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包厢,门是厚重的实木,关上后,就把外面的一切喧嚣都隔绝了。
那是一个包厢,门是厚重的实木,关上后,就把外面的一切喧嚣都隔绝了。
世界被浓缩成一个圆。
一个巨大的红木圆桌,上面铺着一尘不染的米白桌布,转盘上摆满了精致但冷冰冰的菜肴。
空气里混杂着几种味道。
高端白酒的酱香,海鲜姿造的腥甜,还有刘总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古龙水味,霸道地侵占着每一个人的嗅觉。
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虚伪的柔和。
我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靠近门边,通常这个位置是留给服务员上菜的。
我的椅子像是从别的房间临时搬来的,比桌上其他人的椅子矮了一截,让我看每个人都得微微仰着头。
我能清晰地听见转盘转动时,那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能听见邻座的销售总监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东星斑时,瓷盘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也能听见刘总那洪亮的笑声,像一块石头,不时地投进这片看似平静的池塘,砸起一圈圈恭维和附和的涟漪。
我其实不该在这里。
我是公司档案室的,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部门。
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那些泛黄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文件打交道。
我的世界是安静的,是黑白的,是由一行行宋体字构成的。
而这里,是彩色的,是喧闹的,是属于刘总他们的世界。
今天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是因为项目组庆功,而我们档案室恰好为这个项目提供了一份十几年前的关键资料。
部门主管临时有事,就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了我,美其名曰:“小张,去见见世面,跟领导们多熟络熟络。”
我低着头,假装认真地研究着面前那碗除了几根葱花什么都没有的清汤。
汤是温的,碗壁的触感滑腻。
我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它们像探照灯一样,偶尔会扫过我这个角落,带着审视,带着疑惑,然后迅速移开,仿佛我是一件摆错了位置的家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那些平时在办公室里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精英们,此刻都红着脸,松开了领带,说着一些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笑话和奉承话。
刘总,我们分公司的最高领导,是全场的绝对中心。
他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那块金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每一句带着酒气的话,都能引来一片叫好。
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端起酒杯,走向刘总。
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套说辞,有的引经据典,有的情真意切,有的幽默风趣。
刘总来者不拒,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每一个敬酒者的价值。
轮到我了。
其实我可以不去的。
我只是个小角色,没人会在意我敬不敬酒。
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到散场,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几杯下肚的啤酒壮了胆,也许是部门主管那句“多熟络熟络”在我脑子里回响,又或许,是我不想就这么窝囊地坐完整场。
我端起了酒杯。
杯子是玻璃的,很沉,里面的橙汁因为紧张,被我晃出了一圈圈涟漪。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酒气和香水味的气体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这次不再是扫过,而是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手心在出汗,端着杯子的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刘总,脚下的地毯很软,踩上去却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无力。
短短几步路,我却觉得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终于站定在刘总面前。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眼看我,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走错了片场的群众演员。
“刘总,”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我……我是档案室的小张。我敬您一杯,祝贺项目顺利成功。”
我把话说得磕磕巴巴,和我事先在心里演练过一百遍的流利版本,完全不一样。
刘总没有端起他的酒杯。
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他就那么看着我,那种审视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内心深处的渺小和卑微。
时间仿佛静止了。
空气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周围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们在等着看戏。
终于,刘总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轻蔑,说:
“你?”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然后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句地问:
“你算老几?”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炸开,震得我头晕目眩。
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那句“你算老-几”在无限地回响。
我看到周围的人脸上露出了各种各.样的表情。
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有事不关己的。
销售总监甚至没忍住,嘴角咧开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猪肝。
不,是白的。
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冲向了心脏,然后又迅速褪去,手脚冰凉。
我端着酒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杯子里的橙汁都快要洒出来。
屈辱。
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想立刻转身就走,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想把手里的橙汁泼到他那张油腻的脸上。
我想大声地反驳,告诉他,我也是公司的一员,我也有名字。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动弹不得。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总很满意我的反应。
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随意践踏他人尊严的快感。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不是为了和我喝,而是转向了旁边的一位副总,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就在那一刻。
就在那屈辱感达到顶点的瞬间。
一个声音,一个尘封已久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带着阳光的味道。
“孩子,记住,风筝要逆着风,才能飞得高。”
是陈爷爷。
我想起了他,想起了那个在公园里教我做风筝的下午。
想起了他布满皱纹的笑脸,和他那双看透世事却依然温暖的眼睛。
也想起了他临走前,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股莫名的勇气,像地底的岩浆,突然从我心底喷涌而出。
它冲刷掉了我的恐惧,我的卑微,我的愤怒。
我的手,不再抖了。
我的腰,挺直了。
我看着正要和副总碰杯的刘总,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异常平静的声音,开口了。
我说:
“刘总,陈老先生走的时候,托我给您带句话。”
一句话。
仅仅一句话。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的安静是凝固的空气,那么现在的寂静,就是绝对的真空。
我能看到那个副总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能看到销售总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但这一次,不再是看戏,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惊恐。
“陈老先生”。
这个名字,在公司里,是一个传说,一个图腾。
他是公司的创始人,是所有人的精神领袖。
虽然他已经去世三年了,但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而刘总,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我看到刘总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杯中的白酒洒出来,滴落在他昂贵的西装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
他脸上的醉意,他眼中的轻蔑,他嘴角的嘲讽,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一种混杂着怀疑、恐惧和一丝……期待的复杂神情。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包厢,落针可闻。
我平静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他说,有句话,一定要我亲口带给您。”
刘总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去扶椅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但我没有躲。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他……他说什么了?你快说!他到底说什么了?”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他们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刘总如此失态的样子。
这个在他们面前永远威严、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我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然后,我转身,对着包厢里所有目瞪口呆的人,微微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不好意思,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拉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刘总没有拦我。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走在酒店长长的、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上。
身后,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刘总“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门内的一切,再次与我隔绝。
但我知道,今晚,那个包厢里,再也不会有欢声笑语了。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立刻离开酒店。
我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站定。
窗外是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像一片倒映在地上的星空。
车流如织,每一盏车灯,都代表着一个奔波的灵魂。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在脸上,很舒服。
吹散了我身上的酒气,也吹散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波澜。
我开始回想。
回想我和陈爷爷的相遇。
那是我十岁的时候。
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下午。
父母因为工作忙,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我写完作业,觉得无聊,就抱着一个破旧的足球,去了家附近的小公园。
公园里人不多。
我一个人对着墙壁踢球,足球撞在墙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在空旷的公园里回荡。
然后,我一脚用力过猛,足球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一片灌木丛,掉进了一个小亭子里。
我跑过去捡球。
亭子里坐着一位老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他正坐在石凳上,低着头,很专注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什么东西。
我的足球,正好滚落在他脚边。
我有些害怕,不敢过去。
在我的认知里,公园里的陌生老人,都是不好惹的。
我站在亭子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温和,没有一丝不耐烦。
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
“小朋友,这是你的球吗?”
我点了点头。
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捡起足球,然后朝我招了招手。
“过来吧,不咬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从他手里接过足球,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我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些细长的竹条,他正在用小刀,把竹条的边缘削得光滑。
“爷爷,您在做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他举起手里的竹条,在阳光下眯着眼看了看,说:“做风筝。”
“风筝?”
我长这么大,只在天上见过风筝,从没见过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对,风筝。”他笑着说,“想学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我就坐在他身边,看他如何把一根根普通的竹条,用细线扎成一个菱形的骨架。
看他如何把一张薄薄的宣纸,用自己熬的浆糊,严丝合缝地贴在骨架上。
他的手很巧,那把看起来很锋利的小刀,在他手里却温顺得像一只猫。
阳光透过亭子的顶棚,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孤独,完全沉浸在了那个小小的、正在诞生的风筝里。
从那天起,每个周末的下午,我都会去那个公园,去那个小亭子。
老人总是在那里。
他教我认识竹子的种类,教我如何挑选有韧性的竹子。
他教我如何用刀,如何控制力道。
他教我如何扎骨架,如何裱糊,如何画上自己喜欢的图案。
我叫他陈爷爷。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会做风"筝的、很慈祥的老爷爷。
我的第一个风筝,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燕子。
画的颜色也乱七八糟。
但我高兴坏了。
陈爷爷带着我,去了公园里最大的一片草坪。
他帮我举着风筝,让我拿着线轴,逆着风跑。
“跑!孩子,用力跑!”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在草坪上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
我能感觉到手中的线,在一点一点地被拽紧。
我回头看。
那只丑陋的燕子,竟然真的飞了起来。
它在空中摇摇晃晃,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但它在飞。
它真的在飞!
我兴奋地大喊大叫。
陈爷爷站在不远处,看着我,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后来,我做的风筝越来越好。
有蜈蚣,有老鹰,有蝴蝶。
每个周末,公园的上空,都会有一只我做的风筝,在自由地飞翔。
陈爷爷总是在旁边看着。
他很少说话,只是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指点一二。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风筝,也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一次,风很大。
我的老鹰风筝飞得特别高,几乎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特别得意。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我手一滑,线轴脱手而出。
我眼睁睁地看着线轴在草地上翻滚,线越放越长。
那只老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
我急得快哭了,拼命地去追那个线轴。
但它滚得太快了。
最后,线放完了。
那只我花了一个星期才做好的老鹰,断了线,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就消失在了云层里。
我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
陈爷爷走过来,没有安慰我。
他只是在我身边坐下,陪我一起看着空荡荡的天空。
哭了很久,我才停下来。
我抽噎着问他:“爷爷,它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陈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啊,回不来了。”
“断了线的风筝,要么,被风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挂在树上,烂在泥里。要么,就一直飞,一直飞,直到自己散了架,从天上掉下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似懂非懂。
他又说:“孩子,记住。线,很重要。它拽着你,也保护着你。不管飞得多高,都不能忘了手里的线。”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说的“线”,不仅仅是风筝线。
也是一个人做人的底线,是原则,是初心,是那些不能忘记的东西。
我和陈爷爷的友谊,持续了五年。
从我十岁,到我十五岁。
那五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最温暖、最明亮的一段时光。
他像我的亲爷爷一样,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周末。
他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如何做风筝。
他会在我考试没考好的时候,告诉我:“一次的成败算不了什么,人生就像放风筝,总会有起风和没风的时候。”
他会在我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告诉我:“别怕,风筝要逆着风,才能飞得高。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
他会在我迷茫的时候,指着天上的风筝对我说:“你看,不管它飞得多远,线始终都在地上。找到你的那根线,就不会迷路。”
他的话,总是很简单,很朴实。
但就像一颗颗种子,埋在了我心里。
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慢慢地生根,发芽。
我十五岁那年,要上高中了,学业变得繁重。
我去公园的次数,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见到陈爷爷,是在一个初秋的下午。
公园里的叶子,开始变黄了。
他看起来比以前更老了,也更瘦了。
他坐在亭子里,没有削竹子,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的天空。
我叫了他一声“陈爷爷”。
他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来了啊。”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了很久。
聊我的新学校,新同学,聊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功课。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个用竹根雕刻的小风筝,只有拇指大小,却异常精致。
“拿着,当个念想。”他说。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爷爷,您要去哪儿吗?”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只是说:“以后要好好学习,做个有用的人。别忘了,常来看看。”
我点了点头。
但我食言了。
高中的学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堆积如山的试卷,没完没了的考试,让我彻底忘记了那个公园,那个亭子,和那个会做风筝的老人。
等我再想起他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
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到那个公园。
公园还是老样子。
但那个亭子,却是空的。
我等了一个下午,又等了一个下午。
一连等了一个星期。
陈爷爷,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向公园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打听。
阿姨想了很久,才说:“哦,你说那个做风筝的陈老头啊?好像好几年没见他来了。听说是生病了,后来就不知道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家。
人海茫茫,我就这样,把他弄丢了。
那个竹根雕刻的小风筝,成了我对他唯一的念想。
我一直把它挂在我的钥匙串上。
大学毕业后,我通过校招,进入了这家公司。
就是陈爷爷创立的这家公司。
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公司的名字很熟悉,企业文化里提倡的“风筝精神”——“迎风而上,坚守底线”,让我觉得很亲切。
直到入职培训的第一天。
我在公司的荣誉墙上,看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照片下面写着:创始人,董事长,陈清源。
是他。
是我的陈爷爷。
那一刻,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那个每个周末在公园里,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陪我这个孤单的小屁孩做风筝的老人,竟然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创始人。
原来,他就是那个商界传奇,那个无数人敬仰的企业家。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尽的酸楚和悔恨。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找他?
为什么把他给我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向公司的老人打听。
他们告诉我,陈老先生在三年前,因为癌症,已经去世了。
他们还说,陈老先生晚年,唯一的儿子因为意外去世,老伴也因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家业,只剩下他一个孤寡老人。
他把公司交给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也就是现在的刘总,然后就选择了退休,深居简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在公园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
那里面,有孤独,有落寞,或许,还有一丝……羡慕。
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失去的、或者从未拥有过的,最简单的天伦之乐。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我和陈老先生的这段往事。
这太像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了。
谁会相信,一个档案室的无名小卒,会和公司的创始人,有过那样一段忘年之交?
说出去,只会被人当成是想攀龙附凤的疯子。
这段记忆,被我小心翼翼地埋在了心底。
它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申请调到了档案室。
因为在这里,我能看到最多关于他的资料。
那些他亲手签发的文件,那些他开会时的照片,那些记录着他创业历程的录像带。
每一次触摸到那些泛黄的纸张,每一次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我都感觉,他好像从未离开过。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地烂在我的肚子里。
直到今天晚上。
直到刘总那句“你算老几”,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也让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完成。
一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对陈爷爷的承诺。
思绪回到现实。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刘总从里面冲了出来。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慌乱,但眼神依然急切。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
“小张……不,张先生。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他带着我,去了酒店顶楼的一个行政套房。
房间很大,很奢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璀璨夜景。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温的。
然后,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交握,身体前倾,用一种近乎审讯的目光看着我。
“你……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陈董的?”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平静地说:“刘总,您还记得,城北的那座鹰嘴山吗?”
鹰嘴山。
听到这三个字,刘总的身体,又是一震。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鹰嘴山……”他喃喃自语。
我继续说:“陈老先生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把你从那座山上带了下来。”
刘总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带你下山,是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创造更大的价值。而不是让你,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刘-总的心上。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靠在沙发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空调出风口,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过了很久很久,刘总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眶,红了。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钥匙串。
那个拇指大小的、竹根雕刻的小风筝,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把它放在了茶几上,推到刘总面前。
“我只是一个,小时候,陪陈爷爷一起做过风筝的人。”
刘总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风筝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个小风筝,却又像怕把它碰坏一样,悬在了半空中。
“这是……这是老师傅的手艺……”他失神地说道,“这个‘陈’字印……只有他会这么刻……”
他终于相信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有震惊,有嫉妒,甚至还有一丝……感激。
“他……他最后,还好吗?”他问。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陈爷爷最后的样子。
在医院那间洁白的病房里。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呼吸机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那是我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找到他,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我整理档案时,发现了一份陈老先生早年的人事资料,上面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通了他远在国外的侄子的电话。
这才知道,他病重住院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护工告诉我,他已经很久没有清醒过了。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拉着他那只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我是当年那个在公园里踢球的小男孩。
我说我做的风筝,后来还得过奖。
我说我考上了大学,现在也进了他的公司。
我说,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看他。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
也许是我的眼泪烫醒了他。
他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焦距。
他看了我很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小刘……”
“鹰嘴山……”
“风……”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说出了那句,让我一直记到今天的话。
“告诉……小刘……山顶的风……还和……小时候……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就松开了。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刺耳的、绵长的警报声。
……
我把这段往事,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了刘总。
我没有说,陈爷爷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才走的。
我只是告诉他,这是陈爷爷临终前,对他唯一的嘱托。
刘总听完,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趴在茶几上,失声痛哭。
他的哭声,压抑而沉痛。
像是积攒了多年的委屈、悔恨、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没有劝他。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把空间留给他。
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
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了另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他和陈爷爷的故事。
刘总,本名叫刘根生。
出生在鹰嘴山下的一个贫困山村。
他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大学期间,他勤工俭学,认识了当时正在学校做讲座的企业家,陈清源。
陈清源很欣赏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的穷小子。
他资助他完成了学业,并在他毕业后,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公司。
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培养。
手把手地教他做生意,教他做人。
有一次,公司遇到重大危机,所有人都觉得要完蛋了。
刘根生也动摇了,想要放弃。
陈清源什么也没说,只是开着车,把他带回了鹰嘴山。
他们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到山顶。
站在山顶上,看着脚下连绵的群山和云海。
陈清源指着远方,对他说:“根生,你看。不管山下的世界如何变化,这山顶的风,永远都是一样的。它告诉你,不要忘了你从哪里来,不要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出发。”
“做人,就像这山。要有根,才能立得住。”
“做企业,就像这风。要有方向,才能走得远。”
那一次,刘根生在山顶站了很久。
下山后,他像变了一个人。
他跟着陈清源,力挽狂澜,最终带领公司走出了困境。
后来,他一步步地走上了高位。
名字,也从刘根生,变成了刘总。
他开始穿名牌西装,戴名贵手表,出入各种高档场所。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成功的商人。
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眼神清澈的少年。
尤其是在陈清源去世后。
没有了那个时时敲打他、提醒他的人。
他彻底地,迷失在了权力和金钱的欲望里。
他变得专横,变得跋扈,变得享受那种践踏别人尊严的快感。
他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鹰嘴山了。
他快要忘了,山顶的风,是什么味道了。
直到今天晚上。
我,一个他眼中的无名小卒,用陈老先生临终前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欲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壳。
让他看到了里面,那个迷路已久的,真实的自己。
“老师……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啊……”
刘总哭得像个泪人。
他口中的称呼,也从“陈董”,变回了“老师”。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轻声说:“陈爷爷说,他不是后悔把你带下山。他是后悔,没有教会你,如何在山下的世界里,守住山顶的那颗心。”
刘总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山顶的心……”
“对。”我说,“他说,风筝飞得再高,线,不能断。线断了,就不是飞翔,是坠落了。”
刘总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竹根风筝。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吐出了他这些年所有的疲惫和伪装。
他擦干眼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谢谢你。”
他说的,是“谢谢你”,而不是“谢谢你替我传话”。
我知道,他懂了。
“还有,对不起。”他又说,“为今天晚上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的道歉,很真诚。
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我摇了摇头:“您该道歉的,不是我。”
他沉默了。
是啊。
他最该道歉的,是天上的陈老先生。
是那个,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恩师。
也是那个,被他遗忘在鹰嘴山下的,叫做刘根生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我和陈爷爷在公园里的事。
我把我能记起来的,都告诉了他。
他听得很认真,像是在听一个遥远而美丽的神话故事。
当听到陈爷爷晚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公园里,削着竹条的时候。
他的眼眶,又红了。
“我……我总以为他身边有很多人照顾,我总以为他不需要我……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忙,没时间……”
“我真混蛋!”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声音清脆。
我没有阻止他。
有些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有些醒悟,是需要疼痛来加深的。
临走的时候,他坚持要送我回家。
我拒绝了。
他把那个竹根风筝,小心翼翼地放回我手里。
“这个,你留着吧。这是老师给你的。我……不配。”
他顿了顿,又说:“小张,明天……不,从今以后,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工作?”
我愣了一下。
这是他抛出的橄榄枝。
以他今晚的状态,我相信,只要我点头,一个远比档案室管理员好上千百倍的职位,唾手可得。
助理?秘书?
这大概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的机会。
我看着手里的竹根风筝。
想起了陈爷爷的话。
“找到你的那根线,就不会迷路。”
我的线,是什么?
是权力?是地位?
不是。
我的线,是陈爷爷教会我的那些,最简单的道理。
是踏踏实实做人,安安静静做事。
我笑了笑,对刘总说:“谢谢您,刘总。但是,我觉得档案室挺好的。那里很安静,能让我看清楚很多东西。”
刘总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赞许和释然。
他点了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你,比我强。”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快天亮了。
我没有一点困意。
我坐在窗前,看着天边一点点泛白。
一场饭局,像一场荒诞的梦。
但它又无比真实。
它改变了刘总,也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第二天,我去上班。
公司里,关于昨晚饭局的流言,已经传开了。
各种版本都有。
有人说,我是董事长的私生子。
有人说,我手里有刘总的黑料。
有人说,我其实是总部派下来微服私访的大佬。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以前的熟视无睹,变成了敬畏和好奇。
甚至连档案室那个常年漏水的屋顶,后勤部都派人来,第一时间给修好了。
对于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
他们猜不到真相。
因为真相,往往比所有离奇的猜测,都要简单。
也都要,深刻。
中午的时候,刘总的秘书来找我。
说刘总请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去了。
他的办公室,和我上次去的那个酒店套房一样,很大,很气派。
但他本人,却和昨晚判若两人。
他没有穿西装,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头发也没有抹发胶,自然地垂着。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看到我进来,他站起身,给我倒了杯茶。
“坐。”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今天早上,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他说。
“我跟她说,这个周末,我回去看她。”
“我好多年……没回去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还订了去鹰嘴山的车票。我想再去山顶看看,吹吹那里的风。”
我点了点头:“那里的风,一定没变。”
他笑了,那是这二十四小时里,我见过的,他最轻松,最真实的笑容。
“小张,”他说,“公司准备成立一个企业文化传承部,主要负责整理和发扬老董事长的‘风筝精神’。我想请你,来做这个部门的负责人。”
他又说:“我不是在给你升职,也不是在补偿你。我是觉得,全公司,没有人比你,更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了。”
“你也不用立刻答复我,好好考虑一下。”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职位。
这是一份责任。
是陈爷爷,通过刘总的手,交到我手里的,另一根风筝线。
我要做的,就是把这根线,传递下去。
让更多的人知道,风筝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但它的根,永远在地上。
它的魂,永远在那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线里。
后来的故事,就很平淡了。
刘总真的变了。
他不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饭局,开会时,也开始能听进不同意见了。
他对下属,不再是呵斥和命令,多了很多关心和鼓励。
公司的氛围,一天比一天好。
有人说,刘总像是一夜之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被打通了,他只是,找回了原来的自己。
那个叫刘根生的,从鹰嘴山走下来的少年。
而我,也成了企业文化传承部的第一任,也是当时唯一的一名员工。
我的工作,依然是和那些旧档案打交道。
只不过,这一次,我是要把它们,变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讲给公司的每一个人听。
讲陈老先生是如何白手起家。
讲他如何面对危机,坚守底线。
讲他的“风筝精神”,是如何帮助公司,一次次地逆风飞翔。
当然,我没有讲那个公园的故事。
那个故事,永远是我和陈爷爷两个人的秘密。
有时候,工作累了,我也会去那个公园走走。
那个小亭子,还在。
草坪上,也总有孩子在放风筝。
我会坐在石凳上,看着天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风筝,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会想起陈爷爷。
想起他布满皱纹的笑脸,和他那双温暖的眼睛。
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手里,还攥着那个竹根雕刻的小风筝。
它已经被我的手心,摩挲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温润。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的那根线,在哪里。
我知道,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饭局。
总会有人问你:“你算老几?”
这个问题,或许无法回答。
但你心里一定要清楚。
你手里,有没有一根,属于自己的,永远不会断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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