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点着艾草,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本翻烂了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一看就是半宿。
那年我十九,高中毕业回村,成了生产队里一个不尴不尬的存在。
城里回不去了,地里又没个正经活儿。
队长看我读过两年书,人也还算老实,就给了我个看瓜田的差事。
说是差事,其实就是个闲职。
白天挣六个工分,晚上再加两个。
对别人来说是蚊子腿,对我家这种成分不好的,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我爹常说,忍着,熬着,总有出头的一天。
我信,但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
瓜田在村子最东头,挨着小河,四下无人,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绿。
我搭了个窝棚,一张草席,一盏煤油灯,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七八年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
白天还好,有瓜藤的阴凉。一到晚上,蚊子嗡嗡地像要抬着人走。
我点着艾草,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本翻烂了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一看就是半宿。
那晚的月亮特别亮,清辉洒在瓜田里,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像沉睡的胖小子。
大概半夜十二点多,我正被一道几何题搞得头昏脑涨,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风吹瓜秧,也不是田鼠偷瓜。
那声音,更像是布料摩擦,还夹杂着极力压抑的喘息。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就是,有贼!
这片瓜可是全队的宝贝,秋后卖了钱,家家户户都能多分几块钱。
要是丢了,我这差事就算干到头了。
我抄起窝棚边上的木棍,猫着腰,顺着声音就摸了过去。
月光下,瓜田深处,两道人影纠缠在一起。
我当时血气方刚,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对,是月黑风高,竟然有人在队里的瓜田干这种苟且之事!
这简直是把我们生产队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我握紧了木棍,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嘴里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那两道人影吓得猛地分开。
男的慌忙提着裤子,女的则尖叫一声,蜷缩在地上,用衣服紧紧裹住自己。
等我看清那男人的脸,我的心,凉了半截。
王建军。
我们村支书的儿子。
仗着他爹的势,在村里横着走,队里的年轻人都怵他。
他看见是我,先是慌乱,随即脸上就挂上了一层恼羞成怒的狠厉。
“陈金山?你他娘的想找死?”
他一边骂,一边朝我走过来,那架势,好像我才是那个做贼的。
我捏着木棍的手,关节都发白了。
要是换个人,我这棍子早抡上去了。
可他是王建军。
打了他,他爹能有一百种法子让我家在村里待不下去。
我没吭声,眼神越过他,看向了地上那个还在发抖的女人。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林秀秀。
我们村的村花,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谁看了都迷糊。
她也是个苦命人,爹死得早,娘常年有病,家里还有个弟弟要读书。
此刻,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有屈辱和恐惧。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哀求。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忽然就变成了说不清的酸楚。
这算什么事儿?
一个仗势欺人,一个走投无路。
王建军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更加嚣张。
“看什么看?没见过?滚远点,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让你爹娘都去啃树皮!”
他这话,戳到了我的肺管子。
我爹娘一辈子老实本分,凭什么要受这种人的威胁?
我胸口一股热血上涌,手里的木棍举了起来。
“王建M军,你嘴巴放干净点!”
王建军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臭老九”的儿子,敢跟他顶嘴。
他冷笑一声:“哟呵,长本事了?想当英雄救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地上的林秀秀抖得更厉害了,她抬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被压下去几分。
我跟王建军斗,吃亏的肯定是我。
但要是今天我真当个缩头乌龟,我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把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王建军,这里是生产队的瓜田,不是你家的后院。你们干了什么丑事,自己心里清楚。现在,马上给我滚!”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王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
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林秀秀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走到我面前。
她没有看王建军,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陈金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说完,她眼里的光一下子就灭了,整个人像一尊木雕,了无生气。
我愣住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这六个字,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这里面有多少绝望,多少屈辱,多少破罐子破摔的悲凉。
她这是把我当成和王建军一样的人了。
以为我会用这个把柄,去要挟她,去占她的便宜。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瞬间淹没了我。
我气的不是她,是这个操蛋的世道。
王建军也被林秀秀这句话搞蒙了,他看看林秀秀,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一种男人都懂的,猥琐又得意的笑。
“听见没?秀秀都发话了。陈金山,今天算你小子走运,这好事儿,分你一半?”
“啪!”
我没忍住,反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了王建军的脸上。
清脆响亮。
整个瓜田,好像都静止了。
王建军捂着脸,满眼的不敢置信。
林秀秀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我。
我甩了甩发麻的手,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王建军反应过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嘶吼着朝我扑过来。
“我弄死你!”
我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侧身一躲,伸脚一绊。
他一个狗啃泥,结结实实地摔在瓜秧里,压坏了好几根藤。
我心里一疼,那可都是工分啊。
“王建军,我数三声,你再不滚,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你干的好事!”我冷冷地说道。
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又是泥又是草,狼狈不堪。
他知道,这事儿真闹大了,他爹也保不住他。
名声,在这个年代,比什么都重要。
他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林秀秀,啐了一口唾沫。
“陈金山,林秀秀,你们给我等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瓜田里,只剩下我和林秀秀。
还有一地被压坏的瓜秧。
夜风吹过,有点凉。
林秀秀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丢了魂。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过去,捡起被王建军压坏的瓜秧,想看看还能不能扶起来。
“对不起。”
她突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没回头,继续摆弄着瓜秧。
“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的语气有点硬。
我承认,我心里有气。
气她不争气,也气自己刚才差点就没忍住。
她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把木棍插回窝棚边。
“回去吧,天快亮了。”
她还是不动。
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还站在这儿干嘛?等王建军回来找你?”
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红红的。
“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那是我的事。”我淡淡地说,“跟你没关系。”
说完,我钻进窝棚,不再理她。
我能感觉到,她在窝棚外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传来她离开的脚步声。
那一夜,我再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队里上工。
果然,王建军开始给我穿小鞋了。
我被派去清理村口的臭水沟。
那活儿又脏又臭,夏天太阳一晒,那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队里的人都离我远远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我一声不吭,卷起裤腿就下了沟。
我知道,这是王建军的报复。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得罪他,没好果子吃。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蹲在树荫下啃着干粮。
林秀秀端着一碗水,犹豫了半天,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她把碗递给我,低着头,不敢看我。
“喝口水吧。”
碗是那种粗瓷大碗,水里好像还放了点糖。
我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一件带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掩不住脸上的憔ें悴。
我没接。
“不用了。”
“你……”她急了,“你别这样,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就好。”
我不是想为难她,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必须让她自己想明白。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没有办法。”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的药,只有他爹能弄到。我弟弟想上高中,也得他爹一句话。”
我心里一震。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她是贪图王建军家的权势,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心里的那点怨气,一下子就散了。
只剩下同情。
我接过她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干了。
甜的。
“以后,离他远点。”我说。
她愣愣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军的报复变本加厉。
他怂恿村里几个二流子,半夜去我的瓜田里捣乱。
虽然没偷瓜,但把瓜秧踩得乱七八糟。
我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瓜田。
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
我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一天晚上,他提着一瓶烧酒,拿了两个咸鸭蛋,来瓜田看我。
“山子,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爹喝了口酒,眼睛看着远处黑漆漆的田野。
我没瞒他,把那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
“你做得对。”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会骂我冲动。
“咱们陈家是成分不好,但骨头不能软。”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事,爹给你扛着。”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有爹这句话,我觉得受再大的委屈都值了。
但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几天后,队里开大会,结算上半年的工分。
会计念到我名字的时候,顿了一下。
“陈金山,看管瓜田不力,造成瓜秧损毁,按照队里规定,扣除一百个工分。”
一百个工分!
那是我和我爹两个人一个月的口粮。
我“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凭什么!”
全场的人都看着我。
王建军坐在前排,回头冲我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冷笑。
他爹,村支书王大拿,坐在主席台上,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子。
“陈金山,你嚷嚷什么?队里的规矩,谁都得守。你把瓜田看成那样,扣你一百工分都是轻的!”
“那瓜秧不是我弄坏的!是有人故意破坏!”我急赤白脸地辩解。
“谁破坏的?你有人证吗?”王大拿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语塞了。
我总不能说是你儿子干的吧?
说了也没人信。
“没有证据,就别在这儿胡咧咧!坐下!”王大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响。
村民们议论纷纷,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他们都知道是咋回事,但没人敢站出来为我说话。
就在我准备豁出去,把事情闹大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能证明!”
我猛地回头。
是林秀秀!
她从人群里走出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建军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王大拿也皱起了眉头。
“林秀秀,你别在这儿跟着胡闹!”
林秀秀没有理他,而是走到了我身边,对着全村的人,大声说:
“那几天晚上,是王建军带着人去瓜田捣乱的,我亲眼看见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王建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
“你胡说!林秀秀,你别血口喷人!”
“我没有胡说!”林秀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你要是再敢抵赖,我就把你那天晚上在瓜田里对我做的事,全都说出来!”
王建军的脸色,从白变成了青,又从青变成了紫。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大拿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他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咳咳,既然是个误会,那就算了。”
他想和稀泥。
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看着王大拿,一字一句地说:“王支书,队里的规矩,是不是谁都得守?”
王大拿的嘴角抽了抽。
我继续说:“故意破坏集体财产,这又该怎么算?”
人群里开始有人附和。
“对啊,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建军也太不像话了!”
王大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知道,今天这事,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就没法收场了。
他咬了咬牙,一拍桌子。
“王建军!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滚上来!”
王建军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上台。
“罚你给队里义务劳动一个月!扣除所有工分!回家给我好好反省!”
王大拿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了王建军一巴掌。
我知道,这一巴掌,是打给全村人看的。
事情到这里,总算是告一段落。
我被扣的一百工分,也还给了我。
散会后,村民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敬佩,有赞许。
我爹走到我身边,用力拍了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但眼睛里全是骄傲。
我回头去找林秀秀,她已经不见了。
晚上,我依旧在瓜田里看书。
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林秀秀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站出来,等于是彻底和王家撕破了脸。
以王家父子的德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越想越不放心。
后半夜,我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突然听到窝棚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抄起木棍。
“谁?”
“是我。”
是林秀秀的声音。
我掀开帘子,她站在月光下,手里挎着一个篮子。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我有点警惕。
她把篮子递给我。
“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吃的,谢谢你。”
篮子里是几个热乎乎的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我没接。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她低着头,“大不了,就是我娘没药吃,我弟弟上不成学。”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
“那你还……”
“我不能看着你被他们欺负。”她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陈金山,你是个好人。”
我心里一颤。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姑娘这么直白地夸我。
还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
我脸有点发烫,把头扭到一边。
“行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陈金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王建军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助和依赖。
我沉默了。
是啊,该怎么办?
王建军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肯定会疯狂报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又坚强的姑娘,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别怕。”我说,“有我呢。”
这四个字,我说得斩钉截铁。
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从那天起,我和林秀秀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王建军的报复,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阴险。
他不再明着来,而是开始在背地里使坏。
先是散布谣言,说我跟林秀秀在瓜田里不干不净。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那些长舌妇,聚在一起,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林秀秀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这个。
好几次,我都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
我气得想去找王建军拼命,但被我爹拦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住。”我爹说,“你越是在意,他们越是来劲。挺直了腰杆,做好你自己的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听了我爹的话,见了那些说闲话的,不仅不躲,还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反而不好意思了,讪讪地闭了嘴。
谣言不攻自破。
王建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知道林秀秀的娘身体不好,要常年吃药。
他就跟他爹王大拿说,让卫生所断了给林秀秀家的药。
这一下,算是掐住了林秀秀的命脉。
林秀秀她娘没了药,病情一下子就加重了。
林秀秀急得团团转,跑去求王大拿,王大拿闭门不见。
她又跑来找我,哭得梨花带雨。
“金山,我该怎么办?我娘她……她快不行了。”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如刀绞。
“别急,我想想办法。”
我把我这几年攒下的几块钱,全都拿了出来,又跟我爹借了点,凑了十来块钱。
“你拿着,去县城的药店买药。”
“不行!”林秀秀把钱推了回来,“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我有点急了,“现在是救命要紧!”
我硬把钱塞到她手里。
“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林秀秀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
她没再说什么,揣着钱,连夜就往县城赶。
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娘的病是慢性的,药不能停。
光靠我这点钱,根本撑不了多久。
必须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我坐在窝棚里,看着桌上那本《数理化自学丛书》,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王家父子之所以能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手里的那点权吗?
要想扳倒他们,就得找到他们的死穴。
可他们的死穴在哪儿呢?
我苦思冥想,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高考!
七七年恢复了高考,我因为成分问题,政审没通过,错过了。
但七八年,政策好像松动了一些。
如果我能考上大学,跳出这个小村子,那王家父子还算个屁?
到时候,我成了国家干部,林秀秀家的事,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生长。
对,就这么干!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高考上。
从那天起,我白天干活,晚上就拼了命地看书。
瓜田的那个小窝棚,成了我的战场。
煤油灯常常亮到天明。
林秀秀从县城买药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又心疼又感动。
她不怎么会说话,就默默地帮我洗衣服,给我送吃的。
有时候我学习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坐在窝棚外,借着月光,帮我缝补衣服。
那画面,特别安静,也特别温暖。
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情话,但彼此的心,却越靠越近。
村里人看在眼里,闲话更多了。
但我们都不在乎。
在那个压抑的年代,我们就像两棵相互依偎的小树,共同抵御着风雨。
王建军见我们不仅没被他打倒,反而越走越近,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开始琢磨更毒的招。
那段时间,生产队里丢了好几只鸡。
队里人心惶惶。
王建军就在村里煽风点火,说是我偷的。
“他陈金山一个外来户,成分又不好,手脚能干净到哪儿去?”
“他晚上一个人在瓜田,谁知道他半夜三更干什么勾当?”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些脑子不清楚的村民,还真就信了。
一天,队长找到我,脸色很难看。
“金山,队里丢鸡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我当时就火了。
“队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
“不是我怀疑你,是村里都在传。”队长叹了口气,“你自己多注意点吧。”
我知道,这是王建军在给我泼脏水。
这比打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我爹气得病倒了。
我娘天天以泪洗面。
我心里憋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却无处发泄。
我去找王建军理论,他揣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陈金山,凡事要讲证据,你说我诬陷你,证据呢?”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是啊,证据。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证据,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我彻底感到了绝望。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算了,带着爹娘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我能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们一家人的容身之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河边,喝着闷酒。
心里又苦又涩。
林秀秀找到了我。
她在我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秀秀,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看着河水,喃喃自语。
“不是。”她摇了摇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我苦笑一声。
“勇敢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
“不会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金山,你忘了你的梦想吗?”
我愣住了。
“高考……”
“对,高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要你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候,谁还敢欺负你?”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的阴霾。
是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能彻底改变命运!
王建军,王大拿,这些跳梁小丑,都将成为过去!
我一把扔掉手里的酒瓶,站了起来。
“秀秀,谢谢你。”
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从那天起,我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我不再理会村里的流言蜚语,也不再去找王建军浪费口舌。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书本和习题。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也越来越紧张。
王建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意图。
他开始变着法地来瓜田骚扰我,想让我没法安心学习。
今天扔个石头,明天学个猫叫。
幼稚得可笑。
我干脆不理他,把他当空气。
他见我不上钩,又心生一计。
那天晚上,我正在做一套数学模拟题,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心里一惊,冲出窝棚。
只见瓜田的另一头,火光冲天!
“走水了!走水了!”
我一边大喊,一边提着水桶就往火场跑。
等我跑到跟前,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好几分地的瓜秧,都陷在火海里。
村民们被惊醒,纷纷提着水桶脸盆跑来救火。
王建军也来了,他站在人群里,看着熊熊大火,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瞬间就明白了。
这火,是他放的!
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烧了生产队的瓜田,这罪名,比偷几只鸡要大得多!
轻则赔偿,重则,是要被抓起来的!
大火被扑灭了。
但近半的瓜田,已经成了一片焦土。
我站在被烧毁的瓜田里,浑身湿透,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
这次,真的完了。
王大拿带着民兵,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现场。
他走到我面前,一脸的“痛心疾首”。
“陈金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虚伪的嘴脸,冷笑一声。
“王支书,你应该去问你儿子。”
王建军立马跳了出来。
“陈金山,你少在这儿含血喷人!明明是你自己看管不力,抽烟把瓜田给点了,还想赖到我头上?”
“就是,我们都看见了,火就是从他那个窝棚附近烧起来的!”王建军的几个狗腿子也跟着起哄。
我百口莫辩。
我的窝棚,确实离起火点最近。
王大拿一挥手。
“把他给我绑起来!送到公社去!”
两个民兵拿着绳子,就朝我走来。
我爹娘闻讯赶来,哭着跪在地上求情。
林秀秀也冲了过来,挡在我面前。
“不关他的事!火不是他放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王大拿冷哼一声,“林秀秀,我看你跟他也是一伙的!来人,把她也给我抓起来!”
眼看我们就要被他们带走。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慢着!”
是村里的五保户,张大爷。
张大爷无儿无女,平时就喜欢在村里捡点柴火。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王支书,这火,不是金山娃子放的。”
王大拿眉头一皱。
“张大爷,你别跟着添乱。”
“我没添乱。”张大爷咳嗽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我亲眼看见,是王建军点的火。他还把这个,掉在了地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大爷手上。
那是一个打火机。
在那个年代,火柴还是主流,能用得起打火机的人,不多。
而我们村,只有一个。
就是王建军。
是他爹从县里给他买的,他天天揣在兜里炫耀。
王建军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胡说!这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你兜里那个,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冷冷地说道。
王建军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大拿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难看。
他知道,这次,玩脱了。
纵火烧毁集体财产,这可是刑事犯罪!
他这个村支书,也保不住他儿子!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各位乡亲,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对不起大家!”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
王建军也吓傻了,跟着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村民们看着这父子俩,议论纷纷。
有解气的,有叹息的。
最后,还是队长发了话。
“王支书,这事,得上报公社。我们村,可处理不了。”
王大拿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王建军因为纵火罪,被公社带走了。
据说,判了五年。
王大拿也因为包庇儿子,被撤了职。
王家,彻底倒了。
村里的天,好像一下子就晴了。
我不仅洗清了冤屈,还因为勇敢揭发坏人,受到了队里的表扬。
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安心复习,准备高考了。
林秀秀家的药,也恢复了供应。
她娘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她弟弟也顺利地上了高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高考那天,是林秀秀送我去的考场。
她给我带了两个煮鸡蛋。
“吃了,考个状元回来。”
她笑着说,眼睛弯得像月牙。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力量。
几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我看着那张印着“北京大学”四个字的红纸,手抖得厉害。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冲出家门,一路跑到林秀秀家。
她正在院子里喂鸡。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
她看了半天,突然就哭了。
哭得稀里哗啦。
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也下来了。
我们俩,就像两个傻子,在院子里又哭又笑。
去北京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我约她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片瓜田。
瓜田已经重新种上了瓜秧,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我们并排坐在田埂上,谁也没说话。
月光和那晚一样亮。
“金山。”她突然开口。
“嗯?”
“你还会回来吗?”
我转过头,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会。”我说,“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回来。”
“我等你。”
她说的很轻,但很坚定。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但很软。
“秀秀。”
“嗯。”
“等我回来,娶你。”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里的一个单位工作。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村里,兑现我的承诺。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
全村的人都来了。
我爹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好啊!”
林秀秀穿着我从北京给她买的红裙子,笑得像朵花。
婚后,我们把家安在了县城。
我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上走。
林秀秀则在家里,把我们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生活平淡,但很幸福。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会想起七八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片瓜田,那晚的月光,和那个对我说“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姑娘。
我知道,是那个夏天,改变了我的一生。
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屈辱,什么是抗争,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也让我遇到了那个,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后来,我带着秀秀和女儿回过几次村子。
村子变化很大,盖起了楼房,修了水泥路。
那片瓜田,已经变成了工厂。
当年的窝棚,早已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条小河,还在静静地流淌。
仿佛在诉说着,那个年代,我们的青春。
一次,女儿指着工厂问我:“爸爸,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我笑了笑,摸着她的头。
“这里啊,以前是一片很大的瓜田。夏天的时候,结满了又大又圆的西瓜。”
“那瓜甜吗?”
“甜。”我看着身边的林秀秀,笑着说,“特别甜。”
因为那片瓜田里,藏着我的整个青春,也藏着我一生的幸运。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选择站出来,如果我选择了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也许,我会在村里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生一堆孩子,然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老去。
而林秀秀,可能会成为王建军长期的玩物,或者被逼无奈,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在无尽的黑暗中耗尽一生。
我们都会成为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但幸运的是,我没有。
在那个关键的十字路口,我心里那点不甘和血性,让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也正是那个选择,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连串的涟漪,最终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王建军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王大拿的权力帝国也随之崩塌。
村里的风气,为之一清。
而我,也因为这件事,彻底认清了现实,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那场大火,烧毁了半个瓜田,却点燃了我心中求知的火焰。
我至今还记得,在备考的那段日子里,林秀秀是如何默默支持我的。
她白天要去地里挣工分,晚上回来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
但不管多晚,她都会给我留一盏灯,端一碗热腾腾的夜宵。
有时候是几个地瓜,有时候是一碗面疙瘩汤。
东西不金贵,但那份情意,比什么都重。
我常常学到深夜,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在灯下缝补衣服,或者纳鞋底。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温柔的侧影,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那种相濡以沫,共同奋斗的感觉,是我后来再也没有体验过的。
考上大学后,我去北京报到。
临走时,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大学生,是全村的骄傲。
我爹娘的腰杆,也终于挺直了。
在火车站,林秀秀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几十个布鞋垫。
“北京冷,你别冻着了。”
她眼圈红红的,却努力对我笑着。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心里又酸又涨。
“等我。”
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大学四年,我们靠着书信联系。
她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
告诉我她娘身体好多了,弟弟学习进步了,队里又分了多少粮食。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分心。
我的信,也总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告诉她我在学校参加了什么活动,学了什么新知识,北京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那些信,成了我们之间最温暖的牵绊。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毅然回到了县城。
很多人不理解,说我傻。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最牵挂的是什么。
当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出现在林秀秀面前时,她看我的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们结婚后,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很充实。
我努力工作,因为我知道,我肩上担负着两个人的未来。
林秀秀则把我们的家,经营成了一个最温暖的港湾。
她学会了做很多我爱吃的菜,我的每一件衣服,她都烫得平平整整。
她从不抱怨生活的辛苦,总是用她那特有的温柔,化解我工作中的所有烦恼。
有了女儿后,她更是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
她常常给女儿讲我们当年的故事。
讲那片瓜田,讲那场大火,讲我是如何考上大学的。
女儿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充满了崇拜。
“爸爸,你好厉害啊!”
每当这时,我都会把秀秀搂进怀里,对女儿说:
“不是爸爸厉害,是妈妈厉害。没有妈妈,就没有爸爸的今天。”
这话,是我的肺腑之言。
这些年,我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
见过官场的勾心斗角,也见过商海的尔虞我诈。
但我始终记得,在那个遥远的夏天,那个贫瘠的村庄里,有一个姑娘,在我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对我说:“金山,你是个好人。”
是这份信任和支持,成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它让我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大的诱惑和困难,都能守住本心,不走歪路。
前几年,我和秀秀回村给爹娘上坟。
遇到了王建军。
他已经出狱很多年了,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娶了个外地媳管妇,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见到我们,他显得有些局促,主动给我们递烟。
“金山哥,嫂子,回来了啊。”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嚣张气焰。
我接过烟,点了点头。
“回来了。”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擦肩而过。
秀秀问我:“你还恨他吗?”
我摇了摇头。
“不恨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当年的恩怨,早已随风而逝。
我甚至有些感谢他。
如果不是他的步步紧逼,我可能还在那个小村子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是他,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激发了我的斗志,让我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当然,我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我只是觉得,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无论好坏,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有些人的出现,是为了告诉你什么是美好。
而有些人的出现,是为了告诉你什么是丑恶,以及,如何去对抗丑恶。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和秀秀,也过上了退休后的悠闲生活。
我们常常会手牵着手,在公园里散步。
看着夕阳,聊着过去。
聊起那个燥热的夏天,那片绿色的瓜田。
聊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和那封改变命运的录取通知书。
秀秀总是会靠在我的肩膀上,笑着说:“金山,我们这辈子,值了。”
是啊,值了。
我们从那个压抑的年代走来,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我们抗争过,奋斗过,爱过,也幸福过。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属于我们的美好生活。
这,就足够了。
如果人生是一本书,那么七八年的那个夏天,无疑是其中最华彩的篇章。
它充满了冲突,挣扎,和希望。
也奠定了我一生的基调。
那就是,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不要放弃希望,不要丢失良知。
因为,只要你心存光明,就一定能冲破黑暗,迎来属于自己的黎明。
就像那片被大火烧过的瓜田。
第二年春天,它又长出了新的瓜秧。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茂盛,更加碧绿。
来源:乐观的饼干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