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我们红星机械厂三千多号人的希望,当时就悬在厂门口那张新贴的红榜上。
九六年的风,硬邦邦的,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广播里放着《走进新时代》,歌声嘹亮,充满了希望。
可我们红星机械厂三千多号人的希望,当时就悬在厂门口那张新贴的红榜上。
一张纸,几行字,就把我们几代人的青春和汗水,折算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
工龄买断。
三个字,像三块大石头,砸进每个人的心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叫陈辉,那年三十岁,是厂里最年轻的高级钳工。
我爸,陈敬业,是厂里退休的老八级钳工。我这身手艺,一半是厂里老师傅教的,一半是我爸在家里用筷子、土豆,一点点给我磨出来的。
所以,当广播站的大喇叭里,人事科长老杨用他那公鸭嗓喊出“自愿、公平、公开”的时候,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烧到了天灵盖。
自愿?谁愿意离开干了半辈子、像家一样的地方?
公平?我爸干了一辈子,临了拿几千块退休金。我三十岁,工龄十二年,买断费一万八千块。这点钱,够我后半辈子喝西北风吗?
我老婆林岚在纺织厂,她们那边光景更差,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是常事。我们还有个六岁的儿子,刚上小学。
一万八,听着不少,在九六年,算是一笔巨款。
可这点钱,就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层油,看着光鲜,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未知。
周围的工友们,表情各异。
有的唉声叹气,满脸愁容,那是舍不得铁饭碗的老人。
有的眼睛里放着光,已经在盘算着拿了钱去做点小买卖,那是心思活络的年轻人。
我的师兄,李卫东,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眼圈有点红。
“师弟,想好没?我准备拿钱走人,回老家开个小卖部,不折腾了。”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能轻松锉出镜面的手,心里一阵发酸。
这双手,拿去摆弄油盐酱醋,太可惜了。
我说:“再等等。”
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在等一个奇迹。
那天晚上,我回家,林岚已经做好了饭。
一盘拍黄瓜,一盘花生米,还有一锅白粥。
儿子在里屋写作业,嘴里念念有词。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林岚给我盛了碗粥,推到我面前,没说话。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消息。
我扒拉了两口粥,没滋没味。
“厂里的事,你听说了?”我先开了口。
她点点头,眼泪“吧嗒”一下就掉进了碗里。
“陈辉,咱们家……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种对未来的恐惧,像一双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放下筷子,伸手抱住她。
“没事,有我呢。天塌不下来。”
话说得硬气,可我自己心里都发虚。
我一个钳工,除了会摆弄那些铁疙瘩,我还会干什么?
离开工厂,我就是个废人。
接下来几天,厂里像是炸了锅的蚂蚁。
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的都是同一件事:拿钱,还是不拿钱?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拿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生存面前,什么理想、什么情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人事科的办公室门口,排起了长队,那架势,比当年抢购彩电还热闹。
我迟迟没有去签字。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车间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舍不得机器启动时那雄壮的轰鸣,更舍不得我亲手保养、调试的那台德国产的精密车床。
那台车床,是七十年代末,厂里作为重点项目引进的,代号“争气机”。
我爸是第一批操作它的工人。
他说,那台机器,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出好活儿。你糊弄它,它就跟你撂挑子。
我从进厂当学徒那天起,就跟在这台机器后面转。
看着师傅们怎么给它上油,怎么听它的声音辨别故障。
后来,我成了它的主人。
十二年来,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拿棉纱蘸着煤油,把它从头到脚擦拭一遍,连缝隙里的铁屑都掏得干干净净。
它也争气,在我手里,从来没出过一次大毛病,加工出来的零件,件件都是免检产品。
我跟它,早就不只是人与机器的关系。
它更像我一个不会说话的伙计,一个老战友。
现在,他们要我为了区区一万八千块,抛弃我的“战友”。
我做不到。
就在我快要熬不住,准备随大流去签字的时候,刘厂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刘厂长叫刘建国,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
他是我爸的徒弟,当年是我爸手把手带出来的。
所以他一直管我叫“小辉”,而不是“陈工”。
他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办公桌,两个沙发,一个铁皮文件柜,桌上堆满了文件。
他给我泡了杯茶,茶叶末子在浑浊的水里上下翻滚,像极了我们这些工人的命运。
“小辉,还没签字?”他开门见山。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厂子,是我家,也是你家。”
他的声音很疲惫,也很无奈。
“但是没办法,这是大势所趋。红星厂设备老化,管理落后,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那几根冒着黑烟的烟囱。
“改革,就要有牺牲。我们这一代,就是被牺牲的。”
我心里一酸,眼眶热了。
“厂长,难道就没别的路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然后,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
他说。
“有一条路,但比拿钱走人,要难一百倍,一千倍。”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路?”
“别要那一万八。”
他一字一句地说。
“要那套旧设备。”
我当场就愣住了,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
要设备?
要哪套设备?
“就你车间里那套,德国来的,车、铣、磨,那一整套。”
刘厂长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脑子里。
“厂长,你……你没开玩笑吧?”我结结巴巴地问。
那些设备,虽然旧了,但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外汇买回来的宝贝。
现在厂里要鸟枪换炮,上数控生产线,这些老家伙就成了累赘。处理掉,也还能卖不少废铁钱。
更何况,我要这些铁疙瘩有什么用?
我又不开厂。
搬都没地方搬。
“我没开玩笑。”刘厂长表情严肃,“小辉,我问你,你信不信我?”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半点戏谑。
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带我去他家,他每次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我。
我想起我刚进厂,什么都不懂,是他手把手教我看图纸。
我想起每次厂里技术攻关,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带着我们几天几夜不合眼。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信。”
“那就听我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那一万八,花完了就没了。可那套设备,在你手里,就是个聚宝盆。”
“你听我说,”他掰着手指头,给我分析,“厂子改革,以后上的是数控机床。讲究的是大批量,标准化。可总有一些小批量、高精度的活儿,数控机床干不了,或者说,用它干,成本太高,不划算。”
“这些活儿,谁来干?”
“就得靠你这样的老师傅,靠这些老而弥坚的传统设备来干。”
“我给你算过,那套设备折旧下来,残值也就两万块左右。我跟上面打报告,说设备老旧,维修成本高,没人愿意接手,申请特殊处理。你放弃买断费,就当是抵了设备款。这事,我有把握给你办下来。”
“你拿到设备,自己干。就凭你这手八级钳工的本事,饿不死。”
我脑子嗡嗡作响。
自己干?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太遥远,也太陌生了。
我祖上三代都是工人,信奉的是“进了工厂门,就是国家人”。
自己干,那叫“个体户”,在我们这些老国企工人眼里,跟“投机倒把”差不多。
“厂长,我……我没干过啊。我连个营业执照都不知道去哪儿办。”
“这些我来想办法帮你。”刘厂长挥了挥手,“地方你先自己找,找个便宜的旧仓库就行。关键是,你敢不敢赌这一把?”
我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里天人交战。
一边是稳稳当当的一万八千块现金,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一边是一堆笨重的旧机器,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刘厂长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小辉,你还记不记得,你爸还在的时候,总跟我念叨一句话?”
我心里一动。
“他说,人活一口气,手艺人活的就是手里的那点绝活。手艺要是丢了,人就没魂了。”
刘厂长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爸是全厂公认的技术大拿,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当了什么劳模,而是他亲手做出来的零件,能装到咱们国家自己造的飞机上。”
“你得了你爸的真传,技术比当年的我还要好。难道你真忍心,把这身本事,扔了去开小卖部,或者去给哪个私人工厂老板打杂,看人脸色?”
“那一万八,能保你一时安稳。但五年后,十年后呢?钱花完了,你年纪也大了,手艺也生疏了,你还剩下什么?”
“可那套设备不一样。只要它还在,你的手艺就在。只要你的手艺在,你就永远有饭吃,而且是站着吃饭。”
站着吃饭。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的所有迷雾。
是啊。
我陈辉,一个高级钳工,凭什么要像个乞丐一样,等着别人施舍那一万八千块?
我凭什么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份活干?
我有的,是这身手艺。
是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离开工厂,我不是废人。
我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当我的手艺人。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犹豫、恐惧、彷徨,都烟消云散。
我站起身,对着刘厂长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厂长,谢谢您。”
“我干。”
我说。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刘厂长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没给你爸丢脸。”
“去吧,这几天就去把手续办了。记住,这事天知地地知,你知我知。对外就说,你自愿放弃补偿,别的,一个字都别多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揣着一颗既忐忑又兴奋的心回了家。
饭桌上,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林岚。
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说得前景光明。
但我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林岚才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陈辉,你是不是疯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满脸的难以置信。
“一万八千块钱,白花花的现金,你不要?你去要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那不是破铜烂铁,那是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我忍不住辩解。
“机床能当饭吃吗?能给儿子交学费吗?能在我妈生病的时候拿去救急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陈辉,你醒醒吧!你不是十八岁的小年轻了!你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你得为这个家着想!”
“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那个厂子半死不活,就指望你这份买断费给咱们家兜底呢!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钱,你要一堆废铁?”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恐惧,是失望,是愤怒。
“你就是自私!你就是为了你那点可怜的钳工的骄傲!你根本没想过我和孩子!”
“我不是!”我被她的话刺痛了,也吼了起来。
“我正是为了这个家!钱总有花完的一天,手艺不会!刘厂长说了,只要有手艺,就饿不死!”
“刘厂长?刘厂长说的话就是圣旨吗?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他要是真为你好,怎么不直接给你三万块钱?给你一堆破机器,让你自己去折腾,这算什么为你好?我看他就是想甩个包袱!”
“你胡说!”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没钱寸步难行!我只知道儿子下学期三块五的学杂费马上就要交了!我只知道我妈的风湿病又犯了,等着钱去买药!”
我们吵得很大声,儿子在里屋被吓哭了。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
儿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们俩的怒火。
林岚冲进里屋抱住儿子,哭得泣不成声。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了一夜的烟。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我的心乱如麻。
林岚的话,每一个字都戳在我的痛处。
我真的做对了吗?
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太理想化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工厂的车间。
那台德国车床静静地立在那里,身上落满了灰尘,像一个被遗弃的老兵。
我走过去,想擦掉它身上的灰,可我怎么也够不着。
我爸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还是我记忆中那副硬朗的模样。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那台机器,叹了口气。
“小辉啊,家伙什儿,是手艺人的命根子。命根子丢了,人就活成个空壳子了。”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动摇,也随着这个梦,彻底消失了。
我起身,走进里屋。
林岚和儿子依偎着睡着了,她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媳妇,信我一次。”
我轻声说。
“就这一次。”
第二天,我去了人事科。
绕过了排队的长龙,直接找到了科长老杨。
老杨看到我,挺意外。
“小陈?你也来办手续?我还以为你小子想不通呢。”
我递上一根烟,给他点上。
“杨科,我不拿钱。”
老杨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
“啥?你说啥?不拿钱?白送厂里一万八?”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不拿钱。”我重复了一遍,“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车间那套德国设备,折价给我。”
老杨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愣了半天,才指着我的鼻子,又气又笑地说:“陈辉啊陈辉,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今天犯起傻来了?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为了这一两万块钱争得头破血流?你倒好,有钱不要,要去捡厂里的破烂?”
“那不是破烂。”我平静地说。
“行行行,不是破烂,是宝贝,行了吧?”老杨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我做不了主,你得找刘厂长去。”
“我已经找过他了,他同意了。”
老杨的表情又是一愣。
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线。
“喂?厂长……啊,是我,老杨……对,钳工车间的陈辉在我这儿……他说他不要买断费,想把他们车间那套旧设备折价拿走……啊?您……您同意了?”
老杨的眼睛越瞪越大。
“啊……好,好,我明白了。我马上给他办。”
挂了电话,老杨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看傻子,变成了看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
他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刘厂长亲手拟的协议,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
我拿过协议。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经双方协商,职工陈辉自愿放弃工龄买断补偿款壹万捌仟元整,作为抵扣款,置换原钳工车间一组三台德产旧设备(清单附后)。自协议签订之日起,陈辉与红星机械厂解除所有劳动关系……”
我的手有些抖。
签下这个字,就意味着我将彻底告别过去十二年的安稳生活,踏上一条无人走过的荆棘之路。
我没有犹豫,拿起笔,在“陈辉”两个字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走出人事科大楼,阳光刺眼。
手里那份轻飘飘的协议,却重如千斤。
我成了全厂的笑话。
“听说了吗?钳工陈辉,脑子坏掉了!”
“放着一万八不要,去要了一堆废铁!”
“啧啧,读了几年书,读傻了。我看他以后怎么过。”
“活该!让他清高!这下好了,老婆孩子跟着他一起喝西北风!”
这些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连我的师兄李卫东,都特地跑来劝我。
“师弟,你是不是跟嫂子吵架了,故意赌气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我去找刘厂-长说说,看这事还有没有得挽回?”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
“师兄,谢谢你。我没赌气,我想得很清楚。”
他看我态度坚决,只能长叹一声,走了。
那几天,我在厂里,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
我懒得理会。
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三台宝贝疙瘩上。
一台车床,一台铣床,一台磨床。
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海德堡”牌,通体刷着绿色的油漆,虽然老旧,但关键部位依然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搬运它们,成了最大的难题。
这三台机器,每一台都重达数吨。
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
刘厂长信守承诺,帮我找了厂里的运输队。
但运输队也只负责用吊车把机器吊上卡车,送到我指定的地方。
可我连个地方都还没有。
我骑着那辆破“永久”自行车,在郊区转了好几天。
最后,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叫“下河湾”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旧砖窑。
砖窑早就不用了,四面漏风,屋顶上还有个大窟窿。
但胜在地方够大,租金便宜得跟白送一样。
一个月,五十块钱。
我跟窑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爷,签了合同,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
六百块。
这是我当时手里全部的积蓄。
搬家的那天,下着小雨。
两辆“解放”大卡车,载着我全部的家当和希望,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着,开向那个破砖窑。
林岚没有来。
从我签字那天起,她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冰冷的墙。
我理解她的怨,她的怕。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机器卸下来,安置好,运输队的人就走了。
偌大的砖窑里,只剩下我和三台冰冷的机器。
雨水顺着屋顶的窟-窿滴下来,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我走到那台最熟悉的车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
就像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老伙计,”我轻声说,“从今往后,咱们就得相依为命了。”
机器没有回答我。
但我仿佛能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
那是属于工业时代的,最后的喘息。
接下来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首先是电。
这种工业机床,需要380伏的三相电,普通民用电根本带不动。
我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电业局,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递了不知道多少根烟,磨破了嘴皮子,才终于让一个老师傅动了恻用之心,答应帮我从附近的电线杆上,拉一根专线过来。
光是材料费和人工费,就花了我一千多。
这一千多,还是我厚着脸皮,跟我爸借的。
我爸什么都没问,把他存折上仅有的两千块钱都取了出来,塞到我手里。
“儿子,大胆干。赔了,回家来,爸养你。”
我拿着那两千块钱,手都在抖。
电通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工具、量具、原材料,还有一堆二手的铁皮柜。
然后,我开始了我漫长的,等待工作的日子。
我印了一盒最简单的名片。
上面只有我的名字,电话,和一行小字:
“承接各类高精度、非标机械零件加工。”
我骑着我的破自行车,跑遍了方圆几十里的所有工厂。
国营的,私营的,合资的。
得到的,几乎都是白眼和嘲讽。
“老师傅,你这套都过时啦!现在谁还用这个?我们都上数控了!”一个年轻的采购员,叼着烟,轻蔑地看着我。
“个人?我们不跟个人合作,太没保障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私营老板,挥手赶我,像赶一只苍蝇。
“高精度?你能做到多高?0.01毫米?吹牛吧你!我们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都不敢说次次保证!”
一个月下来,我一张名片都没发出去。
人跑瘦了十斤,脸也晒得黝黑。
每天回到那个破砖窑,看着三台静静趴窝的机器,心里就一阵阵地发慌。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把全家推进了一个火坑?
家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我每天早出晚归,林岚当我是空气。
我们分房睡,一句话都不说。
家里的钱,已经快要见底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失望,又多了一丝绝望。
转机,出现在第二个月的月底。
那天,我又在外面跑了一天,一无所获。
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砖窑,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
在当时,这可是不折不扣的豪车。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我,推了推眼镜,有些不确定地问:“请问,是陈辉陈师傅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我,您是?”
“我姓王,是市里‘华兴电子’的采购科长。”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华兴电子?
我听说过,是新成立的一家高科技企业,据说背景很深。
我心里纳闷,他们怎么会找到我这个犄角旮旯里来?
“王科长,您找我……有事?”
王科长苦笑了一下。
“陈师傅,不瞒您说,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过来的。”
原来,他们公司从日本进口了一台高精密的贴片机,其中一个核心部件的传动轴,因为操作失误,磨损了。
这个传动轴,精度要求极高,公差范围只有0.005毫米。
他们联系了日本原厂,对方说更换一个,加上运费和关税,要两万块人民币,而且还要等三个月。
两万块倒是小事,可三个月,整条生产线都得停工,那损失就大了。
他们也找了市里好几家有数控机床的大厂,但要么是技术达不到,要么是嫌活儿太小,不愿接。
最后,不知道是谁,提起了我们红星厂有个技术特别牛的钳工,叫陈辉。
他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通过刘厂长,才找到了我这里。
王科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的“工厂”。
当他看到那个漏雨的屋顶和满是泥土的地面时,眼神里的希望,明显黯淡了下去。
“陈师傅,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个活儿,您……您能干吗?”他问得小心翼翼,显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我没说话。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图纸和那个已经磨损的传动轴。
图纸是全日文的,但我能看懂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数据。
我拿出我的游标卡尺,仔仔细-细地测量着那根传动轴的每一个部位。
它只有小拇指粗细,长约十厘米。
材料是特种合金钢。
磨损的位置,在轴承配合处,确实非常刁钻。
王科长看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没把握。
“陈师傅,要是实在不行,也没关系……”
“能干。”
我打断了他。
他愣住了。
“您……您说真的?”
“真的。”我抬起头,看着他,“但价格不便宜。”
“价格不是问题!只要您能做出来,保证和原装的一样!”王科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了。
“三天后,过来取。”我说。
“好!好!陈师傅,那就拜托您了!”
送走王科长,我立刻关上了砖窑的大门。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打开所有的灯,整个砖窑亮如白昼。
我先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把我那台德国精密车床,重新调试了一遍。
校准了主轴的同心度,调整了刀架的间隙,更换了新的传动皮带。
然后,我把我所有的工具,都在磨刀石上,重新打磨了一遍。
车刀,铣刀,甚至是一把小小的刮刀。
我爸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手艺人,家伙什儿就是他的第二双手。
一切准备就绪,我才把那块合金钢棒料,小心翼翼地夹到了车床的卡盘上。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整个砖窑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和我沉重的呼吸声。
我像一个闭关修炼的绝世高手,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都灌注到了眼前这个小小的零件上。
车削,粗加工,留出余量。
热处理,增加硬度。
然后是精磨。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我关掉了所有的大灯,只留下一盏聚光灯,照在砂轮和工件接触的那一点上。
我戴上护目镜,屏住呼吸,双手稳稳地推动着操作杆。
砂轮高速旋转,溅起一串串火星,像黑夜里绽放的烟花。
我能听见金属被切削的“滋滋”声。
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独特的金属灼烧的气味。
我甚至能感觉到,砂轮每前进0.001毫米,我的心脏就跟着收缩一下。
那个时候,我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我的眼里,只有这个零件。
我的世界里,也只有这个零件。
一遍,又一遍。
测量,打磨,再测量。
我的游标卡尺,是我最信赖的伙伴。
那冰冷的刻度,在我眼里,比任何语言都更精确。
终于,在第三天凌晨,当卡尺上的读数,稳稳地停在了图纸要求的那个数值上时。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我成功了。
我看着手里那根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蓝光的传动轴,它光滑如镜,完美无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不是一根简单的金属轴。
这是我的尊严。
是我一个手艺人,站着吃饭的底气。
三天后,王科长如约而至。
当我把那根传动轴交到他手里时,他带来的一个日本工程师,当场就惊呆了。
那个工程师,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比我的高级得多的数显千分尺,一遍又一遍地测量。
测量完,他对着零件,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通过翻译,问了我一个问题。
“请问,您是用什么型号的CNC(数控机床)加工的?”
我笑了笑,指了指旁边那台绿色的,上了年纪的德国老车床。
“用它。”
翻译把我的话告诉了日本工程师。
那个工程师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他快步走到我的车床前,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抚摸着机身上那些斑驳的痕迹。
嘴里不停地用日语说着“斯国一”(厉害)、“信じられない”(难以置信)。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的技术,是我生平仅见。我为我之前的怀疑,向您道歉。”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王科长当场拍板,给了我五千块钱的加工费。
他说,这不光是加工费,更是对我这身手艺的尊重。
我拿着那厚厚的一沓“大团结”,手都在抖。
五千块。
我辛辛苦苦在厂里干一年,也拿不到这么多钱。
而我,只用了三天。
那天晚上,我揣着钱回了家。
我没有敲门,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
林岚正坐在客厅里发呆,看到我,眼神复杂。
我把那五千块钱,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媳妇,这是我挣的。”
她愣住了,拿起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她声音都在颤。
“我凭我的手艺,站着挣的。”
我说。
林岚看着我,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满是油污的手,看着我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我的后背。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犟驴!你知不知道我这一个多月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这个家就要散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抱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们俩,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失散,又重新找到彼此的孩子,抱头痛哭。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都告诉了她。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再反驳我。
天快亮的时候,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陈辉,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我陪着你。”
那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
华兴电子的这一单,成了我的敲门砖。
王科长成了我的义务宣传员。
很快,我的小“作坊”,在圈子里就有了名气。
“下河湾有个陈师傅,手艺神了,什么精密的活儿都能干!”
找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的是新产品的研发,需要做样品,数控编程太麻烦,成本高。
有的是进口设备坏了,配件买不到,或者太贵。
有的是一些特殊材料的加工,普通机床干不了。
这些在外人看来“费力不讨好”的“骨头”活,在我这里,都成了“香饽饽”。
我的业务,越来越忙。
我一个人,渐渐有些顾不过来。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师兄,李卫东。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他那个小卖部门口,跟人下象棋。
他拿了买断费,回老家开了个小卖-部,但生意很一般。
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厂里的时候,老了十岁。
那双曾经能锉出镜面的手,现在正捏着一个油腻腻的“车”。
我把我的来意一说。
他愣了半天,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师弟……我……我还能干活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师兄,说的什么话。你的手艺,我信得过。”
“只要你愿意,我那儿,永远有你的位置。”
李卫东二话不说,把小卖-部盘了出去,第二天就来我这儿报到了。
当他重新穿上那身熟悉的蓝色工装,重新握住冰冷的锉刀时,我看到他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后来,我又陆续找回了几个当年厂里技术过硬,但下岗后过得不如意的老师傅。
我的破砖窑,渐渐热闹了起来。
我们五六个人,每天围着那三台老机器,干得热火朝天。
我们没有先进的管理制度,没有漂亮的办公楼。
我们有的,只是对这份手艺的执着和热爱。
我们像一个原始的部落,用最传统的方式,守护着工业时代最后的荣光。
一九九八年,洪水滔天。
我们的小作坊,也迎来了一次“洪水”。
一个国外的医疗器械公司,通过华兴电子,找到了我。
他们有一批用于心脏手术的微创手术钳,钳头的咬合精度要求极高,误差不能超过0.002毫米,而且表面粗糙度要达到镜面级别。
他们找遍了国内好几家大型军工厂,都没人敢接这个活儿。
因为材料是特种的钛合金,加工难度极大。
他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我。
订单量不大,只有五十把。
但酬劳,高得吓人。
二十万。
人民币。
当时,这笔钱,可以在我们市里买两套最好的房子。
我看着图纸,沉默了。
0.002毫米。
这个精度,已经超越了我之前做过的所有挑战。
它几乎是传统机械加工的极限。
李卫东他们都劝我。
“小辉,这活儿太悬了,别接。万一搞砸了,我们这点家当全赔进去都不够。”
“是啊,二十万,太烫手了。咱们小本经营,稳当点好。”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那三台陪伴我度过最艰难岁月的老伙计。
我突然想起了刘厂长。
他当初让我要这套设备,不就是为了让我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站着把钱挣了吗?
如果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我跟那些拿了钱去开小卖-部的,又有什么区别?
“这活儿,我接了。”
我说。
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赔了,算我的。我把这作坊卖了,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砸锅卖铁,也赔给人家。”
“但要是成了,这二十万,我们大家平分。”
李卫东看着我,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师弟!我跟你干了!大不了一起回老家种地!”
“对!陈工,我们都听你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当年在红星厂,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搞技术攻关的夜晚。
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整个团队,都住在了砖窑里。
我们像一支准备攻坚的特种部队,对这个任务进行了无数次的推演。
分析材料特性,设计专用的夹具,改造我们的刀具。
光是试验,我们就报废了十几万的原材料。
我心疼得直哆嗦,但没有一个人说要放弃。
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法上。
手工研磨。
机器加工到0.005毫米的精度,剩下的0.003毫米,靠手。
这是一项枯燥到了极点,也考验人到了极点的工作。
我们几个人,轮流上阵。
用最细的研磨膏,配合特制的工具,在零件表面,一点一点地“磨”。
不能快,不能急。
手要稳,心要静。
感觉,全凭感觉。
那种在刀刃上跳舞的感觉,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根本找不到。
一个月后,当最后一批手术钳,通过了对方派来的德国专家的,堪称变态的严格检验时。
我们几个人,全都累瘫在了地上。
那个德国专家,叫汉斯,是个严谨到刻板的老头。
他举着其中一把钳子,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了一句:
“Perfect.”
“It's not a tool. It's a piece of art.”(这不-是工具,这是一件艺术品。)
二十万,到账了。
我按照承诺,把钱分给了大家。
李卫东拿着属于他的那一份,手抖得像筛糠。
“师弟……我……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拍了拍他。
“师兄,这是你应得的。这是咱们用手艺,堂堂正正挣来的。”
有了这笔钱,我终于鸟枪换炮。
我租下了一个真正的标准厂房,添置了几台新的国产数控机床。
我的“下河湾精密仪器厂”,正式挂牌成立了。
开业那天,我特地把刘厂长请了过来。
他已经退休了,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
我扶着他,在我的新厂房里参观。
看着那些崭新的机器,看着那些干劲十足的工人(很多都是我们红星厂的老同事),刘厂长感慨万千。
“小辉啊,我当初,没看错你。”
他拉着我的手,欣慰地说。
我把他拉到厂房的一个角落。
那里,用玻璃罩,罩着三台机器。
一台车床,一台铣床,一台磨床。
通体刷着绿色的油漆,擦得锃亮。
正是当年我从红星厂换来的那三位“老伙计”。
它们已经不再参与生产,但我把它们,当作我们厂的“镇厂之宝”,供在了那里。
“厂长,没有它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说。
“没有您,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刘厂长看着那三台机器,眼眶湿润了。
“不,小辉。不是我成就了你。”
“是你自己,成就了你自己。”
“是你对这门手艺的坚守,成就了你。”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
“时代变得再快,机器变得再先进,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就是匠心。”
“只要你心里,还存着这份匠心,你的路,就能走得很远,很远。”
……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的“下河湾”,已经从一个几-个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了一个在国内精密制造领域,都小有名气的企业。
我们的产品,装在了国产的大飞机上,装在了遨游太空的神舟飞船上。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接我的班。
他去了更前沿的领域,搞人工智能和机器人。
他说,我这一套,太“苦”了。
他说,未来是属于智能制造的时代。
我没有反驳他。
他说得对。
时代总是在向前发展的。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走到厂房的那个角落。
揭开玻璃罩,像当年一样,用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拭那三台老机器。
我会闭上眼睛,静静地听。
我仿佛还能听到,它们在那间破砖窑里,日夜不息的轰鸣。
那声音,穿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依然清晰,依然雄壮。
它在告诉我。
一个手艺人,只要他的手艺还在,他的魂,就永远不会丢。
而他的故事,也永远,不会结束。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