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6年的秋天,北疆的风已经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操场上,三千名穿着橄榄绿的士兵站成沉默的方阵,像一片被霜打过的森林。我就站在这片森林的最前方,孤零零的一棵树,即将被连根拔起。
01 铁锈与星辰
1986年的秋天,北疆的风已经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操场上,三千名穿着橄榄绿的士兵站成沉默的方阵,像一片被霜打过的森林。我就站在这片森林的最前方,孤零零的一棵树,即将被连根拔起。
“经师部研究决定,侦察营一连三班战士谢修远,在‘利刃-86’军事演习中,无视战场纪律,擅自行动,致使我方侦察分队暴露,任务失败,造成恶劣影响。为严肃军纪,给予谢修远开除军籍处分,即日生效!”
政委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每个字都像一记裹着冰碴的重锤,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翻毛皮鞋上沾着前夜的露水和泥土。我能感觉到几千道目光,有惊愕,有惋惜,有鄙夷,像无数根钢针,扎得我浑身发麻。我曾是这支王牌部队最锋利的尖刀,全师的比武状元,嘉奖令拿到手软。而现在,我成了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逃兵,一个让整个师蒙羞的罪人。
人群散去后,我被带到团长温牧之的办公室。
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阳光从窗外斜进来,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纵横交错,那曾是我最痴迷的世界。
温牧之背对着我,站在地图前,宽厚的肩膀像一座沉默的山。他已经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到天黑。他没穿军装外套,只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团长。”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终于转过身。那是一张被风沙雕刻过的脸,不怒自威。可今天,我从他深邃的眼窝里,读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和期许,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问,声音很低。
“报告团长,收拾好了。”
“嗯。”他应了一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你的路费和安置费。”
我的视线越过信封,落在他放在桌上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能毫不费力地拆解任何一种枪械。但此刻,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刺眼的、崭新的划痕,血印已经凝固成暗红色。他戴着的那块上海牌手表,镜面上也有一道清晰的裂纹。
我的心猛地一缩。团长的这块表,是他牺牲在战场上的老班长留给他的遗物,他爱惜得如同自己的眼睛。是什么,能让他把这块表都弄出了裂痕?
“团长,我……”我想解释,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只是想救那个叫李根的新兵,他踩到了该死的捕兽夹,如果不把他拉出来,他那条腿就废了。
“不必说了。”温牧之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谢修远,军事法庭上没有‘如果’。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你违反了纪律,就要承担后果。”
我所有的辩解都被这句话堵死在喉咙里。是啊,后果。我最好的年华,我所有的梦想,我引以为傲的军旅生涯,都在“后果”这两个字里,化为了泡影。
我拿起信封,捏在手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站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手臂抬起时,我能听见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团长,再见。”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温牧之的声音。
那声音比窗外的秋风更冷,更沉。
“忘了这里,好好活着。”
我浑身一震,猛地停住脚步,却没敢回头。
忘了这里?忘掉我洒下汗水和热血的训练场?忘掉我曾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军旗?忘掉视我为兄弟的战友,和视我为利刃的您?
好好活着?一个被部队开除的废物,一个背着耻辱回家的懦夫,要怎么“好好活着”?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碎裂开来,无数的碎片随着血液流遍我的全身。它不是安慰,不是嘱托,更像是一种……判决。一种比“开除军籍”更残忍的终身判决。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怕一开口,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我拉开门,逃也似的冲了出去。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我的茫然前路,门内,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星辰大海。
02 回不去的故乡
绿皮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才把我从遥远的北疆送回了江南小镇。当我背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站在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空气里不再是干燥的风沙味,而是潮湿的、带着水汽和泥土芬芳的味道。可我却觉得呼吸困难。
我“衣锦还乡”的消息,比我的人先一步抵达。只不过,那“锦”是黑色的。
“哟,修远回来了?不是说要在部队当大官吗?怎么这么快就……”邻居张婶提着菜篮子路过,话说到一半,眼神在我空空如也的领章帽徽上一扫,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脸上堆起尴尬的笑。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我时,手里的斧子顿了一下。他没问我为什么回来,只是默默地继续劈着柴,斧子起落的力道,比平时重了许多。母亲从屋里迎出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几天,我家门庭若市。乡亲们揣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前来探望,他们的问题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和我家人的脸面。
“修远啊,部队多好,你怎么就舍得回来了?”
“听说是在演习里犯了大错了?哎呀,年轻人就是冲动。”
“这下可怎么办哦,以后工作不好找,对象也难谈了呀。”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父亲的沉默,母亲的眼泪,乡亲们的闲言碎语,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我曾经是全村的骄傲,是父母口中“有出息”的儿子。如今,我成了他们的负担和耻辱。
夜深人静时,我从帆布包的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打开它,里面躺着几枚军功章,还有一封信。
信封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写着“谢修远(收)”。没有寄信人地址,也没有邮票。这是我离开部队前,一个相熟的小护士托人偷偷塞给我的。
信是苏佳禾写的。她是军区医院的护士,一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南方姑娘。我们是在一次野外拉练我脚踝受伤时认识的。她给我换药,听我讲侦察兵的故事,我给她讲家乡的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我们之间,有一种朦胧的、未曾说破的情愫。
我颤抖着手指,展开信纸。
“修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已经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很难过。
那天我值夜班,没能去送你。我只知道,你被处分的消息传来时,我们科室的姐妹们都惊呆了,谁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明明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兵。
我不知道演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你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医院特别乱,急诊科一下子送来了好几个重伤员,听说是边防巡逻队送来的,身上都有枪伤。可是部队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许多问。我只是个小护士,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相信你是个会犯纪TA们口中那种‘低级错误’的人。
这封信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请原谅我。
请你……一定多保重。
佳禾”
信很短,我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月光,将信纸照得一片雪白。
“那天晚上医院特别乱……身上都有枪伤……”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演习,怎么会有枪伤?
一个巨大的问号在我脑海中升起,随即又被我强行按了下去。我算什么东西?一个被开除的兵,一个“逃兵”,有什么资格去质疑部队的决定?或许,那只是一个巧合。或许,是我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
温团长那句“忘了这里,好好活着”,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忘了这里。
是啊,我必须忘了这里。
我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铁盒,连同那些军功章一起,塞进了箱子的最深处。仿佛只要埋得够深,那些回不去的过往,和那个遥远的北疆,就真的能被彻底遗忘。
03 尘封的橄榄绿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酷的锉刀。它能抚平伤痛,也能磨掉棱角。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终究没有“好好活着”,只是“活着”。
在父亲的安排下,我进了镇上的柴油机厂,从学徒工做起。部队里练就的坚韧和专注,让我在这个全新的领域里也做得不差。我研究图纸,改进工艺,从一个满身油污的工人,慢慢做到了技术科的副科长。
我结了婚,妻子是厂里介绍的,一个本分踏实的女人。我们有了一个女儿,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我戒了烟,因为妻子不喜欢烟味。我学会了在酒桌上说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学会了对上司的无理要求点头哈腰。
我把那个曾经的“谢修远”埋葬了。那个眼神锐利如鹰,能在大雪中潜伏三天三夜的侦察兵,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我才会惊坐而起,满身冷汗,耳边全是尖锐的呼啸和枪声。
妻子会迷迷糊糊地问我:“又做噩梦了?”
我“嗯”一声,翻个身,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重新压回心底。
2006年,国庆节。
我带着妻女回老家看望父母。晚上一家人围着看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国庆阅兵的重播。当镜头扫过将军领队时,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电视屏幕上,一个身姿挺拔、肩扛将星的将军,正目视前方,眼神坚毅。他的面容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张炎。
曾经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个总说我是他偶像、做梦都想超过我的新兵蛋子。当年我被开除时,他哭得最凶,抱着我不肯撒手。
而现在,他是共和国的将军。而我,是一个守着柴油机图纸,计算着柴米油盐的中年男人。
女儿指着电视,兴奋地喊:“爸爸快看,大将军!好威风啊!”
妻子也笑着说:“是啊,当兵的就是不一样,你看这气势。”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一股被压抑了二十年的不甘、委屈、和巨大的困惑,如同休眠的火山,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
为什么?
凭什么?
如果当年我没有被开除,站在那里的,会不会也有我一个位置?
“忘了这里,好好活着。”
温牧之那张疲惫而复杂的脸,和他那句冰冷的话,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这二十年,我像个听话的傻子,努力地去忘,拼命地活着。可我忘不掉,也活不好。这个心结,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平时感觉不到,一碰就痛彻心扉。
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找到他,找到温牧之。我要亲口问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要再背着这个耻辱的十字架,浑浑噩噩地走完下半生。
我要一个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晚饭后,我借口散步,一个人走到了村外的河边。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却吹不熄我心里的火。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一个尘封了许久的号码。那是我唯一还有联系的老战友,赵大海。
电话接通了,传来赵大海咋咋乎乎的声音:“哟,老谢,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大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帮我个忙,我想找个人。”
“谁啊?”
“温牧之。我们以前的团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赵大海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修远,你找他干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想当面问他一句话。”
“唉……”赵大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修远,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日子过得不是挺好吗?”
“不好!”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大海,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二十年!我必须搞清楚!拜托了!”
赵大海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行吧。”他终于开口,“我帮你打听打听。不过我可跟你说,老团长……他好像过得不太好。他离开部队很早,比你走晚不了几年。听说,也是因为犯了错误,被处分了。”
04 寻踪
赵大海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温牧之也被处分了?
那个把纪律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那个因为我“违反纪律”而亲手把我开除的团长,他自己也会犯错误?
这怎么可能?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着了魔一样。白天在工厂,我对着图纸发呆,脑子里全是温牧之那张疲惫的脸和他手腕上的伤痕。晚上,我整夜整夜地失眠,苏佳禾信里的话和赵大海的透露,在我脑中反复交织,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矛盾的猜测。
妻子看出了我的反常,小心翼翼地问我:“修远,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厂里有点忙。”
我不敢告诉她。我怕她觉得我疯了,为了二十年前的一件旧事,要抛下现在安稳的生活。
终于,赵大海的电话来了。
“找到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重,“老团长退役后,回了他在西北的老家,一个叫沙坡子的小县城。我托那边的战友问了,他现在……住在县城的荣军休养所里。”
沙坡子。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个在地图上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被大片的黄色所包围。
我跟厂里请了长假,理由是“回老家探望重病亲戚”。妻子虽然疑惑,但看我态度坚决,最终还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了行李。临走前,她往我包里塞了一沓钱,红着眼圈说:“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从江南到西北,又是三天两夜的火车。车窗外的景致从水乡的青翠,慢慢变成了中原的平坦,最后,是无边无际的黄土和戈壁。那种熟悉的、干燥的风沙气息,再一次包裹了我。
沙坡子县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的平房,风一吹,满世界都是沙土的味道。荣军休养所就在县城边缘,一排孤零零的红砖瓦房,院子里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白杨树。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近乡情怯。二十年了,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却胆怯了。我该怎么开口?是质问他“为什么毁了我一生”,还是平静地问一句“团长,您还好吗”?
一个穿着旧军装、正在扫地的老大爷看见了我,停下扫帚问:“同志,你找谁?”
“我……我找温牧之。”
老大爷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下:“你找老温啊?他刚吃完饭,在屋里歇着呢。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兵。”
“哦哦,老战友啊,快请进,快请进!”老大爷热情地把我往里让,“老温好久没有战友来看他了。他在最里头那间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心跳得像擂鼓。走廊很长,两边的墙皮已经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
最里头那间屋的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正要敲门,却在举到半空时,停住了。
我从包里,又一次拿出了那个小铁盒。打开它,拿出那封被我摩挲了无数遍的信。在来之前,我把它又看了一遍。
05 未寄出的信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我读到“那天晚上医院特别乱,急诊科一下子送来了好几个重伤员,身上都有枪伤”时,我选择了逃避和自我麻痹。
而二十年后,在开往西北的火车上,当我再次读到这句话时,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那个“演习”的夜晚。
那是一次模拟渗透任务,目标是摧毁敌后一个虚拟的指挥所。我和李根负责前出侦察。李根是个刚下连不久的新兵,军事素质不错,但经验欠缺。
在接近目标区域时,意外发生了。李根一脚踩进了猎人设下的捕兽夹,精钢的夹齿瞬间咬进了他的小腿,他疼得闷哼一声,脸色惨白。
按照演习纪律,一旦出现非战斗减员,应立即发信号请求后援,并中止行动。但我知道,这次演习对我们营,对温团长有多重要。师里正在评选标兵单位,这次演习的成绩是关键。
我当时脑子一热,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我让李根原地隐蔽,自己继续前出。我想,只要我快一点,完成侦察,再回来带他撤离,就不会有问题。
可就在我抵达预定侦察位置,刚刚用望远镜锁定了目标建筑时,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大作,无数探照灯光柱瞬间将我所在的位置照得如同白昼。
我暴露了。
我被判定“阵亡”,任务失败。
回想起这一切,一个细节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那些探照灯,不是我们部队常用的型号。光线更强,扫描方式也更专业。还有那警报声,也和我平时听到的完全不同。
当时我被失败的耻辱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细想。现在想来,那根本不像一场“演习”,更像一个……真实的陷阱。
再结合苏佳禾信里的“枪伤”,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推论,在我脑海中慢慢成形。
那不是演习。
那是一次真正的实战。
李根踩到的也不是普通的捕兽夹,而是敌人布设的诡雷。而我,为了救他,为了所谓的“任务”,一头扎进了敌人张开的口袋。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的“擅自行动”,就不是导致演习失败,而是……导致了一次实战行动的失败,甚至可能造成了战友的伤亡。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只是被“开除”,而不是被送上军事法庭?
为什么温团长要对我撒谎,说那是一场演习?
为什么他要说那句“忘了这里,好好活着”?
无数个为什么,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必须找到答案。在来沙坡子之前,我尝试过去找苏佳禾。我通过老乡打听到,她后来转业回了南方,嫁了人,早就和我失去了所有联系。
唯一的线索,断了。
现在,所有的答案,都在这扇门背后。
我收起信,不再犹豫,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06 最后的军令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一个瘦削的老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军毯。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蓬枯萎的芦花。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太深的沟壑,他的背已经佝偻,眼神也失去了当年的锐利,变得浑浊而平静。可我依然认得他。他就是温牧之,我曾经的团长。
他也认出了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我的到来,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修远?”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
“团长!”我再也控制不住,声音哽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起来!像什么样子!”他呵斥道,声音不大,却依然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军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准跪我!”
我依言站了起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坐吧。”
我坐下,局促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刚到。”
“一个人?”
“嗯。”
他沉默了,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棵萧瑟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丫。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我找老战友打听的。”我看着他,鼓起所有的勇气,问道:“团长,我今天来,就是想问您一句话。二十年前,‘利刃-86’,那到底是不是一场演习?”
温牧之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水。我注意到,他端着茶缸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都知道了?”他放下茶缸,声音低沉。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军区医院收治了枪伤的伤员。我只想听您亲口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牧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揭开那个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
“那不是演习。”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那是一次高度机密的边境反特行动。我们收到情报,有一伙境外特务,携带一份对我军极为不利的情报,企图从我们防区越境。你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的藏匿点。”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那个叫李根的新兵,”他继续说,“根本不是我们连的兵。他是敌特安插进来的诱饵,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他脚下踩的也不是捕兽夹,是压力触发式发信器。你为了‘救’他,擅自脱离原定路线,一头扎进了敌人预设的包围圈。在你抵达侦察位置的那一刻,你的坐标就已经被敌人的炮火锁定了。”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原来,我拼了命想救的,竟是一个敌人。原来,我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差一点就葬送了我自己。
“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我如果派人去救你,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立刻、马上、用最快的速度从那个地方消失。”
“所以……您就用了‘开除’我的办法?”我颤抖着问。
“是。”温牧之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红光,“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让你在不引起敌人怀疑的情况下,合法、合理、迅速撤离战场的方法。我向师部谎报军情,说你在演习中出现重大失误,请求从严从重处理。师长当场就拍了桌子,骂我临阵换将,扰乱军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我的目光也随之落了下去。那个位置,二十年前,曾有一道刺眼的划痕。
“您的手表……”
他苦笑了一下:“那天和师长吵得太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表蒙子给震裂了。也把自己的前途,给拍没了。”
“因为谎报军情,泄露行动信息,我被记大过处分,第二年就脱了军装,转业回了老家。那次行动,也因为你的暴露而彻底失败,我们牺牲了两个最好的侦察员……”
他说不下去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缩成一团。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不是一场普通的演死,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实战。我不是英雄,而是那个差点葬送全局的蠢货。温牧之,我的团长,他不是为了所谓的“军纪”开除我,他是在救我的命!
他用自己的军旅生涯,用他一生的前途,换了我一条命。
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背负了所有的罪名,只为了让我这个“犯了错”的兵,能够活着离开那片死亡之地。
而他给我的那句“忘了这里,好好活着”,根本不是什么冰冷的判决,而是一个老兵对一个新兵,最沉重、最深情的嘱托!他让我忘了这里的失败和耻辱,忘了那次差点让我丧命的行动,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活着,就是我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个军令。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扑到他面前,握住他那双干枯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团长……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啊!”
温牧之伸出另一只手,像二十年前一样,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傻小子。”他说,“哭什么。我这辈子,送走了那么多兵,牺牲的,转业的……能换你一条命,值了。”
07 没有墓碑的勋章
我在沙坡子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有再提过去的事。我像一个真正的儿子一样,陪着温团长。我给他读报,陪他下棋,听他讲那些已经褪了色的战争故事。他的记忆力已经不太好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但只要一提起部队,他的眼睛里就会重新亮起光来。
我给他买了新的茶缸,给他换了新的被褥,还把他那块裂了表蒙的上海牌手表送去城里最好的师傅那里,换了一块崭新的玻璃。
当我把修好的手表重新戴在他手腕上时,他摩挲着光滑的表蒙,咧开嘴笑了,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好,好啊。”他喃喃地说。
离别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悄悄地起了床,把他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水缸挑满了水。
我没敢跟他告别,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又哭出来。
我把身上剩下所有的钱,连同那几枚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军功章,都用一个布包包好,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枕头边。这些荣誉,早就应该属于他。
我背上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简陋的屋子,和那个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眉头的老人,然后,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
走出休养所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给这片苍黄的大地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我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望去。
我看到,在休养所的门口,那个瘦削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新棉衣,在凛冽的晨风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没有招手,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我。
我停下脚步,隔着遥远的距离,朝着他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次,我的手臂稳如磐石,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火车启动时,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万丈霞光,染红了天际。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戈壁,二十年来积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我不再有屈辱,不再有不甘。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敬意和安宁。
我终于明白了。
有些勋章,不会挂在胸前,而是刻在心里。有些墓碑,不会立在陵园,而是矗立在别人的生命里。
温牧之用他的一生,给了我一枚没有墓碑的勋章。
而“好好活着”,就是我对这枚勋章,最庄严的宣誓。
我的军旅生涯,在1986年的那个秋天就已经结束。但我知道,我这一生,永远都是一个兵。
一个属于温牧之的,兵。
来源:饮秋雨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