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后,当我父亲陈建业站在我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时,我才发现,原来血缘这东西,不是暖流,而是一根能勒进骨头里的绳子。
十年后,当我父亲陈建业站在我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时,我才发现,原来血缘这东西,不是暖流,而是一根能勒进骨头里的绳子。
他开口,说的不是“儿子,我们想你了”,而是“卫国,我们老了,你哥指望不上,你得给我们养老”。
为了这一天,或者说,为了逃离这一天,我背井离乡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能让那笔七十六万的拆迁款和那颗被伤透的心,一同埋进记忆的尘埃里。
我错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把我拽回了那个闷热的、改变了我一生的夏天。
第1章 老屋的槐花香
十年前,我们家的老屋还在。那是一座青砖瓦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每年夏天,白色的槐花开得像雪,风一吹,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我叫陈卫国,我上面还有个哥哥,叫陈卫强。我们兄弟俩的名字,是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的爷爷给起的,一个保家卫国,一个保家卫强。可在家里的地位,却远没有名字听上去那么平等。
从小到大,我哥陈卫强就是家里的太阳,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
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穷,难得吃上一回肉。母亲张桂兰炖了一锅土豆烧排骨,香气从厨房飘出来,馋得我直流口水。饭桌上,母亲一边给我夹土豆,一边把最大、肉最多的那几块排骨,稳稳地堆在我哥的碗里,嘴里还念叨着:“卫强学习累,多吃点,补补脑子。”
我爸陈建业,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闷头吃饭,偶尔抬眼看看我哥碗里的“肉山”,嘴角会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我,只能埋头扒拉着碗里被肉汤浸透的土豆。土豆也好吃,软糯香甜,可我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
这种“缺点什么”的感觉,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哥的衣服永远是新的,我总是穿他剩下的;他想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爸妈咬咬牙就给他买了,而我的请求,哪怕只是想要一双新球鞋,都会被以“家里不宽裕”为由驳回。
我不是没闹过,也不是没问过。
有一次,我拿着一张考了全班第三的试卷兴冲冲地跑回家,正好撞见我爸给我哥一百块钱,让他去买新出的随身听。那个年代,一百块钱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我心里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攥着试卷问我妈:“妈,为什么哥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也想要……”
我妈当时的表情很复杂,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说:“卫国,你懂事。你哥他……他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咱们家都指望他呢。”
“干大事”,这三个字就像一道符,贴在了我哥的脑门上,也贴在了我爸妈的心里。我哥嘴甜,会来事,从小就说以后要当大老板,让我爸妈住大房子。而我,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只会埋头干活。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个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的料。
成年后,这种偏心更是变本加厉。
我哥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跟着社会上的人倒腾服装,赔了钱,是我爸妈拿出养老的积蓄给他填的窟窿。后来他要结婚,女方要三万块彩礼,还要在县城买房。爸妈二话不说,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掏了出来,又找亲戚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了首付。
而我,靠着自己打工挣的钱读完了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当技术员。我想存点钱,以后自己买房结婚,可每个月的工资,总要被我妈以各种理由要走一部分,补贴给我哥。
“卫国,你哥最近生意周转不开,你先帮衬一下。”
“卫国,你侄子要上幼儿园了,花费大,你这个当叔叔的,得表示表示。”
我不是没怨过,可每次看到母亲为难的眼神,和父亲那不容置喙的表情,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总说:“卫国,你是个好孩子,最懂事,家里人都知道。你哥他不容易,你是亲弟弟,不帮他谁帮他?”
“懂事”,成了套在我身上的枷锁。因为我懂事,所以我就该谦让;因为我懂事,所以我就该牺牲。
那几年,我就像一头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日复一日地工作、存钱,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辛苦钱,变成我哥的新车、我嫂子的新首饰、我侄子的进口奶粉。
我不是圣人,我心里有座天平,它早就已经倾斜得不成样子了。
直到那年夏天,老城区改造的消息传来,我们家的老屋被画进了拆迁范围。那棵老槐树下的青砖房,连同那块小小的院子,据说能赔付一笔巨款。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我爸破天荒地喝了半斤白酒,脸颊通红,眼神发亮。他用力拍着我哥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卫强!好日子要来了!爸这辈子没本事,就指望你了!”
我哥也满面红光,给我爸和我满上酒,意气风发地说:“爸,你放心!等钱下来,我立马换个大点的门面,把生意做大!到时候给你们二老买个带电梯的大房子,再请个保姆伺候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像那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里,已经把我自动排除在外了。
我端着酒杯,看着眼前兴奋的父亲和哥哥,又看了看在一旁笑着抹眼泪的母亲,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摇摇欲坠。
我对自己说,陈卫国,再信他们一次。
也许这次不一样呢?这么大一笔钱,总该有我的一份吧?毕竟,那老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也承载着我的童年,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天真地以为,钱,或许是这世界上最公平的尺子,能把我这些年缺失的东西,一次性丈量回来。
第2章 七十六万的裂痕
拆迁的流程走得很快,勘测、评估、签字,一气呵成。最终,我们家的老屋,加上院子和各种补偿,一共拿到了七十六万。
七十六万。在那个小县城里,这笔钱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钱到账的那天,我爸把我和我哥都叫回了家。那天我妈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比过年还丰盛。饭桌上,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重。
我哥不停地给我爸夹菜、敬酒,嘴里说着各种未来的宏伟蓝图。我爸喝着酒,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但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我妈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酒过三巡,我爸清了清嗓子,放下了酒杯。他看着我们兄弟俩,开口了:“今天叫你们回来,就是为了这笔拆迁款的事。”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心脏“怦怦”地跳。
“这钱,我和商量过了。”我爸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我哥身上,“我们决定,全都给你哥。”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尽管心里已经预演过无数次最坏的结果,但当这几个字从我父亲嘴里如此轻易、如此决绝地吐出来时,我还是感觉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我哥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他激动地站起来:“爸!真的?谢谢爸!谢谢妈!”
我爸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才把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卫国,你别多想。这么决定,也是有原因的。”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原因”。
“第一,你哥做生意,正需要本钱。这笔钱给他,是让他把事业做大,以后我们陈家才有指望。钱放在银行里是死的,得让它生钱。”
“第二,你哥有家有孩子,你侄子马上要上小学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压力大。”
“第三,”我爸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教训的口吻,“你现在工作稳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花销不大。你比你哥省心。以后你结婚,我们再想办法。”
“再想办法?”我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爸,你想什么办法?把家里最后一点底都掏空了,再去借一圈吗?就像当初我哥结婚那样?”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饭桌上虚伪的和谐。
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陈卫国!你怎么跟你爹说话的!我这么安排,是为了这个家好!你哥好了,这个家才能好!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只知道,那房子我也有份!我也是你儿子!凭什么一分钱都拿不到?就因为我懂事?就因为我省心?所以我就活该被牺牲吗?”
“你……”我爸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卫过,别说了,快给你爸道歉!”我妈急得站起来,拉着我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爸也是为了大家好……”
“为了大家好?”我甩开她的手,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只是冷眼旁观的哥哥,“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觉得这笔钱,你就该一个人全拿着?”
陈卫强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抬起眼皮看我,嘴角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卫国,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爸妈的决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再说了,我好了,以后还能亏待了你?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在你眼里,我们真是一家人吗?”
这些年,我为他付出了多少,他心知肚明。可他从未有过一丝感激,只有理所当然。
“行了!”我爸的怒吼打断了我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钱,就是给卫强的!你要是认我这个爹,就别再闹了!”
他说完,转头对我妈说:“把存折拿来。”
我妈犹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哀求,希望我能服软。可我只是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最终,她还是从卧室里拿出了那个红色的存折,递给了我爸。我爸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把存折拍在了我哥面前。
“拿着。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碎裂的,不只是对公平的幻想,还有对这个家最后的一丝眷念。
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卫国!你给我站住!你要去哪?”我爸在身后咆哮。
我没有回头。
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槐花香。
我曾以为,这里是我的根。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过是这棵大树下,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养分和阳光,从来都轮不到我。
第3章 远走的列车
我从家里出来,没有回工厂的宿舍,而是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饭桌上的那一幕,父亲决绝的表情,母亲为难的泪水,还有哥哥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二十多年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每一件被忽视、被牺牲的小事,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它们汇聚成一把锋利的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离开这里。
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个我曾以为是避风港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不想再当那头“懂事”的驴,也不想再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我给工厂的领导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辞职。领导很惊讶,劝了我几句,但我去意已决。他只好同意了,让我有空去办一下手续。
我挂了电话,去银行取出了我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两万三千块钱。这是我身上唯一的资本。
然后,我去了火车站。
售票大厅里人来人往,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全国各地的地名。看着那些陌生的城市,我突然感到一阵茫然。我要去哪里?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
最终,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我听说南方机会多,气候也暖和。我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火车是晚上七点的。在候车室里,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是我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
“卫国……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你爸他……他也是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
“妈,”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准备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带着哭腔问:“走?去哪儿啊?”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打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家出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责备,“你走了,我和你爸怎么办?”
我心里一阵刺痛。到了这个时候,她担心的,依然不是我受了多大的委屈,而是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妈,”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这些年,我受的委G屈,你真的看不到吗?还是你看到了,却觉得无所谓?”
“我……”她语塞了。
“那七十六万,我一分不要。就当我,还清了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说,“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说完,我没等她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关了机。
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把脸埋在双臂里,在嘈杂的候车室中,无声地痛哭。
火车启动的时候,窗外的县城灯火阑珊,一点点向后退去。我知道,我正在告别我的前半生。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解脱般的悲凉。
那趟绿皮火车,载着我,也载着我破碎的心,一路向南,驶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在南方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我进过工地,搬过砖;睡过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也啃过冰冷的馒头。最难的时候,我连买一碗泡面的钱都没有。
但我从未想过要回头。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那张冷漠的脸,想起那本被拍在桌上的存折。那份屈辱,像一根鞭子,在身后狠狠地抽打着我,逼我只能向前。
后来,凭着以前在工厂学的技术,我找了一份电器维修的工作。我肯吃苦,脑子也活,很快就成了店里的老师傅。我省吃俭用,把攒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
三年后,我用所有的积蓄,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维修店。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我的妻子,林晓静。她是我房东的女儿,一个温柔善良的南方姑娘。她不嫌我穷,不嫌我没有本地户口,只是心疼我一个人在外打拼的不易。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彩礼,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但那天,我看着晓静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一脸幸福,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婚后,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维修店的生意很稳定,我们又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由晓静打理。两年后,我们的儿子陈思远出生了。
抱着襁褓中柔软的儿子,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喜悦和责任。我暗暗发誓,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再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我要给他全部的爱,让他知道,他是被期待、被珍视的。
这十年,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我换了手机号,换了生活的地方,彻底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我会守着我的小店,守着我的妻儿,看着儿子慢慢长大,然后自己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下午,两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第4章 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正在给一台旧电视机更换零件,儿子思远在我脚边玩着积木。晓静在隔壁的杂货铺里看店。
店门外,两个身影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他们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衣服,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不安。
我抬起头,手里的烙铁“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是我的父亲,陈建业。还有我的母亲,张桂兰。
十年了。时间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迹。父亲的背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曾经那双严厉的眼睛变得浑浊而游移。母亲更是苍老得厉害,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里满是怯懦。
他们也看到了我,愣在了原地。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沙哑地喊了一声:“卫国……”
母亲的眼泪,则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捂着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大脑一片空白。我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或愤怒,或冷漠,或是在某个街角擦肩而过,相见不相识。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猝不及及的方式。
“爸爸,这两个爷爷奶奶是谁呀?”儿子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回过神来,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是爸爸的老乡。”
我站起身,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出了店门。我不想让儿子看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你们怎么找来的?”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
父亲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看着我,这和他记忆中那个威严的形象判若两人。“我们……我们找了你以前的工友,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你在这边……”
“有事吗?”我直接问。
我的冷漠显然让他们始料未及。母亲的哭声更大了,她上前一步,想来拉我的手,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卫国……我的儿啊……”她泣不成声,“妈知道,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别怪我们……”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卫国,让进去坐下说吧,我们……我们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还没吃饭呢。”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侧过身,让他们进了店里。我从角落里搬出两张凳子,又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
他们捧着水杯,贪婪地喝着,仿佛那是琼浆玉液。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悲哀。
晓静听到了动静,从隔壁走了过来。她看到店里的两个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她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然后对两位老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叔叔阿姨,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下碗面吧。”
晓静的善良和体贴,让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了上来。父亲和母亲像是饿了很久,埋头吃了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看着他们,没有说话,等着他们开口。
一碗面吃完,他们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父亲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抬起头,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开头听到的话。
“卫国,我们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你哥……你哥他指望不上了,你得给我们养老。”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带着命令意味的通知。仿佛这十年,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该是我回来尽义务的时候了。
我气得笑了起来。
“给我养老?”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爸,十年前,你把七十六万全都给我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晚年?你不是说,他是你们的指望吗?”
父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看着我,泪眼婆娑地开始讲述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原来,我哥陈卫强拿到那笔钱后,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生意做大。他先是换了豪车,又染上了的恶习。服装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没过两年就关门了。七十六万的拆迁款,被他挥霍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为了躲债,他带着老婆孩子跑去了外地,好几年都没有跟家里联系。
而我爸妈,一直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父亲前年得了中风,虽然抢救了过来,但留下后遗症,一条腿走路不方便,干不了重活。母亲也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常年吃药。两个老人就靠着父亲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得捉襟见肘。
前段时间,父亲的病又加重了,住院花了一大笔钱。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了我这个被他们“放弃”的儿子。
“卫国,你哥他不是东西,是我们瞎了眼。”母亲哭着说,“现在,我们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你不能不管我们啊,我们是你亲爸亲妈啊!”
“亲爸亲妈?”我冷笑着反问,“十年前,你们把我当亲儿子了吗?”
“当年……当年是我们不对,我们给你认错。”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颤抖,“可……可血缘是断不了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就得管我。”
“血缘?”我站起身,在小小的店里来回踱步,胸中的怒火和悲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你们现在跟我谈血缘了?当初你们把所有的爱和资源都给陈卫强的时候,怎么不谈血缘?当初你们逼我远走他乡的时候,怎么不谈血缘?现在他指望不上了,你们老了,病了,就想起我来了?把我当什么了?备胎吗?还是一个可以随时捡回来用的垃圾?”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晓静担忧地看着我,把儿子抱进了里屋。
“卫国!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妈!”父亲被我的话激怒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生你养你,让你给我养老,天经地义!你敢不养,我就去法院告你!”
“告我?”我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好啊,你去告。”我说,“你告诉法官,你是怎么偏心你大儿子的,你是怎么把七十六万拆迁款全给了他,又是怎么把我逼得十年有家不能回的!你看看法官,是判我,还是判你!”
父亲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了回去。
店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母亲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第5章 妻子的温度
那天的争吵,最终在晓静的介入下结束了。
她从里屋走出来,给两位老人又倒了杯水,然后把我拉到一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卫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他们毕竟是老人,又是坐了那么久的车来的,别让他们在外面站着。先让他们住下,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好吗?”
我看着晓静,她眼神里的温柔和理解,像一汪清泉,慢慢浇熄了我心中的怒火。
是啊,我不能把她和儿子卷入这场风波里。这是我的过去,我必须自己面对,但不能因此毁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最终,我妥协了。我把杂货铺后面的那个小仓库收拾了出来,临时搭了张床,让他们暂时住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和晓静躺在床上,儿子在身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屋子里一片静谧。
“还在想白天的事?”晓静翻了个身,轻声问我。
“嗯。”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理智告诉我,我不欠他们什么。可看到他们现在那个样子,心里又……”
“又不好受,对吗?”她接过了我的话。
我点了点头。
晓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卫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外婆家,以前养了两只猫。一只长得漂亮,嘴也甜,会冲人喵喵叫地撒娇,外婆特别喜欢它,总把最好的鱼干留给它。另一只呢,长得一般,性格也闷,不爱叫,就喜欢默默地在角落里抓老鼠。”
“后来有一天,家里遭了贼,那只漂亮的猫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反倒是那只闷头闷脑的猫,冲上去对着贼又抓又咬,把贼给吓跑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继续说:“从那以后,外婆对那只闷猫,才真正好了起来。但是你知道吗?那只猫,再也不肯吃外婆递过来的鱼干了。”
我听懂了她故事里的意思,心里一阵酸楚。
“晓静,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不。”她摇了摇头,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你不是狠心,你是伤心。卫国,这件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想让他们留下,我们就想办法安置。你想让他们走,我陪你一起把话说清楚。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不要委屈自己。”她认真地看着我,“这十年,你一个人吃了多少苦,我最清楚。你已经为自己活了十年,不要再因为他们的出现,回到过去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陈卫国了。我们的家,需要的是一个快乐的丈夫和爸爸。”
妻子的这番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混乱的内心。
是啊,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孤身一人、无所依傍的年轻人了。我现在有妻子,有儿子,有一个需要我守护的家。我的决定,不仅关系到我自己,更关系到他们。
我不能让过去的阴影,笼罩我们现在的生活。
第二天,我没有去店里,而是找到了我爸妈。他们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只是坐在小仓库里,显得手足无措。
我开门见山:“爸,妈。让你们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关于养老的事,我需要时间考虑。但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清楚。”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第一,我哥陈卫强,现在到底在哪里?你们真的联系不上他吗?”
母亲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真的联系不上。他欠了好多钱,好几拨人来家里找过他,我们也不知道他躲哪儿去了。”
“第二,你们现在的生活来源是什么?除了你的退休金,还有没有别的积蓄?”我看着父亲问。
父亲的脸耷拉了下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了……都给他……给他还债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果,当初我哥拿着那笔钱,真的把生意做大了,成了大老板,让你们住上了大房子。你们,还会来找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们心里。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母亲则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陈卫强飞黄腾达,他们会成为“成功人士的父母”,在我面前,腰杆会挺得更直。他们会享受着大儿子的孝敬,心安理得。而我,陈卫国,只会在他们偶尔想起时,被评价为“那个在外面打工,没什么出息的小儿子”。
他们来找我,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忏悔。
只是因为,他们唯一的指望,破灭了。
我,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退路。
第6章 一份养老协议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不再纠结于情感上的原谅与否,而是开始从一个更现实、更理性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是我的父母,生养之恩是事实。从法律上讲,我有赡养老人的义务。这一点,我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
但是,赡养,并不等于要抹杀过去的一切,委曲求全地把他们接进我的生活,让他们来主导我的家庭。
我和晓静商量了一整个晚上,最终,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
第二天,我拿着一份我手写的“养老协议”,再次找到了我父母。
“爸,妈。经过考虑,我愿意为你们养老。”我把那张纸放在他们面前,平静地说。
他们听到前半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但当他们看到那张纸时,表情又变得困惑起来。
“这是什么?”父亲拿起纸,眯着眼睛看。
“这是一份养老协议。”我说,“我愿意承担我的义务,但我们必须把一些事情说清楚,白纸黑字写下来,我们双方都要遵守。”
我逐条向他们解释协议的内容:
“第一,我会在这个城市,给你们租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距离我们这里不远,方便照顾。房租和水电费,由我来承担。”
“第二,我每个月会给你们两千块钱作为生活费。这笔钱,足够你们在这里的日常开销。”
“第三,你们的医药费,凭医院的单据,我来报销。但是,看病需要提前通知我,由我或者晓静陪同。”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加重了语气,看着他们,“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但我们必须保持各自生活的独立性。你们不能干涉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更不能用过去的方式,来要求我和晓静。我们是两个独立的家庭,可以互相帮助,但不能互相捆绑。”
“我们不会住在一起。你们可以随时来看孙子,但不能对我们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
我说完,整个仓库里鸦雀无声。
父亲拿着那张纸,手微微发抖。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有震惊,有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可能以为,我会像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主角一样,痛哭流涕地把他们迎回家,然后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他们,让他们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他想的,不是养老,而是换一个“指望”。
“卫国……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颤抖着声音问,“你……你这是在防着我们?”
“妈,这不是防备,这是规则。”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们这个家,已经被‘没有规则’伤害过一次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我不想我的妻子和孩子,也承受我当年承受过的一切。”
“亲父子,还搞这些东西……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不满。
“爸,面子重要,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重要?”我反问他,“十年前,你们为了面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指望’,毁了一个家。现在,我只想保住我的这个小家。”
“如果你觉得这份协议是对你们的侮辱,不能接受,那我也没办法。我会每个月按时给你们寄钱,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其他的,我做不到。”
我的态度很坚决,没有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父亲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点动摇。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他拿起桌上的笔,在协议的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建业。
母亲见状,也流着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那两个签名,我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知道,这薄薄的一张纸,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家庭的生活空间,更是我和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长达十年的裂痕。
我们之间,只剩下义务了。
亲情,早在那个闷热的夏天,随着那七十六万,消失殆尽了。
第7章 没有愈合的伤口
协议签订后,我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给他们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虽然旧,但干净明亮,家电也齐全。晓静还特地去买了新的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把小屋布置得很温馨。
我把他们送过去,把房门钥匙和一张存有两千块钱的银行卡交给他们。
“爸,妈,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事,或者身体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站在门口,对他们说。
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汪嘟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父亲则从头到尾都板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他觉得我让他签那份协议,是让他丢了做父亲的尊严。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有些奇怪的平衡状态。
我每周会去看他们一两次,给他们带些水果和日常用品。晓静心善,怕他们孤单,有时候会带着思远过去坐坐。
思远是他们唯一的慰藉。每次看到孙子,他们脸上才会露出真心的笑容。父亲会把孩子抱在膝上,给他讲一些我小时候从没听过的故事。母亲则会变着法地给孩子做好吃的。
看着那一幕,我时常会感到恍惚。
我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享受着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
可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过去的伤痛就会像幽灵一样,准时出现,提醒着我一切都回不去了。
有一次,我陪父亲去医院复查。在等结果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卫国,你……还在怪我们吗?”
我沉默了。
怪吗?当然怪。怎么可能不怪。
那不是一件小事,不是一顿饭少吃了一块肉,不是一件衣服穿了旧的。那是否定,是抛弃。那是把我的心掏出来,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爸,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太绝。
“过不去。”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悔意,“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后,哭了一夜。我也一晚上没合眼。我总觉得,我没错。长子为大,理所应当。可这十年,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总在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能给你留一份,哪怕只是几万块,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那颗心,被传统的观念、被虚荣的期望、被对长子的溺爱,包裹得太厚太厚了。直到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他才感觉到疼,才开始反思。
“爸,没有如果。”我轻轻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裂痕,出现了,就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可以选择往前走,但不代表要假装伤口从未存在过。
那次谈话后,父亲对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不再那么固执,有时候甚至会主动问起我店里的生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单纯的“赡养与被赡养”,多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属于父子的交流。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就像一道无形的墙,立在我们中间。它保证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和体面,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可以肆无忌惮的亲密。
第8章 槐花又开
第二年春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陈卫强的债主,说是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找到了他,人已经被打断了腿,现在要钱。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给他汇去了一笔钱。不多,只够他治腿和回家的路费。
半个月后,陈卫强回来了。
他出现在我父母租住的房子里,拄着拐杖,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神里满是颓败和惊恐,再也没有了十年前的意气风发。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卫国……”
我没有应他。
我只是对我父母说:“他回来了,你们自己决定。我的协议里,不包括他。”
说完,我就离开了。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后来我听说,父母最终还是心软,把他留下了。一家三口,就挤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陈卫强因为腿伤,加上名声坏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打打零工,勉强度日。
我依旧按照协议,每月给父母生活费,负担他们的医药费。至于陈卫强,我视而不见。
又过了一年,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我这里办事,顺道来看我。我们聊起了家里的事。
亲戚告诉我,去年冬天,我爸中风复发,半夜摔倒在地。是我哥陈卫强,背着他,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挪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车去了医院。
“你哥虽然混蛋,但那天,是真像个儿子样。”亲戚感慨道。
我听着,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那或许是血缘的本能,或许是浪子回头的忏悔。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早已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个周末,天气很好。我带着晓静和思远,去公园的草地上野餐。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儿子在草地上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晓静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你看,思远笑得多开心。”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远处,有几棵槐树,也开满了白色的花。风一吹,那股熟悉的、甜丝丝的香气,飘了过来。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那个老院子里的槐树。那时候,我总是在树下仰着头,希望能得到父母哪怕多一点点的关注。
而现在,我低头就能看到妻子温柔的笑脸,转身就能拥抱我活泼可爱的儿子。
我终于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栋房子,也不是那剪不断的血缘。
家,是爱,是理解,是尊重。
是我身边这两个人,用十年时间,为我重新建立起来的,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温暖的港湾。
至于过去,就让它像那落下的槐花一样,随风而去吧。
我不会再回头了。
来源:快乐星辰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