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特别提示,除了故事,我们也会逐条为她读你们写下的留言。就像我在预告中说的:在今天的故事里,你我不再只是旁观者,也是见证者和参与者。
为记录下一个 17 岁女孩的故事,我决定和生命赛跑。
女孩目前生命垂危,但我和作者纪良安希望在她意识仍然清醒时,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念给她听。
快一点,再快一点,这几天里我不断对自己说。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一个叫宁宁的女孩生命里关于爱的呐喊。
特别提示,除了故事,我们也会逐条为她读你们写下的留言。就像我在预告中说的:在今天的故事里,你我不再只是旁观者,也是见证者和参与者。
没想过再一次见到宁宁会是在病床前。
她是我曾经在福利院做康复师时带大的孩子,很多年没联系了,一个月前,我接到她养父林先生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现在在青岛,宁宁白血病复发了。我无法思考,好几分钟哑口无言。
林先生还在电话那头等着。我凭着我的医学知识问“复发也有希望,靶向治疗和免疫疗法预后是不错的。”
林先生说,这一次确诊的是中枢神经系统白血病,是一种极其严重的并发症,并已出现了肾衰竭,无法再承受放疗。宁宁非常想回到自己的祖国,在海边的房子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还说,我是宁宁在大陆唯一的亲人,想让我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放了电话,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多久,哭完了,买了机票飞去青岛。在宁宁青岛的家里,我见到了已经17岁的宁宁和她的养父母,此时的她已经不住院了,每天去医院输血小板。宁宁很虚弱,但眼睛和小时候一样,很亮很亮,喊我:“姐姐!”
养父母离开房间后,宁宁的笑容消失了,她推开了我:“你为什么要来?”
我抱着她,以为她是面对死亡时害怕了,她却摇着我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复发了,这样你会永远以为我在澳大利亚幸福地生活,你已经给了我完美的童年,我不想让你的努力付诸东流,你照顾过那么多福利院的孩子,我不想你看着我死,我想给你铸造一个美好的梦,以为所有孩子都幸福生活着的梦。
那几天,她醒着我就陪她,给她化妆,扶她坐上轮椅去海边。然后我和她说我在天才捕手写故事,写的都是福利院里的那些孩子,还有我这一生。风大的时候,我就不带她出去了,在病房里给她念那些故事。
有天我在打字的时候,她问我,“在写什么?”
我说:“在写你的故事。”
我边写边念给她听:和宁宁的故事,是从15年前开始的,那时候她才两岁,却已经是一个“妈妈”了……
我对宁宁最早的印象,是她小小的身子后边,总是跟着一只脏兮兮的、快有她一半大的兔子玩偶(被她拖着)。福利院的孩子都姓党,党宁那时还不是我负责照顾的孩子。
有天我在儿童餐厅收拾孩子们的剩饭,看到宁宁在门口探头,招手让她进来:“要不要帮我一起收拾桌子?”
她眼睛一亮就小跑进来,先把自己的小兔子安顿在婴儿椅里,再拿起小抹布,学着我擦拭矮矮的儿童餐桌。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抱她去午睡。刚走出餐厅门口,她就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挣扎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我的孩子……落饭堂了……” 我才反应过来,她的小兔子还在椅子上。
她挣脱我的怀抱,蹬蹬蹬跑回去,小心地抱起她的“孩子”。
就在同时,她抬起头看着我问了一句:“我的爸爸妈妈去哪了?”
那一瞬间我懵了。22岁的我,还没准备好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对福利院孩子来说最根本,也最残忍的问题。我想先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却没能组织好语言。
宁宁没哭也没追问。她只是抱着小兔子坐在了地上,没说话,用小手轻轻擦拭玩偶的脸颊。一个两岁孩子这样做,比号啕大哭更让我心疼。
我决定像对待一个平等的成年人那样,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宁宁,”我说,“当爸爸妈妈,是一件特别、特别难的作业。就像大春姐姐写作业一样,很难对不对?”大春是福利院里一个学习很吃力,但大家都知道她特别努力的姐姐。
宁宁的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
“当爸爸妈妈的作业,比大春姐姐的难几百倍、几千倍呢!你看兰姨是怎么做‘妈妈’的……”
兰姨是宁宁熟悉的保育员阿姨,我开始绘声绘色地给宁宁描述兰姨照顾一个小婴儿有多么不容易:每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小宝宝刚一沾床就哇哇大哭……
我还特别提到了宁宁她自己,因为宁宁心脏天生有个缺口,小时候吸奶特别费劲,喂药更是要用最细的针管,多一滴怕中毒,少一滴怕没效果……
她听得小嘴张成了“O”形。等我说完,她感叹:“当妈妈好辛苦噢!”
我顺势说,“是啊,有很多人很努力地学,很想把这份作业做好,但就是没学会,考试没及格。他们暂时做不好爸爸妈妈,所以呢,就由我们(福利院的叔叔阿姨)来养育你,好不好?”
她很重地点点头,说了句:“妈妈,加油。”
我当时只是松了一口气,却没有预料到这个童话将会伴随宁宁的不只是三四岁,而是她接下来的一生。后来,无论谁对她、对其它孩子做错了什么,她只会觉得这个人的“学习”成绩不好,对方一定还在努力学习,学习怎么爱自己。
在福利院,很多被抛弃的孩子心里有过恨。
我见过有人执着于找到亲生父母,就为了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爱我。”这个问题容易困住人一辈子,从小到老,因为没被好好爱过,也容易在往后的生活里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爱别人?”
但宁宁没有过这个问题。
宁宁似乎真的很喜欢扮演“妈妈”的角色。无论走到哪里,她怀里经常抱着一个娃娃,嘴里念念有词:“妈妈带你出去玩咯!”“不哭不哭,妈妈给你一个棒棒糖!” 她不仅把娃娃当孩子,也常常把福利院里其他比她小的、或者身体比较弱的小朋友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顾,耐心地喂饭、轻轻地拍背哄睡,俨然一个小小的“家长”。
她是在提前预习,以后准备参加当”妈妈“的考试吗?
有个孩子的玩具小熊被抢了,坐在地上哭,三岁的宁宁走过去,没有指责抢玩具的小孩,而是抱住那个被抢的小妹妹,帮她擦眼泪。她说那个抢小熊的孩子住院很久了,“每天打针,她很害怕的,她需要好多好多小熊小兔陪着她才不怕。不哭哦,我把我的洋娃娃给你好不好?”
然后宁宁的小床空空的,她自己的玩偶不在了,我问你没洋娃娃了,怎么办?
她歪着小脑袋说:“洋娃娃是给小孩子玩的呀!”
那个瞬间,我想,如果真的有那种妈妈考试的话,她通过的概率还不小吧。
宁宁喜欢当妈妈,拍照都得带着她的孩子
后来她真的短暂地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福利院里有一个1岁的瘫痪女孩小玲,全身插满管子,眼睛总是斜视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其他孩子都下意识地躲着她。但4岁的宁宁却每天雷打不动地跑到小玲的房间,趴在床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来看你了,妈妈给你唱首歌。”
有一次我在门口偷偷瞅她,她会拿起一本自己根本不认识字的绘本,模仿着阿姨给她讲故事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给小玲“讲”着现编的故事。她用湿巾轻轻擦拭小玲因为长期卧床而有些脏污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宝贝。
有一天,当宁宁在小玲床边说话时,近乎植物人的小玲,眼珠转动,喉咙里有微弱的声音,头像是动了。
宁宁凑近说:“你能不能看见我?我是妈妈。”
小玲好像认出了这个每天陪伴她、呼唤她的“小妈妈”的声音。
但不久之后,小玲的器官开始衰竭,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宁宁。
她临终的那几天,大人们不允许宁宁去她的房间了。宁宁来问我为什么,我说,“她要走了”,宁宁很惊喜地跳起来,“是她的爸爸妈妈考试好了吗?”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说,“小玲的作业完成了,她就该走了。”
我知道这些天里宁宁付出了很多感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在小玲“走了”的那天,偷偷让她参加了告别仪式。当小玲小小的棺木被抬出福利院大门时,宁宁用力地挥着小手,不停喊着:“再见,再见!”
第一个孩子没了,宁宁后来,就把我当成她的孩子。
当我头发乱了的时候,她会拉我坐下来,念叨着,“妈妈给你扎个小辫子”,她也会在中午吃饭时要“数落我”,快点吃,都凉了——其实我一直在吃,只是这句话是阿姨常对他们说的,她也学着阿姨的口吻这样讲。
那几年,她口里时常说着:“我的作业是不是快好了?”
我一直都不确认,她是不是从那天问我“爸爸妈妈去哪了”时,就开始在努力学习当一个妈妈了,大概是觉得当父母是好难的作业,那就从小开始一点点学,总想考一个不错的成绩吧。
这个把“当妈妈”当作人生最高目标的小女孩,在福利院里,成了所有人的“小棉袄”和“小太阳”。大多数在福利院这种集体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为了生存和获得关注,或多或少会发展出一种本能的意识——他们会学着讨好大人,会竞争和表现,以此换取哪怕多一个拥抱或一句夸奖。但宁宁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
她有情绪时也会耍小性子,记得有一次她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即使院长过来,她也会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讨好任何人,她对你好,只是因为她真心想对你好。有一次,一个保育员阿姨不小心弄伤了孩子,按规定要被开除。宁宁跑去找院长求情,用她那套“考试不及格,但要给改正机会”的独特逻辑,硬是说服了院长,让那位阿姨免于处罚。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忙碌,照顾这个,安慰那个,我常常想,这样一个纯粹善良的孩子,她到底是怎么长成的?这真是一个奇迹。
直到6岁那年,宁宁被一对非常善良的澳大利亚夫妇收养了。他们看宁宁眼神里的爱意藏都藏不住。我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能让她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保持这份纯真,当爱的“优等生”。
只要她能慢慢长大就好,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体会这个世界。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临走前,宁宁送给我一幅她的画。画上有一个大水杯,一碗冒热气的饭,一个月亮和星星组成的“zzzz”睡觉符号,还有一个咧嘴大笑的太阳脸。
她一字一句地嘱咐我:“姐姐,你要多喝水,我看你一天都不喝水的!要按时吃饭,要吃热的!中午要睡觉!要永远开心,每天都要笑笑笑!”
我笑了,宁宁说的真像我妈爱唠叨的那些话呢。
送她离开福利院以后,为了不打扰她和新家人的联结,我刻意没有主动联系她。直到三年后,我突然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宁宁在澳大利亚被诊断出白血病。
宁宁的病在医学上并非绝症,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依然是巨大的冲击。
福利院的孩子里,有相当一部分正是因为出生时带有健康隐患或先天疾病,被父母遗弃。宁宁也不例外。
宁宁的养父林先生放弃了工作晋升,带着宁宁回到中国,一边在北京、香港寻求医疗资源,一边通过福利院,希望能找到宁宁的亲生父母,进行骨髓配型。当时通过澳洲的医院向中国骨髓库发起搜寻,没能找到合适的配型,如果实在找不到,剩下最有机会的就是来自亲生父母的半相合移植。(父母一方都与孩子有50%的匹配度,称之为半相合移植)
医生其实评估过,孩子是弃婴,寻找亲生父母并说服他们捐献的难度极大,建议还是将重心放在非血缘关系的配型上。但林先生不放弃任何希望,坚持一边在中华骨髓库登记等待,一边寻找宁宁的亲生父母。
寻找宁宁亲生父母的过程,远比想象的更加曲折和煎熬。我们跑遍了当年可能经手的派出所、民政局,翻阅了积满灰尘的手写档案,线索却一次次中断。骨髓库那边也迟迟没有传来配型成功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我联系过一个做商业DNA数据库的朋友,虽然他们数据库刚成立不久,数据量很少,但居然比对到了一个和宁宁DNA有一定相似的男性登记信息。我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联系了他。我写了一封长信,附上了宁宁小时候在福利院的照片,讲述了她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她现在的病情有多么危急。
我反复强调,我们只想救命,绝不会追究当年的遗弃责任。林先生也录制了一段视频,他在镜头前哽咽着,恳求对方给孩子一条生路。
两周后,数据库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联系上了,对方是孩子的大伯。大伯看了视频非常感动,说自己很愿意帮助宁宁,但是他和弟弟(宁宁生父)不怎么来往。他可以带我们去见弟弟,但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态度。
我当时写给宁宁大伯的长信,非常巧合的是,宁宁的生父就姓宁
去见宁宁生父之前,我紧张得整夜失眠。我甚至专门去咨询了一位相熟的心理学家老师。我们一起制定了沟通策略:绝口不提“遗弃”“责任”这些敏感词,只聚焦于“救命”这个唯一的目标;反复强调捐献骨髓对身体健康没有影响,我甚至带上了自己的捐献骨髓的证书。
大伯给出了弟弟的地址,但为了不适得其反,他让我自己上去。看着宁宁的生父回家了,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敲响了那扇可能决定宁宁生死的门。
一进门,我按照我的计划,一上来就泪眼婆娑地告诉他宁宁现在得了白血病,在骨髓库没有合适的造血干细胞,现在能让她活下去的就只有亲生父母了。
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我继续按照我的计划与他讲捐献的过程、没有痛苦,也不会影响健康等一系列我计划好的“策略”。
他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掐灭烟头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躲闪和犹豫。他和宁宁的生母已经离婚了,他说自己要考虑一下:“我也和孩子的母亲联系一下,看看我们谁更合适。”
看到他不是那种完全置之不理的冷漠,我的心其实安了一半下来。我相信他内心是有挣扎的,最终同意捐献的可能性很大,只是需要时间。于是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就离开了。
然而,我等了一个月,再打电话给他,关机状态。去他家敲门,邻居说他好久没回来了。
我的心沉到了底,他跑了?
此时宁宁的病情已经不能再等了。我只能再次找到大伯求助。
大伯给我出了个“狠招”,直接去宁宁生父的单位,而且一定要在单位里说这事。他弟弟是体制内的,就是不情愿,要想在单位里混下去,被架着也只能同意了。
这个方法有些极端,但我们已经没别的办法了。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林先生,他犹豫后最终同意了。
我和林先生按照大伯提供的地址,找到了生父的单位。在午休时间人来人往的食堂里,我们找到了他。
我的策略是,一开始我们并不说“遗弃”、“救救你自己的孩子”这类的话语,我并不想影响他的生活,可以让别人误以为是救起他刚好配对上的人,如果他还不同意,我再一步步加码。
或许这是一种道德绑架,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哄带骗能捐了就行。
林先生当众就要跪下。
宁宁的生父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说自己愿意捐献,只是太突然了,需要缓缓。
直到此刻,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在宁宁小时候我以为她的好,来自父母的遗传,但接触下来,她的父亲不算恶劣之人,但也并没有更多的良善,而母亲都没出现。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那么善良。
我只能庆幸,好小孩能感召来奇迹,最终,这场骨髓移植手术在香港成功进行。
宁宁手术之前,我去探望过一次,那时她10岁,我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的小病人。结果,当我推开她家门,却看她正在镜子前化妆。
她妈妈说她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宁宁说,“我想让你看见,我即便不争气地生病了,我也过得很好。”
那晚我们像曾经在福利院那样躺在床上聊天。
我问她来到新家,爸爸妈妈(养父母)对她好不好。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睛亮亮的:“他们肯定考了300分!”她说,你不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成绩不好我才在福利院的吗,那他们(养父母)肯定已经考了300分才这么棒。
这一年她已经十岁了,她居然还相信我当年的说法。我想已经不需要再问“爸爸妈妈对你好不好”这样的问题了,他们一定把宁宁保护得很好,让她到现在还相信童话。
她聊一会儿就累了就要睡一会儿,睡了一阵她突然坐起来,问我,“听我爸说,是我的亲生父亲给我捐的骨髓,你见到他了?”宁宁说这话时,没有我以为的问及亲生父母的沉重或是小心翼翼,更像是听别人家的八卦。
我点点头,“你想见他们吗?”
她想了几秒说,“如果他们想要见我会让他们快乐那就见吧,”转瞬又说,“不知道我妈咪会不会不高兴”,她扣着手思索着说“我问问我妈咪好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亲生父母对她有愧疚,见一面能弥补他们的愧疚,那她愿意,但是因此会伤害到养父母,那她要考虑一下。我搂着她,“我是问你自己,你不考虑父母,你自己想见他们吗?”
她说,“都好吧,没有什么想法。”她很自然,很轻描淡写地回答着。
这几天做手术的时候,她在病房听到了一些关于遗弃的话,她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
但她说,“其实没有区别啊,和你告诉我的是一样的呀,他们脆弱,没有养育孩子的能力,甚至是道德瑕疵,都是‘学习不好’,成绩不合格,也没有错啊。”
她说,可能我的病太多了(她是早产,出生时患有选择性IgA缺乏症、室间隔缺损),这个作业对他们来说超纲了,但是也许他们现在的孩子没有病,那他们就刚好及格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度对福利院的孩子感到失望。
陪伴多年的孩子,我给她介绍了工作,希望在我的关系下能给她更多的包容。但是她在工作中偷懒,打着我的名号欺负同事。我耐心地劝她,要认真工作,学点真本事。她当面没有反驳我,转身就去院长那告状,说我与院长教育理念不合,回到我家把我和我已经去世的女儿真真的拍立得剪碎。
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寄养家庭的养母薛姨来找我哭诉,她从小抚养到大的男孩,不仅会偷钱,还为了拿走她的银行卡捅了她一刀。薛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两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和福利院的孩子们保持距离的同时,我还质疑:我们倾尽所有的爱,到底是在滋养生命,还是在培养无法填满的欲壑?善良是否真的会被珍惜?我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在和宁宁一起住的那两天里,我发现,她的世界,好像所有不是那么好的人,不如意的事,都有他自己的难处。宁宁愿意等待他们慢慢学习,通过考试。
宁宁回到澳洲的几个月后,我接到了她亲生父亲的电话。他询问我宁宁的病情,我如实告诉他了,她很好,基本已经康复了,之后只要按时复查,会越来越好的。
他又问了我很多别的问题,宁宁的收养家庭对她好不好,她之前在福利院有没有受苦?
我很欣慰,这人的底色不坏,总是情不自禁关心起女儿。对他来说,成为父亲的考试,可能刚开始。
他支支吾吾说想见见宁宁的时候,我打断了他,转移了话题,说要给他寄一点补品。对宁宁来说,他现在才开始考试,可能已经太迟。
我再一次见到宁宁,就是一个月前,接到她养父林先生电话以后。
林先生说宁宁白血病复发了,这一次伴随极其严重的并发症,没办法再放疗了。放了电话,我马上飞往青岛,我以为宁宁见到我会和上次一样满心欢喜。
可是当她看到我来了,推开我,你为什么要来?
我以为她是在面对死亡时害怕了,她却摇着我说,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爱过的孩子,最后又要看着死掉。她还说,知道真真(我另一位养女)也是自己这个年纪走的,她怕以后我想起是更难承受的伤心。
我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我马上要失去她了。
宁宁睡着的时候,我和她的养父母聊天。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她在澳大利亚的生活。
宁宁的妈妈说,宁宁初中班里有几个“霸道男生”很歧视华人和黑人,他们下课会围在宁宁的座位旁说,“你来我们澳大利亚干什么,不要污染我们澳大利亚”之类的话。
宁宁当时没有理会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书,但买了一个喇叭话筒,一直装在书包里。
又一次他们继续这样讲,宁宁站在教室最前面,拿起自己的喇叭,说,“我是中国人,我们曾经落后过一段时间,但其他国家靠掠夺而强大一点也不值得炫耀,我们自强不息,即便落后也值得骄傲。”
她还讲了我的事孤儿院的事,说,“这些中国精神养育出的人,哪个低人一等?”
她没有攻击和指责对方,而是说:“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那你告诉我,如果你没有理由地批判,我不接受。”
她没有主动告诉父母这件事,是老师家访告诉家长的,宁宁养父母一是震惊他们精挑细选,觉得选了一所氛围最好的学校居然有这样的事发生,二来也震惊于他们的女儿如此有力量。
但是他们还是不放心,觉得这个学校不利于孩子成长,想要转学。
但是宁宁却和父母说,“我会面对问题,去解决问题,我们不要逃到别的地方。”
养父母还告诉我,他们有个亲生的女儿,叫琳达,这几天就要赶来中国见宁宁妹妹最后一面。
琳达姐姐比宁宁大了10岁,上一次宁宁白血病的时候,她还每天给宁宁的衣服和书本消毒,自学了营养学,教保姆怎么做宁宁需要的营养餐。
琳达曾在23岁时得了抑郁症,常常无缘无故想哭。
宁宁和姐姐说,“我的中国姐姐说过,我的亲生父母把我放在福利院是因为他们考试不及格,他们还没有能力做一个父母。那你的心也是这样的,它肯定是因为用的时间久了,没有休息了,又不及格了,等它再努力努力,考试通过了,就会好了。”
琳达姐姐在宁宁的鼓励下,去看医生,按时吃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宁宁抱着姐姐说,“你不要着急嘛,你的心在努力呀,我6岁才有了爸爸妈妈,那我的爸爸妈妈在努力考试呀,他们6年才完成作业,你的心也在努力考试,你不要灰心。”
后来,姐姐真的给自己的心放了一个假,她暂停所有工作,不去焦虑现状,去徒步、画画,慢慢康复了。
宁宁在澳洲最好的朋友,是邻居Sue,一个比她大一岁的澳洲女孩。女孩在13岁时遭到性侵,之后就没有再上学了,平时跟家庭老师在家里上课,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坐在花园里晒太阳。
宁宁常常和Sue招手打招呼。Sue只是点头回应。宁宁经常看到她在花园坐着也不说话,猜她应该是心情不好,于是每次看见她,就为她吹口琴。
慢慢地,Sue会抬头看她,默默流泪,最后微笑示意感谢宁宁,然后就回屋了。
有一两周宁宁没看到Sue,就去敲了门。
Sue的妈妈知道这是隔壁阳光开朗的中国女孩,就去敲Sue的房门说,隔壁的中国女孩来找你了。Sue很快就出来了,带着宁宁回屋玩,这才算正式认识上。
Sue经常哭,不想出门,就在家躲着,她常常说“我这辈子完了”。
宁宁说,“你知道吗?我们受伤以后心里就缺了一块,它要想长完整了,需要考试的呢……
其实我几年前有白血病,我的亲生父亲给我捐了骨髓,我出生时他们因为考试不合格把我送到孤儿院,但是呢我十岁需要骨髓时,他们考试合格了,于是我就好啦……
有两年我的血液不生长了,我每天在家里消毒,吃药,不能出去,因为我要把血液关起来,等它完成作业,你看我现在完成作业了,我就好了。你也会好的。”
Sue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知道这是白血病,就问宁宁,“你不怕死吗?”
宁宁说,“我的中国姐姐说死了就是我的作业完成了,那我要是完成了,就要去领新的作业了。”
宁宁灵机一动,说自己的中国姐姐完成了好多遗愿清单,她们俩也可以去完成。
其实她说的遗愿清单,就是我另一位养女真真去世后,我把和真真还没来得及做的事,自己环游世界做了一遍。我要替她活得更精彩,看她没看过的风景。我没想到宁宁一直都记得。
Sue当时问宁宁,什么是遗愿清单?
宁宁说,就是遗憾和愿望的清单呀,就是我们想做的事,如果哪天不小心完成作业就要走了,那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两个女孩就列举了很多的遗愿,一起去完成——
去潜水,看见了色彩斑斓的珊瑚和热带鱼群;
去维多利亚州看考拉、海豹和鲸鱼;
她们还一起学习开直升机、一起去追龙卷风……
现在Sue已经回归学校了,谈起性侵她也不再有羞耻感。在一次演讲中,她说起自己去完成了什么样的遗愿,而且是和最好的朋友去的,那个朋友是一个中国女孩,叫党宁。
宁宁从福利院墙上撕下来珍藏的照片
我从没想过,自己做的一件事,随口说的一个童话,会对一个孩子影响这么深。而且她还会带着这份影响,去温暖更多的人。我问宁宁养父林先生那个问题,为什么明明亲生父母没有正向影响,宁宁还能生得那么善良,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先生说:“你就是原因啊。”
我心中对自己职业的那份怀疑,慢慢在打消,或许,我也要给那些不好的现象和人一些时间去“考试”。
现在是宁宁回到青岛的第45天。
她越来越不好了,一天的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睡着,已经无法走路了,好一点时她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到海边走走,有时候清醒时她也没什么力气,靠在我身上自己自言自语着。
那些自言自语让人心碎。
她说,“我得病了,世界上是不是就少一个别人得病的名额了。”
她还说:“你小时候说小玲是完成了作业就走了,我也完成作业了。”
我说,“嗯,你们都是天使,因为足够善良、聪明,提前完成了功课,而我们比较愚钝,还不能完成作业。”
她突然有点力气,说话大了一点声,“才不是呢——”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像你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完成了作业,还要留在这里帮更多人完成作业的人,会活得很老很老。有一种呢,就像我和小玲完成了作业,就要走了。”
宁宁在墨西哥亡灵节买到的电话,她送给纪良安,说等她去了另一个世界,用这个打肯定能接通的。
我又一次想起了小玲,她的第一个“孩子”。
小玲告别会那天,棺木即将合上时,宁宁跑上来说“等一等,等一等”,院长也没有阻拦,宁宁从她的小口袋里拿出一张昨晚叠的千纸鹤,上面有她的画,是两个小孩,中间有一颗红心。
她看了看院长,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把这个放进去,让她带走?”
院长点点头,她把千纸鹤放在了小玲的胸口,对她说,“你完成作业了,你爸爸妈妈也肯定完成作业了,你要带着它哟,等我也完成作业了,我看见挂着它的人那就是你了。”
这两天,我在和死神抢时间,我想趁她还有意识还有呼吸的时候,记录宁宁的故事,发表出来,也希望收集更多的留言,读给她听。让她知道她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她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独一无二的痕迹,她给其他人带来的力量是巨大的。
那是她走之前就能收到的千纸鹤。
写故事这两天,她就在我的身边,她总问我写到哪了?
我没有说,我还没想让她的故事结束。
风太大了,我们俩在屋子里,没出去,她又好奇了:“现在呢?现在写到哪了呢?”
今天的故事没有编辑署名,因为这是天才捕手所有人都在参与的一次更新,哪怕只是取一个标题,提一句修改建议,大家都想做点什么,就像在昨天的评论区,关注天才捕手的你们也都在问:我还能为她(宁宁)做点什么吗?
和纪良安聊宁宁的时候,听她讲述完宁宁的美好,我忍不住说过一句:可惜这个世界还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如今,我希望宁宁看到,有这么多人看到并记住了她的故事——她的记忆被延续了。
纪良安之前总说,是宁宁眼中的世界救赎了她,我追问,那是个怎样的世界?
她思考了很久,回答:那是个即使有再多苦难也不是灾难,也不是谁在有意刁难你的世界。
看到宁宁眼中的世界了吗?记得在评论区留言,会有人读给她听。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