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划开,里面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一点点电流的嘶嘶声,像夏夜里不知名的虫鸣。
电话是晚上十一点打来的。
一个陌生的深圳号码。
我划开,里面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一点点电流的嘶嘶声,像夏夜里不知名的虫鸣。
“喂?”我问。
那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咳,然后是一个有点沙,又有点慢吞吞的声音。
“是小远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称呼,这个声音,像从一口很深的老井里捞出来的,带着潮湿的、久远的苔藓味。
是我大舅。
我叫了他一声。
他又沉默了,好像叫出我的名字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电话两端,我和他,被这片沉默包裹着,像两块被时间冲刷了很久的石头,隔着一条名为“岁月”的干涸河床,遥遥相望。
他说:“我那套房子,你过来看看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深圳的房子。
这四个字在今天,跟神话故事里的金山没什么区别。
我大舅,我妈唯一的哥哥,一辈子没结婚,无子无女。
他在深圳有一套房,这件事我们全家都知道,但它更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饭桌上偶尔会被提起的、虚无缥缈的谈资。
没人真的见过。
也没人觉得,这套房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大舅是个很怪的人。
或者说,很孤僻。
他年轻时就去了深圳,那时候的深圳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他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听说给不少有钱人家里做过定制家具。
后来他就不怎么跟家里联系了。
逢年过节,我妈会给他打个电话,他也只是“嗯”、“啊”地应着,问他过得好不好,他说“还行”,问他缺不缺钱,他说“有”。
他的世界,像一个被他自己关上了门的房间,我们只能从门缝里,窥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现在,这扇门突然开了一道缝。
他说:“你要是愿意,就给你了。”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不是因为那套房子的价值,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一个从来不看你一眼的人,突然把一件他最珍贵的宝贝,递到了你面前。
你不知道该不该接。
也不知道这件宝贝,到底是什么。
挂了电话,我一夜没睡好。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像一片不会熄灭的星海。
而我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大舅那句话,和他声音里那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第二天,我请了假,买了去深圳的高铁票。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高楼、田野、山川,像一幅被快速拉动的画卷。
我试图想象大舅的样子。
记忆里,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有股好闻的木头屑的味道。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指甲缝里总嵌着些木屑的痕迹。
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只是偶尔会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静静地看我。
那时候我还小,有点怕他。
觉得他像一本很难读懂的旧书,封面都磨破了,里面的字也模糊不清。
深圳北站的人潮像巨大的浪,推着我往前走。
空气闷热,带着海边城市特有的咸湿气息。
我按照大舅发来的地址,转了两趟地铁,又换了一趟公交。
城市越来越旧。
崭新的玻璃幕墙变成了斑驳的瓷砖墙面,宽阔的柏油路变成了窄窄的巷子。
最后,我站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
九十年代的筒子楼,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
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打了败仗的旗。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饭菜的香气,下水道的潮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旧时光的霉味。
我有点不敢相信,那个传说中的“深圳的房子”,会在这里。
大舅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楼道很暗,声控灯坏了,我只能用手机照着路。
脚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一声,又一声,像在叩问着什么。
铁扶手上全是锈,摸上去一手红褐色的粉末。
我找到了503。
门是那种老式的墨绿色防盗门,上面的油漆也掉得差不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等了很久,门才开。
一道很窄的缝。
大舅从门缝里看着我,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
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一样,又深又长。
他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工装,但已经旧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唯一没变的,是那股淡淡的木头屑的味道。
他没说话,只是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让我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窗帘拉着,只透进一点点昏黄的光。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屋子的木头。
或者说,木制家具。
一张巨大的实木桌子,几把造型古朴的椅子,一个顶到天花板的书柜,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柜子、架子。
这些家具的颜色很深,是那种沉甸甸的红棕色,表面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整个房间,像一个木头的王国。
空气里那股木头的味道更浓了,混着一点樟脑丸的气味,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宁。
“坐吧。”大舅指了指一张椅子。
我坐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椅子的扶手。
木质很硬,触感却很温润,像一块上好的玉。
扶手的边缘被打磨成了一个非常圆润的弧度,握在手里,能感觉到一种恰到好处的贴合。
这是一种只有真正爱木头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大舅给我倒了杯水。
白色的搪瓷杯,杯口有一圈蓝边,还磕掉了一块瓷。
水是温的,没什么味道。
他自己坐在我对面,我们俩隔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身体好不好?还是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些问题,在电话里我妈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他的答案,也永远是那几个字。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房子,就是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我环顾四周。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
除了这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木制家具,几乎没什么别的装饰。
墙是白色的,但已经有些发黄。
地上是水泥地,扫得很干净。
一切都显得很简朴,甚至有点寒酸。
但这满屋子的木头,又让这个简朴的空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厚重感。
“这些家具……”我忍不住问。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说。
语气里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骄傲。
“你喜欢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很……很特别。”
他好像笑了笑,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
卧室更小,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就没什么空间了。
床和衣柜,也都是同一种风格的实木家具。
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午后的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带着无数飞舞的尘埃。
我被刺得眯起了眼。
等我适应了光线,才看清窗外的景象。
窗户正对着一片工地。
巨大的塔吊像钢铁巨人一样矗立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更远处,是深圳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片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森林。
而我们所在的这栋旧楼,就像森林里一棵快要枯死的树,被周围的繁华和喧嚣,衬托得更加破败。
“看到没?”大舅指着窗外。
“那些新楼,一平米,十几万。”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我这里,也值点钱。”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房子可以给你,户也可以迁过来。”
“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一紧。
我知道,这才是他叫我来的真正目的。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这个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家具,都不能动。”
“你住进来,就要按照它现在的样子住。”
“不能卖,不能租,不能装修,不能添一件东西,也不能扔一件东西。”
“一根钉子都不能换。”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我的心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完全懵了。
这是什么条件?
让我继承一套房子,却不让我对它做任何改变?
这不等于让我住进一个博物馆吗?
一个属于他的,私人的博物馆。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他很认真。
那双眼睛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身,用他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窗台。
那窗台也是木头的,已经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了。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里,”他指着窗台上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她放仙人掌的地方,不小心划的。”
“那张桌子,”他指向客厅,“我们俩一起在上面包过饺子,面粉撒得到处都是。”
“还有那把椅子,”他的目光落在我刚刚坐过的地方,“她最喜欢坐在那里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到了“她”。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那个只存在于照片上的,从未谋面的大舅妈。
我妈说过,大舅妈是在大舅来深圳没几年后,生病去世的。
从那以后,大舅就再也没找过别人。
也再也没回过家。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是和她的回忆,一起住在这里。
这满屋子的家具,都不是普通的家具。
它们是时间的容器,里面装满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笑容,和他们共同度过的,已经泛黄的岁月。
他不是要我继承一套房子。
他是要我,继承他的记忆。
继承他对另一个人的,长达几十年的思念。
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套房子,这份记忆,太重了。
重得我根本扛不起来。
我才二十多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有我的梦想,我的未来。
我可能会去别的城市发展,我会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庭。
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生,都禁锢在这间不能改变分毫的屋子里?
去守护一段不属于我的爱情?
我看着大舅的背影。
他还是那么瘦,那么佝偻。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刺眼。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为自己和爱人,打造了这么一个坚固的“壳”。
现在他老了,他怕他走了以后,这个“壳”就碎了。
所以他想找个人,替他守着。
而我,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我凭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他外甥?
就因为他无子无女?
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拒绝。
这是一个荒唐的,自私的,甚至有点残忍的条件。
但情感上,我看着他的背影,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看着他。
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发酵,变得越来越粘稠。
最后,我听到自己说:“大舅,我……我需要考虑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中午,他留我吃饭。
他从厨房里端出两碗面。
白水煮的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
很简单,但闻起来很香。
我们俩坐在那张巨大的木桌前,吸溜吸溜地吃着面。
谁也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用余光打量我。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盼,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吃完饭,我要走了。
他送我到门口。
“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他说。
我点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
我逃也似的,冲下了那段黑暗的楼梯。
重新回到阳光下,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身后那栋破旧的筒子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静静地趴在那里。
我知道,它的嘴里,藏着一个深情又悲伤的秘密。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
我想到了深圳那套房子的价值。
如果卖掉,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但我也想到了大舅的那个条件。
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一旦套上,就再也挣脱不开了。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大舅这个人,就是一根筋。”
“你舅妈刚走那几年,我们都劝他回来,或者再找一个。”
“他不听,谁说都不听。”
“他说,他这辈子,就认定她一个人了。”
“他说,只要那些东西还在,她就没走。”
妈妈的声音有点哽咽。
“小远,妈知道这个要求很为难你。”
“妈不逼你,你自己决定。”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乱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
上班的时候,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吃饭的时候,嚼着饭菜却尝不到味道。
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就会浮现出大舅那间屋子,和他那个佝偻的背影。
我开始失眠。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住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去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生活,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
我不敢开窗,怕风吹乱了桌上的旧报纸。
我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沉睡在空气里的回忆。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满屋子的,不属于我的过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守墓人。
守着一座华丽的,却冰冷的坟墓。
最后,我在梦里窒息了。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坐起来,心脏还在狂跳。
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不能答应。
我不能用我的人生,去为他的爱情殉葬。
这不叫继承,这叫囚禁。
想通了这一点,我反而觉得轻松了。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大舅的号码。
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还是那个沙哑的,慢吞吞的声音。
“喂?”
“大舅,是我。”
“嗯。”
我深吸一口气,说:“大舅,对不起。您的条件,我不能答应。”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失望,可能还有一点点愤怒。
但更多地,可能是一种无助。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发现那根稻草,也正在往下沉。
“我知道了。”
很久之后,他说了这四个字。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解脱,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愧疚。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
一个亲手打碎了老人最后一点希望的,冷酷的罪人。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以为,我和大舅之间,那扇好不容易打开的门,又会重新关上。
甚至,会关得比以前更紧。
我们可能会恢复到以前那种状态,一年也通不上一两次电话。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从我妈那里,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我会去深圳,参加他的葬礼。
然后,那套房子,那些他视若生命的家具,会被当做无主之物,被处理掉。
或者,被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以一种我不知道的方式,瓜分掉。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堵得慌。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我努力工作,和朋友聚会,看电影,旅行。
我试图用各种喧嚣,来填满我内心的那个空洞。
但没用。
大舅那个佝偻的背影,那间充满了木头香味的屋子,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一碰,就疼。
大概过了半年。
有一天,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
她的声音很焦急。
“小远,你快去看看你大舅吧!”
“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托深圳那边的一个老乡去他家看了看,敲门也没人应。”
“我怕他……怕他出什么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我。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订了最早一班去深圳的高铁。
一路上,我的心都揪着。
我不敢想象,如果大舅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会怎么样。
我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我几乎是跑着冲上那段熟悉的楼梯。
我用力地砸着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
“大舅!开门!大舅!”
没人应。
我急得满头大汗,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开了。
一个大妈探出头来。
“小伙子,别敲了。”
“老先生住院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住……住院了?什么病?哪个医院?”
大妈告诉我,大舅是前天晚上突发心脏病,被邻居发现,叫了救护车送走的。
她把医院的名字告诉了我。
我连声道谢,转身就往楼下跑。
我赶到医院,在病房里找到了大舅。
他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几天不见,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医生告诉我,大舅是急性心肌梗死,送来得还算及时,抢救过来了。
但情况依然不乐观,还在危险期。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这么仔细地看他。
我发现,他的手上,除了那些旧的伤疤和老茧,又添了很多新的口子。
他的指甲剪得很短,但里面还是嵌着洗不掉的木屑。
我握住他的手。
那是一双很粗糙,却很温暖的手。
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的手。
一辈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份感情的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我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
大舅一直昏迷着。
我每天给他擦脸,擦手,跟他说说话。
我说我工作上的事,说我朋友的趣事,说我最近看的电影。
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我只是想,让这个病房里,多一点声音,多一点生气。
第四天早上,我趴在床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
我猛地惊醒。
是大舅。
他醒了。
他摘掉了氧气面罩,正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虚弱,但很清醒。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我……我来看看你。”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点笑意。
“傻小子。”
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还想说什么。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钥匙……”
“桌上……木盒里……”
他说得很吃力,几个字就喘了半天。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让我去他家,拿东西。
我把他安顿好,就立刻赶回了他家。
我没有钥匙,只好找了开锁师傅。
门打开,那股熟悉的,混着木头和樟脑丸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我上次离开时的样子。
分毫未变。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那些深色的家具,在光斑里静静地伫立着,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
我走到那张巨大的木桌前。
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子。
盒子也是大舅亲手做的,上面雕刻着很简单的花纹。
没有锁。
我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房产证或者存折。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很旧的,黄铜色的钥匙。
钥匙下面,压着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上,是两个娟秀的字:吾夫。
是舅妈写给大舅的信。
我颤抖着,打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阿言,见字如面。”
“今天是你去深圳的第三天,我很想你。”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好像要开花了。”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摘石榴吃。”
……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信里,写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邻居家的小猫生了崽。
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女人,对远方丈夫的,最深切的思念和爱恋。
我这才知道,大舅的名字,叫陈言。
一个很普通,但很好听的名字。
信的最后,日期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
最后一封信里,舅妈写道:
“阿言,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怕,我不难过。”
“这辈子能遇见你,嫁给你,我很知足。”
“我只有一个遗憾。”
“就是没能亲眼看看,你为我们未来的家,打的那些家具。”
“你说,要给我打一张全世界最舒服的床,一个能装下我所有漂亮衣服的衣柜,还有一张大大的,可以让我们一起看书写字的桌子。”
“阿言,答应我,一定要把它们做出来。”
“以后,你就让它们,替我陪着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砸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为什么大舅要守着这间屋子。
为什么他不能改变这里的一分一毫。
因为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这是他和舅妈,未完成的家。
是舅妈最后的遗愿。
也是他用尽余生,去兑现的一个承诺。
这满屋子的家具,是他亲手为爱人打造的棺椁。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心甘情愿的,守墓人。
我拿着那些信,和那把钥匙,回到了医院。
大舅已经能坐起来了。
我把信放在他的床头。
他看到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我把那把黄铜钥匙,递到他面前。
“大舅,这是什么钥匙?”
他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我。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是……是那个衣柜的。”
“最下面那个抽屉。”
我的心,又是一紧。
那个衣柜,是卧室里最大的一件家具。
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沉重又古老。
我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抽屉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大舅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瘦了很多,走路也需要人扶着。
我把他送回家。
打开门,看到那满屋子的家具,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回到了自己世界里的,安心和踏实。
我扶他坐下。
他看着我,突然说:“小远,房子……你还是不要了吧。”
“我这个老头子,太自私了。”
“不能……不能耽误你。”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大舅,我上次来,话说得太重了,您别往心里去。”
“房子我不能要,但这个家,我跟您一起守。”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我没再多说。
我走到卧室,打开了那个大衣柜。
衣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浓郁的樟木香。
我蹲下身,找到了最下面的那个小抽屉。
抽屉上了锁。
我用那把黄铜钥匙,轻轻地,打开了它。
抽屉里,只有一个东西。
一本红色的,塑料封皮的相册。
我把相册拿出来,坐到大舅身边,和他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
相册里,只有一个女人。
在笑。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石榴树下笑。
她穿着红色的毛衣,在雪地里笑。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靠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肩膀上笑。
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的大舅。
照片上的他,很高,很瘦,眉眼间,有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青涩和英气。
他看着镜头,也看着身边的她,笑得很开心。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大舅的笑容。
灿烂得,像夏天的太阳。
照片的右下角,都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1985年,初见,于石榴树下。”
“1986年,冬,初雪。”
“1987年,我们结婚了。”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像在看一场很长,很慢的黑白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他们。
电影的名字,叫爱情。
翻到最后一页。
是一张空白的页面。
下面只写了一行字。
“阿慧,这是我为你打的家具,我们的家。”
“你看到了吗?”
字迹,已经有些颤抖。
我合上相册,抬起头。
大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几十年的思念,几十年的压抑,几十年的孤独。
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没有劝他。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的后背。
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
而是一个可以让他放心哭泣的,肩膀。
从那天起,我搬到了深圳。
我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租了一个小房子。
我没有住进大舅家。
那是属于他和舅妈的空间,我不该去打扰。
但我每天下班,都会过去看他。
我陪他吃饭,陪他聊天,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对我敞开心扉。
他告诉我,他和舅妈是同村的。
青梅竹马。
他告诉我,舅妈最喜欢吃他做的木须肉。
他告诉我,舅妈的手很巧,会织很好看的毛衣。
他告诉我,舅妈一直想到深圳来看看,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遍地是黄金的城市。
所以,他来了。
他想在这里,闯出一番天地,然后把她接过来,给她一个家。
可是,他失败了。
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很平静。
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他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屋子里的某一件家具。
仿佛那个爱笑的女人,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我开始帮他整理那些家具。
用湿布,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灰尘。
每擦一件,他都会告诉我,这件家具的故事。
这张桌子,用的是东北运来的老榆木,他做了整整三个月。
那张床,床头的雕花,是舅妈最喜欢的石榴花。
那个书柜,他本来想在里面,放满舅妈爱看的书。
我一边听,一边拿笔记下来。
我买了一个相机,把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细节,都拍了下来。
我还找到了一个做线上博物馆的朋友。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我想为大舅和舅妈,建一个线上的家。
一个数字化的,永不褪色的家。
在这个家里,每一件家具,都可以点击。
点开之后,就是它的照片,它的故事,和那段尘封的爱情。
朋友被我的故事打动了,他答应免费帮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大舅。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
他说。
那一天,我第一次,带大舅走出了那栋楼。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
我们去了海边。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看了很久很久。
海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表情。
“小远,”他说,“谢谢你。”
我说:“大舅,我们是一家人。”
线上博物馆,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建好了。
我把网址发给了大舅。
他不会用电脑,我便买了个平板,手把手地教他。
他戴着老花镜,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滑动着。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家。
他点开那张床。
屏幕上,出现了舅妈穿着婚纱的照片,和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他点开那张桌子。
屏幕上,出现了那封泛黄的信,和舅妈娟秀的字迹。
他点开那个衣柜。
屏幕上,是那本红色的相册,和他自己写下的,那句无声的告白。
他看得特别认真。
一遍,又一遍。
看到最后,他笑了。
像我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的,那种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阿慧,”他对着屏幕,轻声说。
“我们的家,好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说,很漂亮。”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继承了比一套房子,更珍贵的东西。
我继承了一段爱情。
也继承了一份,可以跨越生死的,守护。
后来,大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但他精神很好。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那个屋子里。
我带他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世界之窗,去了锦绣中华。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对所有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兴趣。
他甚至开始学着用微信。
他把那个线上博物馆的链接,发给了我妈,发给了所有的亲戚。
他不再孤僻,不再沉默。
他开始愿意,跟别人分享他的世界。
那个曾经只属于他和舅妈两个人的世界。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过得很开心。
他走的那天,很安详。
是在睡梦中走的。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按照他的遗愿,我把他的骨灰,和舅妈的信,那本相册,一起,放进了那个雕着石榴花的大衣柜里。
那套房子,他最终还是留给了我。
没有附带任何条件。
遗嘱里,他只写了一句话。
“小远,谢谢你,让我和阿慧的家,有了新的意义。”
我没有卖掉那套房子。
也没有住进去。
我把它,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我请了专业的团队,对屋子里所有的木制家具,进行了保养和修复。
然后,我把它,捐给了当地的一个社区文化中心。
我给它取名叫,“阿慧的家”。
现在,这里成了一个小小的,对公众开放的陈列馆。
很多人会来这里参观。
他们会坐一坐那把舅妈最爱坐的椅子。
会摸一摸那张他们一起包过饺子的桌子。
会听一听讲解员,讲述那段属于上个世纪的,朴素又动人的爱情故事。
我偶尔也会过去看看。
我喜欢站在窗边。
看着窗外日新月异的城市。
再回头,看看这间被时间定格了的屋子。
我总会觉得,大舅和舅妈,其实从未离开。
他们就住在这里。
住在这满屋的木香里。
住在那一封封泛黄的信纸里。
住在那一张张不会褪色的,笑容里。
也住在了,每一个被他们故事感动的,人的心里。
前几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邮件。
她说,她参观了“阿慧的家”。
她被那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她在邮件的最后写道:
“谢谢你,让我相信,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依然有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也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继承,不是一栋房子,一笔财产。”
“而是一份爱,和一种,把这份爱传递下去的,责任。”
我看着这封邮件,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大舅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来源:情感冷金葵说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