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划开一看,是个顶着像素级模糊头像的群,名字土得掉渣,「高三(二)班,永远一家人」。
同学会的消息,是班长在一个早就死了的群里发的。
手机震了一下,我以为是哪个项目群又在半夜鸡叫。
划开一看,是个顶着像素级模糊头像的群,名字土得掉渣,「高三(二)班,永远一家人」。
多少年了,这群上次响,还是为了拼个什么购物平台的红包。
班长发了一长串文字,核心意思就一个:三十年了,大家聚聚。
地点,老家那家早就改头换面的「状元楼」。
时间,下下个周末。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想回个「收到」,又觉得太敷衍。想回个「一定到」,又觉得太假。
最后,我什么也没回,把手机扔到副驾上。
车窗外的城市,像一锅烧到滚沸的霓虹灯汤,浓稠,绚烂,没有一丝人情味。
我脑子里没过那些同学的脸,一张张都模糊了,像被雨水打湿的旧报纸。
只有一个人的脸,异常清晰。
林向。
连名带姓,像一颗生锈的图钉,扎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
她就是那个喜欢打小报告的女同学。
三十年了,我几乎没跟任何高中同学联系过,但我总能零星听到她的消息。
听说她大学读了图书管理。
一个在我们那个年代,听起来就像是给人生判了无期徒刑的专业。
听说她毕业就回了老家,在市图书馆干了一辈子。
听说她一辈子没结婚,也没什么像样的爱好,就是看书,整理书。
像一棵种在花盆里的植物,没挪过窝,也没见过什么风雨。
今年,她应该退休了。
五十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她退休了。
我嗤笑一声,踩下油门。
我的人生,跟她正好相反。
我的人生,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奔跑,是不断寻找捷径的冒险。
毕业后,我没走寻常路。倒腾过服装,开过网吧,炒过股票,最后扎进互联网金融的风口。
起起落落,一身伤疤,但也算混出了个人样。
车子是新换的,房子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儿子在国外读着昂贵的私立学校。
同学们都说,我是我们班最有出息的那个。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的人生哲学,就是结果导向。能走直线,绝不绕弯。能搭电梯,绝不爬楼梯。
至于过程是否光彩,手段是否漂亮,那都是成功者才有资格粉饰的东西。
而林向,她的人生,在我看来,就是一部又臭又长的老式默片。
黑白,无声,充满了毫无意义的坚持和古板的原则。
我想起高三那次模拟考。
我前面的同学是个学霸,我趁老师不注意,用膝盖顶了顶他的椅子。
他回头,我用口型说:「第三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指比了个「C」。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除了林向。
她就坐在我斜后方,像个幽灵。
我甚至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第二天,我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那张写着「C」的纸条,就放在班主任的桌上。
班主任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那张纸条,再看看站在班主任旁边,低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林向,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狡辩,只是觉得可笑。
多大点事?一次无关紧要的模拟考而已。
值得这么上纲上线吗?
班主任让我写检讨,在全班面前念。
我念了。
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心里却在想,林向这种人,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她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变通,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判断对错,黑白分明。
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是要吃大亏的。
我当时就断定,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同学会那天,我特意晚到了半小时。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穿着定制的西装,手腕上是前年奖励自己的那块表,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不好意思,各位,公司临时有个会,来晚了。」
班长立刻站起来,拉着我往主位上按。
「老陈,你可是我们班的骄傲,就等你开席了!」
一片附和声。
我游刃有余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发名片,聊着他们公司能不能跟我手头的项目合作。
酒过三巡,我才在角落里看到林向。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针织衫,洗得有些发白。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已经能看到几缕银丝。
她没化妆,脸上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还是跟三十年前一样。
清澈,干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认真。
她面前放着一杯白开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
有好事的女同学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看见没,林向,还是那副老样子。听说在图书馆干了一辈子,前阵子刚退。一辈子没嫁人,你说图什么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
图什么?
她这种人,大概什么也不图。
她的人生,可能就像图书馆里那些没人借阅的旧书,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直到落满灰尘,被时代遗忘。
中途,我去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看到林向站在走廊的窗边。
她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跟谁打电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跟记忆里那个冷冰冰的「报告老师」完全不同。
「……嗯,吃了。你们不用等我,早点睡……药记得按时吃,别嫌苦……好,好,我知道了,不啰嗦了。」
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正好看到我。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固。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也点了点头,然后从我身边走过,回了包厢。
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从她身上传来。
很老式的味道,像我小时候,我妈用搓衣板洗完衣服后,阳光晒过的味道。
干净,纯粹。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跟这个谈合作,跟那个聊风口,每个人都捧着我,每个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被人需要,被人仰望,手握资源,指点江山。
散场的时候,我有些醉了。
司机把我扶上车,我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林向那张脸。
那双清澈的眼睛,那股干净的肥皂味。
还有那通温柔的电话。
她在跟谁打电话?
父母?亲戚?
一个一辈子没结婚的女人,能有什么人需要她如此牵挂?
我自嘲地笑了。
我真是喝多了,竟然会去想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私事。
一个失败者的人生,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同学会后,生活回归正轨。
我飞了三个城市,开了七个会,签了两份价值不菲的合同。
忙得脚不沾地,忙得没时间思考。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我们的老班长。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沉重。
「老陈,跟你说个事……林向,她走了。」
我愣住了。
「走了?什么意思?去哪了?」
「就是……人没了。上个星期,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
电话那头,班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什么她无儿无女,后事是她一个远房侄子办的。
什么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她过得特别清贫。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向,死了?
那个古板的,认死理的,一辈子没犯过错,也没活出什么名堂的女人,就这么死了?
怎么可能?
她才五十岁。
她刚刚退休,刚刚可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我挂了电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凿了一下。
不疼,但是空。
空得让人发慌。
班长在群里发了讣告,号召大家去送林向最后一程。
群里一片蜡烛和祈祷的表情。
有人说:「太突然了,上次同学会看着还好好的。」
有人说:「唉,好人没好报啊。」
我看着那些虚伪的悼念,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好人?
你们真的了解她吗?
你们只知道她喜欢打小报告,知道她古板,知道她一辈子没嫁人。
你们谁,真正关心过她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包括我。
我也一样。
我一直看不起她。
看不起她的固执,看不起她的不合群,看不起她那套投机取巧的反面教材。
我以为我赢了。
我用三十年的时间,证明了我的活法才是对的。
可是现在,她死了。
我这个所谓的「赢家」,心里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我决定回一趟老家。
不是为了去参加那个什么追悼会。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看看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让司机开车,连夜往老家赶。
一路无话。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一部快进的电影。
那些我曾经熟悉,又早已陌生的街道,山川,河流。
老家变化很大,高楼拔地而起,旧日的痕迹,几乎被抹平。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市图书馆。
一栋灰色的苏式建筑,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崭新的商业区里,像个不合时宜的老人。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灰尘的味道。
很安宁。
我走到借阅台,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那里。
我问她:「你好,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位叫林向的老师?」
女孩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您是……?」
「我是她高中同学。」
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悲伤。
「林老师她……上个星期走了。」
「我知道。」我说,「我就是……想来随便看看。」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您跟我来吧。」
她带我走到图书馆的二楼,一个挂着「资料室」牌子的房间。
房间不大,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显得有些拥挤。
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旧书桌。
桌上,还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林向的照片。
不是黑白的遗照,而是一张生活照。
照片上的她,站在一片金黄的银杏树下,笑得很灿烂。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林向的笑容。
「这是林老师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女孩轻声说,「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我看着照片,喉咙有些发紧。
「她……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是啊。」女孩说,「从我记事起,林老师就在这里了。她是我们图书馆的‘活字典’,不管多偏门的书,她都知道在哪。她对每一本书,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平时都做些什么?」
「看书,整理书,修补旧书。哦,对了,她还一直在做一个工作,就是把我们馆里那些珍贵的孤本,做成电子版。她说,这样,就算书坏了,知识也能留下来。」
女孩指了指角落里一台老旧的扫描仪。
「那个扫描仪,还是林老师自己掏钱买的。馆里经费紧张,她就自己想办法。」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台扫描仪,型号很老了,外壳上还有几道划痕。
旁边,堆着一摞已经扫描好的资料,用牛皮纸袋整整齐齐地装着,上面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书名和日期。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她的人生是停滞的,是黑白的。
我以为她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工作。
我从没想过,在这些枯燥的背后,她竟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
一件,需要极大耐心和毅力,却又没有任何回报的事。
这不符合我的逻辑。
在我看来,所有不以「收益」为目的的付出,都是愚蠢的。
「她……为什么不结婚?」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老一辈的同事说,林老师家里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
「嗯。听说她父母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她还有一个弟弟,很早就……出意外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这些年,好像都是林向老师一个人在照顾。」
女孩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进我的心脏。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了同学会那天晚上,她站在走廊里打的那通电话。
「……药记得按时吃,别嫌苦……」
原来,那不是打给父母。
是打给她那两个,需要她照顾的,侄子侄女。
我一直以为,她的人生是一条平坦的直线,没有波澜,没有起伏。
现在我才知道,她的脚下,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需要负重前行的路。
她不是没有选择。
以她的才学和品貌,她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小城,去一个更大的世界,过一种更轻松,更「精彩」的生活。
但她没有。
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承担。
我靠在书架上,感觉有些站不稳。
那些我曾经鄙夷的,看不起的「原则」和「固执」,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她不是不懂变通。
她是不能。
她的身后,有她必须守护的人,有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的人生,不是一道可以寻找捷y径的数学题。
而是一本,需要一笔一划,认真书写,不能有丝毫涂改的答卷。
女孩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先生,您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说:「没事。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好的。」
女孩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那张旧书桌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相框。
照片上的林向,依旧笑得那么灿烂。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的另一件事。
那次是学校组织给贫困山区捐款。
班里每个人都捐了。
我捐了一百块。
那是我从我爸给我的零花钱里,随手抽出来的一张。
我看到林向也捐了。
她捐了十块。
一张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的十块钱。
当时,我心里是有些瞧不起她的。
我觉得,捐这么点钱,还不如不捐。
现在想来,我那一百块,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
而她那十块钱,对她来说,可能就是好几天的生活费。
我们捐出的,是完全不同分量的东西。
我捐出的是我的「富余」。
而她捐出的,是她的「所有」。
我还在她的桌上,看到了一本日记。
牛皮纸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更了解她一些。
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字迹,跟那些牛皮纸袋上的一样,娟秀,有力。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今天修补好了哪本古籍。
今天又扫描了多少页资料。
今天给侄子买了新书包,他很高兴。
今天妈妈的药又吃完了,要去医院排队开。
……
平淡,琐碎,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但在这平淡的字里行间,我却读出了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安宁。
和满足。
她似乎从不抱怨生活的苦。
也从不羡慕别人的精彩。
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我翻到其中一页,目光停住了。
上面记录的,是关于我们那次同学会的事。
「今天参加了高中同学会。见到了陈。他变了很多,也好像一点没变。他成了大家口中的‘成功人士’,很多人围着他。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也好。希望他以后,能走得慢一点,稳一点。捷径,有时候,是会通向悬崖的。」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这么掉了下来。
砸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模糊了那娟秀的字迹。
她记得我。
她一直都记得我。
她甚至,还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我。
而我呢?
我给了她什么?
是鄙夷,是嘲笑,是自以为是的怜悯。
我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在她清澈的目光里,就像一个跳梁小丑。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哲学,是最高效,最聪明的。
我信奉「弯道超车」,信奉「结果正义」。
我嘲笑那些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的人,是「死脑筋」。
我用尽了所有的聪明和手段,去抄近路,去走捷径。
我确实得到了很多。
金钱,地位,名声。
但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些,我曾经拥有,但后来被我亲手丢掉的东西。
比如,诚实。
比如,善良。
比如,内心的安宁。
这些年,我赚了很多钱,但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
我害怕项目出问题,害怕对手下黑手,害怕政策突然转向。
我每天都活在焦虑和算计里。
我像一个踩着钢丝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
我不敢停,也不敢回头。
我只能逼着自己,不断地往前冲。
我以为,这就是成功。
这就是人生。
直到今天,直到我站在这里,看着林向的日记。
我才发现,我错了。
错得离谱。
有一种人生,它不追求速度,不追求高度。
它追求的,是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是每晚都能问心无愧地睡去。
是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依然能保持一颗简单,干净的心。
这种人生,看起来很慢,很笨。
甚至,有些「失败」。
但它,却比我那看似光鲜的人生,要厚重得多,也珍贵得多。
我合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然后,我对着那张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林向。
谢谢你,林向。
从图书馆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又开始闪烁。
我没有让司机来接我。
我一个人,走在老家熟悉的街道上。
路过我们曾经的高中。
校门已经换了新的,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还在。
我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抱着一摞书,从树下走过。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棵小白杨。
她的眼神,清澈,坚定。
那个时候,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心里充满了不屑。
我觉得,她活得太累了,太较真了。
现在我才知道,那种「较真」,叫做「信仰」。
那种「累」,叫做「担当」。
我沿着街道,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我们常去的书店,走过我们一起吃过冰棍的小卖部。
很多店都关了,换成了新的招牌。
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味道。
我走到一条老巷子。
巷子很深,很安静。
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我记得,林向的家,就在这条巷子里。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门上,贴着一张白色的讣告。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没有去敲门。
我知道,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我只是想,再离她近一点。
我想象着,过去的三十年里,她每天是怎样推开这扇门,走进这个家。
怎样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照顾生病的父母,抚养年幼的侄子。
怎样在无数个深夜里,一个人,默默地扛下所有的重担。
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这个家,那个图书馆。
但她的心,却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那么多人的悲欢,那么多的责任。
而我的世界很大。
大到可以飞遍全球,可以跟各国的人谈生意。
但我的心,却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我自己,我的欲望,我的野心。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打了个寒颤。
我突然觉得很冷。
是一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我掏出手机,给我儿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边很吵,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喂,爸,什么事?」儿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跟同学在开派对呢。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这边信号不好。」
「等一下。」我叫住他,「你……钱还够用吗?」
「不够了,你再给我打点吧。最近看上了一款新出的跑车。」
「好。」
我挂了电话。
我每个月给他打过去的生活费,足够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
但他似乎,永远都不够用。
我把他送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学校,给了他我能给的,最好的物质条件。
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父亲,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东西。
我教他,要聪明,要会利用规则,要不择手段地去赢。
我把他,培养成了另一个我。
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以前,一直为此感到骄傲。
但现在,我只觉得悲哀。
我给了他一切,却唯独忘了教他,如何去做一个,善良的,有担当的人。
我忘了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比金钱和成功,更重要。
回到酒店,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去了林向的追悼会。
在一个很小的,很简陋的告别厅里。
来的人不多,除了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就是一些图书馆的同事,和街坊邻居。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
只有一片肃静。
我看到林向的侄子,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跪在地上,眼睛红肿。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对着林向的遗像,磕了三个头。
照片,用的是她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一张。
她依然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仿佛在说:你看,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追悼会结束后,班长找到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陈,你能来,林向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我苦笑了一下。
「她不会高兴的。她大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班长愣住了。
「怎么会?你们高中时候,不是……」
「是什么?」我打断他,「是她举报我作弊,我对她怀恨在心,三十年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对吗?」
班长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班长,你跟她关系最好,你告诉我,高中时候,她为什么总是……‘打小报告’?」
班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
我已经很多年不抽烟了。
为了保持一个成功人士的「健康形象」。
班长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其实,你误会她了。我们都误会她了。」
他说。
「你还记得那次你作弊的事吗?」
「记得。」
「她举报你,不是因为她想让你难堪。是因为,那个给你传答案的学霸,叫李伟,你还记得吗?」
李伟?
我脑子里搜寻了一下,浮现出一张瘦弱,苍白的脸。
一个成绩很好,但总是被人欺负的男生。
「记得。他怎么了?」
「他家里很穷,他爸有病,他妈一个人打零工。他那时候,经常被班里几个混混欺负。那几个混混,考试的时候,就逼着他给他们传答案。他不敢不从。」
班长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向都看在眼里。她找过那几个混混,让他们别欺负李伟。但没人听她的。她也找过老师,但老师觉得,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考试,她看到你又让李伟传答案。她知道,如果她只举报那几个混混,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李伟。所以,她把所有参与作弊的人,都举报了。包括你。」
「她想把事情闹大。只有闹大了,学校才会重视,李伟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她不是想害你。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一个更弱小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耿耿于怀了三十年的「羞辱」,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真相。
我就是一个自私,狭隘的混蛋。
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得失,却从未想过去探究一下,别人行为背后的动机。
「那……还有一次。」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班里有人丢了钱,也是她……」
「是张强,对吧?」班长说,「他偷了同桌五十块钱。那五十块,是那个同桌一个月的饭钱。」
「林向看到了。她把张强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偷钱。张强说,他奶奶病了,家里没钱买药。」
「林向让他把钱还回去,然后,她从自己攒了很久的储钱罐里,拿了一百块钱,塞给了张强。」
「她跟张强说,钱不够,以后可以找她拿,但不能再偷东西了。」
「她举报张强,是因为她觉得,偷窃是错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但她又偷偷帮助他,是因为她觉得,一个孩子,不应该因为贫穷,就走上歪路。」
班长掐灭了烟头。
「林向这个人,就是这样。她心里,有一条非常清晰的线。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分得比谁都清楚。」
「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这一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三十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我哭的,不是林向的死。
我哭的,是我自己那颗,早已被欲望和偏见,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心。
我哭的,是我那段,自以为是的,投机取巧的,荒唐可笑的人生。
那天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资产,都清算了一遍。
留下足够我和家人生活的,其余的,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以林向的名字命名。
「向光基金会」。
用于资助那些,像当年的李伟和张强一样,身处困境,但依然心向光明的孩子。
我的合伙人,我的朋友,都觉得我疯了。
他们说,你辛辛苦苦半辈子,打下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我笑了笑。
「不是拱手让人。是物归原主。」
这些钱,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
它们是时代的红利,是运气的垂青,是无数次「走捷径」得来的不义之财。
现在,我只是想用它们,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一些,林向会觉得,是「对」的事。
我辞去了公司的职务,回到了老家。
我在市图书馆,申请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义工岗位。
就是林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资料室。
每天,我做着和她一样的工作。
整理书籍,修补古籍,把那些珍贵的资料,一页一页地,扫描成电子版。
工作很枯燥,很繁琐。
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开始理解,林向为什么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上一辈子。
因为每一本书里,都藏着一个世界。
当你沉浸其中,外界的喧嚣和浮华,就都与你无关了。
我开始学习,像她一样生活。
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
不再追求名牌,不再计较得失。
我开始发现,原来,简单的生活,也可以很快乐。
有一天,我在整理一本旧杂志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一张书签。
书签上,是林向的字迹。
写的是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我拿着那张书签,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窗外,阳光正好。
图书馆门前的那棵梧桐树,又长出了新的叶子。
绿得,那么干净,那么纯粹。
就像,我记忆里,那个女孩的眼神。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在这些书里,在这间屋子里,在这片阳光里。
她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一个道理。
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多捷径可走。
你投机取巧,绕开的每一个坎,将来,生活都会让你,以更惨痛的方式,重新补上。
真正能让你走得远,走得稳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小聪明。
而是那些,看起来最笨,最慢的,最朴素的品质。
是善良,是正直,是坚守。
是像林向那样,一辈子,只认一个死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把书签,小心翼翼地夹回了书里。
然后,我坐回那张旧书桌前,打开扫描仪,继续工作。
我知道,我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我不想再抄近路了。
我想学着她的样子,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
走向那个,有光的地方。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