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头像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西装革履证件照,一丝不苟得让人想给他松松领带。
同学聚会的微信通知,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弹出来的。
手机在会议桌上嗡嗡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垂死蜜蜂。
我瞥了一眼,是高中的班长,李浩。
头像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西装革履证件照,一丝不苟得让人想给他松松领带。
“各位同学,毕业十年,一晃而过。本周六晚,帝豪酒店三楼牡丹厅,不见不散。暂定AA,男1000,女500。”
我把手机屏幕摁熄。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毫无新意的地点,以及,一如既往、充满微妙性别歧视的收费标准。
仿佛男人天生就该为这种虚无的社交场面多掏一份钱。
荒谬。
同事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陈哥,想什么呢?PPT该你讲了。”
我回过神,点点头,站起身。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游戏新版本UI设计。
光影、粒子、动态效果,每一个像素都在燃烧着经费和我的生命。
“……我们这次的核心理念,是‘沉浸式体验’和‘情感链接’,我们希望玩家看到的,不只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个有呼吸、有温度的世界……”
我侃侃而谈,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台下,老板和项目组的人都在认真听着。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十年前。
那个同样有呼吸、有温度,但如今只剩下冰冷回忆的高中时代。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个问题。
理论上,我不该去。
这种场合的本质,无非是一场精心包装的攀比大会。
比谁混得好,比谁家底厚,比谁的老婆漂亮,比谁的孩子聪明。
而我,一个三十岁,没房没车没对象,在一个游戏公司当高级设计狗的男人,有什么好比的?
论资产,比不过那几个家里开厂的富二代。
论地位,比不过那几个考上公务员的。
论家庭,我连个可以发朋友圈秀恩爱的对象都没有。
去了,就是自取其辱。
就是把脸凑上去,让别人用现实的耳光狠狠抽你。
但……
我关掉投影仪,坐回座位,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老板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小陈做得不错,细节再优化一下。散会。”
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脑子里,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张脸。
一张在记忆里被美图秀秀过一万遍,纯净得像山巅初雪的脸。
林薇薇。
我们那一届,公认的校花。
她会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周六,我还是去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理智告诉你前面是火坑,情感却偏要推着你往下跳。
出门前,我花了半个小时。
洗了个热水澡,用发蜡抓了抓头发,让它看起来蓬松又随意。
然后,对着镜子,开始了我神圣的护肤流程。
水、精华、眼霜、乳液、面霜,最后是隔离和防晒。
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比我做饭都熟练。
我们这行,天天对着电脑,熬夜是家常便饭。
辐射、蓝光、睡眠不足,都是皮肤杀手。
我要是不对自己好点,不出三十五,就得变成一个油腻干瘪的中年男人。
我不能接受。
这是我作为“设计狗”最后的尊严。
我选了一件质感很好的亚麻色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薄款风衣,配上九分休闲裤和一双干净的小白鞋。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不像三十,倒像是二十四五岁,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
我满意地笑了笑。
就算在财富和地位上输了,至少在“外貌保持度”这一项上,我得扳回一城。
帝豪酒店金碧辉煌得有点俗气。
巨大的水晶吊灯,厚得能陷进去的羊毛地毯,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牡丹厅门口,李浩正站在那儿迎客。
十年不见,他胖了,也秃了。
曾经的意气风发,被一身紧绷的西装和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消磨殆尽。
“陈阳!你小子可算来了!”他看到我,热情地张开双臂。
一个熊抱过来,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若有若无的汗味。
“班长。”我拍了拍他的背,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可以啊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帅。怎么保养的?”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丝的……嫉妒?
“嗨,做设计的,天天熬夜,显老。”我谦虚道,这叫凡尔赛。
“得了吧你!”他捶了我一拳,“快进去,好多老同学都到了。”
我走进包厢。
巨大的圆桌,几乎坐满了人。
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头顶璀璨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失真感。
空气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哎呀,王总,好久不见,又发福了啊!”
“哪里哪里,嫂子这爱马仕,新款吧?真漂亮!”
“我家那小子,这次期中考又拿了全班第一,烦死了,天天就知道学习。”
“老刘,听说你上个月提了辆帕拉梅拉?”
我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安静地坐下。
我像一个误入片场的观众,冷眼旁观着这场名为“同学聚会”的大型舞台剧。
每个人都在卖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成功人士、幸福主妇、人生赢家。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然后,我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然后猛地扔进了冰水里。
冷,刺骨的冷。
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侧着身子,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一个女同学说着什么。
她胖了。
不是丰腴,是臃肿。
曾经纤细的腰肢,如今被一件紧身的廉价蕾丝连衣裙勒出了三层游泳圈。
她的脸也变了。
皮肤松弛,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涂着厚厚的粉底,却依然盖不住暗沉的肤色和几颗突兀的痘印。
嘴上是死亡芭比粉的口红,一张嘴,就能看到牙齿上沾染的口红印。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头发。
枯黄,毛躁,烫着过时的大波浪卷,发根处已经长出了一截黑色的新发。
看起来像一顶劣质的假发,随便地扣在头上。
她一边说,一边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胸前那片蕾丝跟着剧烈地抖动。
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姿势娴熟,时不时弹一下烟灰。
我呆呆地看着她。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就是林薇薇?
这就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樟树下安安静静看书的林薇薇?
这就是那个每次升旗仪式,都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声音清脆如黄莺的林薇薇?
这就是那个让全校男生魂牵梦绕,连拒绝别人的情书都那么温柔的林薇薇?
不。
这不是。
这绝对不是。
这分明是一个被生活盘得油光锃亮、俗不可耐的中年妇女。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清澈和灵气,只剩下市侩、疲惫和一种用力过猛的张扬。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掉了。
不是心动,不是爱恋,而是一种对美好记忆被现实强暴的愤怒和悲哀。
岁月不是杀猪刀。
岁月是把猪饲料。
而且是科技与狠活儿的那种。
“哎,那不是林薇薇吗?”旁边一个男同学,大概也刚认出她,发出一声惊呼。
“,真是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说嫁了个搞工程的,前几年挺有钱,这两年好像不景气了。”
“啧啧,可惜了,当年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啊。”
他们的议论声不大,但一字不落地飘进我的耳朵。
我低下头,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凉的,涩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突然不想待下去了。
这场聚会,从我看到林薇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成了一场酷刑。
它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回去吧,别做梦了,你的青春早就死了。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开溜的时候。
林薇薇站了起来。
她端着酒杯,开始挨个敬酒。
她走到了我们这一桌。
“哟,这不是张伟吗?听说你现在是科长了?来,我敬你一杯,以后多关照啊!”
“李莉,你这皮肤怎么保养的?快教教我!不像我,天天带孩子,都熬成黄脸婆了。”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络和谄媚。
她身上的香水味也飘了过来,是一股廉价而甜腻的味道,混合着烟味,呛得我直皱眉。
她敬了一圈,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眯着眼,打量了我半天。
那眼神,像是在菜市场挑拣一块打折的猪肉。
“哎?这位小帅哥,眼生得很啊。”她开口了,带着几分醉意。
“你是……哪位同学带来的家属吗?”
我愣住了。
全桌的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旁边的张伟捶了我一下,哈哈大笑:“薇薇,你开什么玩笑?这是陈阳啊!咱班的!你不认识了?”
林薇薇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她又凑近了些,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陈阳?”她念叨着这个名字,好像在搜索一个早已被格式化的硬盘。
“哦……哦!想起来了!那个……坐最后一排,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动作。
她伸出那只涂着斑驳指甲油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真是你啊!”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轻佻和随意。
“可以啊小子,长这么帅了!比上学那会儿精神多了!”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薇薇姐,你也没怎么变。”我说。
这是一句谎话,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谎话。
但她似乎很受用。
“哪儿啊!老了老了!”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开了花,“你看你,跟个大学生似的。我儿子要是长大了有你一半帅,我就烧高香了!”
桌上的人开始起哄。
“薇薇,你儿子多大了?”
“上初二了!天天不让人省心!”
然后,班里最爱开玩笑的胖子王涛,突然指着我和林薇薇,夸张地大叫起来:
“哎!你们别说!陈阳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薇薇你上学那会儿的样子!”
“特别是这眼睛,这脸型!薇薇,这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吧?”
哄堂大笑。
整个包厢的人都笑了。
笑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自尊上。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烫。
不是害羞,是屈辱。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屈辱感。
我成了这个笑话的中心。
一个因为长得年轻,而被误认为昔日校花儿子的笑话。
林薇薇的脸也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大概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
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替我解围。
她只是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矛头指向了胖子。
“死胖子,你胡说什么呢!我儿子比他帅多了!”
这句辩解,比不辩解更伤人。
它像是在我被捅了一刀之后,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我低着头,死死地攥着手里的杯子。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想站起来,把这杯凉透了的茶,直接泼到那张油腻的脸上。
或者,至少,也该说点什么,来捍卫我那点可怜的尊严。
但我没有。
我只是沉默着。
像高中时一样。
当那些坏小子抢走我的作业本,当众念我写的幼稚诗歌时,我也是这样沉默着。
我恨自己的软弱。
也恨这个世界的荒唐。
“来来来,喝酒喝酒!别扯那些没用的!”班长李浩出来打圆场。
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大家又开始投入到新一轮的吹牛和奉承中去。
没有人再看我。
我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道具,尴尬地存在着。
而林薇薇,也再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她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插曲,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
她继续穿梭在酒桌上,跟这个碰杯,跟那个合影,笑得比谁都大声,仿佛要用这种喧嚣,来掩盖她生活的真相。
我看着她。
看着她把一杯又一杯的红酒灌进喉咙。
看着她掏出手机,费力地加上某个“王总”的微信。
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皱巴巴的中华烟,递给旁边的男人,然后熟练地帮对方点上火。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和屈辱,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那是一种……悲凉。
我悲哀的,不是我的青春幻灭了。
而是我亲眼看到了,一个曾经那么美好的生命,是如何被生活这把钝刀,一刀一刀,凌迟得面目全非。
她一定过得不好吧。
我想。
一个真正过得幸福滋润的女人,是不会在同学聚会上,表现得如此用力,如此卑微的。
她的每一次大笑,都像是在呼救。
她的每一次敬酒,都像是在乞讨。
她用一身的油腻和市侩,给自己筑起了一道脆弱的防线。
防线背后,可能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婚姻,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一份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我突然有点可怜她。
也开始理解,她为什么会认不出我,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当一个人的生活只剩下挣扎和苟且,她哪里还有精力,去记住一个十年前无足轻重的同学?
她看我的眼神,之所以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是因为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利益和关系,所有的人,都只是模糊的背景板。
而我,恰好是那个最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小帅哥,一个人喝闷酒呢?”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也不算完全陌生。
我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她的名字。
苏晴。
高中时,我们班最安静的女生。
她总是坐在窗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默默地看书,做题。
她的成绩很好,但从不张扬。
就像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含羞草,安静地绽放,从不与玫瑰争艳。
我记得她。
因为有一次,我的钢笔坏了,是她默默地递过来一支新的。
我甚至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对她说谢谢。
“苏晴?”我试探着叫出她的名字。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还记得我啊?真难得。”
她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她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摘掉了眼镜,化了淡妆,比高中时漂亮了许多。
但她身上的那股安静、温和的气质,一点都没变。
像一杯温水,让人觉得舒服。
“刚才……不好意思啊。”她轻声说,“王涛那个人就喜欢乱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没事。”
“林薇薇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苏晴看着不远处那个喧嚣的身影,眼神里有些复杂。
“她这几年,过得挺难的。”
我的心动了一下。
“怎么说?”
“她老公前两年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天天在外面躲着,家都不敢回。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应付那些上门要债的。听说,她现在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业绩压力很大。”
苏-晴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片涟漪。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身廉价的蕾丝裙,那张用力过猛的笑脸,那份刻意的谄媚和卑微,背后藏着这样的真相。
我之前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
我再次看向林薇薇。
她正被几个男同学围着,劝她唱歌。
她推辞着,笑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的节奏摇摆。
那画面,滑稽又心酸。
“所以,她今天来,就是为了拉客户?”我问。
苏晴点了点头:“应该是吧。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路。生活所迫,没办法。”
生活所迫。
好一个“生活所迫”。
它可以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变成一个满身铜臭的泼妇。
它可以把所有的美好和纯真,都碾碎成齑粉。
我沉默了。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同情她,还是该鄙视她。
或许,我两者都没有资格。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连被她记住的资格都没有的旁观者。
“那你呢?你现在做什么?”苏晴换了个话题,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故事。
“我?在一个游戏公司,做设计。”我自嘲地笑了笑,“就是你们口中的‘网瘾少年’,只不过把爱好变成了工作。”
“挺好的啊。”苏晴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一直觉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弟弟也超喜欢玩游戏,他要是知道我认识一个游戏设计师,肯定羡慕死。”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轻视或不解。
只有真诚的欣赏和尊重。
这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在大多数长辈和同龄人眼里,做游戏,就是不务正业,就是精神鸦片。
像苏晴这样,能理解并尊重这份工作的人,真的不多。
“你呢?你现在在哪儿高就?”我问。
“我不是什么高就,”她笑了笑,“我在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每天跟一群小屁孩斗智斗勇,挺有意思的。”
小学老师。
这个职业,跟她的气质真的很搭。
安靜,溫柔,有耐心。
我们可以想象,她在讲台上,用她那轻柔的声音,给孩子们讲《海的女儿》,讲《小王子》。
那画面,一定很美。
“对了,”苏晴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低头一看,是一块小小的、包装精致的护手霜。
“这是?”我有些不解。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搓手,”她说,“你们做设计的,是不是经常用电脑,手会很干?”
我愣住了。
我确实有这个习惯。
长时间用鼠标和键盘,手指会变得僵硬和干燥。
我会下意识地去揉搓,来缓解这种不适。
这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怎么注意到的细节。
她竟然观察到了。
“谢谢。”我接过护手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股暖流,冲淡了之前所有的屈辱、愤怒和悲凉。
原来,在这个喧嚣、功利的场合,还是有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你。
关注着你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体谅着你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
我们开始聊天。
聊工作,聊生活,聊最近看的电影,聊楼下新开的咖啡馆。
我们的声音不大,刚好能盖过周围的嘈杂。
我们仿佛在自己周围,撑起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结界之外,是光怪陆离的人间百态。
结界之内,是两个普通人的,平静的交流。
我发现,苏晴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她不会随意打断你,也不会对你的观点指手画脚。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在你停顿时,给你一个鼓励的眼神。
在你讲到有趣的地方时,她会由衷地笑起来。
跟她聊天,是一种享受。
我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今天来这里,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至少,我重新认识了苏晴。
聚会的下半场,是KTV。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到了楼下的包厢。
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
酒精和黑暗,是最好的催化剂。
人们开始变得更加放肆。
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吼着《死了都要爱》。
有人在角落里搂搂抱抱,说着暧昧的私房话。
还有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林薇薇是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那个人。
她输了游戏,被要求选择“真心话”。
“薇薇,说实话,你上学那会儿,到底谈过几个男朋友?”胖子王涛一脸坏笑地问。
这个问题很刁钻。
林薇薇是公认的校花,追她的人能从操场排到校门口。
但她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任何一段恋情。
她一直维持着一个“高冷女神”的人设。
林薇薇的脸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她喝了很多酒,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一个……都没有。”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切!不信!”
“骗人!”
人群中发出一阵嘘声。
“真的,一个都没有。”林薇薇又重复了一遍。
“那时候……就想着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哪有时间想那些。”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那暗恋的呢?总有吧?”另一个女同学追问。
“我们班长李浩,当年追你追得那么紧,你就一点没动心?”
李浩就坐在旁边,听到这话,挺了挺他那圆滚滚的啤酒肚,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仿佛被提及这段往事,对他来说是一种荣耀。
林薇薇看了一眼李浩。
那眼神,很复杂。
有厌恶,有不屑,还有一丝……无奈。
她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骰子。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她想蒙混过关。
但大家不依不饶。
“不行!必须说!”
“说一个!就说一个!”
在众人的起哄下,林薇薇被逼到了墙角。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我说。”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会吧?
难道……
“我那时候,确实喜欢过一个人。”
林-薇薇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他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他成绩一般,长得也不是最帅的那个。”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怎么说话。”
“他喜欢穿白色的T恤,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
“他画画很好,我们班的黑板报,有一半都是他画的。”
“有一次,学校文艺汇演,他画了一幅巨大的星空背景。我在台上跳舞,一抬头,就看到了那片星空。那一刻,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星空。”
包厢里,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着她的讲述。
音乐还在响,但好像离我们很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的……是我。
我全都记得。
那件白T恤,那股肥皂味,那块黑板报,那片星--空。
我都记得。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记得。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她心里,有过我的位置。
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我抬起头,看向她。
她的眼睛也正看着我。
隔着昏暗的灯光,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市侩和张扬。
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
“那个人……是谁啊?”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林薇薇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谁,还重要吗?”
“反正,都过去了。”
她说完,端起面前的一整瓶啤酒,仰头就灌了下去。
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打湿了她胸前的蕾丝。
狼狈,又决绝。
没有人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镇住了。
胖子王涛脸上的坏笑,也僵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一个玩笑,会引出这样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
震惊,错愕,不可思议。
还有一丝丝……窃喜?
不,不是窃喜。
是一种迟到了十年的,虚幻的满足感。
就像一个乞丐,在饿了十年之后,突然得到了一张过期的画饼。
你知道它不能吃,但你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它两眼。
原来,我不是背景板。
原来,我也曾是某个人青春里的主角。
尽管,这部戏,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观众。
“你……没事吧?”
苏晴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没事。”我接过纸巾,擦了擦手。
“她喝多了。”我说。
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我自己。
苏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默默地,把我的那杯酒,换成了一杯温水。
KTV的闹剧,在林薇薇喝断片之后,终于结束了。
她老公来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满脸不耐烦。
他架起烂醉如泥的林薇薇,粗暴地把她塞进了车里。
从头到尾,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打招呼。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聚会,也就不欢而散了。
我跟苏晴一起走出酒店。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吹散了包厢里浑浊的空气,也吹散了我心里的烦躁。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了,我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她婉拒。
“这么晚了,不安全。”我坚持。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
一路无话。
只有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今天……谢谢你。”快到她家小区门口时,我开口。
“谢我什么?”她转过头,看着我。
“谢谢你的护手霜,也谢谢你的那杯温水。”我说,“还有……谢谢你,没有参与那个笑话。”
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那个玩笑很无聊,也很不尊重人。”
“不管一个人变成什么样,都不该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
“尤其是,用别人的外貌和年龄,来开玩笑。”
我看着她。
路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两颗明亮的星星。
干净,透彻。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岁月也并非对所有人都那么残忍。
它带走了林薇薇的纯真和美丽,却赋予了苏晴智慧和通透。
它让一些人变得面目全非,也让另一些人,沉淀得更加美好。
“我到了。”她在小区门口停下脚步。
“好。”我点点头。
“那……再见?”
“再见。”
她转身,向小区里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找到那个沉寂了很久的高中班级群。
在那个喧嚣的,充满了红包和表情包的群里,我找到了苏晴的头像。
是一只猫。
一只趴在书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
很像她。
我点了“添加好友”。
验证信息,我只写了三个字:
“陈阳。”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我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从头顶淋下,冲刷着一身的疲惫和酒气。
我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年轻,干净,眼神清澈。
这张被岁月优待的脸,今天,却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扰。
被误认为昔日校花的儿子。
这个标签,像一块狗皮膏药,死死地贴在我身上。
屈辱,尴尬,荒诞。
但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我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发现,我心里,竟然没有那么愤怒了。
我甚至开始反思。
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个“误会”?
我在意的,真的是我的年龄,我的外貌吗?
不。
我在意的,是我和林薇薇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是我曾经仰望的女神,堕落成了我鄙夷的模样。
是我珍藏的青春记忆,被现实撕得粉碎。
那个“儿子”的称呼,只是一个导火索。
它点燃的,是我对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
我害怕。
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变成一个油腻、市侩、为了生存而卑躬屈膝的中年人。
就像今天的林薇薇。
我拿起毛巾,擦干身体。
走到客厅,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
“叮咚。”
手机响了一下。
是微信提示。
我拿起来一看。
苏晴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
还发来一条消息:
“到家了吗?”
我笑了笑,回复她:“刚到。在喝庆功酒。”
“庆功酒?庆什么功?”
“庆祝……活着。”
我发完这条消息,靠在沙发上,一口气喝光了整罐啤酒。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走最后一丝烦闷。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还是那个我熬了三个通宵做的UI界面。
游戏里的虚拟角色,手持长剑,站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下。
那片星空,和十年前我画的那片,很像。
但又不一样。
它更精致,更华丽,也更……真实。
我突然明白了。
林薇薇的青春,已经死了。
但我的,还活着。
它活在我的代码里,活在我的设计里,活在我创造的这个,有呼吸、有温度的世界里。
我不用去攀比,也不用去证明什么。
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
保护好我心里,那片永远不会陨落的星空。
至于林薇薇。
她的人生,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宿命。
我同情她,可怜她,但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便渐行渐远的直线。
有过一个瞬间的交集,然后,便各自奔赴不同的远方。
那段尘封的,关于“暗恋”的往事,就让它永远尘封吧。
它是一颗被时间包裹的琥珀,在特定的光线下,会折射出美丽的光芒。
但如果硬要把它敲碎,只会得到一地狼藉。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不再去看。
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我的工作上。
我开始修改那个UI的细节。
调整一个光影的角度,优化一个粒子的特效。
我干得很投入。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那场荒诞的同学聚会。
第二天,我是被阳光叫醒的。
我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脖子很酸,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窗外,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苏晴的。
“早安。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一起去楼下的咖啡馆坐坐?我请你。”
我看着那条消息,笑了。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另一条,是班长李浩发的。
他在群里@所有人。
“各位同学,昨晚聚会非常成功!期待下次再聚!对了,林薇薇的保险业务,大家有需要可以支持一下,都不容易。”
下面,附着林薇薇的微信名片。
头像,是一张P得过度的自拍照,背景是某个海岛。
看起来,像极了那些微商的宣传照。
我看着那张名片,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长按班级群的头像,选择了“删除并退出”。
再见,我的青春。
你好,我的未来。
我拿起手机,回复苏晴。
“好啊。不过,得我请你。”
“为了感谢你,让我重新相信,同学聚会,也不全是那么糟糕。”
我换好衣服,刮了胡子,又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我的护肤流程。
走出家门,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这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我的,星期天。
至于那个关于“儿子”的笑话。
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毕竟,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是不会在意别人叫他什么。
是“小帅哥”,还是“叔叔”,又或者“儿子”。
那都只是一个称呼。
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这就够了。
来源:情浓暮为友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