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又急又躁,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压着火,但火星子还是从话语的缝隙里一个劲儿往外冒。
我大伯疯了。
这是我堂哥给我打电话时,说的第一句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又急又躁,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压着火,但火星子还是从话语的缝隙里一个劲儿往外冒。
“哥,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还嫌不够丢人!”堂哥的声音猛地拔高,然后又像是怕被谁听见,迅速压了下去,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耳语,“他今天在公园,拉着人家跳广场舞的王阿姨,非要教人家什么探戈!你知道吗?探戈!他连走路都拌蒜,还探戈!被人家的儿子当场给骂回来了,说他老不正经!”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大伯,七十一岁,瘦得像根风干的竹竿,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颜色鲜艳的夹克衫,那是大娘去世后他自己买的,商标都没剪。
他脸上堆着讨好的、不自然的笑,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干裂口子的手,去牵一个比他壮实不少的老太太。
周围是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声音仿佛能穿过电话线,钻进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全小区都传遍了,”堂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出门买个菜,人家都在背后戳我脊梁骨。我妈才走多久?半年!半年都不到啊!”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理解他的抓狂,也理解大伯的荒唐。
大娘走的时候,是个很冷的初春。
葬礼上,大伯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片。
我们都担心他。
怕他一下子垮掉。
可他没有。
他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正常”。
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每天雷打不动地出门散步。
只是,那栋住了快五十年的老房子,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空气里,大娘留下的那股淡淡的肥皂和油烟混合的味道,一天比一天稀薄。
直到有一天,那味道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衰败和孤寂的、冷冰冰的尘土味。
然后,大伯就开始变了。
他开始买颜色鲜亮的衣服,红的,绿的,黄的,像是要把一道彩虹穿在身上。
他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家里循环播放那些吵闹的、歌词直白的网络神曲。
他开始频繁地出门,去公园,去老年活动中心,去菜市场,去一切有单身老太太出没的地方。
他用一种笨拙到近乎滑稽的方式,去跟她们搭讪。
“大姐,你这头发在哪儿烫的?真洋气,像那个……那个电影明星!”
“阿姨,你这菜选得真好,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不像我,一个人瞎对付。”
“妹子,我看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要不……咱俩凑合一下?”
这些话,都是从邻居们半是嘲笑半是同情的转述里,拼凑出来的。
我堂哥堂姐觉得脸都丢尽了。
他们先是劝,好言好语地劝。
“爸,妈才走,您这样……外人看了会说闲话的。”
大.伯梗着脖子,像个叛逆期的孩子。
“我怎么了?我一个人过,找个伴儿有错吗?法律规定了?还是你们给我养老送终?”
劝说无效,就变成了争吵。
争吵也无效,就变成了冷战。
堂哥堂姐开始躲着他,电话不接,周末也不再带孩子回老房子。
他们觉得,只要不看,不听,大伯的那些荒唐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
可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挂了堂哥的电话,我心里堵得慌。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心疼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的情绪。
我想起小时候,大伯并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块石头。
家里家外,都是大娘一个人在张罗。
大娘的声音亮堂堂的,像夏日午后的阳光,能穿透一切阴霾。
她总是叉着腰,数落大伯。
“老林,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锯嘴的葫芦,我跟你过了一辈子,你跟我说的话加起来有没有一本书多?”
大.伯就嘿嘿地笑,不反驳,只是埋头干活。
修水管,换灯泡,搬煤气罐。
他把所有的爱,都做进了那些沉默的、日复一日的行动里。
大娘嘴上嫌弃,可谁都看得出来,她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最爱吃城南那家铺子的麻糖,大伯就每个月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给她买。
风雨无阻。
大娘爱养花,阳台上那盆君子兰,被她侍弄得油光碧绿,每年都开花。
大伯嘴上说浪费地方,不如种点葱,可给花浇水、换土最勤快的人,也是他。
他们的爱,就像那盆君告子兰,不开花的时候,安安静静,沉默厚重。
可一旦开了花,那份绚烂,足以照亮整个屋子。
现在,那个负责给花浇水、施肥、晒太阳的人走了。
留下这盆花,和另一个沉默的人,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再也不会有阳光照进来的屋子。
我决定去看看大伯。
我提着一些水果和熟食,敲开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大伯。
他穿着那件堂哥电话里说的、颜色扎眼的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能苍蝇落在上面都得打滑。
一股劣质发胶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味道,扑面而来。
“来了?”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那种我越来越熟悉的、有点用力的笑容。
“嗯,来看看您。”我把东西递过去。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乱了。
沙发上堆着没洗的衣服,茶几上摆着吃剩的泡面桶和几个空酒瓶。
空气中,那股衰败的尘土味更浓了。
唯一有生命气息的,是阳台上那盆君子兰。
但它的叶子有些发黄,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坐,坐啊。”大伯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沙发,把脏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角落。
“您……最近还好吧?”我斟酌着开口。
“好!好得很!”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但透着一股心虚,“吃得好,睡得香,每天出去溜达,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他刻意强调了“新朋友”三个字。
我看着他,看着他故作精神的样子,看着他眼角藏不住的疲惫和落寞。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
“大伯,”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听堂哥说了,公园里的事……”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洪亮的声音也一下子哑了火。
他低下头,搓着那双干枯的手,沉默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给这尴尬的沉默计时。
过了很久,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他们不理解。”我说。
“你也不理解,对吗?”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他像个做错了事,却又倔强地不肯认错的孩子。
我没说话。
因为我确实不理解。
我不理解,为什么深刻的爱,在失去之后,会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来呈现。
他看我没回答,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大娘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的声音变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个很久远的梦,“她说,老林啊,我这辈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她说,你这人,嘴笨,心也笨,不会照顾自己。我走了,你一个人,这屋子该多冷清啊。”
“她说,你得出去,多跟人说话,多笑笑。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
“她说,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找个伴儿。找个爱说话的,爱笑的,能管着你的。别让她跟我一样,跟你说一辈子话,你都回不了几句。”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这才发现,他哭了。
没有声音,就是眼泪,一串一串地,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砸在陈旧的夹克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伯哭。
在葬礼上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的他,此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因为回忆起亡妻的几句话,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那些荒唐的举动,那些鲜艳的衣服,那些笨拙的搭讪……
都只是一个笨拙的老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执行妻子的遗言。
他不是在寻找新的爱情。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延续着那份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旧的爱情。
他想让她放心。
哪怕她已经看不见,听不到了。
“我试了,”他哽咽着说,“我真的试了。我学着跟人说话,学着笑。可我一开口,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那些老太太,她们都不是你大娘。她们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没有一个像她的。”
“我不是想找人替代她,我就是……我就是怕这屋子太静了。”
“你大娘在的时候,这屋子总是热热闹闹的。她说话的声音,她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她看电视时骂那电视剧里坏人的声音……现在,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这个钟,”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像是在催我的命。”
那天下午,大伯跟我说了很多话。
比我过去三十年里,听他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多。
他说起他们年轻的时候,他是怎么用半年的工资,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送给当时还是姑娘的大娘。
他说起他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叮当响,两个人分吃一个红薯,大娘总是把甜的芯留给他。
他说起堂哥出生那天,他紧张得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直到听见那一声响亮的啼哭,他才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说起大娘生病后的日子,她是怎么笑着安慰他,说没事,就是个小感冒。
又是怎么在深夜里,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出声,怕吵醒他。
他的叙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就是些零零碎碎的、生活里最不起眼的片段。
可这些片段拼凑在一起,就是他们相濡以沫的五十年。
是一段用沉默和陪伴,写就的爱情史诗。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递上一张纸巾。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屋子里的陈设,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那盆无精打采的君子兰,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注入了一丝暖意。
我突然明白了。
大伯不是疯了。
他只是病了。
得了一种叫做“思念”的病。
这种病,无药可医。
唯一的解药,是那个已经去了天堂的人。
离开大伯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给堂哥打了个电话。
我把下午和大伯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他听。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哥,”我轻声说,“我们都误会他了。”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第二天是周末。
一大早,堂哥就带着堂姐,还有他们的孩子,回了老房子。
我没有去。
我想,那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和解的时刻。
后来听堂姐说,那天,堂哥一进门,就给大伯跪下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泣不成声。
“爸,我错了。”
大伯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去扶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还是堂姐过去,把堂哥拉了起来。
那天,他们一家人,什么都没说。
就是在一起,包了一顿饺子。
大娘生前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
厨房里,重新响起了切菜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孩子的笑闹声。
那栋沉寂了半年的老房子,终于,又有了烟火气。
从那以后,大D伯不再穿那些颜色鲜艳的衣服了。
他也不再去公园里,笨拙地找人搭讪了。
堂哥堂姐,每个周末都会回去。
陪他吃饭,聊天,看电视。
有时候,堂哥会陪他下棋。
有时候,堂姐会帮他把那盆君子兰,搬到阳台上晒太阳。
小孙子会缠着他,让他讲过去的故事。
大伯的话,还是不多。
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自然了,柔和了。
不再是那种用力的、伪装出来的快乐。
而是一种从心底里,慢慢渗透出来的,淡淡的暖意。
有一次,我去看他。
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看得出神。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很安详。
我走过去,看到相册里,是一张他们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大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眉眼弯弯。
大伯穿着一身笔挺的工装,站在她身边,表情有些拘谨,但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你大娘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一枝花。”大伯用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人,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追她的人,能从厂门口排到街尾去。”
“最后,她选了我这个闷葫芦。”
“她说,别人都说得天花乱坠,只有你,是实实在在对我好。”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忆里。
“是啊,我对她好,是应该的。”
“可她对我,比我对她,好一百倍,一千倍。”
“这辈子,是我欠了她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一点也不疯,一点也不荒唐。
他只是一个用尽了余生,去爱着、怀念着一个人的,最普通的丈夫。
他的爱,沉默如山。
他的思念,深沉如海。
我们这些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表达思念的方式呢?
那盆君子兰,在堂姐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生机。
叶子重新变得油亮翠绿,挺拔地舒展着。
第二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它开花了。
一簇橘红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热烈而灿烂。
就像大娘那亮堂堂的笑容。
那天,大伯在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说话,就是静静地看着那盆花。
我仿佛看到,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
她靠着他的肩膀,指着那盆花,笑着说:“老林,你看,花开了,多好看啊。”
而他,也像照片里那样,微微上扬着嘴角,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后来,大伯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一种带着淡淡思念的,安宁的平静。
他不再去老年活动中心,也不再试图融入那些热闹的圈子。
堂哥给他买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教会了他怎么用微信视频。
每天晚上,他都会和孙子视频一会儿,听听孩子讲学校里的趣事,看着屏幕里那张活泼的小脸,他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还养了一只猫。
一只橘色的,很胖的流浪猫。
是它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伯看它可怜,就收留了它。
他给它取名叫“丫头”。
那是大D娘以前最喜欢叫他的小名。
“丫头,吃饭了。”
“丫头,过来晒太阳。”
他每天对着猫说话,那只猫也很通人性,总是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的裤腿,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有了猫的陪伴,那间老房子,似乎也不再那么空旷和寂静了。
猫的咕噜声,走路时轻巧的脚步声,偶尔调皮打碎东西的声响,都给这栋房子,重新注入了生命的动感。
我有时候会想,大伯是不是把对大娘的一部分思念,寄托在了这只猫的身上。
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自己情感的出口。
一个温和的,不打扰任何人的出口。
堂哥堂姐对他的关心,也从最开始那种带着愧疚的“补偿”,慢慢变成了日常的习惯。
他们不再刻意地去“陪”他,而是真正地把他重新纳入了自己的生活。
堂哥出差回来,会记得给他带当地的特产。
堂姐学会了做大娘生前最拿手的那几道菜,虽然味道总差那么一点,但大伯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家庭聚会的地点,也从外面的饭店,搬回了这栋老房子。
大家挤在小小的客厅里,吃着家常便饭,聊着鸡毛蒜皮的琐事。
大伯通常是听得最多的那一个。
他坐在沙发的主位上,看着儿孙绕膝,眼神安详而满足。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沉浸在悲伤里的孤寡老人。
他重新成为了这个家的主心骨,一个被爱和尊重包围着的长辈。
那段“发疯”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家里人谁也不再提起。
仿佛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一阵吹过水面的风,了无痕迹。
但我知道,那段日子,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它让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理解和包容,一个被巨大悲痛所笼罩的灵魂。
它让我们明白了,有时候,我们看到的“荒唐”,可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深情”。
它也让我,对“爱”这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爱,不仅仅是花前月下的浪漫,也不仅仅是柴米油盐的陪伴。
爱,更是在一个人离开后,另一个人,如何带着两个人的回忆,继续走完剩下的人生。
有的人选择沉寂,有的人选择遗忘,而我大伯,他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
他试图用热闹去驱赶孤单,用喧嚣去填补空白。
他想完成她最后的嘱托,想让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安心。
虽然他失败了,闹了很多笑话,也让我们误解了很久。
但那份深藏在荒唐行为之下的爱意,却比任何动人的情话,都更加滚烫,更加沉重。
大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
他的背更驼了,走路也更慢了,有时候,说一句话,要喘很久的气。
但他精神很好。
每天天气好的时候,他还是会带着那只叫“丫头”的猫,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他会给猫梳理毛发,一边梳,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它说话。
说的,还是那些和D大娘有关的陈年旧事。
猫就安静地趴在他的腿上,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像一个最耐心的听众。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大伯病了,住进了医院。
是肺炎,来势汹汹。
医生说,年纪大了,器官衰竭,情况不乐观。
我们全家人,都守在病房外。
堂哥堂姐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我看到大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呼吸微弱。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在大娘葬礼上的那种空洞和寂静。
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提前一步,去追寻那个他思念了一辈子的人了。
弥留之际,他清醒了一小会儿。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眼神,一个一个地,看遍了我们所有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堂哥的脸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窗外的方向。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白雪覆盖的城市。
我们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堂姐,最先反应过来。
她哭着说:“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城南,麻糖……你想让妈吃麻糖了……”
大伯的眼睛,亮了一下。
随即,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浅的笑意。
他去找她了。
带着那份惦记了一辈子的,麻糖的甜味。
大伯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袋子。
打开来,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是一缕头发,用红线仔细地缠着。
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纸条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是大娘的笔迹。
上面写着:
“老林,见字如面。
我知道你笨,怕我走了你一个人不行,给你写下几条,你照着做就行。
一、按时吃饭,不许凑合。冰箱里我给你包好的饺子,记得煮。
二、天冷加衣,天热开窗。你那老寒腿,别再吹风了。
三、那盆君子兰,替我照顾好。它开花了,就像我回来看你了。
四、多出去走走,多跟人说话。别怕人笑话,你一笑,皱纹都开了,其实挺好看的。
五、要是实在想我了,就看看我们的照片,别憋在心里。
六、找个伴儿吧。找个能陪你说话的。别让人家受委屈,就像你对我一样,对人家好。
七、别为我难过。我这辈子,嫁给你,值了。下辈子,你早点来找我,换我追你。”
纸条的最后,被泪水浸透过,字迹有些模糊。
我们拿着那张纸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泣不成声。
原来,他一直都把她的嘱托,珍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原来,那场荒唐的“黄昏恋”,那段让我们无法理解的行径,都源于这张小小的纸条。
他只是想,一条一条地,去完成她的心愿。
哪怕他做得那么笨拙,那么可笑。
可那份想要让她安心的意念,却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纯粹。
大伯和D大娘,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是他们那张年轻时的黑白合影。
照片上,她笑得灿烂,他站得笔挺。
他们挨得很近,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
那盆君子兰,被堂姐搬回了自己家。
每年春天,它都会准时开花。
橘红色的花朵,热烈地绽放着,像是D大娘从未走远的,温暖的笑容。
而那只叫“丫头”的橘猫,被我接回了家。
它很乖,不吵不闹。
很多时候,它会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在它的世界里,是不是也能看到,那两个相爱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鲜花的路上,一路说着,笑着,再也不分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大伯也离开我们三年了。
老房子一直空着,堂哥堂姐舍不得卖,也舍不得租出去。
他们说,那是爸妈的根,留着,心里就觉得踏实。
每个月,他们都会回去打扫一次。
擦拭着那些旧家具,就像在擦拭着那些泛黄的记忆。
屋子里,再也没有了D大娘的肥皂味,也没有了大伯的烟草味。
只剩下一种,叫做“过去”的味道。
淡淡的,却很悠长。
有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会想起那个因为思念而“发疯”的老人。
想起他穿着不合身的亮色夹克,笨拙地学着时髦。
想起他用尽全力地去热闹,却掩盖不住内心那巨大的空洞。
想起他流着泪,跟我讲述他和D大娘的那些往事。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与其说是他的“荒唐史”,不如说是他写给D大娘的,最后一封情书。
一封用行动写就的,长长的,笨拙的,却无比深情的情书。
他告诉她,他有听她的话,在好好生活。
他告诉她,他有试着去热闹,去交朋友。
他告诉她,他很想她,想到了骨子里。
他告诉她,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替代她。
去年清明,我们一起去给他们扫墓。
堂哥在墓前,摆上了两样东西。
一束盛开的君子兰,和一包城南老店的麻糖。
他把麻糖的纸包打开,轻声说:“爸,妈,吃糖了。”
一阵风吹过,松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仿佛是他们在回应。
我站在后面,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两个人,依旧年轻,笑容依旧灿烂。
我突然觉得,他们其实从未离开。
他们的爱,已经化作了这山间的风,这树上的叶,这每年春天盛开的花。
化作了我们这些后辈,血脉里流淌的,关于家的记忆。
而我们,也会带着这份记忆,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就像那张纸条上写的。
别难过。
因为爱过,就值得。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栋老房子。
屋子里很亮堂,充满了阳光和饭菜的香气。
D大娘在厨房里忙活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大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低头修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
那只叫“丫头”的猫,趴在他的脚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一切,都还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样子。
D大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着大伯喊:“老林,别修了,准备吃饭了!”
大伯抬起头,嘿嘿一笑,应了一声:“好嘞!”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走到D大娘身边,很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碗筷。
阳光照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眼眶一热,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大亮。
“丫头”正趴在我的枕边,睡得正香,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我伸出手,摸了摸它温暖的皮毛。
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那是他们在告诉我,他们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依旧是她爱说,他爱听。
依旧是她张罗着柴米油盐,他守护着岁月静好。
这就够了。
对于爱来说,最好的结局,不是永生,而是永恒。
是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是在离开之后,还能成为对方活下去的,最温柔的勇气。
大伯做到了。
他用他的方式,守住了这份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不是疯子。
他是我见过的,最深情的人。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