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活了快七十年,很多事我以为自己都看透了,就像这手里的老茶壶,什么茶叶没泡过?最后还不是一嘴的清淡。
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
像一滴干了的血。
我点了一下,屏幕跳出一行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手指头有点抖,没拿稳,手机“啪”地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声音不大,但在我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跟打雷一样。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了那种洗旧了的蓝。
我没想明白。
真的。
活了快七十年,很多事我以为自己都看透了,就像这手里的老茶壶,什么茶叶没泡过?最后还不是一嘴的清淡。
可这一下,我心里头,跟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
不疼,就是发麻,麻得发慌。
我给侄子小杰发的消息很简单,就一句话:你那边降温了,多穿件衣服。
底下还配了个“太阳”的表情。
我琢磨着,年轻人可能不爱听啰嗦,但关心总没错。
结果,就换来这么个玩意儿。
一个红色的,扎眼的,不讲道理的感叹号。
我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张桌子上,我把一张存了十万块的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那时候,他正为了买车的事,愁得天天唉声叹气。
他爸,也就是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话里话外都是那么个意思。
说小杰谈了个对象,姑娘家条件不错,就是嫌他没个车,上下班不方便,周末出去玩也没面子。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我哥在电话那头叹气,“没个车,就跟缺条腿似的。”
我没说话,听着。
“他那点工资,月月光,哪攒得下钱?我跟你嫂子这点退休金,也就够自己过活……”
我懂了。
小杰来的时候,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点心,一进门就“叔、叔”地叫得特别亲。
他坐在我对面,手不停地搓着膝盖,眼睛却总往我这边瞟。
那眼神,我熟。
跟我家以前养的那只老猫一样,想吃鱼了,就用脑袋蹭你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叔,我……”他开了个头,又咽了回去。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那张卡推了过去。
“密码是你生日。”我说。
他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
那张薄薄的卡片,在他眼里,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
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叔……这……这我不能要……太多了……”
我摆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去年的陈茶,有点涩。
“拿着吧,就当叔提前给你随的份子钱。”
“你是我唯一的侄子,我不帮你,帮谁?”
这话我说得真心实意。
我老伴走得早,就留下一个女儿,还远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
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待几天。
这偌大的房子里,平日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
我哥家离得近,就隔着两条街。
小杰这孩子,从小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虽然不算特别亲,但逢年过节,总会提着东西来看看我。
有时候我生个病,也是他开车送我去医院。
我心里有杆秤。
女儿远,指望不上。
侄子近,以后我老得动不了了,端屎端尿的,还得是他。
这十万块,是给他买车的,也是给我自己买个心安。
小杰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没过几天,就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轿车,停在我家楼下。
车身在太阳底下,白得晃眼。
他特意跑上楼,把车钥匙塞我手里,非要我下去看看。
“叔,您看,漂亮不?多亏了您!”
他笑得合不拢嘴,一口白牙露在外面,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我跟着他下楼,围着那辆车转了两圈。
新车的味道,有点冲鼻子。
是那种塑料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小杰打开车门,一个劲地给我介绍。
“您看这内饰,真皮的!还有这天窗,一按就开……”
我不太懂这些,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心里头,是有点高兴的。
像是自己种的树,终于开了花,虽然这花不完全属于我,但总归是我浇的水。
那天,他开着新车,带我到郊区的农家乐吃了一顿饭。
路上,车开得很稳。
他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着他的计划。
说要好好工作,年底争取升职加薪。
说要跟女朋友好好处,明年就结婚,让我等着抱大侄孙。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听着他意气风发地规划着未来,竟然有点昏昏欲睡。
我觉得,这十万块,花得值。
从那以后,小杰来得更勤了。
每周都来,有时候是周六,有时候是周日。
每次来,都提着东西。
有时候是超市买的熟食,有时候是市场买的水果。
他会陪我坐一会儿,聊聊天。
问我身体怎么样,缺不缺什么。
然后就低头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手机里游戏的声音,和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其实不太习惯这种热闹。
但看着他坐在那儿,我又觉得,家里好像多了点生气。
不像以前,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他会问我:“叔,你这房子,多少年了?”
我会告诉他:“快三十年了,你出生那会儿盖的。”
他会说:“真结实,看着还跟新的一样。”
他也会问:“叔,我姑(指我女儿)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我说:“好,挺好的。”
他点点头,哦一声,然后继续玩手机。
我那时候,没多想。
我觉得,他就是随口问问,就像问我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我女儿,叫圆圆。
嫁到南方那个城市,已经五年了。
那地方,我只在地图上见过,湿漉漉的,到处都是绿色。
听说一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下雨。
我总担心她在那边,会不会不习惯。
我们每周通一次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上,她的脸还是老样子,就是眼角的细纹,好像多了点。
她总是在电话那头笑,问我吃了没,睡得好不好,院子里的桂花树开花了没有。
我说,都好,都好。
桂花树也长得好,今年开得特别香,隔着几户人家都能闻到。
那棵桂花树,是圆圆出生那年,我亲手种下的。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树下荡秋千。
秋天一到,满院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风一吹,金黄色的桂花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一层金子。
她会把花瓣捡起来,夹在书里。
她说,这样,书本就也是香的了。
她嫁人那天,哭得最凶的不是她妈,也不是我,是她自己抱着那棵桂花树,哭得浑身发抖。
她说:“爸,我走了,谁给你做饭啊?”
我说:“傻孩子,爸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自己不成?”
她说:“爸,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说:“想了就打电话,现在有视频,跟见面一样。”
可我知道,不一样。
隔着屏幕的拥抱,没有温度。
隔着屏幕的饭菜,闻不到香味。
她在那边,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
我不能拖累她。
我一个人,也挺好。
每天早上起来,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去早市买菜。
下午,就搬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喝喝茶,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日子过得跟院子里的那口老井一样,波澜不惊。
直到上个月,我摔了一跤。
那天下了点小雨,院子里的青石板有点滑。
我提着水桶准备给桂花树浇水,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倒了。
当时就觉得,腰那儿,“咯噔”一下。
疼。
钻心的疼。
我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手机在屋里,我够不着。
邻居也都上班去了,巷子里空无一人。
雨丝冰凉地打在脸上。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无助。
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四周都是滑溜溜的井壁,我怎么也爬不上去。
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后来,是收废品的大爷路过,听到了我的呻吟声,才把我扶了起来。
他帮我打了120。
在医院,医生说是腰椎压缩性骨折。
不算特别严重,但得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
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
他跟嫂子很快就赶来了。
小杰也来了,跑前跑后地办手续,交费用。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觉得庆幸,幸亏有他在。
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终究是麻烦了人家。
我跟他说:“小杰,住院的钱,叔自己有,你先垫着的,回头我还你。”
他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叔,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是我亲叔,给你花钱,不是应该的吗?”
我哥也在旁边附和:“就是,一家人,还说两家话。”
我没再坚持。
我给圆圆打了电话,没说我摔了,只说最近有点感冒,让她别担心。
我怕她知道了,大老远地跑回来。
她工作忙,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我不想让她分心。
可我没想到,我哥把这事告诉她了。
圆圆的电话,是半夜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就听见她在那头哭。
“爸,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当我是你女儿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一把小刷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刷。
又酸又疼。
我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医生说养养就好了。”
“你别回来,千万别回来,我这边有你大伯和你哥照顾着,好着呢!”
我越是这么说,她哭得越凶。
她说,她已经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票,天亮就到。
我拗不过她,只能由着她。
第二天一早,她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风尘仆仆,眼睛又红又肿。
一看到我,眼泪又下来了。
她扑到我床边,抓着我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我拍着她的手背,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
圆圆回来后,就没日没夜地在医院照顾我。
喂我吃饭,给我擦身,端屎端尿。
样样都亲力亲为。
我哥和嫂子劝她,说请个护工。
她不肯。
她说:“我爸,我自己照顾。”
小杰也来看过我几次。
每次来,都提着一保温桶的汤。
说是他妈,也就是我嫂子,特意给我熬的。
汤的味道,很淡。
我喝着,总觉得缺点什么。
圆圆尝了一口,悄悄跟我说:“爸,这汤,是外面饭店买的吧?”
我愣了一下。
她指着汤里的枸杞:“你看,这枸杞,都泡发了,一点甜味都没有。自己家熬的,不会是这样的。”
我没说话。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
圆圆在医院陪了我半个月。
公司那边催得紧,孩子也天天打电话找妈妈。
她不得不回去了。
走之前,她坐在我床边,给我削苹果。
阳光照在她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头发里夹杂的几根白发。
我心里一酸。
我的女儿,也老了。
她削苹果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果皮连着,不断。
她说:“爸,你跟我一起去南方吧。”
我摇摇头:“不去了,我在这边住习惯了。”
“可是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不是还有你大伯和你哥吗?”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爸,大伯是好人,小杰……也还行。但是,他们终究不是我们自己家的人。”
“爸,你把这房子卖了,到我那边,我给你买个小点的,离我近,我天天都能去看你。”
我还是摇头。
这老房子,是我跟她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里面有我们一辈子的回忆。
墙上,还留着她小时候量身高的刻度线。
院子里的桂花树,更是我的念想。
我怎么舍得卖?
圆圆见我坚持,也没再劝。
她走的时候,眼睛又是红的。
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爸,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不,你别打电话,你告诉我,我回来。”
我点点头,说:“好。”
可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她。
她有她的日子要过。
我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出院后,我在家躺了两个多月。
小杰还是每周都来。
提着东西,坐一会儿,玩玩手机,然后走。
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女朋友怀孕了,他们准备年底结婚。
我很高兴,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他。
他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了。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问他:“有事?”
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叔,你看,我这要结婚了,我爸妈那房子小,我们想……想换个大点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接着说:“我就是想问问,叔你这房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把屋子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那些在光束里上下翻飞的尘埃,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淡淡地说:“这房子,是你姑的。”
小杰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种热情和亲近,一下子就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像是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光秃秃的沙滩。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叔,你开玩笑的吧?”
“你姑嫁那么远,她要这老房子干嘛?”
“再说了,自古以来,家产不都是留给儿子的吗?您没儿子,不就该我这个侄子……”
我打断了他。
“我没开玩笑。”
“这房子,是我跟你婶子留给圆圆的念想。谁也拿不走。”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小-杰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叔,你这也太偏心了吧!”
“我姑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她一年到头回来几天?”
“您生病住院,是谁在跟前伺候?是我!”
“您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是谁送您去医院?是我!”
“我鞍前马后地伺候您,图什么?不就图您老了,我给您养老送终,您把这点家当留给我吗?”
“您现在倒好,一句话,就把房子给我姑了!”
“那我算什么?我这几年,白忙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句一句,往我心窝子里捅。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他所有的好,所有的关心,都是有价码的。
我这套老房子,就是他想要的报酬。
我一直以为,亲情是水,是流淌的,是温暖的。
可在他这里,亲情是一场交易。
他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就必须得到等价的回报。
我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你走吧。”
我不想再看到他。
也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
他“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那扇老木门,被他摔得“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户上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是去年雨季漏雨留下的。
形状像一幅地图。
我看着那块水渍,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是哭房子,也不是哭那十万块钱。
我是哭我这点可怜的,自作多情的亲情。
我以为我养了一只猫,它蹭我,是喜欢我。
结果,它只是想吃我手里的鱼。
现在鱼没了,它连蹭都懒得蹭了。
从那天起,小杰就再也没来过。
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把我好一顿数落。
说我老糊涂了。
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说我把亲侄子当外人,把一个外姓人当宝。
说我以后老了,动不了了,别指望他们管我。
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听着。
等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哥,圆圆是我的女儿,不是外姓人。”
“这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个哥哥,也算是走到头了。
我开始认真考虑圆圆的提议。
去南方。
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我给圆圆打了电话,告诉她我的决定。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她说:“爸,你终于想通了。我等你,我马上就给你订票。”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一些穿了几十年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半辈子的茶壶,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里,是我和她妈,从黑发到白头的见证。
还有圆圆,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照片已经泛黄,但上面的笑容,依旧灿烂。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她妈在织毛衣,我在看报纸,圆圆在旁边追着蝴蝶跑。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决定,在我走之前,把房子的过户手续办了。
我不想留下任何麻烦。
我给圆圆打了电话,让她把身份证寄回来。
她很快就寄了过来,还附了一封信。
信上说:“爸,房子你住着,我不要。你在哪,家就在哪。”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又湿了。
傻孩子。
爸老了,不能再为你遮风挡雨了。
能留给你的,也就剩下这么个念想了。
我一个人,去了房产交易中心。
那里人很多,很吵。
我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我。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说话很客气。
她看着我手里的材料,问我:“大爷,您确定要把房子无偿赠与给您的女儿吗?”
我点点头:“确定。”
“您不再考虑一下吗?现在很多老人……”
我打断了她:“不用考虑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开始办理手续。
一切都很顺利。
拿到那本写着圆圆名字的房产证时,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把房产证,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走出交易中心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睁不开。
我不知道,小杰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可能是他爸告诉他的。
也可能,是这个小城里,根本就没什么秘密。
然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给他发了一条关心的微信。
他回了我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我坐在桌子前,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想了一夜。
想我这一辈子。
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我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妻子,也对得起女儿。
我甚至觉得,我也对得起我哥,对得起小杰。
那十万块,我给得心甘情愿。
我没想过要他回报什么。
我只是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人。
哪怕只是陪我坐一会儿,说说话。
可我错了。
人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也凉薄得多。
天亮的时候,我拿起手机,给圆圆发了条微信。
“闺女,爸想你了。帮我买张去你那的票吧,越快越好。”
她几乎是秒回。
一个字:“好。”
后面跟着一连串哭泣的表情。
我删掉了小杰的微信。
看着那个空出来的对话框,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拔掉了一颗早就松动的牙。
刚开始有点不习惯,有点空落落的。
但你知道,它迟早会掉,而且,拔掉了,就不疼了。
我开始最后的整理。
我把那棵桂花树,托付给了隔壁的王大爷。
王大爷跟我一样,也是个孤老头子。
我跟他说,我要去女儿那了,这树,就拜托他了。
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一定把它照顾得好好的。
我把家里所有的钥匙,都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门,我没有锁。
我想,这个家里,除了回忆,已经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了。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那个我住了一辈子的院子。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桂花树的叶子,在晨光里,绿得发亮。
仿佛在跟我告别。
我没有再回头。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看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的车次信息。
那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在我眼前闪过。
我突然觉得,世界好大。
而我,好渺小。
就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
手机响了,是圆圆打来的。
“爸,你上车了吗?”
“还没,快了。”
“爸,你别怕,我跟宝宝都在出站口等你。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好,好。”
我听着她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安排着。
说给我买好了新的拖鞋,新的毛巾。
说我的房间,她早就收拾出来了,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晒过了,有太阳的味道。
说阳台上,她给我种了一盆桂花,虽然比不上家里的那棵,但也是香的。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我不想让她听出我的哭腔。
我是一个父亲,我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得这么脆弱。
广播里,开始播报我那趟车次检票的信息。
我站起来,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不是在离家。
我是在回家。
那个有女儿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房子,不是。
侄子,更不是。
血脉里流淌的,无法割舍的,才是。
我走上站台,风很大,吹得我衣角咧咧作响。
火车缓缓地驶进站台,像一个钢铁巨兽。
我找到了我的车厢,我的座位。
靠窗。
我坐下来,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
车窗外,是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
灰色的建筑,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将被我抛在身后。
我没有不舍。
真的。
就像一棵老树,被移植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可能会有不适,可能会有阵痛。
但只要根还在,只要有阳光和水,它就还能活下去。
还能开花。
我的根,在圆圆那里。
火车开动了。
窗外的景物,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
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
我看着窗外,心里,一片平静。
我想,小杰删掉我,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他让我,彻底看清了一些东西。
也让我,下定了决心,去奔赴我生命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温暖。
我拿出手机,点开圆圆的头像。
那是一张她抱着她儿子的照片。
母子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看着那张照片,也笑了。
我在对话框里,慢慢地打下一行字:
“闺女,爸来了。”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很有节奏,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载着我,奔向南方。
奔向那个有雨,有桂花香,有我女儿在的,新的家。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抱着还是婴儿的圆圆,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在我怀里,睡得那么香甜。
我低头,亲了亲她光溜溜的额头。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一刻,我就知道。
这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牵挂。
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财富。
什么房子,什么钱,都比不上她。
永远,都比不上。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
眼前,一片黑暗。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隧道的那头,是光。
是我的女儿,在等我。
她就是我的光。
……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也从萧瑟的北方,渐渐变成了满眼的绿。
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湿温润的味道。
我几乎一整夜没睡。
不是睡不着,是不舍得睡。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像一条条流淌的星河。
我这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
最远的一次,就是年轻时,去省城开会。
那时候,坐的还是绿皮火车,又慢又挤。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
可那时候,心里是热的。
因为年轻,因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现在,我老了。
坐上了又快又稳的高铁,车厢里干净又安静。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
我把一切都抛下了,去投奔一个已经有了自己生活的女儿。
我会不会,成为她的累赘?
女婿,会欢迎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亲家,会怎么看我?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像一团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
我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那个旧茶壶。
茶壶里,还有早上出门前泡的茶叶。
已经凉了。
我喝了一口,又苦又涩。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天快亮的时候,圆圆又打来了电话。
“爸,你醒了吗?我们快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雀跃。
“嗯,醒了。”
“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早饭,是你爱吃的豆浆油条。”
“不饿,不饿。”
“爸,你别紧张啊。小伟(我女婿)和我都盼着你来呢。宝宝也念叨了好几天,说外公要来了。”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的那团乱麻,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慢慢地解开了。
是啊,我怕什么呢?
那是我的女儿,我的亲外孙。
他们,是盼着我来的。
火车缓缓地驶进站台。
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
南方的火车站,比我们那的,要大得多,也气派得多。
到处都是人,行色匆匆。
我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爸!爸!这里!”
我循声望去。
在出站口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圆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使劲地向我挥着手。
在她身边,站着我的女婿小伟,怀里抱着我的外孙。
小家伙也看到了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冲我喊:“外公!外公!”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不安和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我加快了脚步,向他们走去。
或者说,是向我的家,走去。
圆圆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力气很大,抱得我很紧。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爸,你瘦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拍拍她的背:“没有,好着呢。”
小伟也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行李。
他憨厚地笑着:“爸,一路辛苦了。”
我点点头。
小外孙从他爸爸怀里挣脱下来,跑到我面前,抱住了我的腿。
“外公,你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了!”
我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沉甸甸的,脸上肉嘟嘟的,特别可爱。
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一家人,在无数陌生人的目光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感觉,我那颗漂泊了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小伟开车,载着我们回家。
南方的城市,果然跟我印象中一样。
到处都是高大的榕树,枝繁叶茂,把天空都遮蔽了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
圆圆的家,在一个很安静的小区里。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特别温馨。
我的房间,向阳。
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花园里,开得正艳的三角梅。
圆圆说得没错,床单被套,都带着一股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桌子上,摆着一盆小小的桂花。
虽然还没到开花的季节,但那绿油油的叶子,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我把带来的旧茶壶,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
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也没那么陌生。
晚饭,是圆圆和小伟一起做的。
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入口即化。
清蒸鲈鱼,鲜嫩无比。
还有一盘,是这边特有的青菜,叫不出名字,但吃起来,清脆爽口。
小外孙很懂事,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外公,你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小伟也给我倒了一杯酒。
“爸,您别客气,就把这当自己家。”
我端起酒杯,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眼眶一热。
我有多久,没有在这样温暖的灯光下,吃过一顿热热闹... ...饭了?
好像,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我喝了一口酒,有点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但心里,却是暖的。
吃完饭,圆圆陪我坐在阳台上聊天。
晚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暑气。
楼下的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远处,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爸,你怪我吗?”圆圆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怪你什么?”
“怪我嫁这么远,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头。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爸怎么会怪你。”
“你有你自己的生活,爸为你高兴。”
“只要你过得好,爸就放心了。”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爸,对不起。”
“以前,我总觉得,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总想着,等我工作不忙了,等孩子再大一点,我就多回去陪陪你。”
“可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都老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快到,我们都来不及,好好地告别,好好地拥抱。
“不老,爸身体好着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能为她扛起一片天的山了。
我成了一棵需要她来遮风挡雨的老树。
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小时候的趣事,聊她妈妈还在时的点点滴滴。
也聊她现在的生活,工作上的烦恼,教育孩子的困惑。
我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她有了自己的铠甲,也有了自己要保护的人。
临睡前,圆圆帮我铺好床。
她掖了掖我的被角,就像我小时候给她掖被角一样。
“爸,晚安。”
“晚安。”
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以为,我会失眠。
可我没有。
我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给他们做顿早饭。
可我走到厨房,发现小伟已经在里面忙活了。
他系着围裙,正在煎鸡蛋。
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看到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爸,您怎么起这么早?”
“圆圆和孩子都爱赖床,我先给您做点吃的。”
我看着他,心里,对这个女婿,又多了几分喜欢。
他不是个会说花言巧语的人,但他用行动,表达着他对这个家的爱。
圆圆,没有嫁错人。
我在南方的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展开了。
每天,我送外孙去幼儿园,然后再去菜市场买菜。
下午,接他放学,陪他在小区的花园里玩。
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看电视,聊天。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充实。
我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
学着吃米饭,学着听不太懂的方言。
也学着,使用那些智能家电。
圆圆教我用手机支付,用打车软件,用外卖APP。
她说:“爸,你要跟上时代,不能被淘汰了。”
我学得很慢,经常出错。
但他们,都很有耐心。
外孙,成了我的小老师。
他会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在平板电脑上,看老家的戏曲节目。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北方的那个家。
想起那棵桂花树。
我会给隔壁的王大爷打个电话,问问树的情况。
王大爷总是在电话那头,大着嗓门说:“好着呢,好着呢!叶子绿油油的,长得比以前还茂盛!”
我听着,心里就踏实了。
我很少,会想起小杰。
偶尔,在某个瞬间,脑子里会闪过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但很快,就会被外孙的笑声,被圆圆的关心,被小伟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所冲淡。
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就像水面上的涟漪,荡漾一下,就消失了。
我开始明白。
真正的家人,不是靠得有多近。
而是,心,有没有在一起。
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你眼前晃,他的心,也离你十万八千里。
有些人,即使远在天边,也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
有一天,我跟外孙在花园里玩。
他指着一棵高大的榕树,问我:“外公,为什么这棵树,有这么多胡子呀?”
我告诉他:“那不是胡子,是它的气生根。它把根,扎进了土里,也长在了空气里。这样,不管风雨再大,它都能站得很稳。”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着那棵榕树,突然有所感悟。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的根,扎在生养我们的故土里。
但我们的爱,我们的牵挂,却可以像这气生根一样,跨越千山万水,去到我们想去的地方。
只要那份爱和牵挂在,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我们的心,都是安稳的。
来南方,已经快一年了。
我的腰,已经完全好了。
每天跟着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起打太极,跳广场舞。
我的气色,比以前,还要好。
圆圆说,我胖了。
我说,是你们家的伙食太好了。
她笑了,笑得眼角,又多了几条细纹。
但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皱纹。
前几天,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是我们时隔一年,第一次通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着很苍老。
他跟我说,小杰的媳妇,生了个儿子。
但是,小两口,天天为了钱吵架。
小杰嫌媳妇花钱大手大脚,媳妇嫌小杰没本事,挣不来大钱。
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他还说,他跟我嫂子,身体都不太好。
高血压,糖尿病,天天离不开药。
他说,他有点后悔了。
后悔当初,不该为了那套房子,跟我闹得那么僵。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早就料到了?
说,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我说不出口。
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哥,都过去了。保重身体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点淡淡的悲哀。
为他,也为小杰。
他们,把亲情,当成了一场算计。
算到最后,却把自己,算计进了一个死胡同。
下午,我去接外孙放学。
他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个老头,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棵开满了金色花朵的大树。
“外公,你看,这是我画的你和妈妈,还有我们家门口的桂花树!”
我看着那幅画,画得很稚嫩,线条歪歪扭扭。
但那颜色,却用得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画得真好。”
他得意地扬起小脸:“老师说,我的画,是全班最好的!因为,我的画里,有爱!”
有爱。
是啊。
有爱的地方,才是家。
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抬头,看了看天。
南方的天空,很蓝,很干净。
像一块被洗过的蓝宝石。
我想,我不会再回北方去了。
我的根,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新的须。
那些过去的,不开心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人,总要往前看。
前面,有我的女儿,有我的外孙。
有我,后半生,所有的,温暖和希望。
至于那个红色的感叹号。
它早就不在我心里了。
它只是提醒我。
有些关系,断了,就断了。
不必惋惜,更不必回头。
因为,真正爱你的人,永远不会,给你发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们只会,给你一个,温暖的,真实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