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1644年,甲申国变,天崩地裂。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大明王朝的中央政权轰然倒塌。然而,希望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在富庶的江南,一座陪都南京迅速集结起了明朝的残余力量,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改元弘光。
公元1644年,甲申国变,天崩地裂。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大明王朝的中央政权轰然倒塌。然而,希望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在富庶的江南,一座陪都南京迅速集结起了明朝的残余力量,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改元弘光。
这是一个拥有半壁江山、数百万军队和当时中国最繁荣经济区的政权。它本可效仿东晋、南宋,凭借长江天堑,整军经武,与新兴的满洲势力和农民军形成鼎足之势,甚至徐图中兴。然而,这个看似强大的政权,却在短短一年内土崩瓦解,其覆灭之速,令人瞠目,更令人扼腕。
弘光朝廷从建立之初,就陷入了一个致命的战略误区。面对“流寇”李自成与“东虏”清朝的双重威胁,朝廷上下几乎一致通过了一项基本国策——“借虏平寇”(亦称“联虏平寇”)。
这一策略有其思想渊源。崇祯年间,兵部尚书杨嗣昌就曾提出“攘外必先安内”,主张与清廷议和,集中力量镇压农民军。到了明末,一些士大夫如茅元仪、姚康等人,更是著书立说,以唐朝借用沙陀兵李克用平定黄巢起义的历史为鉴,为当权者提供“借力打力”的理论依据。
然而,弘光君臣完全误读了历史与现实。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是“为我复仇”的“义举”。当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消息传来,南京群臣欢欣鼓舞,盛赞吴三桂“功在社稷”,完全无视了他已投降清朝并被封为平西王的事实。
首席大学士马士英上疏急陈:“吴三桂宜速行接济……又可因三桂以款虏。”督师大学士史可法,这位被后世誉为民族英雄的人物,在当时也同样是这一政策的坚定支持者。他在奏疏中清晰地阐述了这一逻辑:“虏既能杀贼,即是为我复仇。予以义名,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亦今日不得不然之着数也。”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弘光朝廷迅速行动。他们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赐诰券、禄米,并筹集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组成以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为首的北使团,前往北京“通谢清王”,企图与清廷缔结盟约。
然而,与弘光朝廷的天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廷的务实。清摄政王多尔衮初入北京时,对南方局势尚无十足把握,曾说过“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耳”,态度尚且模糊。但当他看清弘光朝廷的虚弱本质后,战略立即发生根本性转变。
多尔衮在给史可法的回信中,语气极其强硬,完全撕下了伪装。他指责南明君臣三大罪状:不救先帝、擅立皇帝、拥兵虐民。并宣称:“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这等于彻底否认了弘光朝廷的合法性,明确宣告了军事征服的意图。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弘光朝廷派出的北使团首席代表陈洪范,早已暗中降清,成了清廷安插在使团内的内应。最终,北使团外交彻底失败,左懋第被拘禁后不屈就义,而陈洪范则被放回南京,充当清军的间谍。这次屈辱的外交,不仅赔上了巨额财富,更完全暴露了南明的虚实和怯懦。
在“借虏平寇”的总方针下,弘光朝廷在军事上奉行极端的保守和退缩政策,眼睁睁地看着战略机遇流失和大片国土沦丧。
李自成西撤后,山东、河南等地的官绅纷纷起兵,颠覆了当地的大顺政权,并以恢复明室为号召。一时间,北方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和人心向明的有利局面。
时人张怡记载,他南下途中亲眼所见:“过德州界,一路乡勇团结,以灭贼扶明为帜,所在皆然。至济南,回兵数千自相纠合,队伍整肃,器械精好,引领南师,如望时雨。”北方的忠义之士,翘首以盼王师北上。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彻底的失望。弘光朝廷虽也任命了山东巡抚、总督等官职,但仅仅是虚应故事,一兵一卒也未敢派出。参与山东反清起义的郑与侨痛心疾首地写道:“无奈江南诸执政鼠斗穴中,虎逸柙外,置李贼不共戴天之仇于不问,可胜叹哉!”
作为督师大学士,史可法节制的江北四镇——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拥有数十万兵马。然而,这些军阀大多由明末败军之将组成,怯于公战,勇于私斗。他们热衷于争夺扬州等富庶地盘,对北上抗清则毫无兴趣。
史可法曾一度有意进取,但最终在“恐挑激北衅”的思维下选择了妥协。他上疏朝廷的诸多言论,反复强调“待饷不进”,认为山东等地“我争之非易”。然而,事实是,清廷在山东的兵力极为薄弱,清方任命的山东巡抚方大猷甚至自称“手无一兵”。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四镇之一的东平伯刘泽清,本是山东总兵,家在山東曹县。他却只派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队回老家祭祖、搬运家私,在地方上烧杀抢掠一番后便撤回淮安,对近在咫尺的故土沦陷视若无睹。明末官员杨士聪一针见血地指出:“使南中有千人之旅渡河先至,呼吸可通,二东岂遂为虏有乎?”
弘光朝廷的畏缩,使其丧失了凝聚人心、扩大地盘的黄金时期,也让清廷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黄河中下游的大片州县,完成了战略整合。
如果说战略失误是弘光败亡的外因,那么统治集团极度的腐败与堕落则是其覆灭的内因,且更为致命。
皇帝朱由崧在历史上留下了极其不堪的形象。他继位后,关心的不是国仇家恨,而是个人的享乐。他派出太监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地大肆“选淑女”,闹得民间鸡飞狗跳,有女之家仓促婚嫁,以至“昼夜不绝”。
他沉湎酒色,酗酒无度,甚至派人捕捉蟾蜍配制春药,因此被民间讥为“虾蟆天子”。甲申除夕,群臣入见,以为皇帝会忧心国事,不料朱由崧却郁郁不乐地说:“朕未暇虑此,所忧者梨园子弟无一佳者。”其昏聩程度,可见一斑。
把持朝政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更是结党营私,公行贿赂。他们公然卖官鬻爵,将官场变成了市场。当时民间流传着一首《西江月》词,辛辣地讽刺道:
“有福自然轮着,无钱不用安排。满街都督没人抬,遍地职方无赖。本事何如世事?多才不若多财。门前悬挂虎头牌,大小官儿出卖。”
即便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也大多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时人余煌在一封信中愤慨地描述:“国难初闻,宴衎不彻;哭临未毕,声伎杂陈。”甚至在国难当头之际,南京的达官贵人们仍在争抢戏班,彻夜观剧, “妇女若狂,通都填咽”。李发愚作诗讥讽道:“怪底新朝无个事,大家仍做太平官。”这种集体性的麻木与堕落,预示着这个政权的气数已尽。
拥有最富庶江南地区的弘光朝廷,本不应为财政发愁,但其腐败的治理和庞大的军阀体系,却导致了严重的财政危机,最终转嫁到百姓身上。
弘光朝廷的主要财力都用于豢养庞大的军队。据记载,左良玉部兵五万余,年需饷银一百零八万两;江北四镇兵各三万,每镇岁饷六十万两,合计二百四十万两;南京京营六万,需饷一百二十万两;此外还有沿江八镇,兵十二万,饷二百四十万两。累计军费高达七百万两以上。
而当时国库的年收入仅约六百万两,已经是“太仓既无宿储,内帑涸无可发”。到了崇祯元年十一月,户部存银仅剩一千多两,财政缺口高达二百二十五万两,濒临破产。
为了解决财政危机,弘光朝廷不是想着开源节流、整饬军队,而是变本加厉地对百姓进行盘剥。他们继承了崇祯朝所有的苛捐杂税,并出台了“契税”等新税目,规定“凡民间田土,熟田每亩二分,熟地每亩五分”,合计每年可加征五十多万两白银,引得“道路哗然”。
历史曾给过弘光朝廷最后一次机会,但它依然完美地错过了。
1644年冬到1645年春,清廷调整战略,任命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领清军主力西进,与阿济格部合力攻打陕西的李自成大顺军。这一时期,华北、山东地区的清军兵力非常空虚。
山东总督王永吉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上疏急奏:“建州精骑尽往征闯,北直、山东一带皆单虚”,建议立即出兵,“直走开、归,进窥曹、单”,“疾趋沂、济”,认为这是“乘势待时”的绝佳战机。江西总督袁继咸也警告道:“闯为虏败,虽可喜,实可惧。虏未及谋我者闯在耳。闯灭,非江南谁事?”
然而,史可法、马士英等决策者担心北伐会“挑激”清廷,破坏“和议”,再次拒绝了这最后的北伐建议。他们依然抱着“借虏平寇”的幻想,坐视清军集中全力在潼关等地彻底击溃李自成的主力。
这一决策是致命的。清军在消灭了最强劲的对手大顺军后,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南顾。多铎部在西安之战后,立即遵照清廷旨意,挥师东下,直扑江南。
面对清军的南下,弘光朝廷的军队一触即溃。江北四镇中,刘泽清、刘良佐望风而降,高杰虽欲抵抗却被内奸杀害,所部溃散。只有黄得功孤军奋战,壮烈殉国。
清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渡过长江,于1645年五月攻克南京。朱由崧在逃亡途中被俘,随后在北京被处死。存在仅一年的弘光朝廷,以一种极其屈辱和不堪的方式,宣告覆亡。
“借虏平寇”政策,在道德上是认贼作父,在战略上是与虎谋皮,是完全脱离现实的致命幻想。它将最危险的敌人视为盟友,而将可以争取的力量(如农民军)视为死敌。时人沈宸荃早已看穿:“目前之策,防虏为急,贼次之。”但这一清醒的认识,终究未能唤醒朝廷的集体昏聩。
来源:拓跋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