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里那台老旧的空调发出“咔咔”的悲鸣,吐出的冷气若有似无,根本压不住从窗外渗进来的滚滚热浪。
查完成绩那天,天闷得像口倒扣的铁锅,连一丝风的缝隙都不肯给。
屋里那台老旧的空调发出“咔咔”的悲鸣,吐出的冷气若有似无,根本压不住从窗外渗进来的滚滚热浪。
我手里攥着个手机,手心里的汗把手机壳都浸得又湿又滑。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就守在这儿,一遍遍刷新那个红色的高考查分页面。
每一次,屏幕上跳出来的都是“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我那颗心,就像被放在烧烤架上,翻来覆去地煎。
女儿林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关得死死的。
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去厕所,她一步都没出来过。
我喊她吃饭,她就隔着门应一声“不饿”。
那声音,飘飘忽忽的,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我老公,老林,坐在沙发另一头,假装镇定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抗日神剧,枪炮声“砰砰砰”地响,可他眼神是直的,我知道,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我们这个家,空气凝固得像块水泥。
“你说,晚晚到底考得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
老林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叹了口气。
“等结果吧,现在瞎猜有什么用。”
“我能不猜吗?我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木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从考完就没笑过。问她考得怎么样,就三个字‘不知道’。这能是考得好的表现吗?”
老林没说话,只是把烟灰缸往自己跟前挪了挪。
他想抽烟,又看了一眼林晚的房门,忍住了。
我们家的规矩,林晚在家,不许抽烟。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哆哆嗦嗦地划开屏幕。
是对门王姐发来的微信。
一张截图,鲜红的“685”分,后面跟着一长串“哈哈哈哈哈哈”和一堆庆祝的表情包。
“嫂子,我家那小子,超常发挥了!清华北大的线估计悬,但复旦交大是稳了!你家晚晚呢?查了没?”
我的手指瞬间就凉了。
王姐的儿子跟林晚一个班,平时成绩不相上下,有时候林晚还比他高几分。
他考了685。
那我们家晚晚呢?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我没回王姐。
我没法回。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像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怎么了?”老林问。
“王姐儿子,685。”我说,声音干涩。
老林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客厅里又只剩下空调的“咔咔”声和电视里微弱的枪炮声。
这种死寂,比任何争吵都让人窒息。
我想起高三这一年。
我辞掉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全心全意在家给林晚做后勤。
早上五点半起床,给她炖汤、做早饭,保证她每天的营养。
晚上她学习到十二点,我就陪到十二点,给她热牛奶,削水果。
她用的每一支笔,每一本练习册,都是我跑遍了全城的文具店,给她挑的最好的。
家里的电视,一年没开过几次。亲戚朋友的聚会,一概推掉。
我跟老林说话都得压着嗓子,生怕打扰到她。
我们一家人,就像在走钢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为了她能考个好大学,将来能有份体面的工作,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在柴米油盐里打转,看人脸色。
可她呢?
我隔着门,仿佛能看到她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不是在听英语听力,而是在画那些我看不懂的动漫小人。
高三下半学期,我好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都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从门缝里看,她根本没在刷题,而是在电脑上敲着一堆堆绿色的、我完全看不懂的字符。
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是在学编程,放松一下。
放松?
高考前夜,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最后冲刺,她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科幻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我说:“晚晚,明天就高考了,不看看错题本吗?”
她头也不抬:“妈,该会的都会了,不会的现在看也没用。让我静静。”
那一刻,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但我忍住了。
我告诉自己,大考当前,不能影响孩子情绪。
也许,她就是那种天才呢?表面轻松,实则胸有成竹。
现在想来,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什么天才,全是屁话!
“我再试试。”我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不停地发抖。
我输入林晚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闭上眼睛,点了“查询”。
这一次,页面没有再显示繁忙。
它跳转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屏幕上,一行数字清清楚楚。
语文:112
数学:95
英语:135
理综:79
总分:421。
四百二十一。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我以为我眼花了。
我退出去,又重新登录了一遍。
还是421。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睛里,烫在我的心上。
完了。
全完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
“多少?”老林的声音都在抖。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指了指地上的手机。
老林捡起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了主心骨,瘫坐在沙发上。
他掏烟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把烟从烟盒里抽出来。
这一次,他没再顾及什么规矩,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浓烈的烟味在憋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没阻止他。
我们这个家,所有的规矩,所有的期望,所有的努力,都在那个“421”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怎么会……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分?”我喃喃自语,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理综……理综怎么才79分?她理综不是最好的吗?”
模拟考的时候,林晚的理综从没下过250分。
这79分,连选择题的分数都不够。
是没涂答题卡吗?还是……她根本就没做?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她考完试的平静,她对成绩的无所谓,她那些“放松”的借口……
她早就知道了。
她根本就没想好好考!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盖过了所有的悲伤和失望。
我冲到林晚的房门前,抬手“砰砰砰”地砸门。
“林晚!你给我出来!”
“你给我滚出来!”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门里没有回应。
“开门!你再不开门我把门砸了!”我一边吼,一边更用力地捶门。
老林过来拉我:“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的手,眼睛通红,“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存心要气死我!”
门“咔哒”一声,开了。
林晚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宽松的旧T恤,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平静。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像疯子一样的母亲。
她的平静,像一盆油,浇在了我的火上。
“421分。”我指着地上的手机,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满意了?”
她没说话,只是嘴唇动了动。
“你说话啊!你哑巴了?”我冲她吼道,“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我辞了工作在家伺候你吗?你对得起你爸累死累活赚钱给你交补课费吗?你对得起你自己这十二年的书吗?”
“林晚,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积压了一年,甚至十几年的委屈、焦虑、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没用的东西!”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但我停不下来。
我像一个失控的陀螺,被愤怒抽打着,疯狂地旋转。
林晚的身体晃了一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她的眼圈红了,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说完了吗?”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说完!我这辈子都说不完!”我歇斯底里。
“说完了,就该我说了。”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从一堆书里抽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她走回来,把文件袋递到我面前。
“妈,你先别气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复读学校的宣传单?心理咨询的联系方式?
还是……她写的悔过书?
我冷笑一声:“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我一把夺过文件袋,粗暴地扯开封口,想看看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老林也凑了过来,一脸凝重。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茶几上。
一沓厚厚的纸。
最上面的一张,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那是一张打印精美的纸,纸张的质感都透着一股“官方”的气息。
最顶端,是几个烫金的大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清华大学。
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清华大学?
开什么玩笑?诈骗广告吗?
我眯起眼睛,往下看。
“关于同意接收林晚同学为我校2023级新生的通知函”。
通知函下面,是更详细的内容。
“林晚同学,因在第XX届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表现优异,入选国家集训队,根据教育部相关文件精神,获得2023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保送资格……”
保送?
国家集训队?
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
这每一个词,我都认识。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就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个荒诞无比的梦。
我抬起头,呆滞地看着林晚。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得能冒烟。
“保送通知书。”林晚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什么……保送?”老林也凑过来,扶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念着那张纸上的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拿起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纸的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钢印的公章。
清华大学招生办公室。
那红色的印章,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假的吧?”我脱口而出,“你在哪儿打印的?林晚,这种时候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觉得这一定是她为了逃避我的责骂,从网上找人做的假证。
现在的孩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妈。”林晚叹了口气,像是对我无语了。
她从文件袋里又抽出几张纸。
是获奖证书。
金色的,银色的,国家级的,亚洲区的……
“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 金牌”
“亚洲与太平洋地区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 金牌”
……
一本本证书,像一记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这才想起,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她“放松”的时间。
那些她在电脑前敲打的、我看不懂的绿色字符。
那些她捧着看的、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封面上印着“Algorithm Design Manual”、“Introduction to Algorithms”……
我一直以为那是游戏攻略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来……那才是她的战场。
一个我从未了解,也从未关心过的战场。
“所以……”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高考……那个421分……”
“哦,那个啊。”林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狡黠的笑。
“我就是随便考的。”
“理综选择题,我全选的C。”
全选C……
所以才79分。
不是不会做。
是不想做。
我“噗通”一声坐回沙发上,感觉天旋地转。
我这一整天的焦虑、崩溃、绝望、愤怒……
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我像个小丑,在舞台上用尽全力地表演着悲欢离合。
而我的女儿,那个我以为是悲剧主角的女儿,其实早就拿到了剧本的最终答案。
她只是冷眼旁观,看着我一个人,演完了整场独角戏。
“你……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委屈。
“我怎么说?”林晚反问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锐利的光芒。
“从我初中开始对编程感兴趣,你看到我碰电脑,就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我偷偷报名参加比赛,你以为我拿着报班的钱去网吧了,差点把我的电脑砸了。”
“我高二拿到第一个全国一等奖的时候,跟你说,也许可以试试走竞赛这条路。你是怎么说的?”
林晚学着我的语气,尖着嗓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比赛!能当饭吃吗?能给你高考加分吗?有那时间不如多刷两套卷子!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记忆里。
我确实说过。
而且,比这说得更难听。
“我说了,你信吗?”林晚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我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我信吗?
我不会信的。
在我的世界里,通往成功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
所有偏离这条轨道的行为,都是歧途,都是堕落。
“后来,我进了省队,老师给我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也给你打过电话。”林晚继续说。
我想起来了。
是有个自称是林晚老师的人给我打过电话,说什么“信息学奥林匹克”、“很有天赋”、“重点培养”。
我当时是怎么回复的?
我以为是骗子。
是那种专门忽悠家长给孩子报天价培训班的骗子。
我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我们家孩子只想好好学习,考个正经大学,不搞那些歪门邪道”,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还拉黑了号码。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原来,不是她不告诉我。
是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亲手把那扇门给关上了。
“再后来,我进了国家集训队,保送资格基本就定了。”林晚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离高考还有半年。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不会让我放松的。你会说,保送了也要考个好成绩,不能给学校丢脸。你会继续每天五点半起来给我炖汤,继续在我学习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
“妈,我累了。”
她说。
“我不是累学习,我是累你给我的这种爱。”
“你的爱,太重了。重得我喘不过气。”
“你从来不问我喜欢什么,你只关心我考了多少分,排在第几名。在你的世界里,我不是林晚,我只是一个需要考高分,需要给你长脸的工具。”
“所以,我想试试,如果我‘失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你会怎么样。”
“我想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那个考了421分的女儿重要,还是那个能上清华的女儿重要。”
“或者说,到底是‘我’重要,还是‘我的分数’重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一次,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羞愧。
我一直以为我为她付出了所有。
我辞掉工作,放弃自己的生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无私的母爱。
可到头来,我感动的只有我自己。
我给她的,不是爱,是枷锁。
是一座以爱为名的囚牢。
老林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眼圈也是红的。
他蹲下来,看着林晚,声音沙哑:“晚晚,是爸妈不好。是爸妈……太想当然了。”
林晚看着我们,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
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
她不是不难过,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道歉。
等一个理解。
“其实,”她抽噎着说,“理综选择题全选C,是有说法的。”
“信息学竞赛圈子里有个梗,叫‘All Correct’,缩写就是AC。在编程里,AC代表你的代码‘通过了’,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我选了C。”
“我想给自己一个AC。”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连这场看似荒唐的报复,都藏着她那个小世界里的仪式感。
而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我看着茶几上的通知书,哽咽着问,“你非要等我骂完你,才肯给我看吗?”
“因为我想让你把火都发出来。”林晚擦了擦眼泪,看着我。
“妈,你这一年,太压抑了。我知道你每天都睡不好,头发都白了好多。这些火你不发出来,会憋出病来的。”
“我让你骂,骂完了,这件事就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但又有一种暖流在蔓కి延。
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在我对她进行最恶毒的攻击时,她想的,竟然是让我把心里的火发泄出来。
她用一种最极端,也最温柔的方式,治愈着我这个偏执的母亲。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她。
“对不起……晚晚……是妈妈错了……是妈妈混蛋……”
我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林晚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哄她睡觉时一样。
“不怪你,妈。”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但我心里清楚,那不是为她好。
那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为了弥补我自己人生的遗憾。
那天晚上,我们家二十年来,第一次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谈话。
没有指责,没有期望,没有压力。
林晚跟我讲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事情。
她讲她怎么喜欢上编程的,初中时用零花钱买了第一本C++教程,对着电脑一个一个代码地敲,第一次在屏幕上打出“Hello, World!”时,她感觉自己像创造了一个新世界。
她讲她怎么瞒着我参加比赛,坐绿皮火车去别的城市,住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有一次比赛前一天晚上发高烧,她一个人在旅馆里,一边流眼泪一边背算法模板。
她讲国家集训队的残酷,几十个全国最顶尖的少年天才,每天十几个小时高强度训练,每周都有淘汰赛,压力大到很多人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讲那些我看不懂的英文书,不是科幻小说,是这个领域最经典的教材。她为了看懂,硬是把自己的英语水平从勉强及格,提升到了可以无障碍阅读学术专著的程度。
她讲了很多。
我听着,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传奇故事。
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女儿。
那个我以为只知道画画、看闲书、被我圈养在身边的女儿。
我这才发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早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而我,还在为她能不能经受住一场小小的风雨而焦虑不安。
老林在一旁,默默地给我们倒水,偶尔插一两句话。
“其实……我大概知道一点。”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有几次半夜我起来,看她还在弄电脑,屏幕上绿油油的一片。我问她,她说是在做‘对世界有用的事’。”
“我虽然看不懂,但我觉得,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挺好。她那么专注,眼睛里有光。我就没多问,也没跟你说,怕你又瞎担心。”
我看着老林。
这个平时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原来比我看得通透。
他给了女儿最宝贵的东西——信任。
而我,给的却是最沉重的枷锁——期望。
“所以……”我看着林晚,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后……就是学这个了?”
“嗯。”林晚点点头,“清华的姚班,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地方。”
“姚班?”我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
“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学堂班,是姚期智院士办的,专门培养顶尖计算机科学人才的地方。”林晚解释道,提到“姚班”时,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光芒。
不是考了第一名的得意,不是拿到奖状的炫耀。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向往和热爱。
我看着那束光,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什么985,什么211,什么体面的工作,安稳的人生……
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的女儿,找到了她真正热爱的东西。
她的人生,将由她自己来书写。
而我,只需要做一个读者,为她鼓掌就好了。
“那……这个……”我拿起那张保送通知书,看着最下面需要家长签字的地方。
“妈,你还没签字呢?”林晚提醒我。
我笑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眼泪。
我从笔筒里找出那支我珍藏了很久的钢笔,那是我结婚时老林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没舍得用。
我拧开笔帽,在“家长或监护人”那一栏,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李娟。
写完这两个字,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更是一份迟到的道歉,一份全新的信任,和一份毫无保留的祝福。
第二天,王姐又在楼道里碰到我。
她满面春风,嗓门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哎呀,李娟,买菜去啊?昨天问你家晚晚成绩,你怎么不回我啊?是不是……考得不太理想啊?”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假惺惺的关切和藏不住的炫耀。
换做是昨天,我估计已经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但今天,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笑了笑,看着她。
“是啊,王姐,考得是不太理想。”
王姐脸上的得意更明显了:“哎,没事儿,孩子嘛,总有失手的时候。大不了复读一年,我让我家小子多帮帮你家晚晚。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想不开倒不至于。”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就是有点愁。”
“愁什么?”王姐一脸“我懂”的表情。
“愁这孩子以后离家太远了,在北京,一年也回不来几次。”我故作烦恼地叹了口气。
王姐愣住了。
“北京?去北京干嘛?打工吗?”
“不是。”我从帆布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一根黄瓜,在手里掂了掂,说:
“去清华上学。”
王姐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张涂了厚厚粉底的脸,颜色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最后变成一种酱肝色。
比电视里的变脸谱还精彩。
“清……清华?”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家晚晚……不是才考了……”
她大概想说“421分”,但又觉得不可能。
我们这个老小区,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昨天我们家天崩地裂的动静,估计整栋楼都听见了。
421分上清华?神仙也做不到啊。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震惊”和“不信”的脸,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我以前怎么会为了这种人的三言两语,就焦虑得吃不下睡不着呢?
我把黄瓜放回袋子里,对她笑了笑。
“嗨,高考就是走个过场。孩子走了另一条路,我们做家长的,也不太懂。”
我没再多解释。
懂的人不需要解释,不懂的人,解释了也没用。
我绕过她,走下楼梯。
身后,王姐还愣在原地,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压在我心头好几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世界豁然开朗。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全变了。
林晚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会主动走出来,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敲代码。
有时候我拖地,她会提醒我:“妈,小心别碰到电源线。”
有时候老林看球赛看得太激动,她会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笑着说:“爸,你再喊,隔壁王奶奶又要来敲门了。”
她甚至开始教我用智能手机。
“妈,这个App可以买菜,半小时就送到家,比你自己去菜市场方便。”
“这个是听书软件,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以后别费眼睛了,让它念给你听。”
我笨手笨脚地学着,经常点错。
林晚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
就像小时候,我教她写字一样。
我发现,我的女儿,其实一点都不“高冷”。
她只是用一层硬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现在,那层壳碎了。
露出了里面柔软的、温暖的内核。
老林也变了。
他话多了起来,甚至学会了开玩笑。
有天吃饭,他看着专心致志啃排骨的林晚,煞有介事地说:“李娟,你看咱闺女,这敲代码的,手劲就是不一样,骨头都啃得比别人干净。”
我和林晚都笑得喷饭。
我呢?
我好像也变了。
我不再每天围着林晚转。
我重新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社区图书馆当管理员。
工作很清闲,每天就是整理整理书籍,给来借书的居民办办手续。
我有很多时间看书。
我甚至开始看一些我以前觉得是“闲书”的书。
我看了林晚推荐给我的《三体》,虽然很多物理学名词看不懂,但那种宏大的想象力,让我觉得我这几十年的生活,实在是太渺小了。
我还让林晚给我推荐了几本关于计算机的入门书。
什么《编码:隐匿在计算机软硬件背后的语言》。
我看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坚持看下去了。
我不是想学会编程。
我只是想,离我女儿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想知道,她热爱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八月底,我们送林晚去北京。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也是第一次坐高铁。
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我心里感慨万千。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
而我的女儿,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去往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高度。
清华园很大,很美。
到处都是绿树和骑着自行车的年轻面孔。
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朝气蓬勃,眼睛里闪着光。
林晚的宿舍在紫荆公寓,四人间,很干净。
她的三个室友,也都是通过各种竞赛保送进来的“大神”。
一个是从小拿奖拿到手软的数学天才。
一个是在国际物理奥赛上拿了金牌的女孩。
还有一个,高二就发表了SCI论文的化学学霸。
她们聚在一起,聊的话题我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黎曼猜想”,什么“薛定谔的猫”,什么“拓扑绝缘体”。
我跟老林坐在一旁,像两个误入巨人国的霍比特人,渺小又茫然。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失落。
我看着林晚,她跟她的新朋友们相谈甚欢,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找到了她的同类。
她不再是那个在我们那个小城里,因为“不务正业”而显得格格不入的怪小孩。
在这里,她如鱼得水。
安顿好行李,我们准备离开。
在宿舍楼下,林晚抱了抱我。
“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你……愿意了解我的世界。”她说。
我愣住了。
她看到了。
她看到我枕头边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编码》。
我的眼眶又热了。
“傻孩子。”我拍了拍她的背,“以后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别省着。”
“知道了。”她点点头。
老林在一旁,红着眼圈,半天就憋出一句话:
“好好学习。”
林晚笑了:“爸,放心吧。”
我们看着她走进宿舍楼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林一路无话。
高铁站人来人往,喧嚣无比。
我忽然觉得,我和老林,就像两个完成了使命的宇航员,把承载着我们所有希望的探测器,成功地发射到了遥远的星辰。
剩下的,就是目送它,在广袤的宇宙里,开启属于它自己的航程。
我们的任务,结束了。
我们的人生,也要开始新的篇章了。
回到家,推开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不习惯。
林晚的房间,门开着。
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书桌上,还留着一张纸。
我走过去,拿起来。
那是一幅画。
画上,是三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林,一个是她。
我们三个人,手牵着手,站在一片星空下。
画上的我,没有愁眉苦脸,而是笑得很开心。
画上的老林,没有一脸严肃,而是咧着嘴。
画上的林晚,不再是那个低着头的沉默女孩,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指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
画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我的世界,有你们,才完整。”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那片璀璨的星空。
来源:月影写暖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