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消毒水、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暮气,还有食堂饭菜闷在保温桶里的味道,三者搅和在一起,再被中央空调那么一吹,就成了我们养老院的专属气息。
我们这儿,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味儿。
是消毒水、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暮气,还有食堂饭菜闷在保温桶里的味道,三者搅和在一起,再被中央空调那么一吹,就成了我们养老院的专属气息。
刚来的时候,我天天闻得头晕,吃饭都没胃口。
后来习惯了,鼻子好像自动装了个过滤器,能把这股味儿屏蔽掉。
但有时候,比如深夜值班,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那股味儿又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提醒我,这里是人生的终点站。
大部分列车到站后,都不会再开出去了。
我们院分好几个区,有全护理的,有半自理的,还有个顶豪华的单人套间区。
我主要负责半自理区,偶尔也去豪华区搭把手。
工作久了,我就发现一个特奇怪的现象。
那些身体硬朗,能自己吃饭、溜达、看报纸的大爷大妈,反而是最不受待见的。
不是我们工作人员故意冷落他们。
实在是忙不过来。
你想想,那边床上躺着一个要翻身、要换尿布的,这边一个吃饭要喂、喝水会呛的,你手里就一双,时间就那么多,你先顾谁?
肯定是先顾更需要护理的。
于是,那些“健康”的老人,就成了被忽略的群体。
王大爷就是其中一个。
他快八十了,腰板挺得笔直,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在院子里打一套简化太极拳,打得虎虎生风。
他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血压有点高,按时吃药就行。
他儿子把他送来,理由是工作太忙,家里没人照顾。
说白了,就是嫌他碍事。
王大爷心里门儿清,但他不说。
他只是把那股劲儿,全用在了证明“我还没老,我还有用”这件事上。
院子里的花坛长了杂草,他第一个冲上去拔。
谁的轮椅螺丝松了,他拿着自己的工具叮叮当当地去拧。
公共活动室的报纸乱了,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去整理得整整齐齐。
一开始,大家还夸他,“王大爷身体真好!”
时间长了,就有点烦了。
护工小张拖地,王大爷跟在后面指挥:“哎,那儿,那儿没拖干净!”
食堂开饭,他跑到后厨门口,对着打菜的师傅喊:“今天这冬瓜烧得太烂了,一点口感都没有!”
他甚至想组织一个“老年义务巡逻队”,每天在院里巡逻,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谁在走廊里抽烟了,谁把果皮扔在垃圾桶外面了。
护士长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委婉地劝他,让他多休息,别太操劳。
王大爷把眼一瞪:“我闲不住!人一闲,就废了!”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有用,就越是被人躲着走。
大家背后都叫他“闲事王”。
我有时候看着他,觉得特心酸。
他就像一个拼命想挤上舞台,却发现台下根本没有观众的演员。
他的健康,在这里成了一种尴尬。
因为健康,所以你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因为不需要照顾,所以你得不到关注。
得不到关注,就意味着被遗忘。
在这个一切都围绕着“护理需求”运转的地方,一个健康的老人,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制造“事端”,来刷自己的存在感。
有一次,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翻来覆去地捣鼓。
那是个很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外壳都掉漆了,天线也断了一截。
他拧开后盖,用一把小螺丝刀在里面戳来戳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走过去,问:“王大爷,修收音机呢?”
他头也不抬,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坏了?”
“接触不良,老有杂音。”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以前我可是厂里的技术能手,这点小毛病,难不倒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和他口中的“技术能手”四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他就那么坐着,跟那个破收音机较劲,仿佛在跟整个被遗忘的时光较劲。
走廊的另一头,是豪华单人套间区。
那里住着的,是跟王大爷完全相反的一类人。
他们不差钱。
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小冰箱、液晶电视,甚至还有个小会客厅。
家属可以随时来探望,甚至可以留宿。
这里的护理也是最高级别的,一对一,或者一对二。
按理说,住在这里的老人,应该是最幸福的。
但李奶奶不是。
李奶奶是我见过最体面的老人。
快九十岁的人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穿的衣服,料子都极好,是那种泛着柔和光泽的丝绸或者羊绒,颜色素雅,款式也大方。
她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半天也不见翻一页。
她的眼神,总是飘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再远处,是城市的高楼大厦,像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人。
李奶奶的儿子和女儿,是我们院里的“模范子女”。
每周至少来两次,每次都大包小包。
进口的水果、昂贵的保健品、最新款的按摩仪,把李奶奶那间宽敞的套房堆得满满当当。
他们来了之后,会特别热情地跟我们每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
“辛苦了啊,我妈就拜托你们了。”
“最近我妈胃口怎么样?这是我们从国外带回来的蛋白粉,麻烦你们每天给她冲一杯。”
他们对自己母亲,更是孝顺得无微不至。
一个给母亲捶背,一个给母亲剪指甲,两个人围在李奶奶身边,嘘寒问暖,那场面,温馨得像电视剧。
但只要你仔细看,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们跟李奶奶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飘忽的。
捶背的儿子,会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
剪指甲的女儿,会状似无意地问:“妈,你那个红本本(房产证)放哪儿了?我怕您忘了。”
李奶奶通常不回答,只是闭着眼睛,任由他们摆布,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偶。
有一次,我进去给李奶奶送药,正撞见她儿子和女儿在小声争吵。
“……凭什么又是你拿去保管?上次爸的那个古董花瓶,不就是你‘保管’没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去年借着给妈买理财的名义,从她账上划走了多少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们看到我进来,立刻收声,脸上又堆起了孝顺的笑容。
“小林啊,麻烦你了。”
我把药递给李奶奶,她的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一片早已冷却的灰烬。
等她子女一走,房间里那股虚伪的热闹瞬间就散了。
空气里只剩下昂贵的香水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奶奶会慢慢地走到那些子女送来的礼品跟前,伸出枯瘦的手,一样一样地摸过去。
那个最新款的按摩仪,她甚至不知道开关在哪。
那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她看了一眼,就让护工分给楼下的孩子们吃。
有一次,她拿起一瓶包装得像奢侈品一样的蛋白粉,看了半天,然后对我轻声说:
“我啊,现在只想喝一碗小米粥。就是那种,用小火慢慢熬,熬到米油都出来的那种。”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得我心里直发颤。
我突然明白了。
对李-奶奶来说,这些用钱堆起来的“孝顺”,不是温暖,是枷锁。
她的子女,不是来看望她,是来清点他们的“遗产”。
每一次探望,都是一次无声的博弈和分割。
她被困在这个豪华的套房里,像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祭品。
她的富裕,让她成了子女争夺的战场。
她比那些在普通病房里,盼着子女能来看一眼的老人,要苦得多。
因为那些老人盼的是爱。
而李奶奶,每天都要被迫面对爱的假象。
这比得不到爱,更残忍。
我们院里还有一个张大爷,跟王大爷、李奶奶都不同。
他住在最普通的多人病房,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以前是个中学语文老师,退休金不高。
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按理说,他应该是最孤独、最可怜的。
但他不是。
张大爷是我们院里的“开心果”。
他每天乐呵呵的,见谁都笑。
他床头柜上,永远放着一摞厚厚的书和报纸。
每天吃完饭,他就戴上老花镜,坐在床边看书。
有时候,他会给同病房的老人读报纸,读新闻。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老派知识分子的腔调,把枯燥的新闻读得有滋有味。
病房里其他老人,都喜欢听他读报。
那成了他们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张大爷不怎么提他的儿子。
有人问起,他就笑笑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忙,挺好的。”
他从不抱怨。
他的桌上,没有进口水果,没有高级补品。
只有食堂发的苹果和橘子。
他会把苹果皮削得薄薄的,一整条不断,然后把果肉分给病友。
他说,分享的快乐,比独享要大得多。
我有时候觉得,张大爷才是我们这里最富裕的人。
他的富裕,不在于物质,而在于精神。
他有一颗安宁、自足的心。
他懂得如何在有限的、甚至可以说是贫瘠的环境里,为自己,也为别人,创造出一点光和热。
王大爷的收音机,修了快一个月,还是没修好。
里面的杂音越来越大,像一个憋着一口气,却怎么也喘不上来的人。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看谁都不顺眼。
有一天,他在活动室整理报纸,一个新来的护工不知道,顺手就把他刚码好的报纸抽出来一份。
他当场就炸了。
“你没长眼睛啊!我刚弄好的!”
他声音很大,把活动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那个新来的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可以乱拿吗?一点规矩都不懂!”王大爷不依不饶。
我赶紧过去打圆场。
“王大爷,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就得教!不然以后到了社会上要吃大亏!”他依然理直气壮,但声音里,我听出了一丝颤抖。
他不是真的在生那个小姑娘的气。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连一沓报纸都看管不好。
气自己在这个地方,唯一能掌控的,就只有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天晚上,我去查房,看见王大爷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推开门,他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个破收音机放在他腿上。
我走近了,才听见,收音机里没有声音。
有的,只是他压抑着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身子一僵,哭声停了。
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说:
“小林啊,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不是”,显得太苍白。
我说“是”,又太残忍。
我只能继续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
后来,他慢慢地跟我说起了他的过去。
他是建国后第一批大学生,学机械的。
毕业后分到一家大厂,从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总工程师。
厂里大大小小的技术难题,都是他带着团队攻克的。
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解决问题”。
“以前啊,”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只要机器一响,我就知道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现在,我连个收音机都弄不好……”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收音机冰冷的外壳。
“我儿子说,让我来这里享清福。可这哪是享福啊?这是把我当废品处理了。”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跟猪圈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我不想当个废人。我还能动,我脑子也还清楚,我还能干点事……”
他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些“多管闲事”的行为背后,藏着多么深的恐惧和悲凉。
那是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在面对“无用”这个终极判决时,发出的最后的不甘的怒吼。
他的健康,反而加剧了他的痛苦。
因为他有精力去感受自己的“无用”,有时间去咀嚼被时代抛弃的孤独。
如果他病倒在床,也许反而能得到一种解脱。
至少,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照顾,而不用再挣扎着去证明什么。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识地给他“找事做”。
“王大爷,我这个手机好像有点问题,您帮我看看?”
“王大爷,我们科室那个饮水机不出热水了,您是专家,能给瞧瞧吗?”
其实都是些小毛病,我自己也能弄好。
但我宁愿装作不会。
每当王大爷戴上老花镜,拿着螺丝刀,一脸严肃地帮我“解决问题”时,我都能看到他眼睛里重新亮起的光。
那是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光。
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他灰暗的日子。
他的收音机,最后还是没修好。
我偷偷在网上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新的,然后趁他不注意,把旧的换掉了。
那天,我把“修好”的收音机拿给他。
他愣了一下,接过去,拧开开关。
清晰、流畅的音乐,从里面流淌出来。
是一首老歌,《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王大爷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抱着那个收音机,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肯定知道这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但他没有说破。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份被珍视的心意。
李奶奶那边,情况越来越糟。
她开始拒绝吃饭。
不是绝食那种激烈的反抗,而是一种温和的、消极的抵抗。
我们喂她,她就闭着嘴,轻轻地摇头。
无论我们怎么劝,她都只是摇头。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颊凹陷,颧骨高高地凸起,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
她的子女更着急了。
他们请来了最好的营养师,带来了各种流食、营养液。
但李奶奶一概不接受。
有一次,她女儿急了,端着一碗燕窝粥,近乎哀求地说:“妈,您就吃一口,算我求您了,您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李奶奶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们走吧。”她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女儿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委屈。
“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给您最好的,吃穿用度哪样短了您的?您为什么就是不领情呢?”
李奶奶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她儿子在一旁,脸色铁青,最后拉着妹妹走了。
临走前,他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
“小林,拜托你了,多劝劝我妈。只要她肯吃饭,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捏着那个红包,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我把红包退了回去。
“这不是钱的事。”我说。
他愣住了,“那是什么事?”
我看着他,这个西装革履、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他不懂,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比如,一个母亲临终前,想要的最后一点安宁和尊严。
我走进李奶奶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像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房间里那些昂贵的礼品,像一群沉默的、冰冷的看客。
我坐在她床边,轻声问:“奶奶,您是不是不想见他们?”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
然后,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转向我。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小林,你见过萤火虫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夏天晚上,院子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跟我娘,就坐在槐树下,摇着蒲扇,看萤火虫。那时候穷啊,一碗稀饭都能喝出甜味来。”
她脸上,露出一丝孩子般的向往。
“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再也看不到萤火虫了。”
我明白了。
她不是在说萤火虫。
她是在说她失去的,那些纯粹的、温暖的,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她用拒绝吃饭这种方式,来对抗这个被金钱绑架的世界。
这是她最后,也是最无力的反抗。
我没再劝她吃饭。
我只是每天去陪她坐一会儿,跟她说说话。
我说我们食堂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说王大爷的收音机修好了,我说张大爷又给大家读报纸了。
我说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好香。
她静静地听着,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微笑。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前,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翠绿的玉镯。
那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水头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林,”她拉过我的手,把镯子戴在我手腕上,“这个,给你。”
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摘下来。
“奶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她却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戴着吧。这是我娘给我的嫁妆。我不想……不想留给他们。”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
“他们只认得钱,不认得这个镯子。他们会把它卖了,换成一串数字。”
“你是个好孩子。你戴着,就当是替我……替我留个念想。”
我看着她祈求的眼神,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只冰凉的玉镯,套在我手腕上,沉甸甸的。
我知道,我接过的,不是一只镯子。
是一个老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托付和告别。
三天后,李奶奶走了。
走得很安详。
那天早上,护工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脸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仿佛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她的子女来了,哭得惊天动地。
他们办了一场极其风光的葬礼,请了最好的司仪,用了最贵的骨灰盒。
所有人都说,李奶奶有福气,有这样一对孝顺的子女。
只有我知道,她走的时候,心里有多荒凉。
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她儿子发现那只玉镯不见了,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他问遍了所有工作人员,甚至暗示要报警。
我什么都没说。
我把那只镯子,藏在了我的衣柜最深处。
我不会卖掉它。
我会一直戴着。
每当我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李奶奶。
想起她说的萤-火虫,想起她对一碗小米粥的渴望。
我会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成为一个只认得钱,却看不见萤火虫的人。
李奶奶走后,豪华套间区空了几天,很快又住进了一位新的老人。
养老院就像一个流水的码头,人来了,又走了。
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就是码头上的摆渡人。
见惯了离别,心也渐渐变得坚硬。
但有些事情,还是会像针一样,扎在心里,时不时地疼一下。
王大爷后来变得安静了很多。
他不再到处“管闲事”了。
每天,他就抱着那个新收音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会把音量调到最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有时候,我路过,会听见里面在唱评书,或者在播天气预报。
他听得特别专注,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他跟其他老人的关系,也缓和了。
大家看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也愿意跟他聊聊天了。
聊的无非是今天天气怎么样,食堂的饭菜咸了还是淡了。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但对他们来说,这些话,就是他们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联系。
张大爷还是老样子。
每天看书,读报,乐呵呵的。
他的世界,好像永远不会有阴天。
有一次,我跟他聊天,问他:“张大爷,您一个人在这儿,不想家吗?”
他笑了,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牙床。
“想啊,怎么不想。”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家在这儿呢。心安了,哪儿都是家。”
他又指了指窗外。
“你看,天那么蓝,树那么绿,活着,多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有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养老院里那股常年不散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暮气的味道,好像淡了许多。
我闻到了一丝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我在这家养老院工作了五年。
送走了很多人,也迎来了很多人。
我见过子女为了争夺财产,在病床前大打出手。
也见过常年不露面的孩子,在老人去世后,回来为了一点抚恤金,闹得天翻地覆。
我还见过一些老人,被送进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家人的面。
他们的照片在床头柜上,一天天蒙上灰尘。
当然,我也见过真正孝顺的子女。
有一个女儿,为了照顾她瘫痪的母亲,辞掉了工作,每天都来我们这里。
喂饭、擦身、按摩,比我们护工做得还细致。
她会趴在她母亲耳边,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讲她小时候的趣事。
她母亲说不了话,但每次女儿来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有光。
人性,在这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的,坏的,温暖的,冷酷的。
一开始,我总想去评判,去分个对错。
后来我发现,我没有资格。
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
我能做的,只是尽我的本分,给这些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多一点点的温暖和尊严。
就像我给王大爷换的那个收音机。
就像我替李奶奶收好的那只玉镯。
就像我陪张大爷一起,看窗外的那片蓝天。
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小到微不足道。
但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前几天,王大爷的儿子来看他了。
好几个月没见了。
他给王大爷带了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爸,这个好,能看视频,能跟我们视频聊天。”他献宝似的说。
王大爷拿着那个光滑的、冰冷的手机,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这玩意儿,怎么用?”
他儿子教了他半天,他还是不得要领。
不是点错了,就是滑不动。
最后,他儿子不耐烦了。
“哎呀,爸,你怎么这么笨啊!很简单的!”
王大爷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推。
“我不用了!我还是听我的收音机好。”
他儿子愣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
“爸,我这是为你好。收音机都过时了,谁还听那个啊?”
“我就听!”王大爷的声音,又像以前一样,充满了火药味。
父子俩不欢而散。
他儿子走的时候,跟我抱怨:“我爸这人,真是老顽固,跟不上时代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王大爷身边,他正抱着他的收音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王大爷的眼圈,又红了。
他不是跟不上时代。
他只是想抓住一点,属于他的那个时代,最后的一点尾巴。
那个智能手机,代表着一个他无法融入的、崭新的、飞速发展的世界。
那个世界,热闹、喧嚣,却不属于他。
而这个破旧的收音机,代表着他熟悉的、掌控的、有他青春和荣耀的过去。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功能更强大的工具。
而是一个能跟他产生情感连接的,有温度的陪伴。
他儿子不懂。
也许,等他儿子老了,才会懂。
但到那时候,可能就晚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老人?
仅仅是让他们吃饱穿暖,住上好的房子,就算尽孝了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见过太多物质富裕,但精神极度贫瘠的老人。
他们的痛苦,比那些缺衣少食的老人,要深刻得多。
因为他们的痛苦,是无形的,是无法言说的。
是一种被至亲之人,当成负担和累赘的,凌迟般的痛苦。
养老院,就像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放大了的棱镜。
它折射出我们这个时代,关于亲情、关于衰老、关于死亡的种种焦虑和困境。
我不知道我能在这里工作多久。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厌倦,会麻木。
但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继续做那个摆渡人。
我会继续给王大爷们“找事做”。
我会继续听李奶奶们讲萤火虫的故事。
我会继续和张大爷们一起,看窗外的云卷云舒。
我手腕上的那只玉镯,依然冰凉。
但我的心,却是温热的。
因为它见过太多人生的最后风景。
它知道,比财富和健康更重要的,是爱,是陪伴,是哪怕在最深的黑暗里,也依然愿意为彼此点亮一盏灯的,那一点点人性的温暖。
这光,虽然微弱,但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寒凉。
它能照亮来路,也能温暖归途。
来源:博学多才的叶子JP2sp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