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桂花飘香的10月,这位华语文学顶流作家,从香港、广州一路北上,途经漳州、杭州、苏州、南京等城市,最后到达北京,担任2025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黎紫书即将来杭州的消息一出来,便在读者群中掀起一阵期待。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吴思娴
在咖啡店里点单时,黎紫书被人认出来。“您是作家黎紫书吧?” 对方语气中带着惊喜,随即招呼朋友取来《流俗地》,请她签名。
桂花飘香的10月,这位华语文学顶流作家,从香港、广州一路北上,途经漳州、杭州、苏州、南京等城市,最后到达北京,担任2025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黎紫书即将来杭州的消息一出来,便在读者群中掀起一阵期待。
10月26日晚,浙江大学文学院、钱报读书会主办的“吾若不写,无人能写:我为什么在马来西亚写华文小说”分享会在浙大紫金港校区举行,黎紫书与扬州大学徐德明教授、浙江大学翟业军教授对话。活动尚未开始,现场已座无虚席。
当黎紫书跨着白色帆布包从门口的黑暗中出现,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海报
“谢谢大家喜欢这本书,今年好像卖得特别好,大概是因为网传刘亦菲要出演电视剧吧!”她以一句调侃开场
。事实上,小说《流俗地》出版四年来,豆瓣上3.4万网友打出9.2的高分,并跻身豆瓣图书Top250,被众多读者视为“近年来最佳长篇小说”。小说的“出圈”也让更多人意识到,马来西亚华人世界中,除了杨紫琼、光亮、李心洁、梁静茹等娱乐明星,文学创作同样星光闪烁。
黎紫书给读者签名。郑天一摄
读书会结束后,签名合影的队伍排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的幸运儿是一位浙大老师:“我是来布置明天的会场的,没想到有读书会,站门口听了全场,太激动了,还好那位男生手里还有多余的书转给我。”
她口里的“那位男生”是纯真年代书吧的盛厦,他私藏在车里的最后几本《流俗地》都被现场读者“软磨硬泡”地买走了,“不能再给了,回去同事真要骂我了……”
第二天中午,前往杭州东站的路上,黎紫书感叹:在纸质书阅读落寞的当下,还有这么多年轻读者热爱文学、热爱遥远的马华文学——真好啊!
转型(之一)
黎紫书生于1971年,成长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童年时家中书籍寥寥。有段时间,舅舅寄居在她家,终日闭门读书。
某天,黎紫书去找他,他顺手把手上的一本书递过来。那是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从此,黎紫书开启了疯狂阅读模式,她把能找到的所有武侠小说都找来看,“杂七杂八的书”也看了很多。可能这也是一直研究扬州评话的徐德明说,自己第一次看《流俗地》时就有一种“评话节奏感”的由来。
书剑恩仇录,金庸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小说中的人物大辉,在父亲死后一夜之间长大。黎紫书写道,大辉放弃了踢足球等爱好,开始抽烟,“枕头下藏的书刊”“从《龙虎门》改成了《龙虎豹》”。黄玉郎的《龙虎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武侠漫画,《龙虎豹》是创刊于1984年的香港成人杂志。一个细节,写尽少年世界的崩塌与成人现实的闯入。
中学时,黎紫书得以到图书馆借书,读了《水浒传》等大部头古典名著。在《流俗地》序言中,王安忆提到黎紫书用了“摽梅已过”一词,令人联想到《诗经·摽有梅》,似乎马来西亚成为保留古汉语的飞地。黎紫书却坦陈,其实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来自《诗经》。“这个词肯定我是在戏曲、可能是粤剧中读到过,然后就吸收了。”
《龙虎门》漫画
再如小说中,银霞从收音机里听陈百强《今宵多珍重》(1982年发行)……这些童年接触的文艺碎片,都成了《流俗地》中的时间坐标。“少年时候这些杂七杂八的书,对这个小说的书写影响最大。”
中学毕业后,黎紫书便步入社会,当过老师、销售、洗碗工。双十年纪,她偶然看到马来西亚最大的华文报纸《星洲日报》怡保办事处招记者,就去面试了。当天回到家,就接到报社的录用通知。“这个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可以用中文写作来谋生。”
黎紫书(左二)获花踪文学奖
13年的记者生涯,成为她观察社会的窗口。她深入马来西亚社会角角落落,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上午可能采访卖猪肉的,下午又要采访一位著名学者。“接触人、观察人,那个锻炼对我是太重要了!”正是这些经历,赋予她笔下人物以血肉与呼吸。
黎紫书说,很多读者说喜欢《流俗地》的语言,尤其是其中一些抓眼球的比喻。但她自己得意的,往往跟读者不同。比如蕙兰有一次推开父亲的房门,看到他脚上青筋暴凸,“状似薄土地下的一撮蚯蚓,又有点像虾背的肠泥。”黎紫书说,这样的比喻,只有在饭店工作的蕙兰才会想到。
35岁那年,已经是高级记者的黎紫书辞职了。她觉得媒体写作已经写到头了,她要从头开始,成为一名职业作家。
转型(之二)
在马来西亚,一个华语作家要被看见,除了获奖可能别无他途。
黎紫书研究众多获奖作品、评审会议记录,摸索出一套“得奖体”写法,大家认为好的马华文学是怎样的,她就怎么写:蕉风椰雨、热带雨林、野猪和鳄鱼、榴莲与橡胶,再加上一点“中国性”,加一点东南亚社会的国族身份认同……
以《国北边陲》为代表,早期黎紫书的作品正是如此。她也凭借这些作品,屡次斩获“花踪文学奖”等各大奖项,成为该奖史上获奖最多的作家。
《告别的年代》,2012年新星出版社出版
2016年,她以长篇小说处女作《告别的年代》入围第四届“红楼梦奖”,与王安忆、贾平凹、格非同台领奖,成为该奖最年轻的得主。
“但这不是我所经历的马华。”数年之后,当黎紫书不再竞逐文学奖,不再迎合外界的期待,她扪心自问:自己真正想看到的马华文学是什么样呢?她所生活的西马地区,从来没不是蕉风椰雨啊!黎紫书看到了马华文学发展的危险:标签化、单一、成为死的标本。
她渴望写出植根当下的、有生命力的马华文学。于是,像当年从报社辞职一样,黎紫书在写作上也经历了一次重头再来。《流俗地》就是她第一个交出的作品。
《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告别的年代》出版后,马来西亚文坛前辈李有成给黎紫书私信,说了一番鼓励的话:我觉得马华作者年轻一辈中,你最有潜力写长篇小说了。他还提醒黎紫书写长篇时要注意历史的意识。
这个“历史的意识”是什么呢?以往马华文学的写法,总是在“国族寓言”框架中书写华人的漂泊和沧桑。但黎紫书的人生经验不同于前辈作家,她觉得,历史的意思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衣食住行、在空气里面。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同样映照着历史的暗流。
《流俗地》,有人出版社2020年版
《流俗地》写完后,在马来西亚版、台湾版的扉页上,有一句话“献给李有成老师”。黎紫书用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呈现马华文学另一种“历史的意识”。
所谓“吾若不写,无人能写”,正是她对自身写作使命的确认。黎紫书放弃了宏大历史书写,给马华文学带来的新的面向。正如王安忆在一次对谈中提到,“《流俗地》打开了写实的世界,开辟了新的马华写作领域。”
母亲
这几年,每次跟读者分享《流俗地》,谈到母亲,黎紫书常常落下泪来。小说中的梁金妹、马票嫂、蕙兰等女性形象,都有母亲或身边女性的影子。
母亲祖籍广西,祖父母辈年轻时从广西来到马来西亚,黎紫书的外公外婆就出生在马来西亚,家族在此生根。
童年时,黎紫书过年过节跟母亲回娘家的乡村。村里的人几乎全来自广西,讲广西话,家家户户从事橡胶行业,以割胶、制胶为生。上世纪80年代后期,母亲还回过一次广西老家。
几年前,黎紫书受邀参加首届漓江文学奖颁奖礼,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要去广西,想到了母亲。“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你女儿现在要衣锦还乡。我认为妈妈会很开心的,她的女儿要回她的老家去。”对母亲那一代人而言,“故国”永远是一种遥远的乡愁。
小说中,蕙兰的第一个女儿出生,父亲叶公请一位老作家为孩子取名,得名“春分”,后来两个孩子叫夏至、秋分。“马来西亚没有四季之分,二十四节气对我们马来西亚人是遥远的,跟现实生活没有联系。”这正是老一辈对故土的怀想,如同温瑞安未曾到过中国,笔下却满是故国意象。徐德明指出,以节气取名这一情节,正是小说中“历史的草蛇灰线”。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截图。
说回母亲。黎紫书曾一心想成为母亲的反面。母亲年轻时爱上了能说会道的帅气男人,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嫁给他做二房,换来的却是命运的坎坷。母亲与父亲的爱情,大概就像小说中蕙兰对“渣男”大辉的恋爱脑一样。母亲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遇事胆小退缩,默默承担一切。黎紫书从小立志:绝不要像母亲那样。
直到大概10年前,黎紫书获南洋华文文学奖时,奖金丰厚。她第一次带母亲去领奖。在酒店准备出发时,母亲坐在床边,看着正在化妆的她,轻声说:“其实你跟我很像。”
黎紫书的母亲。
黎紫书心头一震:怎么可能?我明明一直在做你的反面。母亲接着说:“我们母女,一旦决定做一件事,就会铁了心做到。”
黎紫书想,母亲大概说的是自己辞去记者工作、追逐写作梦想。但母亲呢?她铁了心做过什么?后来她明白,母亲从未放弃的,是母亲的角色,是守护这个家的责任。她曾不解母亲为何不离开父亲,后来才懂:若母亲离开,孩子们命运又将如何?
“其实我妈也有她坚毅的那一面,她的那份韧性是我过去没发现的。”在短篇小说《野菩萨》中,母亲为了养活三个女儿,“跳飞机”去台湾打黑工。其实,这正是发生在黎紫书母亲身上的事。
那一天之后,黎紫书与母亲、也与自己和解了。她学会从另一个方向看待母亲,看待每一个平凡而坚韧的女性。这些女性身上的美好品质也都被她放在小说人物身上。
前不久,母亲的妹妹患癌,无人照料。八十岁的母亲独自坐长途车回乡照顾。母亲生活俭朴,一套二手衣服就当新年礼物。“不是负担不起,是她习惯了这样生活。但她把攒下的钱带回乡下,给活得比她更难的妹妹。”黎紫书说,“妈妈身上也有马票嫂的影子。我把她的人格拆开,放进了小说中不同的女性身上。”
与母亲在一起。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截图。
故乡
《流俗地》中最令人难忘的配角之一,是马票嫂。她的原型是黎紫书小学同学的母亲——戴妈妈。
戴妈妈的母亲年轻时被亲戚从中国老家骗来南洋,说是介绍工作,实则将她嫁人。生了几个孩子后,丈夫有一天告诉她,其实自己在老家有老婆孩子,自己想念他们了,决定回去看一看。结果一去就再无音讯。
母亲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每天养猪、种菜,去山里砍竹子卖,因为不识字经常被骗。她决定从牙缝里抠出钱,让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上学去,戴妈妈于是有机会上学。一直上到中学,家里供不起了,她就在家替母亲做事,在菜市场卖菜。有一天,被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上,娶回家去了。
戴妈妈嫁过去后,那一家人把她当佣人一样打骂,甚至吃不饱饭。最苦的时候,她连卫生用品都没有,只能请邻居带张字条回娘家,请母亲买一些卫生棉给她。最后,戴妈妈忍无可忍,带着儿子跑回娘家,与夫家断了关系。她一天打三份工,到处找工作养育儿子长大成人。那位同学后来成绩优异,成为一家国际银行的高管。
读过小说的人,不难看出戴妈妈与马票嫂命运的叠影。黎紫书从母亲、从戴妈妈、从无数马华普通人身上,找到了李有成所说的“历史的意识”。
《流俗地》读者打卡怡保
小说中的城市“锡都”,是黎紫书的家乡怡保。楼上楼、旧街场、鸿图酒楼等都是现实中的地名。怡保是马来西亚霹雳州的首府,华人人口比例最高,电影《色戒》曾在此取景。这座城市兴起于19世纪末锡矿开采,当时很多中国人下南洋来此,锡都也由此得名。
前不久,莫言在广东惠州出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悬赏10万元征下联。莫言的对联中,说的是惠州人叶亚来下南洋最后成为“吉隆坡王”的故事。算起来,黎紫书的外曾祖父大概比叶亚来晚两代,戴妈妈的母亲又晚一代。
写《流俗地》之前,黎紫书曾在世界各地旅居,从北京到伦敦,从柏林到耶路撒冷——在北京的两年生活,为她的微小说集《余生》提供了素材。漂泊十余年,再回望故乡,她发现怡保始终是她最舒适、最眷恋的地方。她深爱这里的每一个普通人,每一寸平凡生活。
于是,人到中年的她,写下这部献给故乡的《流俗地》,为这些“流俗之人”留下共同而普世的情感记忆。小说中提及的鸿福酒楼,如今已成读者打卡地,黎紫书去了也只能排队。
怡保街头
从祖辈为谋生远渡南洋,到今天,文化的根仍在怡保、在黎紫书身上生长。也正因如此,无数中国读者在书中读到了自家小城、自家家族的故事。
黎紫书婚后与丈夫定居美国,现在她一半时间在美国,一半时间回马来西亚。她没有改变国籍,因为“永远不想用外国人的身份回到马来西亚”。
令人欣喜的是,美国的生活也开始进入黎紫书的小说。获郁达夫小说奖的作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写了一位旅美作家的抄袭事件,竟与今年网络热议的抄袭风波不谋而合。
目前,她正在创作短篇小说集。谈到下一部长篇小说,黎紫书表示正在准备中,但真正动笔仍需条件——不是素材上的,而是身体上的。前两部长篇小说写作期间,从胃病到听力受损,她的身体频频发出警报。
“我的体质,可能不是写长篇的料。”下一部长篇,“应该把它当成是人生最后一个长篇作品来看待。”如此呕心沥血的写法,谁说不是呢?
黎紫书在怡保街头。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截图。
来源:钱江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