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见过子女把老人送来时,哭得跟天塌了似的,也见过把老人一撂,头也不回就走的。
我在养老院干了十年护工,伺候过的老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见过子女把老人送来时,哭得跟天塌了似的,也见过把老人一撂,头也不回就走的。
见过老人在这儿过得舒心,把这当家的,也见过天天扒着窗户,望眼欲穿,最后把自己望成一尊石像的。
时间长了,我咂摸出点味儿来。
这养老院,说白了,就是个房子,有吃有喝,有人照顾。可它不是家。
家是什么?家是人心里的那点念想,是那份安稳。
所以,我总跟人说,想把老人送来,我不拦着。这年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
但在送来前,有一样东西,你们子女必须得先在家里头安顿好。
要是这东西安顿不好,你就是把老人送到天宫里,有仙女伺候着,他心里头也是苦的。那还真不如不送。
这东西,不是钱,不是物,也不是千叮咛万嘱咐。
是你们兄弟姐妹之间,那颗齐整的心。
第一章 初来乍到
方老师是被他儿子和女儿用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车送来的。
车停在院门口,儿子方建华先下的车,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对着电话那边的人发号施令。
女儿方佳慧后下的车,扶着车门,眼圈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最后,才是方老师,自己推开车门,慢慢地、稳稳地站住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挺得像根松树,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看着我们养老院那块“夕阳红”的招牌,没说话,眼神里却像是有千斤重的东西,沉甸甸的,坠着。
我叫李卫东,是这儿的护工组长。我迎上去,方建华掐了电话,跟我握手,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的决心和身份都捏进我的手掌里。
“李师傅是吧?我爸以后就拜托你了。他有点文化人的小清高,麻烦你们多担待。”他说得客气,但那语气,就像在交代一件货物的注意事项。
方佳慧在一旁抹着眼泪,拉着方老师的手,一声声地喊“爸”。
方老师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的房间在三楼朝南,阳光最好的一间。这是方建华特意加钱指定的。
房间里,床单被褥都是新的,带着一股阳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方建华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又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塞给我:“李师傅,一点小意思,平时给我爸买点他喜欢吃的水果,多费心。”
我把钱推了回去。
“方总,院里有规定,我们不能收。您放心,该怎么照顾,我们一分都不会少。”
方建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把钱收了回去,那笑容里有种“你们不懂规矩”的优越感。
他们走的时候,方佳慧一步三回头,眼泪就没断过。方建华则拉着她,嘴里说着“公司还有个会,别耽误了”。
方老师一直把他们送到楼梯口,没再往前。
他站在那儿,看着儿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就像一棵被秋风吹了一夜的树,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撑着一片空荡荡的天。
我走过去,轻声说:“方老师,我帮您把东西收拾一下?”
他回过头,对我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光,像是被人拿走了。
“麻烦你了,李师傅。”
方老师的东西不多,一个旧皮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叠得方方正正。还有几本书,书页都泛黄了,边角卷了起来。
最底下,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拿出来的时候,他伸手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这是我老伴儿留下的东西。”他低声说,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纹路。
那天下午,他就坐在窗边,抱着那个木盒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小区的花园,有孩子在笑,有老人在聊天。那些人间烟火,隔着一层玻璃,和他仿佛是两个世界。
我心里明白,方老师这棵老树,是被硬生生从他熟悉的土里拔出来,栽到这个陌生的花盆里的。
根,还疼着呢。
第二章 一碗面条
方老师是个很体面的人。
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自己用毛巾把脸和手擦得干干净净,头发用木梳子梳得一丝不苟,那身中山装,盘扣扣得严严实实。
他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和别的老人凑在一起聊天。人家在院子里晒太阳,说东家长西家短,他就在房间里看书,或者练字。
他写得一手好字,笔锋有力,带着风骨。
但他吃饭不行,每顿就吃那么一小口,像只小猫。
食堂的大师傅手艺不错,可方老师总说,味道不对。
一个星期后,他瘦了一圈,眼窝都陷下去了。
我看着着急,就问他:“方老师,您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让食堂给您单做。”
他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说:“想吃一碗烂糊面,要放点猪油,卧个鸡蛋,撒一把小葱花。”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难得有了一点光。
我赶紧去跟食堂交代了。
中午,我亲自把面端到他房间。面条软烂,汤头浓白,金黄的荷包蛋卧在中间,绿油油的葱花撒在上面,香气扑鼻。
方老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嚼着嚼着,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把筷子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不对,还是不对。”
“怎么不对了?”我问,“是咸了还是淡了?”
“说不上来。”他摇摇头,“就是心里那个味儿,不对。”
那一碗面,他最后还是没吃几口。
我把这事儿,打电话告诉了方佳慧。我寻思着,女儿心细,或许知道老父亲心里那个“味儿”到底是什么。
电话里,方佳慧的声音一下子就哽咽了。
“我妈在的时候,最会做这个面了。我爸胃不好,她就天天换着花样给他做。猪油是自己拿板油熬的,葱是阳台上自己种的……”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第二天下午,方佳慧和方建华一起来了。
方佳慧提着一个保温桶,一进门就说:“爸,我给你做了烂糊面,按照妈以前的做法,熬了猪油,葱花也是新切的。”
方建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脸上带着些不耐烦。
“一碗面而已,至于这么折腾吗?这里的厨师不比你强?”
“哥,你不懂!”方佳慧眼圈又红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把门给他们带上。
没过多久,我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争吵声。声音不大,但隔着门板,那股火药味还是钻了出来。
我站在走廊尽头,假装擦着窗户。
“……你就是图省事!把爸往这一扔,你就算尽孝了?”是方佳慧压抑着哭腔的声音。
“我图省事?方佳慧你说话讲点良心!我公司多忙你不知道?这儿一个月一万多的费用谁出的?我不挣钱,拿什么给你尽孝?你动动嘴皮子,哭两声,就比我孝顺了?”方建华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爸缺的是钱吗?他缺的是家!是人气儿!”
“家?哪个家?你那个家,你婆婆天天给你脸色看。我这个家,你嫂子要照顾孩子,我天天出差。谁来照顾?你吗?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
“我……”方佳慧被噎住了。
“行了,别吵了。”是方老师的声音,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面,我吃。你们都回去吧,忙你们的。”
我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方建华黑着脸走在前面,方佳慧跟在后面,眼睛肿得像桃子。
路过我身边时,方建华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李师傅,我爸这儿,你多费心。我们……我们意见有点不统一。”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方老师吃不下的那碗面,不是味道不对。
是吃面的心境,不对了。
家都散了,兄弟姐妹的心都拧成了麻花,那碗代表着“家”的面,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味道?
第三章 老收音机
那次争吵之后,方老师变得更沉默了。
他甚至连字都不练了,整天就是坐在窗边,看着那本翻来覆去的老书。
我知道,他心里那根弦,被他儿女给拨乱了。
养老院里,最怕的不是老人身体有病,最怕的是心里有病。心里的病,药石无医。
我得想个法子。
我注意到,方老师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台很旧的“红灯”牌收音机。那是我小时候,家里最稀罕的物件。
我敲门进去,给他送开水。
“方老师,这收音机还能响吗?”我指了指。
他看了一眼,摇摇头:“坏了好几年了,舍不得扔。以前,我跟老伴儿就喜欢听这个。”
我心里一动。
我以前在国营厂里,就是个无线电维修工,后来厂子倒闭,才出来干了这个。这点手艺,还没丢。
“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瞅瞅?”
他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你……还会修这个?”
“以前干过几年,瞎鼓捣鼓捣,不一定能修好。”我谦虚地说。
他把收音机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像是托付一件稀世珍宝。
我拿回宿舍,找来工具,把收衣机拆开。里面的线路老化得厉害,好几个焊点都虚了。
我花了一个晚上,把线路重新理了一遍,坏掉的电容也换了个新的。
第二天,我把修好的收音机拿给方老师。
我插上电,轻轻一拧开关。
一阵“刺啦”的电流声后,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是评书,《三国演义》。
方老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久违的光彩,像是蒙尘的珍珠,被擦亮了。
他凑到收音机跟前,侧着耳朵听着,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响了,真的响了……”他喃喃自语。
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这收音机是他结婚那年买的,花了他三个月的工资。他和老伴儿,就是听着这台收音机,度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他说,他老伴儿最喜欢听评书和戏曲,他喜欢听新闻。俩人还为这抢过频道。
他说,他儿子方建华小时候,调皮,把收音机天线给掰断了,被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他说,他女儿方佳慧,小时候就喜欢趴在收音机旁边,听里面的儿歌,一听就是一个下午。
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卫东啊,”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你说,他们怎么就长大了呢?”
我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只能给他续上一杯热茶。
“东西坏了,能修。人心要是散了,就不好修了。”他摸着温热的收音机外壳,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听明白了。
这台收音机,对他来说,不只是个听响的物件。
它里面,装着一个家的记忆,装着一个完整的、和睦的、回不去的曾经。
现在,收音机修好了,能发出声音了。
可那个家,却再也发不出过去那种和谐的声音了。
第四章 墙上的月亮
转眼就到了中秋。
养老院里也张灯结彩的,食堂准备了月饼,还组织了联欢会。
老人们都挺高兴,院子里整天乐呵呵的。
只有方老师,比平时更沉默了。
中秋节前一天,方佳慧来了。
她提着一大盒包装精美的月饼,还有各种水果。
“爸,明天我跟建华来接您,回家过节。”她坐在床边,给方老师削着苹果。
方老师看着窗外,没回头:“回哪个家?”
方佳慧削苹果的手一顿。
“回……回我家。我跟建华说好了,他明天也过去,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她的声音有点虚。
方老师转过头,看着她。
“他真的会来?”
“会……会的。”方佳慧的眼神有些躲闪。
方老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到了中秋那天上午,方佳慧一个人来了。
她眼圈又是红的。
“爸,我哥……他公司临时有急事,去不了了。他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咱们……咱们俩回去过,也一样。”
方老师穿得整整齐齐,早就坐在床边等着了。
听到这话,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又看向了窗外。
“不回去了。”他说。
“爸!”方佳慧急了。
“就在这儿挺好。这儿也有月饼,也热闹。”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
方佳慧还想再劝,她的手机响了。
是方建华打来的。
她走到走廊去接,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什么叫临时有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让爸去我家!”
“方佳慧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是真的走不开,客户从国外来的,我能不见吗?再说了,爸在你那儿,跟你过,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说好的一家人团圆,你又变卦!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爸?”
“我怎么没有了?我每个月给他交这么多钱,我逢年过节哪个节落下了?你以为就你孝顺?你那孝顺就是嘴上说说,掉几滴眼泪!”
“方建华你混蛋!”
方佳慧挂了电话,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
“李师傅,你说,我哥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最听爸的话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难处了。”
那天,方老师哪儿也没去。
晚上,院里组织大家在院子里赏月。
月亮很圆,像个大银盘,挂在天上。
方老师没下去,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
窗玻璃上,映着天上那轮圆月,也映着他孤单的身影。
他指着玻璃上的月亮,对我说:“卫东,你看,这墙上,也有一个月亮。”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月亮清清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天上的月亮,是大家的。墙上的这个,才是我自己的。”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它不圆。碎了。”
我心里猛地一酸。
是啊,镜花水月,终究是假的。
一个家,要是人心不圆,那中秋的月亮,再圆再亮,照进人的心里,也是碎的。
第五章 夜半铃声
中秋节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方老师的身体,也像这天气一样,急转直下。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饭也吃得更少了,人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天半夜,我值班。
床头的呼叫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是方老师的房间。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跑了过去。
一推开门,就看见方老师摔在床边,脸色发紫,呼吸困难。
我赶紧叫了医生,做了急救,然后打了120。
救护车呼啸着把他拉到了市医院。
我给方建华和方佳慧都打了电话。
他们几乎是同时赶到的,在急诊室门口。
方建华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也歪了,方佳慧更是连外套都穿反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摔倒?”方建华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
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说:“病人是急性心衰,加上肺部感染。幸好送来得及时,暂时稳住了。但年纪大了,情况不乐观,要马上住进ICU。”
ICU,这三个字母,像三座大山,一下子压在了兄妹俩的身上。
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都怪你!中秋节那天你要是来了,爸心情好,说不定就不会这样!”方佳慧哭着捶打方建华。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愿意吗?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赶紧想办法救人!”方建华一把推开她,声音沙哑地吼道。
看着他们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走了过去。
“方总,方女士,你们能不能先听我说两句?”
他们俩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看着方建华,一字一句地说:“方总,您知道方老师为什么会摔倒吗?”
他愣住了。
“不是因为身体。或者说,不全是。是因为他心里那口气,散了。”
“中秋节那天,他穿戴整齐,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他等的不是一顿饭,也不是一个月饼。他等的是你们兄妹俩,能像小时候一样,一块儿,来接他回家。”
“可他没等到。”
“他跟我说,墙上的月亮是碎的。我当时就明白了,他心里那个家,也碎了。”
我又转向方佳慧。
“方女士,你也别总怪你哥。他有他的难处。一个大男人,撑着一个公司,养着一大家子人,不容易。他表达孝顺的方式,可能就是挣钱,让老人过得好一点。他没错。”
“你们俩,都没错。错的是,你们只想着自己怎么去‘尽孝’,却忘了问问对方,也忘了问问方老师,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不是谁对谁错,不是谁出钱多谁出力多。他想要的,就是一个‘和’字。”
“你们兄妹和睦,他的心就顺了。心顺了,气就顺了。气顺了,身体才能好。”
我的话说完了。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方建华靠在墙上,高大的身躯慢慢滑了下去,他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方佳慧也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哥,别这样……”
方建华没有抬头,只是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对不起爸……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知道,这道坎,他们或许能迈过去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有时候,这反而是个契机。
一个让他们放下所有成见、所有计较,重新把那颗破碎的心,拼起来的契机。
第六章 心里的家
方老师在ICU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方建华推掉了公司所有的事,就守在医院。方佳慧也天天来,兄妹俩就坐在ICU门口的长椅上。
他们很少说话,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了。
有时候,方佳慧会靠在方建华的肩膀上,无声地流泪。方建华就笨拙地拍拍她的背。
一个星期后,方老师的情况稳定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守在床边的儿子和女儿。
两个人,都在。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角却流下了一行泪。
方建华握住他干枯的手,声音哽咽:“爸,对不起。我们让你受苦了。”
方佳慧也握住另一只手:“爸,等你好了,咱们回家。回哪个家都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方老师慢慢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方老师的病房,就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方建华不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大老板,他学会了给父亲擦身,喂饭,端屎端尿。动作虽然生疏,但很认真。
方佳慧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她每天变着花样给父亲做有营养的病号餐,给他读报纸,讲笑话。
兄妹俩开始商量着事情。
“哥,爸这出院了,怎么办?还是送回养老院吗?”
“不送了。”方建华斩钉截铁地说,“我把家里那间朝南的书房腾出来,给爸住。再请个专业的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你和你嫂子,白天轮流过来陪着。”
“那……那你公司怎么办?”
“钱是挣不完的。”方建华看着病床上熟睡的父亲,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真的没了。”
方老师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他开始能下床走动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方建华拿来一个相框,摆在父亲的床头。
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多年前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方老师抱着小小的方建华,老伴儿抱着更小的方佳慧,笑得特别灿烂。
方老师摸着相框,看了很久很久。
“都好,都好……”他喃喃地说。
出院那天,我去医院送他。
方建华和方佳慧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像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方老师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是瘦,但眼睛里有光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卫东,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了。”
我摇摇头:“方老师,救您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指了指他的一双儿女。
方建华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师傅,谢谢你点醒了我。我以前总觉得,给钱,就是最大的孝顺。我错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总,其实你们这些做子女的,就像一双手。一只要在外面挣钱,撑起这个家。另一只,要留在家里,温暖这个家。两只手,得配合好。一只手使劲,另一只手松了,这个家,就歪了。”
他们走了。
我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车流里,心里觉得很敞亮。
方老师,总算是回到了他真正的“家”。
那个家,不在于是一栋别墅,还是一间公寓。
它在于,那扇门背后,有两颗重新凝聚在一起的、滚烫的儿女心。
第七章 送往迎来
方老师出院后,方佳慧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她说,父亲回家后,精神头特别好,每天都要在小区里溜达两圈,还重新拿起了毛笔,教小孙子写字。
她说,哥哥方建华现在只要不出差,每天晚上都回家吃饭。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她说:“李师傅,你说的对。先把家里的心安顿好了,老人才能安顿下来。我们以前,本末倒置了。”
我听着,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养老院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每一个被送来的老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像方老师家那样,藏着矛盾和无奈的家庭。
有的,子女们为了谁出钱,谁出力,在办公室里就吵得不可开交,老人坐在轮椅上,像个犯人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有的,送来的时候,千恩万谢,可一转身,就像把一个包袱甩掉了一样,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
每当看到这些,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总会想起方老师的故事。
我总想把他们拉到一边,跟他们说说。
我说,你们别急着交钱,别急着安顿床位。
你们先回家,开个家庭会议。
不是讨论钱怎么分摊,而是讨论心怎么摆正。
把你们对父母的爱,对彼此的不满,都摊在桌面上,好好聊聊。
你们得先达成一个共识:送老人来养老院,不是把他推出去,不是甩包袱。这只是我们照顾老人的方式,变了。但我们这个家,对他的爱和责任,永远不变。
我们这个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你们得让老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让他知道,他不是被抛弃的。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有更专业的人来照顾他的身体。而他的“家”,他的根,还在你们那里。你们的心,还都系在他身上。
只有你们兄弟姐妹的心拧成了一股绳,这股绳,才能牢牢地牵住老人那颗漂泊的心。
这,就是我在开头说的,那件必须先安顿好的东西。
就是这颗齐整的、和睦的、充满爱意的“家人之心”。
这颗心安顿好了,老人就算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他心里也是暖的,是踏实的。
这颗心要是七零八落,各自为政,你就算把他送到金銮殿上,他坐着的,也是冷冰冰的龙椅,心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今天,院里又来了一位新老人。
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送来的。
他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交代着老人的各种习惯和禁忌,眼神里,是同样的焦虑和迷茫。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初的方建华和方佳慧。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把那个关于“心”的故事,再讲一遍。
我知道,这故事可能不会对每个人都有用。
但只要有一个家庭能听进去,能因此而改变,那么,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养老院护工,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毕竟,我们照顾的,不只是一个个衰老的身体。
更是一颗颗需要安放的、盼望回家的心。
来源:王好为的团队建设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