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书院门 | 长安烟火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11-14 23:00 1

摘要:我在西安住了三十多年,书院门逛了不止三百趟,因为离我的家和单位都很近,加上书院门可是一个太有特色的地方了。厚重的历史,即使概述,也需一两千字才能说个大致,我只好极简地勾个轮廓:它在唐代的“皇城以内”,明清时期,建有“关中书院”,曾是历经几朝的“陕西高等学府”所

西安书院门包罗书店、纸店、画店、文房四宝店、珠宝玉器店,售卖碑帖、字画、书籍、文房四宝等物件。视觉中国|图

我在西安住了三十多年,书院门逛了不止三百趟,因为离我的家和单位都很近,加上书院门可是一个太有特色的地方了。厚重的历史,即使概述,也需一两千字才能说个大致,我只好极简地勾个轮廓:它在唐代的“皇城以内”,明清时期,建有“关中书院”,曾是历经几朝的“陕西高等学府”所在地。“关中书院”也名冠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另有湖南“岳麓书院”等。这个学院的根本精神是“敦本尚实”,就是一切学风与社会风气都应重视夯实基础、追求实效、不图虚功。有一副传播特别广泛的对联,也深深刊石在这里:“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表现出一方“大儒”的生命气质与精神风度。再有三个重要坐标:一是西安碑林博物馆就安卧在“书院门”的东首,那可是藏满了“天下金石”的地方。西边是如今依然在夜夜迎宾入城的“盛唐”南门,普通老百姓只要买了票,也是可以同“各国使节”一道阔步“大唐”的。再有一个与书院特别贴合的“于右任故居博物馆”,这也是“老门户”的书香余韵,于老毕竟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现代“大儒”。

而我要说的,是今天的书院门。的确离我昔日的住地就七八分钟路程,吃完饭溜达一下,一不下心就溜达到书院门里了。这是一条有点七弯八拐的巷子,主道从碑林博物馆起,像是一节上过车床的弯管,颇为规则地拐了几下,然后直通南门而去。正街、侧街、宽巷、窄巷,还有那么三五处,也不知当初都是怎么设计的,倒是有些酷似真草隶篆的行笔,规则是有规则的,但书家不同,行笔也就各呈方圆,相去甚远了。这些街巷现在都卖的诗、书、画、印。诗是变成了书法的诗;书是历代文人墨客的书法真迹、赝品,当然也有现世今生的“汉隶”“唐楷”,以及仿宋的“行书”,承接清代帖学、碑学的高临妙摹;画是古今人物、山水、花鸟的彩绘素皴,有真有假,考验着业内行外的法眼拙珠;印自不必说,刊石高古者,可以直追汉唐,而“普适”者,竟然弄一台机器,通上电,把石料削、刻得如三棱锉刀“发(磨)锯”一般聒噪。除此以外,文房四宝售卖,也占据了半壁江山。

书院门的文房四宝,涵盖了毛笔、宣纸、墨汁、颜料、砚台的中国全要素,历史上哪里这个最有名,就定然有哪里的产品。且毛笔、宣纸、墨锭也是可以私人定制的。讲究的书家,哪怕是随便一个纸签,上面也是要留下名头的。我就见过大大的一锭黑墨、金墨上,镂着“红得发紫”“金玉满堂”之类的定制吉言。书法开端于工具书写,再上升到审美层面成为艺术,然后进入交换市场,便在一种商业运作中云蒸霞蔚,直到烟波浩渺、不知所云所终。这是一个巨大的艺术探寻领地,也是一个浩茫的市场膨胀与坍缩空间,更是一个衡量人的欲望与定力的“能量守恒律”与“熵增律”的活脱脱的“浮世绘”。而这一切都是一管笔,一锭墨,一张纸“偶然”造就。很多人穷困潦倒一生,留得后世的半张纸,可能价值连城,而自己已然是不知埋在哪个荒冢的一抔黄土了。寻访着书院门那鳞次栉比的铺面,尤其是如山峦一般码摞着的文房四宝,不知其中多少能“烹炙”出可留待千古品味的佳品,而又有多少字幅画卷,转眼之间即是灰飞烟灭了。

在书院门浩茫的书画作品、书写工具的悬挂与列阵中,更有一种书法绘画类的出版物与自己印刷的册子四处横陈,街前屋后堆积如山。你可以在这里买到引领你书画入门、上路、攀升的上好碑帖,以及书画艺术的佳构妙品,甚或极品、神品。可一不小心,也会因花里胡哨的俗艳包装与无良吹捧,抱一摞全然无用的“瑰宝”,回去日日临,夜夜摹,最终一步步跌进深沟而怨天尤人,谁也无力回天。书画艺术像农夫双手的老茧,那是磨砺出来的,但也更像老母鸡怀抱的一窝鸡蛋,有的会抱出生命鲜活的鸡仔,而有的抱到最后,也就是一窝“寡鸡蛋”。这里还有各种古钱币、镜铭、玺印、陶文、秦砖、汉瓦、墓志、造像、木雕、泥塑等“老物件”与拓片,可谓五花八门,信不信由你。卖者讲起来大多是两种态度,一是神神秘秘,“犹抱琵琶半遮面”;二是懒得理你,懂吗,这玩意儿,唐朝大内侍卫的皮带扣,见过吗?

书院门最热闹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非常知名的人物叫盎然,与我是忘年交。他这名字也与书画的起落沉浮相干,盎然先生就“生机盎然”在书院门书画市场最火爆的时候。他还办了一张书画报,绝对是一流的纸张,一流的印刷,上面也刊登一流的书画作品。当然,三四流的也能上,常常也是“八个整版”的狂轰猛炸,书画家的照片端直是通天接地的“巨幅”,炸出来就炸出来了,炸不出来谁也奈何不得。用盎老的话说:你不培养,还能让几个“老桄桄”把西安市场垄断了不成?盎老最爱办活动,到社会上化缘一些“银两”,总是把书画与秦腔艺术捏和到一起,搞得书院门一“动弹”就是一礼拜,甚至一个月不得消停。但见一个叫“面辣子”的餐饮馆,几乎见天都能看到长安地面上那些著名与不著名的书画家、秦腔艺术家、电台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风云际会”,说书法、道绘画、看秦腔,有时连书院门的广场也搭了戏台,书画作品翻飞,秦腔脸谱变幻,很是有些传统文化振兴的味道。后来盎老八十有余谢世,这个嘭嘭跳跃的血管,“搭支架”也没唤醒过。看来,艺术的生命力有时就是人缘、人脉、人力推动使然,当然,也要有气候、温度、适配度。

书院门还有一个景观,就是地摊书画家的卖场。人多时,会有成百位书写作画者各摆其摊,现场写、现场画,现钱交易。春夏秋冬俨然。山水人物、一笔“虎”、一个“猴脑袋”写画得似“寿”的字,什么都有。还有立等可取的铅笔、毛笔人物素描、绘彩等。总之,这样的地摊能满足游客和百姓的诸般诉求,要老虎有老虎,要鸡娃有鸡娃,要年年有余,就会有“年年有鱼”。且三五十元,三五百元不等。搞价也很有意思,他要三五百元,你死活说身上只带了三五十元,他直摆手:走走走,谢绝参观!可当你转身离开时,他又会猛地叫住你,问到底带了多少嘛?你说的确只有三十元,他也会当胸砸一拳说:全当交朋友了,看让你们把艺术贬糟成熊了!你走后,他仍是偷着乐,一张宣纸三四元,加上笔墨、印泥耗损,五元撑死,三十元仍是暴利。然后继续顶风冒雪,呵气护手,等待下一个“识家”,再挥毫出一笔“虎”来,让人家抡起“砍刀”,杀价索“宝”。

书院门的历史变迁,真可谓是“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有历史大关目的“长枪大戟”“横挑竖钩”,也有时代“调和整盘”的“石压蛤蟆”与“上行下切”,那是一个“钱币叮咚”的书画市场,也是一个人间阴晴无定、冷暖叵测的大社会。这里充满了长安文化的繁华胜景,也产生了烟火升腾的无尽好素材好故事。好在有一个叫康铁岭的作家,已写出了《书院门1991》这样的长篇小说。长安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星先生给了很高评价。而李星先生就是那个在陈忠实写出《白鹿原》时的第一个审读者。他说:“忠实,咱这回把事弄成咧!”他读了康铁岭的小说,好像也说了“分量很重”的话。关于康铁岭,我必须得多说几句。

铁岭是我老乡,商洛人,早先在商洛文化局开车,却是一个摄影爱好者。我那时在镇安小县搞创作,有一次到地区开会,路上下雨塌方,进退不得,便给他打电话,他问堵到哪儿了,我说堵在与商县的交界处。他让我朝前走,他开车来接。我有些不信,一个给局长开车的人,能来接一个小县的编剧,但也按他说的,在朝前走着。大致两三个小时后,一辆北京吉普“日”地刹车在我脚下,吓我一跳,开车的正是康铁岭。他竟然直率得有些令我尴尬,与我同行的是县文化局领导,他还死活要强调:你是沾了陈编剧的光,才顺带把你捎上,谁还能专门来接你呀。这二杆子货,吓得我一路都没敢多说话。后来铁岭不开车了,又辞了公职,专门到西安开摄影楼来了,地址就在书院门。多年后,他写了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制,我看还特别适合改编电视剧。长安就是这样一个出奇人、异人、高人的地方,尤其书院门。

陈彦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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