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秋风卷着德胜门楼子上的鸽子哨,从积水潭的冰面上刮过来,凉飕飕的,带着一股子煤烟味儿。
1980年,北京。
秋风卷着德胜门楼子上的鸽子哨,从积水潭的冰面上刮过来,凉飕飕的,带着一股子煤烟味儿。
我叫陈建国,那年二十八,是厂里一把好手的木匠。
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做的八仙桌,雕的龙凤椅,十里八乡都叫得响。
那时候,我兜里揣着三千块钱。
三千块,在八零年,是个什么概念?
是东交民巷一套小院的首付,是普通工人不吃不喝干十年的工资。
这笔钱,是我爹妈留下的底子,加上我没日没夜赶活儿,一刨花一刨花攒出来的。
我媳妇淑芬,正怀着孩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我们说好了,等孩子落地,就用这笔钱,把家里的老屋翻新一下,再给她打一套最气派的红木家具。
淑芬摸着肚子,笑得眼睛像天上的月牙儿。
她说:“建国,等孩子出世,你给他做个小木马,要跑起来会响的那种。”
我说:“好。”
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我手里的木头,纹理清晰,带着阳光的味儿,一斧子一凿子下去,都是奔头。
可就因为一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地逛了一趟潘家园,一切都变了。
那时候的潘家园,还不是后来的大市场,就是个“鬼市”,天不亮就开,一群人揣着手,借着微光,低声讨价还价。
我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摆地摊的老头儿。
干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摊上就孤零零摆着一块石头。
那石头,也就我巴掌大,通体是温润的黄色,像凝固的蜂蜜。
更邪乎的是,石头里面,好像有一丝一丝的红,像人的血脉,在里面活着,流动。
我蹲下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爷,这什么玩意儿?”
老头儿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传家宝。”
我心里“嗤”了一声,传家宝,传家宝搁这儿吹风?
但我那双摸惯了木头的手,就是忍不住,想去碰碰它。
我伸出手。
老头儿突然睁开眼,目光像两道电,把我钉在那儿。
“懂它,你再碰。”
我愣住了。
我一个木匠,懂什么石头?我懂的是哪块木头是芯儿,哪块木头会裂。
可我的眼睛,就是离不开那块石头。
它不像玉那么亮,也不像玛瑙那么花哨,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却好像把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
温润,厚重,像个有故事的老人。
我蹲在那儿,看了一根烟的工夫。
老头儿也一句话不说,就那么坐着,人跟石头,都像入了定。
我走了。
可那块石头的影子,就在我脑子里扎了根。
吃饭的时候,我看着碗里的白米饭,觉得它像那块石头。
晚上睡觉,闭上眼,那抹温润的黄色就在我眼前晃。
我着了魔。
第二天,我又去了。
第三天,我又去了。
一连一个礼拜,我天天往潘家园跑,厂里的活儿都撂下了。
我就蹲在那老头儿的摊前,不说话,就看着。
老头儿也怪,从不多看我一眼,也从不招揽生意。
终于,我忍不住了,开口问:“大爷,这石头,怎么卖?”
他这才抬起眼,浑浊的眸子打量了我半天。
“你不是第一个问的。”
“那您开个价。”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我心里一盘算,三百?贵是贵了点,但咬咬牙……
“三千?”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
“三万?”我倒吸一口凉气,这老头儿疯了。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卖。”
我当时就火了,“不卖你摆出来干嘛?消遣人?”
老头儿闭上眼,又不理我了。
我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家。
淑芬看我脸色不对,给我端来一碗绿豆汤。
“建国,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厂里出事了?”
我看着她温柔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怎么跟她说?我说我看上了一块破石头,价钱可能比咱们家底还厚?
她会觉得我疯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可那块石头,就像个钩子,把我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开始魔怔了。
我翻箱倒柜,把我爹留下来的几本讲古玩的破书全找了出来。
没日没夜地看。
什么田黄、鸡血、寿山石……
我越看,心里越是惊涛骇浪。
我看到书上画的“田黄石”,那颜色,那质地,跟我见到的那块,太像了!
书上说,田黄石,温、润、细、结、凝、腻,六德俱全。
自古就有“一两田黄三两金”的说法。
我拿着书,手都在抖。
如果……如果那块真是田黄,那可就不是几千几万的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我决定,再去会会那个老头儿。
这次,我带上了我最好的手艺,一个小叶紫檀的笔筒,上面雕着“八仙过海”。
我还带了一瓶二锅头。
我把东西往他摊前一放。
“大爷,跟您交个朋友。”
老头儿睁开眼,看了看笔筒,又看了看我。
“好手艺。”
他拿起酒瓶,自己拧开,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咳嗽。
“说吧,什么事?”
“那块石头,您跟我说说它的来历。”
老头儿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他才缓缓说道:“这石头,打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就传下来了。祖上,在宫里当过差。”
我心头一跳。
“听家里人说,这是当年皇上赏下来的东西,是块印章料,叫‘福寿田黄’。”
福寿田黄。
我嘴里念叨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口干舌燥。
“它不该在这儿吹风。”我说。
“那它该在哪儿?”老头儿反问我。
“它该在懂它的人手里。”
老头儿笑了,牙齿都掉光了,笑起来像个黑洞。
“懂?多少人来了,张嘴就问多少钱,他们懂的是钱,不是它。”
“那您到底想怎么样?”
老头儿看着我,目光灼灼:“我想给它找个家,一个能把它当命看的人家。”
“那个人,是我。”我脱口而出。
老头儿没说话,只是把那瓶二锅头,喝了个底朝天。
从那天起,我跟老头儿成了酒友。
我每天去,都带点好酒好菜。
我们爷俩,就在那地摊边上,对着一块石头,喝。
他跟我讲了很多过去的事,讲那些王爷贝勒,讲那些雕梁画栋,讲那些已经消失在风里的规矩和体面。
我听得入了迷。
我感觉,我买的,不只是一块石头,更是一段历史,一种念想。
终于有一天,老头儿对我说:“三千块钱,加上你家那套老宅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三千块,是我全部的积蓄。
那套宅子,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根。
“大爷,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说了,我要找个能把它当命看的人。”老头儿的眼神,不容置疑。
我一夜没睡。
天花板上,全是淑芬的脸,和那块石头的影子。
一边,是热气腾腾的日子,是即将出世的孩子。
另一边,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找到淑芬,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我本以为她会哭,会闹。
她没有。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用一种我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陈建国,你是不是中邪了?”
“淑芬,你信我,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那是宝贝,是咱们家的未来。”
“未来?”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未来就是你把咱们住的房子卖了,把给孩子准备的钱花了,去换一块破石头?陈建国,你让我和孩子,睡大马路吗?”
“我们可以先租个小平房,我的手艺还在,饿不死!”
“你的手艺?”她指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你的手艺已经撂下一个多月了!你的魂儿都被那块石头勾走了!你还当什么爹!”
那天的争吵,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恶毒的话。
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最后,她抚着肚子,平静地对我说:“陈建国,石头和我,你选一个。”
我看着她,又想起了那块石头。
在它面前,我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它身上有种力量,让我无法抗拒。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石……”
话没说完,一个耳光就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淑芬的眼睛里,全是绝望。
“好,陈建国,你行。”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我看着她把自己的衣服,把我们结婚时的被褥,一点一点塞进一个包袱里。
我的心,也像被一点一点掏空。
我想去拉她,可我的脚,像灌了铅。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建国,”她一字一顿,“我们俩,完了。”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我卖了房子。
拿着房契和三千块钱,我找到了那个老头儿。
他还是坐在那里,石头也还是摆在那里。
我把钱和房契推到他面前。
“大爷,东西我带来了。”
他看都没看,只是把那块用红布包着的石头,递到我手里。
“拿好了,别辱没了它。”
我接过石头,沉甸甸的。
像抱着我全部的人生。
我成了全胡同的笑话。
“看,就是那个陈木匠,为了块破石头,把老婆孩子都弄丢了。”
“脑子坏掉了,真是可惜了那手好木活。”
“以后别叫他陈木匠了,叫他‘陈石头’吧。”
“陈石头”,这个外号,跟了我二十年。
我租了个破旧的仓库,既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木工房。
淑芬走了,带着我未出世的孩子,再也没有消息。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屑的味道,和那块石头。
我给它做了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面铺上最柔软的丝绸。
每天晚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请出来。
就着一盏昏暗的灯,我一遍一遍地看它。
用手心,一点一点地摩挲它。
那石头,也怪。
在我手里,它好像是有温度的,温润,细腻,像婴儿的皮肤。
我对着它说话。
“老伙计,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淑芬她,会恨我一辈子吧?”
“我那没见过面的孩子,是男是女?”
石头不回答我。
它只是静静地躺在我手心,把所有的光,都吸进自己温润的身体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我靠着给街坊邻里打点零活儿过日子,勉强糊口。
以前那些找我做高档家具的大户,再也不来了。
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手艺?
我也不在乎。
我的心思,全在那块石头上。
我开始研究它。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古玩的书都翻烂了。
我知道了它表面的那层薄薄的包浆,叫“石皮”。
知道了里面萝卜丝一样的纹理,是田黄独有的特征。
知道了那一抹血色,叫“格”,是石头的灵魂。
我越是了解它,就越是沉迷。
它对我来说,不再是发财的梦,而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我唯一的知己。
这二十年,北京城像被按了快进键。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我住的胡同拆了又建。
BP机换成了大哥大,大哥大又换成了手机。
世界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喧嚣。
只有我和我的石头,还停留在1980年的那个秋天。
我老了。
头发白了,手也开始抖了,拿不稳刻刀了。
有时候,我会坐在仓库门口,看着外面车水马龙。
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买下这块石头,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和淑芬还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该长大成人了。
我们会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子里,而不是这个终年不见阳光的仓库。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每当我把那块石头握在手里,感受着它沉静的温度时,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它陪我度过了最孤独的二十年。
它是我用整个世界换来的,另一个世界。
2000年。
新世纪来了。
电视里开始流行一种叫“鉴宝”的节目。
一群专家坐在台上,老百姓拿着家里的瓶瓶罐罐上去,专家给估个价。
有的,一夜暴富。
有的,垂头丧气。
邻居张大爷,天天搬个小马扎在我门口看。
“我说陈石头,你也把你那宝贝拿上去瞧瞧呗?万一真是个大家伙呢?”
我笑笑,不说话。
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它的价值。
它的价值,只有我自己懂。
可张大爷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你看看人家那个青花瓷,估了八十万!”
“你再看看这个玉佩,一百二十万!”
“陈石头,你守着那玩意儿二十年了,就不想知道它到底值多少钱?”
说实话,我不好奇吗?
好奇。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为它付出了半辈子,我也想知道,我当年的坚持,在别人眼里,到底是对是错。
更重要的是,我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在想,如果我哪天走了,它该怎么办?
我不能让它再回到地摊上,任人蒙尘。
我得给它找个好归宿。
我动了心。
我给电视台打了电话,报了名。
去的那天,我把它从紫檀木盒子里请出来,用一块干净的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
然后,揣进我最里面,最贴身的口袋里。
感觉像揣着我的心。
电视台里,人山人海。
到处都是闪光灯,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
我一个穿着旧布褂的老头子,夹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看到前面有人捧着比脸还大的花瓶,有人抬着半人高的木雕。
再看看我怀里那块小小的石头,心里有点打鼓。
轮到我了。
我蹒跚着走上台,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主持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笑着问我:“大爷,您带了什么宝贝呀?”
我有点紧张,手心全是汗。
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当那块温润的黄色石头出现在镜头前时,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哄笑声。
“就这?一块破石头?”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主持人的笑容也有些尴尬。
她把石头递给台下的专家。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姓王,是故宫博物院的资深研究员。
王教授接过石头,起初也是一脸平淡。
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石头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变了。
他把石头拿到眼前,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高倍放大镜,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个演播厅,都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教授和他手里的那块石头上。
我看到,王教授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拿着放大镜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然后,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继续看。
足足过了十分钟。
王教授才缓缓地放下放大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主持人赶紧把话筒递过去:“王教授,怎么样?大爷这块石头,有什么说法吗?”
王教授没有马上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拿起话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各位,我们今天,可能要见证一个奇迹了。”
台下一片哗然。
“这块石头,”王教授举起它,对着镜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它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是一块……顶级的,带有血丝的,帝王黄田黄冻!”
“田黄石,是石中之帝。而田黄冻,是田黄中的极品。质地温润通透,如凝固的蜂蜜。”
“更难得的是,它里面这天然形成的红色纹理,状如血丝,在田黄石里,被称为‘红筋’,也叫‘格’。这是顶级田黄的标志!”
“这块石头的质地、颜色、包浆,以及这完美的萝卜丝纹,都符合清代中期宫廷御用印章料的特征。”
王教授越说越激动。
“大爷,我能问一下,这块石头,您是怎么得到的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看着聚光灯下的那块石头,它好像在发光。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孤独,二十年的坚持,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声音沙哑地,把1980年那个秋天的故事,讲给了所有人听。
我讲了那个摆地摊的老头儿。
讲了那三千块钱和一套老宅子。
讲了我离开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
讲了我这二十年,怎么守着这块石头,把它当成唯一的亲人。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可台下,已经有人在偷偷抹眼泪。
主持人小姑娘的眼睛,也红了。
等我说完,王教授沉默了很久。
他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大爷,您……受苦了。”
“您不是疯子,您是有眼光,有魄力,更是有情义的收藏家!”
“您守住的,不只是一块石头,更是一份传承,一份信义!”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二十年了。
终于有个人,说我不是疯子。
主持人哽咽着问:“王教授,那……那这块宝贝,它……它到底值多少钱?”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整个演播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王教授深吸一口气,举起石头,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种国宝级的重器,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市场参考价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保守估计,八千万。”
八……千……万……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
节目播出后,我火了。
“陈石头”这个外号,一夜之间,变成了“陈八千”。
我那个破仓库的门,快被踩烂了。
记者,收藏家,远房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全都冒了出来。
他们围着我,说着各种奉承的话。
“陈大爷,您真是慧眼识珠啊!”
“陈老,您这石头卖不卖?我出一个亿!”
“三舅姥爷!我是您外甥的儿子的同学啊!您还记得我吗?”
我看着这些陌生的,贪婪的脸,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二十年前,我众叛亲离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一个人守着仓库,啃着冷馒头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现在,你们来了。
你们不是来看我的,你们是来看那八千万的。
我把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我一个人,坐在仓库里,对着那块石头。
它还是那样,温润,沉静。
可我看着它,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守了它二十年,守的是一份心里的安静。
可现在,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它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石头了。
它成了八千万,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面能照出人性百态的镜子。
我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我最烦乱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请问……陈建国先生,在家吗?”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不在!卖石头的也别来了!”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带着一丝颤抖。
“我……我不买石头。”
“我叫李念国,我妈……叫李淑芬。”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李淑芬。
李……念国。
思念建国?
我踉跄着跑过去,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眉眼之间,有我当年的影子。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爸……”
这一声“爸”,叫得我肝肠寸断。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还能听到这个称呼。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站在门口,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他告诉我,淑芬当年离开我后,回了河北老家。
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她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直到,她在电视上看到了我。
看到了那块石头。
看到了那个让她恨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病了,病得很重。
在病床上,她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儿子。
她让他来北京,找我。
“我妈说,她不恨你了。”念国擦着眼泪,“她说,她当年太年轻,不懂你。她说,你是对的。”
“她还说,让我告诉你,她给我取名叫念国,就是……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像你一样,守住自己认定的东西,一辈子。”
我再也站不住了,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淑芬,我的淑芬。
我以为你恨我入骨,没想到,你心里,一直都给我留着位置。
我跟着念国,去了河北。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淑芬。
二十年没见,她老了,瘦得脱了相,头发也白了。
她躺在病床上,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她朝我伸出手。
我扑过去,握住她干枯的手,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
“淑芬,我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气若游丝。
“不怪你……建国,是我……没福气……”
她看着我,笑了。
“你还是……老样子……犟得像头牛……”
“那块石头……还在吗?”
我点点头:“在。”
“真好……”她喃喃地说,“让念国……给你养老送终……”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从我手心滑落。
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感觉自己的世界,又一次崩塌了。
我守住了石头,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把淑芬安葬了。
带着儿子念国,回到了北京。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围在我家门口的记者和商人,都请了进来。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个决定。
“这块田黄石,我不卖。”
“我决定,将它无偿捐献给国家,捐给故宫博物院。”
全场哗然。
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疯了。
一个商人冲到我面前,大声喊:“陈大爷!我出两个亿!两个亿!您别捐啊!”
我看着他,平静地笑了。
“先生,你很有钱。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比如,一个男人的承诺。”
“比如,一个女人二十年的等待。”
“再比如,一个父亲,想给儿子留下的,一点念想。”
我把石头,亲手交给了王教授。
王教授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陈先生,您……您是国之大义!”
我摇摇头。
“我不是什么大义。我只是一个木匠。”
“我爹教我,做木匠,要对得起手里的每一块木头。”
“那块石头,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块木料。我花了二十年,把它打磨好,现在,我该把它放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了。”
捐赠仪式很隆重。
闪光灯不停地闪。
我和念国站在一起,看着那块石头,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里。
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清代田黄冻“福寿”玺。
它下面,有一行小字:陈建国先生捐赠。
从博物馆出来,阳光正好。
念国扶着我,问:“爸,你后悔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亏欠了二十年的儿子。
我笑了。
“不后悔。”
“钱,八千万,是很多。但它买不回你妈,也买不回你。”
“现在,石头回家了,你也回家了。”
“爸这辈子,值了。”
后来,我用政府奖励给我的一笔奖金,重新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工房。
我把我的手艺,一点一点地,都教给了念国。
念国很聪明,学得很快。
他说,他要当个比我更好的木匠。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故宫。
穿过拥挤的人潮,站在那个展柜前。
静静地看着那块石头。
它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
仿佛在对我们说,它在这里,很好。
很多人都说,我陈建国,是个传奇。
用全部家当,换了一块价值八千万的石头。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换来的,根本不是八千万。
我换来的,是一个男人安放灵魂的地方。
我换来的,是一个妻子无言的谅解。
我换来的,是一个儿子失而复得的亲情。
我用二十年的孤独,守住了一块石头。
而那块石头,也用它沉默的陪伴,守住了我。
守住了我心里,那点没被岁月磨灭的,叫做“值得”的东西。
来源:记忆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