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晚晴最终还是搬走了,离开这座她奋斗了十几年的城市。她走的那天,只给我留了一盆养了多年的文竹和一把钥匙,说那间空出来的书房,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
苏晚晴最终还是搬走了,离开这座她奋斗了十几年的城市。她走的那天,只给我留了一盆养了多年的文竹和一把钥匙,说那间空出来的书房,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
看着那盆文竹,我总会想起那个荒唐的开始。
从我被她“挟持”着搬进她家,到我们成为这栋高级公寓里最奇怪的“室友”,整整两年。两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刻薄的女魔头,在我心里,慢慢变回一个叫苏晚晴的、会笨拙地学着关心人的女人。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那个燥热的午后,我一句压抑不住的、带着恶意的咒骂。
第1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设计部的气氛,像一台被拧到最大功率的抽风机,嗡嗡作响,抽干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活泛气儿。
每个人都埋着头,假装看不见那个踩着七公分高跟鞋、在过道里来回踱步的身影。那是我们的创意总监,苏晚晴。整个公司,私底下都叫她“老处女”或者“灭绝师太”。
我叫张晨,是设计部一个不起眼的原画师。此刻,我的显示器上,是一张改了十七遍的游戏海报。血与火的背景,一个肌肉贲张的战士,眼神里要透出“三分不羁,三分悲悯,四分视死如归的决绝”。这是苏晚晴的原话。
天知道这“三分”“四分”的玩意儿要怎么用像素画出来。
“张晨,”她的声音像淬了冰,从我背后传来,“战士的眼神,还是不对。他现在看起来像便秘,而不是决绝。”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偷笑。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攥着鼠标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这已经是我连续加班的第三个通宵,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浸满劣质咖啡的棉花。
“苏总监,我觉得……”我试图解释。
“我觉得?”她打断我,食指在我的屏幕上点了点,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客户要的是结果,不是‘我觉得’。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第十八版,也是最终版。如果不行,你和你的团队,这个周末就都在公司过吧。”
她说完,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地远去,像一串精准而冷酷的死亡倒计时。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被她指印玷污的战士,胸口一股邪火“蹭”地就蹿了上来。凭什么?就因为她是总监,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劳动和尊严?三十六七岁的女人,没结婚没孩子,是不是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到工作和我们这些下属身上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扒拉着十五块钱的盒饭,实在没忍住,跟同组的胖子李伟吐槽:“你说这苏晚晴是不是内分泌失调啊?整天一张扑克脸,说话夹枪带棒,比客户还难伺候。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受得了她,活该嫁不出去,一个老处女。”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茶水间里,也足够被几个人听见。李伟赶紧拿胳膊肘捅我,朝我使眼色。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会。
下午两点,内线电话响了,行政小妹甜得发腻的声音传来:“张晨,苏总监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肯定是中午的话被谁传过去了。这下死定了。在公司里,谁不知道苏晚晴手腕有多硬,去年一个在背后编排她私生活的女同事,被她找个由头,三天之内就卷铺盖走人了。
我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磨磨蹭蹭地走向那间永远拉着百叶窗的、被称为“禁闭室”的总监办公室。敲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进。”
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单音节。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高级香水和打印机墨盒的冷气扑面而来。苏晚晴坐在她那张巨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后,没看我,只是盯着电脑屏幕。
“苏总监,您找我?”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见。
她没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加湿器发出的轻微“嘶嘶”声和她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后背开始冒汗,衬衫黏在皮肤上,又湿又冷。
大概过了五分钟,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落在我脸上。
“张晨,二十六岁,北城美术学院毕业,来公司两年零三个月。家是外地的,目前在城中村租房,月租一千五。上个月,你老家的父亲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花了不少钱,还欠了外债。”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把我这点老底全给掀了出来。
我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刻薄,没人性?”她继续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否定也不是,承认更不是。
她忽然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一步步向我走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身材高挑,气场逼人。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
“你中午在茶水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到脚底。我彻底傻了,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蛋。
我等着她劈头盖脸的痛骂,或者直接一句“你被解雇了”。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滚蛋,这座城市这么大,总有我一口饭吃。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甚至可以说是,我二十六年人生里最离奇的一幕。
苏晚晴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她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锐利,反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一丝探究。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动作。
她伸出双手,猛地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整个人死死地压在门板上。力气大得惊人。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的压力。
我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情况?要打我?
我惊恐地看着她。她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毫无瑕疵的皮肤,和长而密的睫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你房东下个月要涨房租,翻一倍,你付不起了,对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她连这个都知道?
不等我回答,她又抛出了一个更让我匪夷所思的问题,或者说,一个命令。
“今晚,搬我那去住。”
第2章 奇怪的同居协议
“什……什么?”
我怀疑自己因为连续熬夜出现了幻听。苏晚晴说什么?让我搬去她那儿住?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是新型的羞辱方式吗?把我骗到她家,然后狠狠地折磨我?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各种恐怖电影的情节闪过。一个单身女上司,用一种近乎绑架的口吻,要求一个背后骂她的男下属搬进她家。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诡异。
“苏……苏总监,您别开玩笑了。我错了,我中午是胡说八道,我给您道歉,您怎么罚我都行,扣工资,扣奖金,开除我……都行。”我语无伦次,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场景。
她的手依然死死地压着我的肩膀,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从不开玩笑。”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再说一遍,今晚下班,收拾你的东西,搬到我家。”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实在太关键了。我们之间,除了是上下级,可以说是毫无交集。我甚至连她家住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晚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冰冷”和“严肃”之外的表情,那是一种一闪而过的……脆弱?但很快就被她惯有的强势所掩盖。
“没有为什么。”她生硬地回答,“我家很大,空着一间书房。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下个月房租三千,你负担不起。我这里,你不用付房租。”
不用付房租?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一个被我骂成“老处女”的上司,不仅不计前嫌,还要当活雷锋,免费给我提供住所?
这不合逻辑。绝对不合逻辑。
“您……您有什么条件?”我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免费的午餐,往往是最贵的。
她似乎对我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但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自嘲。
“条件?”她松开了压着我肩膀的手,后退一步,恢复了我们之间的安全距离。办公室里的气压似乎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她转身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和一支笔,迅速地在上面写着什么。
“第一,住进来之后,不许带任何人回家,尤其是女人。”
“第二,不许进我的卧室。”
“第三,家里的公共区域,你负责一半的清洁工作。”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写完,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在公司,我们只是上下级关系。关于我们住在一起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都不行。否则,后果自负。”
她把那张写着“同居协议”的纸推到我面前。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锋利的力道,就像她本人一样。
我看着纸上的四条协议,脑子更乱了。这算什么?包养?不像。她没提任何超越工作的要求。合租?更不像。哪有房东不收房租,还定下这么奇怪规矩的?
“我……”我还是犹豫。这件事的风险和未知,远远大于“免房租”这个诱惑。
“张晨,”苏晚晴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以为你今天骂我的话,就这么算了?我可以让你现在就滚蛋,并且在这个行业里很难再找到像样的工作。我也可以不计较,前提是,你接受我的‘安排’。”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只是……需要一个室友。一个安静、省心、不会打扰我生活的室友。而你,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你缺钱,需要一个稳定的住处,不是吗?”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是的,我缺钱。我太缺钱了。父亲手术后,家里欠了十几万的债。我每个月工资八千,除了房租、吃饭,要寄五千回家。剩下的钱,在这座一线城市里,活得像条狗。房东昨天刚通知我,下个月房租涨到三千,因为整个片区都要改造,租金水涨船高。我正为这事儿愁得睡不着觉。
苏晚晴的提议,就像一根从悬崖上垂下来的绳子。我知道这根绳子可能不结实,甚至可能有毒,但对于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人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么被开除,灰溜溜地滚回老家,背着一身债。
要么,跳进苏晚晴这个深不可测的坑里。
我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仿佛她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说出这个字后,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很好。”苏晚晴点点头,似乎对我的“识时务”很满意。她把一张写着地址和密码的便签纸递给我,“这是地址。今晚七点,我下班回家。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工位,李伟立刻凑过来,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老巫婆没把你生吞活剥了吧?”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就是批评了我几句,让我好好改图。”
我不敢说出真相。那个真相太过离奇,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只会以为我疯了。
一下午,我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海报上那个战士的眼神,我怎么也画不对。我的脑子里,全是苏晚晴那张冰冷的脸,和那个荒唐的“同居协议”。
傍晚六点,我准时下班,甚至没敢多待一分钟。我冲回那个即将不再属于我的、只有十平米的城中村小屋,看着我那点可怜的家当——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还有一堆画材。
我忽然觉得无比悲哀。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我像一粒尘埃,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而我毫无反抗之力。苏晚晴,她就是那阵风。
晚上六点五十,我拖着行李箱,背着画板,按照便签上的地址,站在了一栋高档公寓的楼下。保安亭的灯光雪亮,照得我有些自惭形秽。我这身打扮,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深吸一口气,输入了那串陌生的密码。
“滴”的一声,门开了。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驶入了一条完全未知的航道。
第3章 冰山下的世界
苏晚晴的家,和我幻想中的任何一种样子都不同。
我曾以为,像她那样的工作狂,家里要么是第二个办公室,堆满了文件和资料;要么就是毫无生气的样板间,冷冰冰,没有人情味。
但都不是。
房子很大,至少一百五十平,装修是极简的北欧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璀璨的夜景。屋里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柠檬草香气,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高级香薰。
客厅的沙发是灰色的,地毯是白色的,茶几上除了一套精致的茶具,什么都没有。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抽象画,黑白线条,充满了压抑感。
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就是——空。
太安静了,也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个长期居住的地方,更像一个……高级的牢笼。
“你的房间在那边。”
苏晚晴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她已经换下了一身职业套装,穿着一套宽松的米色居家服,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没化妆,露出了干净的皮肤。卸下盔甲的她,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但那张脸,依旧是清冷的。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是书房,里面有一张沙发床,你的东西可以放那里。卫生间在旁边,我们共用。记住我说的规矩。”
说完,她就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间所谓的“书房”。
书房很大,有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从设计理论到古典文学,甚至还有几本厚厚的哲学著作。一张宽大的书桌上,放着一台苹果一体机。靠窗的位置,果然有一张灰色的沙发床。
我把行李放下,坐在沙发床上,感觉像在做梦。几个小时前,我还在那个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小破屋里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现在,我却坐在了城市中央高级公寓的书房里。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骂了房主一句“老处女”。
这世界,真是魔幻。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把换洗的衣服放进书房那个空着的小衣柜里。整个过程,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到外面那个“主人”。
收拾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晚饭还没吃。可这是苏晚晴家,我总不能理直气壮地去翻她家冰箱吧?
正当我纠结着要不要点个外卖送到楼下自己去取时,苏晚晴却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盘子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还撒了点葱花。
我愣住了。
“吃吧。”她把面碗放在书桌上,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冰箱里只有这些了。”
“……谢谢苏总监。”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眉头微皱:“在家里,叫我苏晚晴。”
“……好,苏晚晴。”我别扭地改口。
她“嗯”了一声,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就那么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拿起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吃。这面,不会是“最后的晚餐”吧?
“那个……你不吃吗?”我没话找话。
“我不饿。”她回答。
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座三室一厅。我只好埋头“吸溜吸溜”地吃面。说实话,味道很一般,面条有点坨,葱花切得大小不一,煎蛋的边还有点焦。但这碗面,却是我这几天来吃得最安稳的一顿饭。
吃完面,我主动把碗拿去厨房洗。厨房里同样干净得发指,所有的厨具都像新的一样。我洗完碗,用抹布把水槽擦得干干净净,生怕留下一点污渍。
等我回到书房,苏晚晴已经不在了。客厅的灯光调暗了,她好像回了她自己的卧室。
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终于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空间。我躺在沙发床上,床垫很舒服,比我那个弹簧都快戳出来的破床好太多了。
可我却失眠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苏晚晴到底想干什么?她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矛盾。在公司,她是个不近人情的女魔头;在家里,她会给我煮面。她用最强势的手段把我“绑”来,却又给了我一个相对独立和尊重的空间。
她图什么?
就因为她说的“需要一个安静的室友”?我不信。像她这样的人,如果真想找室友,多的是人排队,何必找我这么一个一穷二白、还在背后骂过她的下属?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听到了客厅里有隐约的哭声,很压抑,断断续续的,像小猫的呜咽。
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又没了。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是我听错了?还是……
我不敢多想,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我被闹钟叫醒。走出书房,苏晚晴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平板上的新闻。
餐桌上,除了她的咖啡,还有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是给我的。
“吃完把盘子洗了。八点钟,准时出门。”她头也不抬地吩咐。
“……好。”
我们俩就这样,开始了诡异的“同居”生活。
在公司,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苏总监,对我呼来喝去,挑剔我的每一个设计细节,骂起人来毫不留情。有一次开会,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方案批得一文不值,说我“毫无创意,像个蹩脚的裁缝”。我当时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我们又变回了两个沉默的室友。她做她的事,我看我的书。我们很少交流,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她偶尔会多做一份简单的晚餐,我则包揽了所有的洗碗和大部分的家务。
我渐渐发现,这座冰山之下,隐藏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在固定的位置。
她从不看电视,也从不听流行音乐,晚上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落地窗前,喝一杯红酒,或者看一本厚厚的书。
她阳台上养了一盆文竹,照顾得极为精心,每天都会花时间修剪、浇水。有一次我看见她对着那盆文竹自言自语,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最让我奇怪的是,她似乎……很怕黑,很怕一个人。
她卧室的门,晚上从来不关严,总是留着一道缝。客厅的夜灯,也永远是开着的。有好几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就那样睡着了,眉头紧锁,仿佛在做什么噩梦。
那个压抑的哭声,后来我又听到过两次。
我越来越好奇,这个白天里坚硬如铁的女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她那身厚厚的盔甲下面,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疲惫而孤独的心?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揣测她。而我骂她“老处女”的那份恶意,也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近距离观察中,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好奇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第4章 裂开的盔甲
同居生活进入第二个月,我和苏晚晴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们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鱼缸里、却互不打扰的鱼。
直到那个周六的晚上,这种脆弱的平衡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打破了。
那天公司团建,在郊区搞烧烤,晚上又去KTV。苏晚晴作为总监,自然要出席,但她只是象征性地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们这些下属则彻底放飞了自我,啤酒一瓶接一瓶地灌,最后散场时,已经是凌晨。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喝得有点多,吹了冷风,回到家就感觉头重脚轻。我以为是酒劲儿,没当回事,洗了个澡就睡了。
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寒意冻醒。我裹紧了被子,牙齿还是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紧接着,又是一阵灼热,像是有人在我身体里点了一把火。我挣扎着想起来找水喝,却发现浑身酸软,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我摸到手机,想给李伟打电话,让他明天帮我请个假。可手指抖得厉害,屏幕上的数字都变成了重影。
就在我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身影走了进来,是苏晚晴。她穿着真丝睡袍,长发披散着,逆着客厅昏黄的夜灯,看不清表情。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似乎也是被吵醒的。
“我……我好像发烧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
她走过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她的手很凉,贴在我滚烫的皮肤上,很舒服。
“烫得厉害。”她皱起眉,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担忧,“家里有退烧药吗?”
我摇摇头。我一个大男人,平时身体好得很,从来不备这些东西。
“等着。”
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很快,我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出去了?这么晚,还下着大雨,她去哪儿?
我躺在床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又响了。苏晚晴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湿气。她的头发和睡袍的肩头都湿了,显然是淋了雨。
她手里拿着一个药店的袋子,走进来,先是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拆开药盒,把两粒白色的药片递到我嘴边。
“吃了。”
我顺从地张开嘴,她把药喂了进来,又把水杯递到我唇边。我喝了几口水,把药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去卫生间拿了毛巾,用温水浸湿,敷在我的额头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动作却很轻柔,和我印象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女魔头判若两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我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来到这座城市两年多,除了我妈,还从来没有人在我生病的时候这样照顾过我。
“苏……晚晴,”我轻声叫她,“谢谢你。”
她正在拧毛巾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快睡吧,出出汗就好了。”
那一晚,她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我的沙发床边。我每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都能看到她安静的侧影。她就那么坐着,偶尔帮我换一下额头上的毛巾,或者摸摸我的额头,确认体温。
天快亮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大汗,感觉身体轻快了不少。烧,好像退了。
我睁开眼,看见苏晚晴趴在床边睡着了。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睡梦中的她,眉头依然是微蹙的,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湿气。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地看她。她的五官其实很精致,皮肤也保养得很好。只是平时总被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所掩盖。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总监,只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和脆弱的普通女人。
也许是我的目光惊扰了她,她动了一下,醒了过来。看到我睁着眼睛看她,她似乎有些不自然,立刻坐直了身体,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那就好。”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我去给你煮点粥。”
那个周日,我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苏晚晴没让我干任何活,还给我煮了清淡的白粥,配上两碟小菜。
吃早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
“苏晚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看着她,“我们非亲非故,我之前还……还那样骂过你。”
她搅动着碗里白粥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弟弟,如果还活着,也跟你差不多大。”
我愣住了。
“他也是学画画的,很有天赋。”她的眼神飘向窗外,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他刚毕业那会儿,也是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住地下室,吃泡面,为了一个项目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有一次,他也是像你这样,半夜发高烧,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眼圈也红了。
“等房东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肺炎,急性心肌炎……医生说,如果能早点送医院,或许还有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她那副坚硬的盔甲之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沉痛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下属,表现出如此矛盾的态度。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弟弟的影子。她把我弄到她身边,用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或许只是想弥补当年的遗憾,只是想……看顾好一个和她弟弟相似的年轻人,不让他重蹈覆辙。
那些苛刻的要求,那些奇怪的协议,或许都只是她笨拙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关心的方式。
“对不起。”我说。这三个字,不仅是为我之前的口无遮拦,更是为我此刻触碰到了她的伤口。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了情绪,又变回了那个不动声色的苏总监。
“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她站起身,收拾碗筷,“粥喝完,药记得吃。我出去一趟。”
她走了,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那身坚不可摧的盔M甲,就在刚才,在我面前,裂开了一道缝。而我,窥见了缝隙里,那个柔软、悲伤、孤独的灵魂。
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用“老处女”或者“女魔头”这样简单的标签去看待她。
她叫苏晚晴。是一个曾经失去过至亲,并且至今仍活在悔恨与孤独中的,可怜的女人。
第5章 被揭开的伤疤
那次生病之后,我和苏晚晴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墙,仿佛融化了一角。虽然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空气中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她还是会在工作上对我严格要求,但不再是那种纯粹的、不留情面的打压。偶尔,她会点拨我几句,指出我设计中真正的问题所在,一针见血,让我受益匪浅。
回到家,她有时会问我一句“晚饭想吃什么”,虽然最后端上桌的,依然是那几样她会做的、味道乏善可陈的家常菜。
我也会在她深夜还亮着灯工作时,默默地给她泡一杯热牛奶,放在她的书房门口。
我们就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一些尖刺,试探着靠近彼此,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相互取暖。
我开始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把这个空旷的房子打理得更有“家”的样子。我会在阳台上添几盆绿植,放在那盆孤零零的文竹旁边。我发现苏晚晴每次看到那些新添的绿意,眼神都会变得柔和一些。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将苏晚晴那道刚刚愈合了一点的伤疤,重新撕裂,鲜血淋漓。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书房里画画,门铃突然响了。
苏晚晴去开门。我听到门口传来一个苍老而尖利的女声:“苏晚晴!你还知道回来!你弟弟的忌日你都不回去看看,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心里一惊,立刻停下了画笔。
“妈,您怎么来了?”苏晚晴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躲在这里,不认我这个妈了?”那个女声充满了怨气,“你倒是过得舒坦,住这么好的房子,穿这么好的衣服。你弟弟呢?他在冰冷的地下躺着,你对得起他吗?”
我听不下去了,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客厅里,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暗花棉袄,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刻薄和偏执。她应该就是苏晚晴的母亲。
而苏晚晴,就站在她面前,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任由那些最伤人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那位妇人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敌意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他是谁?你还敢带男人回家?苏晚晴,你弟弟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跟野男人快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话太难听了。我一个外人都听得火冒三丈,更何况是苏晚晴。
“妈!您胡说什么!”苏晚晴终于忍不住,声音都变了调,“他是我同事,暂住在这里的!”
“同事?我呸!什么同事能住到家里来!”苏母根本不信,她一把推开苏晚晴,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小白脸,我告诉你,我们家的钱,一分你都别想拿到!都是给我孙子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阿姨,您误会了,我……”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够了!”苏晚晴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嘶吼,她冲过来,把我护在身后,双眼通红地瞪着她的母亲,“您到底想怎么样?您跑到这里来大吵大闹,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我羞辱你?是你自己不要脸!”苏母不依不饶,“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你弟弟那个媳妇,要再婚了!人家要带着我的宝贝孙子嫁人了!以后我孙子就要管别人叫爸了!这都是你害的!当初要不是你逼着小阳去大城市,他会死吗?他要是不死,我孙子会有后爹吗?”
这一连串的指责,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苏晚晴的身上。
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我逼他?”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她母亲,又像是在问自己,“是我让他追求自己的梦想,难道错了吗?他有才华,他不该一辈子窝在那个小县城里!”
“梦想?梦想能当饭吃吗?梦想能换回他的命吗?”苏母的情绪也激动到了极点,她忽然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苏晚晴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惊呆了。苏晚晴也愣住了,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吼?”苏母的手在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你这个不孝女!我白养你了!你弟弟死了,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你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你弟弟!”
“克死……”
苏晚晴的嘴唇哆嗦着,这两个字,显然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我克死了他。”她慢慢地放下捂着脸的手,脸上是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我不仅克死了他,我还克死了我爸。这个家,就是被我克散的。您满意了吗?”
说完,她转身,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苏母面面相觑。
那位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妇人,此刻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老迈的哭声。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终于拼凑出了整个悲剧的全貌。苏晚晴的父亲或许早已不在,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她倾尽全力支持有绘画天赋的弟弟来大城市发展,结果弟弟却意外离世。从此,这份支持,就变成了母亲口中“逼死”弟弟的原罪。弟弟的死,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一道枷锁,也成了她母亲用来攻击她、控制她的最恶毒的武器。
那个在公司里杀伐决断、无所不能的苏总监,在亲情面前,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倒了杯温水,递给苏母。
“阿姨,喝口水吧。我想……苏总监她心里,比谁都难过。”
苏母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敌意消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我也不想的……”她哽咽着说,“可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我那个苦命的儿子……我心里苦啊……”
那天下午,苏母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她说苏晚晴从小就倔,性子硬,什么事都自己扛。她说弟弟小阳是她唯一的指望。她说自从儿子死后,她和女儿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她来找苏晚晴,其实是想让她出钱,把孙子的抚养权要回来。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最伤人的指责。
这是一个被丧子之痛扭曲了心智的可怜母亲,和一个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的可怜女儿。
她们彼此折磨,却又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傍晚,苏母走了。我送她到楼下,她攥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帮我……多劝劝她吧。让她别那么苦着自己。”
我点点头。
回到那个死寂的家里,我站在苏晚晴的卧室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苏晚晴,你开开门,好吗?你晚饭还没吃。”
还是没有声音。
我有些急了,开始用力拍门:“苏晚晴!你别吓我!你开门!”
就在我准备撞门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门开了一道缝,苏晚晴站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没事。”她说,声音嘶哑。
“你把门打开。”我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默默地把门完全打开了。
我走了进去。她的卧室和外面一样,整洁得过分,但也冷得过分。
我看到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笑起来和苏晚晴有几分相像。那应该就是她的弟弟。
相框旁边,放着一个棕色的小药瓶。
我瞳孔一缩,走过去,一把将药瓶抢了过来。
是安眠药。而且,是满满一瓶。
第6章 黎明前的拥抱
看到我手里紧攥着的药瓶,苏晚晴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还给我。”她伸出手,语气冷得像冰。
“你想干什么?”我死死地捏着药瓶,手心因为紧张而冒出冷汗,“你想做什么傻事?”
“这不关你的事。”她试图来抢,被我侧身躲过。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交代?她今天下午刚拜托我,让我好好劝劝你!”
提到她母亲,苏晚晴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眼神里的光芒也彻底黯淡了下去。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床沿上。
“她不会在意的。”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在她心里,我早就该给我弟弟陪葬了。”
“你胡说!”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和她齐平,“她只是……只是太伤心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今天跟我说了很多,她说她心里苦,她其实是担心你……”
“担心我?”苏晚晴抬起头,脸上是一个凄凉的笑容,“她担心的是没人给她钱,让她去争孙子的抚养权吧。”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她唯一的念想了!你不能这么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看着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又急又痛,“你为你弟弟难过,为你母亲愧疚,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苏晚晴,你才三十六岁,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我的人生?”她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更加空洞,“我的人生,从我弟离开的那天起,就结束了。我现在活着,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赚钱的机器。张晨,你不懂。你不会懂那种感觉,你最亲的人,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死掉,所有人都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连你自己的亲妈都视你为仇人。那种负罪感,会像水草一样,把你缠得越来越紧,直到你窒息。”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在这样沉重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不懂你的过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但我知道,你不是行尸走肉。你会给我煮面,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你会对着一盆文竹说话。你只是……把真实的自己藏得太深了。”
我把那个药瓶,放在她另一只手里。
“我不会把它扔掉,也不会藏起来。因为它在你心里。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在你做任何决定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我的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连同那个冰冷的药瓶,一起握住。
“你不是一个人,苏晚晴。至少现在,你身边还有我。”
苏晚晴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们交握的双手。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过了很久,很久。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的眼眶里滑落,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委屈、悔恨和孤独,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不是我之前在夜里听到的、那种小猫似的呜咽,而是一种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崩溃和释放。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把我的肩膀,递了过去。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湿透了我肩头的衣衫,滚烫滚烫的。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那个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
讲她那个才华横溢、阳光开朗的弟弟。讲她如何省吃俭用,供弟弟学画画。讲她如何鼓励弟弟离开那个闭塞的小县城,来大城市追逐梦想。讲她接到医院电话时,感觉整个天都塌了。讲她母亲在葬礼上,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杀人凶手”。
她说,从那天起,她就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她要变得强大,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可以弥补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窟窿。她以为,只要她给母亲足够多的钱,就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可她错了。钱没有让她得到救赎,反而成了母亲刺向她的另一把利刃。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拒绝任何人靠近。直到她把我“绑”到身边。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刚毕业时的小阳。”她靠在我的肩上,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穷,一样的……对未来充满希望。我怕……我怕你也像他一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倒下。所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你圈在我的视线里。对不起,张晨,我……”
“别说了。”我打断她,“我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外表坚硬的女人,内心其实比谁都柔软。她只是用错了方式,爱得太用力,也伤得太深。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鱼肚白。
哭过之后,苏晚晴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她从我肩膀上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看着我,忽然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张晨,谢谢你。”
我笑了笑:“我也是。谢谢你那碗面,还有那晚的退烧药。”
她也笑了。那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真心的笑。虽然很淡,却像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驱散了笼罩在她眉宇间多年的阴霾。
她把那个药瓶,扔进了垃圾桶。
“我想,我该去见见小阳的儿子了。”她说,“他叫亮亮,今年六岁了。我……还没正经抱过他。”
我点点头,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虽然没有完全融化,但已经开始解冻了。而我,有幸见证了这场迟来的春天。
第7章 不一样的烟火
从那天起,苏晚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她开始学着做回真正的自己。
她依然是那个工作上雷厉风行的创意总监,但不再是那个不近人情的“灭绝师太”。她开始尝试着听取下属的意见,甚至会在团队取得成绩时,破天荒地请大家喝下午茶。
设计部的同事们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只有我知道,是她心里的冰,化了。
她和她母亲的关系,也有了缓和。
她找了个周末,回了一趟老家。我不知道她们母女俩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但眼神却很亮。
她给我看了她外甥亮亮的照片。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笑起来,眉眼间果然有几分她弟弟的影子。
“我妈同意了,让亮亮暑假来这边住一段时间。”苏晚晴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她说……她以后再也不逼我了。”
我能想象,那场迟到了数年的母女和解,有多么不容易。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无法被定义的状态。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也不像是普通的合租室友。我们更像是……家人。是一种在绝境中相互扶持、彼此慰藉后,建立起来的、超越了友情和爱情的特殊羁绊。
我们会一起去超市采购,为了一盒鸡蛋是买柴鸡蛋还是普通鸡蛋而争论不休。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她喜欢文艺片,我喜欢科幻片,最后往往会选择一部谁都不讨厌的喜剧片。
我会在她对着那盆文竹发呆时,悄悄走过去,从背后给她披上一件衣服。
她也会在我为了一个设计稿抓耳挠腮时,端来一杯咖啡,然后看似不经意地,给出几点关键的修改意见。
这个曾经空旷、冰冷的房子,渐渐被生活的烟火气填满。
暑假,亮亮来了。
小家伙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无数欢乐的涟M漪。他精力旺盛,每天上蹿下跳,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
苏晚晴嘴上嫌他吵,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她笨拙地学着给亮亮做饭,学着给他讲睡前故事,学着陪他去游乐园。
我看着那个踩着高跟鞋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的女强人,此刻却穿着卡通围裙,满头大汗地研究儿童菜谱,觉得这画面,比我画过的任何一张海报都动人。
亮亮很喜欢我,总是一口一个“张晨叔叔”地叫着。我们俩经常联合起来,捉弄那个不苟言笑的姨妈。
有一次,我们在苏晚晴的咖啡里偷偷加了一点点盐。她喝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我和亮亮躲在沙发后面,笑得前仰后合。
她看着我们,先是佯装生气,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段时间,是这个家里笑声最多的时候。
我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一个温柔的妈妈,一个调皮的儿子,还有一个……嗯,一个不太像爸爸的叔叔。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苏晚晴的母亲亲自来接亮亮。
老太太看到女儿的变化,看到家里其乐融融的景象,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送走她们后,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和苏晚晴坐在沙发上,都有些不习惯。
“他肯定会想我们的。”我说。
“嗯。”苏晚晴点点头,看着窗外,“张晨,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这些。”
“说什么傻话。”我笑了笑,“是你自己愿意走出来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张晨,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一下。
“打算?就……好好工作,攒钱,争取早点把家里的债还清,然后在这座城市里,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虽然遥远,但总是个念想。
“嗯。”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你是个好男孩,会实现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我和苏晚晴的关系。
我喜欢她吗?
我想,是有的。但这种喜欢,很复杂。它混杂了怜悯、敬佩、感激,还有一种朝夕相处后滋生出的依赖。它不是那种干柴烈火般的激情,更像是一杯温水,平淡,却能暖胃。
她呢?她对我是什么感觉?
是弟弟的替代品?是孤独时的慰藉?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男女之间的情愫?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去深究。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身份、地位、年龄……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在情感上受过伤的人,像两只蜗牛,宁愿躲在自己的壳里,也不敢轻易地把柔软的触角伸出去,触碰另一个人。
或许,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选择。
第8章 最好的告别
秋天的时候,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是和一个国际知名的游戏公司合作。苏晚晴亲自带队,我是核心成员之一。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是以公司为家,忙得昏天黑地。但所有人都干劲十足,因为我们知道,这个项目如果成功了,对公司、对我们每个人,都意义非凡。
苏晚晴展现出了她最顶尖的专业能力和领导力。她总能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给我一个全新的思路;也总能在团队士气低落的时候,用几句话就重新点燃大家的斗志。
看着她在会议室里发光的样子,我常常会有些恍惚。那个需要我安慰、会靠在我肩膀上痛哭的脆弱女人,和眼前这个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女王,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她们都是苏晚晴。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苏晚晴。
项目持续了三个月,最终大获成功。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喝多了,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
苏晚晴也被灌了不少酒,脸颊泛着少见的红晕。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张晨,这一杯,我敬你。”
“苏总监客气了,这都是您领导有方。”我笑着说。
“不。”她摇摇头,眼神很亮,“这一杯,不敬下属,敬朋友。谢谢你。”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庆功宴结束后,我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她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直没有说话。
回到家,她站在玄关,忽然对我说:“张晨,我可能……要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走?去哪儿?”
“回老家。”她轻声说,“或者,去一个生活节奏慢一点的南方小城。还没想好。”
“为什么?”我不解,“你现在事业这么成功,一切都好起来了,为什么要走?”
“就是因为都好起来了,所以才想走。”她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以前,我拼命工作,是想证明自己,是想用成功来麻痹痛苦。但现在,我不想再为那些虚无的东西活了。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看着这个她亲手布置的家,眼神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坦然。
“我想多陪陪我妈,看着亮亮长大。我想开一家小小的花店,或者一个画廊,每天种种花,看看画,过点安安静静的日子。这座城市,承载了我太多的痛苦和挣扎,我奋斗了十几年,现在,是时候跟它告别了。”
我沉默了。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挽留她。因为我知道,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生活方式。她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要去拥抱真正属于她的天空了。
我应该为她高兴。
可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
“那我呢?”我下意识地问出口。
她笑了,走过来,像姐姐一样,轻轻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你呀,你的路还长着呢。你很有才华,也很努力,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设计师。你会在这里,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一切。”
“这房子……”
“房子我会卖掉。但在卖掉之前,”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书房,你可以一直住下去。直到你找到更好的归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的相遇,就像两艘在黑夜里迷航的船,偶然间靠近,用彼此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航道。现在,天亮了,我们各自都要驶向自己的港湾。
告别,是必然的结局。
一个月后,苏晚晴办完了所有的离职和交接手续。
她走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冬日。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我帮她把最后几个行李箱搬上车。她没有太多东西,大部分的家具和书籍,她都留下了。
临走前,她把那盆她养了多年的文竹,小心翼翼地交到我手里。
“帮我照顾好它。”
“嗯。”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堵。
她又把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掌心。
“照顾好你自己。”
说完,她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回头。
我站在公寓楼下,看着那辆白色的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转弯,最后消失在车流里。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文竹和钥匙,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她把我逼在办公室的门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今晚,搬我那去住。”
一切,恍如昨日。
后来,我听公司的同事说,苏晚晴在家乡的省会城市,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画廊,专门扶持那些有才华的年轻画家。听说,她还资助了好几个像她弟弟一样、家境贫寒的美术生。
我们偶尔会通电话,或者在微信上聊几句。聊她的画廊,聊我的新项目,聊亮亮又淘了什么气。我们默契地,从不提及过去,也从不谈论未来。
我就像她嘱咐的那样,继续住在那间书房里。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给那盆文竹浇水。看着它抽出新的嫩芽,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子,我就会想起苏晚晴。
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女人。
她用一种最粗暴、最不可理喻的方式,闯入了我的生活,却又用一种最温柔的方式,治愈了我,也救赎了她自己。
她教会我,在评判一个人之前,先试着去了解她盔甲下的伤痕。
她也让我明白,有时候,最好的关系,不是占有,不是永恒,而是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曾照亮过对方。
然后,好好告别。
来源:优雅清泉一点号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