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全忠把持朝政,60岁的韩偓,写下有一首七绝,坚隐逸之念,断回朝之想,值得细细品读!
唐朝末年,是一个星辰陨落、英雄悲歌的时代。昔日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早已在安史之乱的烽烟中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黄巢起义后的满目疮痍。
诗人韩偓,就生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黄昏时代。他出身名门,才华横溢,是唐昭宗倚重的“天子门生”,一度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一生忠于李唐王朝,梦想着能匡扶社稷,挽大厦于将倾。
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碎了他的理想。彼时,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这个曾经的黄巢降将,已经成长为一头无人能制的猛兽。他先是诛杀宦官,而后又以“清流”之名,将朝中三百多位忠于唐室的官员骗至白马驿,尽数杀害,投尸于黄河,史称“白马之祸”。韩偓因早年得罪朱全忠,侥幸逃过此劫,却也被一贬再贬,流落南方。
公元904年,朱全忠更是行弑君之举,杀害了唐昭宗,立其子为傀儡皇帝,为自己的篡位做最后的准备。对于像韩偓这样一生深受皇恩、以忠义为立身之本的士大夫而言,这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打击。
此时的韩偓,年已六十,一头白发,满腔悲愤。朱全忠为了粉饰太平,也曾假惺惺地召他回朝,但韩偓心如明镜,他深知,回去不过是为虎作伥,为新朝点缀门面,那将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正是在这样极端痛苦、内心激烈交战的时刻,他写下了这首《醉著》。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著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这首诗,字面上看,是一位渔翁醉卧江上,醒来时大雪满船的闲适小品。但结合其人生遭遇与时代背景,我们才能读懂其中蕴含的深沉痛苦、决绝态度与高洁风骨。
万里江天
“万里清江万里天”,诗歌的开篇,便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气象阔大的画卷。一条清澈的江水,无尽地向前流淌,映照着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江与天,一上一下,同样是“万里”,同样是清澈澄明,水天一色,浩渺无垠。这种景象,首先给人带来的是一种视觉上的极致开阔感,仿佛能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与尘埃都涤荡干净。
对于长期被困于朝堂斗争、目睹了太多阴谋与血腥的韩偓来说,这样的景象具有非凡的疗愈意义。长安城里的天空,是狭小的,是被宫墙、权贵府邸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朝堂之上,更是充满了混浊与污秽,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权力的毒瘴。
朱全忠的阴影,如同巨大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忠于李唐的臣子心头。而此刻,诗人放眼望去,江水是“清”的,天空也是澄澈的,这“清”,既是自然的本色,更是诗人内心渴望的境界——一种远离政治漩涡、保持人格清白的象征。
这“万里”之阔,与诗人内心的“万里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映照。南唐后主李煜曾悲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绪如江水,绵绵不绝。而韩偓笔下的江水,虽然同样浩渺,却因为一个“清”字,多了一份超脱与净化。他仿佛在告诉自己,也告诉世人:我的内心或许有万里之愁,但我选择将自己置于这万里江天之间,用自然的洁净来洗刷内心的痛苦,用天地的广阔来稀释个人的悲哀。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与寻求解放。
正如苏轼在被贬黄州后,于赤壁之下感悟到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韩偓此刻,也正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
人间烟火
“一村桑柘一村烟”,视线从浩渺的江天收回,落到了江岸之上。这句诗描绘了一幅宁静而富有生机的田园风光。一个又一个村落,被茂盛的桑树和柘树环绕着。桑树可以养蚕,柘树可作染料,都是古代农村最寻常也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它们代表着一种自给自足、朴实安稳的生活方式。而在这些绿树掩映的村庄里,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这“烟”,不是战场的狼烟,不是焚烧宫殿的黑烟,而是“人间烟火”的象征。它意味着有家、有饭、有温暖,有最基本也最踏实的幸福。
这句诗的意境,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陶渊明笔下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辞官归隐,是为了摆脱官场的束缚,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之乐。
韩偓此刻的心境,与陶渊明有着深刻的共鸣。他也厌倦了朝堂的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渴望一种简单、纯粹的生活。画面中,“一村”接着“一村”,连绵不绝,仿佛在暗示,这样和平安宁的生活,在广阔的民间是普遍存在的。这与当时中原地区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对于韩偓而言,这幅景象是他为自己选定的人生归宿。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风景,更是一种价值选择。他放弃了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放弃了在长安那个权力中心可能获得的一切,转而向往这种最质朴的“人间烟火”。
这种选择,在古代士大夫看来,是“道”与“势”的抉择。当“势”被奸臣窃取,“道”无法推行之时,君子应当“穷则独善其身”,退守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一村桑柘一村烟”,就是韩偓为自己构建的精神家园的具象化。它告诉我们,诗人决心告别那个让他痛苦不堪的政治世界,融入到最普通、最真实的生活中去。
一醉忘忧
“渔翁醉著无人唤”,画面的焦点,终于落到了一个具体的人物身上——渔翁。这个渔翁,正是诗人韩偓的化身。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渔翁”常常是一个超越世俗、具有大智慧的隐士形象。屈原被放逐时,遇到的那位“沧浪渔父”,就曾劝他“与世推移”;张志和的《渔歌子》,更是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翁生活,描绘得如神仙一般逍遥。
韩偓在此处,正是借用了这一文化符号,为自己选择的隐逸生活,赋予了一层超然物外的哲学色彩。
关键在于“醉著”二字。“醉”,在这里,绝非简单的贪杯,而是一种姿态,一种主动选择的麻痹与遗忘。面对故国沦丧、君主被弑的巨大悲痛,清醒是痛苦的。
这不禁让人想起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长叹。清醒,意味着要独自承担那个时代的污浊与崩塌,那是一种足以将人撕裂的清醒。然而,与屈原宁可以清醒之身投入汨罗江不同,经历了太多血腥与背叛的韩偓,选择了一种“反向”的坚持。他的“醉”,并非同流合污的沉沦,而是以“醉”的姿态来守护内心的“醒”。
这更像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方式,当世道昏暗、无法作为之时,便以佯狂大醉来表达对现实的蔑视,并以此保全自己的高洁品格。韩偓的“醉”,就是选择不去直面那份无可挽救的终极苦楚。他要用诗酒的迷醉,来为自己高洁的灵魂筑起一道屏障,暂时隔绝外界的煎熬与残酷。
“无人唤”,更是点睛之笔。这三个字,包含了双重含义。
其一,是物理上的无人打扰。渔翁醉卧船中,天地之大,仿佛只有他一人,这是一种极致的宁静与孤独。
其二,是心理上的主动隔绝。他不想被任何人唤醒,尤其不想被朝廷的使者、昔日的同僚所“唤”。朱全忠的征召,对他而言,就是最刺耳的“呼唤”。“无人唤”三个字,正是对他回朝之想的彻底否定。
这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一种沉默的宣言:从此以后,世间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都与我无关。我宁愿做一个醉死的渔翁,也不愿做一个清醒的贰臣。这种“醉”,是一种大清醒,是以“醉”的方式,来捍卫自己最后的清白与尊严。
雪满孤舟
“过午醒来雪满船”,这是全诗的高潮,也是意境最为深远的一句。渔翁(诗人)这一觉,睡得极沉,从上午一直睡到了下午(过午)。当他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模样——一场不知何时落下的大雪,已经铺满了他的小船。这个结尾,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与丰富的象征意义。
首先,“过午”这个时间点,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也暗示着某种不可挽回的终结。唐朝的国祚,已经如同这西斜的太阳,走到了尽头。诗人的青春、理想、事业,也随着这时间的流逝而一去不复返。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充满了恍如隔世的沧桑感。
而“雪满船”的意象,更是惊心动魄。雪,是洁白的,它覆盖了世间的一切污浊,象征着纯洁与高尚。这场大雪,仿佛是上天对他选择的一种回应,用一场彻底的洁白,将他与那个肮脏的旧世界彻底隔离开来。他的小船,此刻成了一个纯净的孤岛。这满船的白雪,正是韩偓人格的写照——在污浊的乱世中,他宁愿被冰冷的白雪覆盖,也要保持自己一生的清白。
同时,雪也是寒冷的。这满船的积雪,带来了刺骨的寒意。这暗示着,他所选择的隐逸之路,并非全然是“桃花源”式的温馨与浪漫,它同样充满了孤独、清贫与艰辛。他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且愿意承受这份“寒冷”。这艘“孤舟”,也正是他晚年命运的象征——在历史的洪流中,他就像一叶扁舟,无所依傍,独自漂泊。但他宁愿在这艘载满寒雪的孤舟上坚守,也不愿再回到那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
这一句,将全诗的意境推向了极致。从万里江天的开阔,到人间烟火的温暖,再到一醉忘忧的决绝,最后落笔于这雪满孤舟的冰冷与纯洁。它告诉我们,诗人的隐逸,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以孤独和寒冷为代价的坚守。这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是他必须承担的清誉之冠。
决绝之心
纵观全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心理历程。韩偓用短短二十八个字,描绘了自己从“望”——向往江湖之远、田园之乐,到“行”——化身渔翁、一醉忘机,再到“悟”——醒来后坦然接受雪满孤舟的寒冷现实的全部过程。这首诗,没有一个字提到“愁”,却处处是化不开的家国之愁;没有一个字提到“恨”,却充满了对朱全忠乱臣贼子的无声控诉;没有一个字提到“节”,却通篇闪耀着忠臣不事二主的高尚气节。
这首诗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以极度写意、空灵的笔法,表达了极度沉重、深刻的主题。它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也不是痛哭流涕的悲鸣,而是在一种近乎于“禅”的境界中,完成了与过去的切割。那份“坚隐逸之念,断回朝之想”的决绝之心,就隐藏在这平静的文字之下。
“万里清江万里天”,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广阔出路;“一村桑柘一村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安稳归宿;“渔翁醉著无人唤”,是他为自己设下的坚固壁垒;“过午醒来雪满船”,是他为自己预见的清冷结局。这一切,都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他用这一首诗,为自己的后半生定下了基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在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韩偓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文人最后的风骨与尊严。他的这艘“雪满船”,也从此驶入了历史深处,成为后世无数仁人志士在面对乱世抉择时,一个可以遥望的、洁白而孤独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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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梦回历史左长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