,在日本,客人就是神。”
“可是他错了!”
“客人是不会错的。”他看着我,语气平静但坚定,“就算他错了,我们也要让他觉得他是对的。这就是服务。”
“这不公平!”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渡边店长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开了这家店,就要承担这一切。让客人满意,是我们的责任。如果因为一个客人,影响了店的声誉,那是更大的损失。”
他顿了顿,又说:“你还年轻,可能不理解。‘忍耐’,是我们从小就要学习的东西。”
忍耐。
又是“忍耐”。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我想到我爸,一个脾气火爆的工厂钳工,要是他遇到这种事,估计会直接把那个醉汉扔出去。
我们被教育的是,“人活一口气”。
而在这里,他们似乎可以为了某种更大的“和谐”,把这口气咽下去,甚至踩碎。
哪种活法是对的?
我不知道。
我和田中的关系,在一次喝酒后,变得亲近了一些。
日本的大学生很喜欢搞“饮み会”,就是喝酒聚会。
在酒桌上,那些平时一本正经的日本人,会变得……稍微像个人样。
他们会说上司的坏话,会抱怨学业的压力,甚至会讲一些黄段子。
酒精,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情绪宣泄口。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
田中勾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王桑,你……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
“嗯,很……直接。想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日本人,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有点迷离。
“因为害怕。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害怕被讨厌。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要做一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孩子。”
“所以,你们就都变成了一个样子?”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可能吧。就像……就像生产线上的罐头。规格统一,安全,但没有味道。”
说完,他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清酒一饮而尽。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那一刻,我看着他通红的脸,突然觉得,那个叫“和谐”的坚硬外壳上,裂开了一道缝。
我和由纪的交往,则一直不温不火。
我们会在交流会后,一起走到车站。
我们会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天气,电影,音乐。
她总是那么安静,那么有礼貌。
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会弯成月牙。
但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约她去看电影。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啊,让我想一想,我确认一下日程表,再回复你可以吗?”
我学乖了。
我知道,这就是林伟说的,“考虑一下”,等于拒绝。
果然,第二天,她发信息给我,说那天刚好有别的事情,非常抱歉。
后面还跟了一连串表示歉意的表情符号。
我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困惑。
为什么不能直接说“我不想去”?
我把这事告诉了林伟。
林伟正在宿舍里煮泡面,加了根火腿肠,香气四溢。
他头也不抬地说:“兄弟,你还是太嫩了。对日本女孩,你不能用咱们那套‘我喜欢你,你跟我好吧’的直球。你得迂回,得暧昧,得让她猜。”
“怎么个迂回法?”
“比如,你不能直接约她。你要说,‘啊,最近有部电影好像很有意思呢,不知道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看呢?’然后看她的反应。如果她也说‘是啊,我也很想看’,你才能顺势说‘那下周六怎么样?’。”
我听得头都大了。
“谈个恋爱而已,跟搞地下工作似的。”
“入乡随俗吧。”林伟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在这里,直接,就等于粗鲁。暧昧,才是美德。”
我开始尝试这种“暧昧的美德”。
我不再直接表达我的想法。
我想约由纪,就会先在交流会的群里发,“周末天气真好啊,适合去公园散步。”
如果由纪回复了“是啊”,我才会鼓起勇气私聊她。
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会回复。
偶尔,她会和田中他们一起,大家集体出去。
我们一群人,在公园里野餐,在KTV里唱歌。
我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群人。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玩一个规则极其复杂的游戏,而我连说明书都看不懂。
1990年的冬天,东京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晚上,我打工结束,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雪花很小,无声地飘落,在路灯下闪着光。
街上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
我突然很想家。
我想念北京的雪。
北京的雪,下得大气,下得豪迈。一下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整个世界都白了。
我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里撒欢儿。
而东京的雪,下得太秀气,太克制。
落到地上,很快就化了,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就像这里的人一样。
我掏出钥匙,打开宿舍的门。
门口放着一个纸袋。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针脚细密。
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是由纪清秀的字迹:
“王桑,天气冷了,请注意身体。这条围巾,是我自己织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站在原地,拿着那条围巾,很久很久。
围巾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我的心,突然就被这股香味,和这几行字,给填满了。
原来,那些看不懂的规则,那些猜不透的暧昧背后,也藏着这样的温暖。
只是,它表达的方式,太安静,太曲折。
你需要很有耐心,才能等到它。
我立刻跑下楼,想去女生宿舍找她。
跑到一半,我又停住了。
我该说什么?
直接说“谢谢你,我很喜欢”?会不会太唐突?
还是应该等到下次交流会,再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我站在雪地里,脑子里乱成一团。
那个在我身体里住了二十年的,来自北京的,直来直去的我,正在和一个学着“读空气”的,笨拙的我,打架。
最后,我选择发了一条信息。
“谢谢你的礼物,围巾很温暖。雪夜,请小心慢走。”
我删删改改了十几遍,才觉得这句话,既表达了感谢,又显得不那么“粗鲁”。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点可悲。
我好像,也开始变成一个“罐头”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放了寒假。
林伟要去北海道滑雪,问我去不去。
我摸了摸口袋。
打工攒下的钱,交了下学期的学费和房租,已经所剩无几。
我摇了摇头。
“我得继续打工。”
林伟拍拍我肩膀:“行,那你加油。别累着。”
寒假里的拉面店,比平时更忙。
很多公司会在这里办“忘年会”,就是年会。
那些平时西装革履,一脸严肃的上班族,喝了酒之后,就全变了样。
他们勾肩搭背,大声唱歌,哭着骂自己的部长是混蛋。
然后第二天,又会穿上西装,在地铁里遇到部长时,毕恭毕敬地鞠躬,说“早上好”。
我看着他们,觉得日本人活得真分裂。
他们把真实的自己,锁在一个叫“工作”和“社会”的盒子里。
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敢偶尔放出来透透气。
除夕夜,也就是日本的“大晦日”,店里破天荒地提前关门了。
渡边店长给了我一个信封。
“王君,这是你的奖金。这一年,辛苦你了。”
信封很厚。
我捏了捏,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店长,谢谢您。”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回到宿舍,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奢侈地加了两个鸡蛋。
电视里,正在播“红白歌会”。
外面很冷,屋里很暖。
我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突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就在这时,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由纪。
她穿着厚厚的大衣,脸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王桑,新年好。”她小声说,把食盒递给我。
“新年好。”我愣愣地接过,“你怎么来了?”
“我猜你一个人。我妈妈做了年夜饭,我给你带了一些。”
食盒是分层的。
里面有寿司,有天妇罗,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的菜。
最下面一层,是热气腾腾的荞麦面。
“这是‘跨年荞麦面’,吃了可以长寿。”由纪解释道。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来日本小半年,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家”的味道。
我请她进来坐。
宿舍很小,她一进来,就显得更拥挤了。
我们跪坐在地毯上,吃着那些精致的菜肴。
电视里,歌手们在华丽的舞台上又唱又跳。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尴尬。
而是一种……很舒服的安静。
“王桑,你……想家吗?”由
纪突然问。
“想。”我点点头,“特别想我妈包的饺子。”
“饺子?是那种……里面有肉的?”
“对。韭菜猪肉馅儿的,最好吃。”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明年,如果你还在,我包给你吃。”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吗?”
“真的。”
她笑了,还是那种很羞涩的笑。
“那……说定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
电视里的主持人,和所有嘉宾一起,大声喊着“新年快乐”。
由纪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桑,新的一年,也请多多关照。”
我也赶紧站起来,回了一个躬。
“由纪,也请你多多关照。”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这种看似繁琐的礼节,也许并不仅仅是疏离和客套。
它也是一种尊重,一种祈愿。
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新的一年里,也能像这仪式一样,被郑重地对待。
寒假过后,我和由纪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进展。
我们开始单独出去。
我们一起去上野公园看樱花。
樱花开得像云,像霞。
风一吹,花瓣就像雪一样落下。
美得让人心碎。
日本人喜欢在樱花树下野餐,喝酒,唱歌。
他们管这叫“花见”。
由纪说,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一个星期。
所以,要在它最灿烂的时候,尽情地欣赏它。
“有点像人生呢?”她说,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被樱花映得粉红的侧脸,心里一动。
我买了两个苹果糖,递给她一个。
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小松鼠。
“由纪,等我回国了,你会想我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
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远处的人群。
过了很久,她说:“王桑,是交换生吧?明年就要回去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我的心,却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她在提醒我,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结局。
像这樱花一样,再灿烂,也只有一季。
从那天起,由纪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她不再单独和我见面。
在交流会上,她也总是和别的同学坐在一起。
我发给她的信息,她回复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客气。
我很难受,也很不解。
我找到林伟,把事情跟他说了。
林伟正在收拾行李,他要搬去跟一个日本女孩同居了。
他听完,叹了口气。
“兄弟,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什么?”
“日本人最怕的,就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们不喜欢‘过程’,他们只看重‘结果’。一段从开始就知道会结束的感情,他们宁愿不要开始。”
“就因为我是交换生?”
“对。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过客。跟你投入感情,最后你走了,受伤的是她自己。为了避免这种‘麻烦’的结局,她选择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我坐在林伟的床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自以为的那些“进展”,那些“暧昧”,在她看来,都只是一场注定要散场的烟火。
而她,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提前计算好了所有的风险。
我觉得很荒谬,也很悲哀。
难道感情,也可以像做数学题一样,提前计算得失吗?
我决定找由纪谈一谈。
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
我把她约到学校的咖啡馆。
她来了,脸色有点苍白,看起来很紧张。
“王桑,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不敢看我。
“由纪,你为什么躲着我?”我开门见山。
她愣住了,手里的勺子掉进了杯子里,发出一声脆响。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你有。”我看着她的眼睛,“是因为我要回国了吗?”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咖啡馆里放着爵士乐,舒缓,慵懒。
但我的心,却像被架在火上烤。
“是。”终于,她承认了。
“为什么?”我追问,“我们不能……就当普通朋友吗?”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王桑,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因为……因为我会忍不住喜欢你。”
她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掉进咖啡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我害怕。”她哽咽着说,“我害怕你走了以后,我会很难过。我不想……不想给自己添那样的麻烦。”
“添麻烦”……
又是这个词。
在她们的世界里,连“爱”和“悲伤”,都是一种需要被规避的“麻烦”。
我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对不起,王桑。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她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出了咖啡馆。
我坐在原地,看着她喝了一半的咖啡,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输了。
我输给了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规则”。
输给了他们那种深入骨髓的,对“失控”和“麻烦”的恐惧。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糟糕。
我去拉面店打工,好几次都失手打碎了盘子。
渡边店长没有骂我,只是默默地把碎片扫掉。
下班后,他叫住我。
“王桑,失恋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递给我一罐啤酒。
“喝吧。”
我们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罐啤酒。
“我们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渡边店长看着夜空,缓缓地说,“喜欢上一个人,会想很多。想我们的未来,想能不能结婚,想父母会不会同意……想得太多,就不敢开始了。”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我不解,“喜欢就在一起,不就行了吗?”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
“因为我们的人生,不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属于家庭,属于公司,属于这个社会。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
“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累。”他喝了一口啤酒,“但是,习惯了。”
习惯了。
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夏天又来了。
我在日本的交换生涯,只剩下最后一个月。
交流会搞了一次欢送会,为我,也为其他几个要回国的交换生。
由纪也来了。
她瘦了一些,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们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她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和别的同学小声说着话。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偶尔会落在我身上。
但当我望过去的时候,她又会立刻移开。
我们之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聚会结束,大家在校门口告别。
田中喝多了,抱着我,说以后一定要去北京找我,吃我说的烤鸭和炸酱面。
我笑着说好。
由纪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以一个沉默的背影告别。
但她却向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递给我。
“王桑,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御守,就是护身符。
上面绣着“学业成就”。
“祝你……前程似锦。”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接过御守,紧紧地攥在手心。
“由纪,”我看着她,“你也要好好的。”
“嗯。”
她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只有一枚御守,和一句“请多关照”。
安静,克制,又充满了日式的,悲伤的仪式感。
离开日本那天,铃木教授和田中来送我。
还是在成田机场。
一年前,我从这里开始。
一年后,我又将从这里离开。
机场还是那个机场,干净,有序,安静。
但我看它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铃oken木教授送给我一套茶具,说希望我回国后,也能感受到“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
田中送给我一张CD,是他最喜欢的乐队。
他说,音乐没有国界。
我跟他们一一拥抱。
田中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居然哭了。
“王,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过了安检,我回头看他们。
他们还在原地,冲我挥手。
铃木教授依然是克制的微笑。
田中则哭得像个孩子。
两种截然不同的日本人,却在这一刻,让我感到了同样的温暖。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
东京的城市景观,在视野里慢慢变小。
那些密密麻麻的建筑,那些层层叠叠的道路,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迷宫。
我曾经在这个迷宫里迷失过,冲撞过,愤怒过,也悲伤过。
但现在,当我要离开它的时候,心里却生出了一丝不舍。
我想起了渡边店长那张严肃却善良的脸。
想起了林伟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想起了田中酒后吐露的真言。
也想起了由纪。
想起了她在雪夜送来的那碗荞麦面。
想起了她在樱花树下那句“有点像人生呢”。
想起了她最后送我的那枚御守。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御守,攥在手心。
我突然明白了。
文化差异,就像一道墙。
你可以选择站在墙的这边,指责墙那边的荒谬和不可理喻。
你也可以尝试着,在墙上,开一扇窗。
从窗口望过去,你会发现,那边的世界,虽然和你不一样,但也有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温情,他们的无奈,和他们的美。
我没有能力推倒这堵墙。
但这一年,我为自己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我看到了窗外的风景。
这就够了。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洒了进来。
我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将回到那个充满孜然味和人情味的,有点混乱但无比亲切的世界。
我会和哥们儿在路边摊喝扎啤,吹牛。
我会吃我妈包的韭菜猪肉馅儿饺子。
我会变回那个直来直去,喜怒形于色的北京小伙儿。
但是,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比如,在公共场合,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比如,收到别人的帮助,会发自内心地说“谢谢”。
比如,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想一想别人的立场。
我的身体里,从此住下了两个灵魂。
一个来自1990年的北京。
一个,来自1990年的东京。
它们会争吵,会打架,但最终,也会学着和平共处。
就像我,和那个我曾经无法理解的国度一样。
来源:情浓月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