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铁的车窗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灰色抹布,擦过江南连绵不绝的雨。
高铁的车窗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灰色抹布,擦过江南连绵不绝的雨。
车厢里很暖和,暖得让人发闷,像是温水煮着一只快要忘了如何挣扎的青蛙。
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假装在休息。
其实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全是项目的数据、甲方的要求、还有下属传来的烂摊子。
八年了。
离婚八年,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设计师,爬到现在这个不好不坏的位置,靠的就是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塞进工作里,不给自己留一点胡思乱想的空隙。
直到广播里那个甜得发腻的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报出一个地名。
“前方到站,桐乡站。”
桐乡。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不疼,但很酸,很麻。
一个我以为早就被埋进记忆废墟里的地名,就这么轻飘飘地钻进了耳朵,然后在我五脏六腑里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那是她的家乡。
林晚的家乡。
一个充满了桂花香气,和她身上味道一模一样的小城。
我们离婚后,我再也没来过。刻意地绕开,就像人会下意识地避开身上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可今天,鬼使神差。
一个长三角的项目出了点紧急状况,我临时改签了机票,坐上了这趟路过桐乡的高铁。
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烂俗的玩笑。
车速慢下来,窗外的雨丝变得清晰,一根根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白墙黑瓦都笼得模糊不清。
我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下去看看。
就看一眼。
看一眼那个曾经被我叫做“爸”的老人。
八年了,他身体还好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所有理智。
我抓起背包,几乎是踉跄地冲向车门。
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我挤了出去,带着一身空调房里的燥热,一头撞进了江南湿冷的雨雾里。
雨不大,像牛毛,像花针,密密地斜织着。
空气里有股子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明明不是桂花开的季节,可我就是闻到了。
我站在出站口,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有些冷。
但我没动,只是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空气。
好像只要用力呼吸,就能把八年前的某些东西,重新吸回自己的身体里。
我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老城区,梧桐巷。”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眼,“去梧桐巷啊?那地方可不好开,巷子窄。”
“没事,您开到巷子口就行,我自己走进去。”
车子开动,雨刮器在眼前一下一下地划着,像个迟钝的钟摆,把时间摇得又慢又长。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里变了很多,高楼多了,店铺也新了。
但越往老城区开,景物就越熟悉。
那些被雨水浸润得颜色发黑的木质窗棂,那些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那些在墙角顽强生长出来的青苔。
一切都好像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车在巷口停下。
我付了钱,撑开伞,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
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两旁斑驳的墙影。
高跟鞋踩在上面会发出“笃笃”的响声,林晚以前最喜欢听这个声音。
她说,这声音让她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踩在时间的脊梁上。
我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回忆上。
我记得那个转角,我们第一次接吻,紧张得连对方的嘴唇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我记得那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树下乘凉,她枕着我的腿,数天上的云。
我记得那扇门。
一扇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绿色的锈迹。
我曾经无数次地推开这扇门,门后总有一个笑盈盈的姑娘,和一个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温和的老人。
现在,我又站在这扇门前。
像一个迷路了八年的幽魂,终于找到了归途。
我的手在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是来求一个心安?还是来戳破一个幻想?
或许,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我抬起手,雨水顺着我的指尖滑落,冰凉。
犹豫了很久,久到我觉得自己快要和这雨景融为一体了。
我终于还是敲了下去。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很快被雨声吞没。
里面没有回应。
我以为家里没人,心里竟然涌起一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的情绪。
也许这样最好。
我看过了,我可以走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很轻,很慢。
像是一个孩子,踮着脚尖在走路。
然后,是门栓被拉开的,“吱呀”一声。
门,开了一道缝。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开场白。
“爸,我路过,来看看您。”
多自然,多妥帖。
可当我看清门后那张脸时,我所有准备好的言语,都碎成了一地齑粉。
门后站着的,不是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岳父。
是一个小女孩。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粉色小裙子。
她仰着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
还有那挺翘的鼻子,那微微抿着的嘴唇……
我像是被一道闪电从头劈到脚,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张脸……
这张脸,分明就是我小时候的翻版。
是我妈压在箱底那张黑白照片里,那个穿着背带裤,咧着嘴傻笑的男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雨声,风声,巷子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稚嫩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小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台死机的电脑,无法处理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信息。
这是谁?
这是谁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长得这么像我?
女孩见我一直不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着她,有些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找谁?”
她的声音糯糯的,像一块刚出炉的年糕。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念念,是谁啊?快把门关上,外面下雨呢。”
是岳父的声音。
他老了。
声音里透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叫“念念”的女孩回过头,朝屋里喊:“爷爷,是个叔叔,站在门口不说话。”
脚步声近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女孩身后。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
他的头发全白了,像深秋的芦苇。
背也驼了,曾经那个能扛起半片天的男人,如今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一切情绪都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认命般的疲惫。
“……阿彦?”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爸。”
他没应,只是默默地把门拉得更开了一些,侧过身。
“进来吧,外面雨大。”
我机械地迈开腿,走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还在,枝叶比记忆中更繁茂了些,只是叶子上落满了雨水,湿漉漉的,没什么精神。
小女孩,那个叫念念的孩子,一直躲在岳父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
岳父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我和过去唯一的退路。
他指了指堂屋里的竹椅,“坐吧。”
我坐下,背包放在脚边,雨伞靠在门后,水滴顺着伞骨,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屋子里的陈设和八年前没什么两样。
老旧的八仙桌,长条凳,墙上挂着一幅已经泛黄的山水画。
只是空气中,除了常年不散的淡淡的木头发霉的味道,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很淡,但我闻到了。
岳父给我倒了杯热茶,白瓷茶杯上还有个小小的缺口。
他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出来一些,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像是没感觉到一样,把茶杯推到我面前。
“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上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的老茧和裂口,看着他那双曾经能轻易拧开任何罐头的,如今却连一杯茶都端不稳的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爸,您……”
我想问他,您身体还好吗?
我想问他,这八年,您过得怎么样?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她……是谁?”
我的目光,越过茶杯氤氲的热气,落在了那个一直站在岳父身边的小女孩身上。
岳父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太多我听不懂的东西。
无奈,心酸,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伸手,把那个叫念念的女孩拉到身前,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很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怜爱。
“她叫念念,林念。”
林念。
跟林晚姓。
我的心,沉得更快了。
“她……”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多大了?”
岳父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愧疚和悲伤的眼神。
“阿彦,你……你恨晚晚吗?”
我愣住了。
恨吗?
刚离婚那会儿,是恨的。
我恨她的决绝,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把我所有的爱和付出,都当成垃圾一样丢掉。
我甚至想过,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
可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磨平了我的棱角,也磨掉了我的恨意。
到了后来,恨变成了怨。
再后来,怨变成了不解。
到现在,只剩下一点点不甘心的遗憾。
我摇了摇头,“不恨了。”
岳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
“那就好……那就好……”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念念……今年七岁半了。”
七岁半。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计算着。
我们离婚八年。
七岁半……
这意味着……
一个荒唐到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明明……
我清楚地记得,离婚前那段时间,我们吵得很凶。
我忙于一个重要的项目,连续一个月都睡在公司。
她打电话给我,说她不舒服,让我回去陪她。
我嘴上答应着,却一次又一次地失约。
最后一次,她在电话里哭了。
她说:“陈彦,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觉得,工作比我重要?”
我当时累得快要散架,听到她的哭声,只觉得烦躁。
我说:“林晚,你能不能懂点事?我这么拼,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挂了电话。
等我终于忙完项目,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时,迎接我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张放在餐桌上的离婚协议书。
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走了,只留下了这张纸。
上面,她的签名,一笔一画,写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情分都斩断。
我发疯似的找她,打电话,去她朋友家,去我们所有去过的地方。
都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我站在被告席上,看着对面的她。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法官问我们,是否还有和好的可能。
我看着她,几乎是哀求地说:“晚晚,我们不闹了,回家好不好?”
她只是摇了摇头,对法官说:“没有可能了,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没有感情了。
那五个字,像五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签了字。
从民政局出来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刺眼。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在路口,我要往左,她要往右。
我停下脚步,想最后再看她一眼。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她就那么决绝地,走出了我的世界。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那里就结束了。
我以为,她离开我,是因为不爱了,是因为对我失望了。
可现在……
一个七岁半的,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孩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冲破我的肋骨。
“爸……”我的声音在发抖,“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念念……念念她……”
岳父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下来。
“阿彦,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你……”
“当年,晚晚跟你提离婚的时候,她已经……已经有了身孕。”
轰——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同时振动翅膀。
我只听到了那几个字。
“她已经……有了身孕。”
她怀着我的孩子,跟我提了离婚。
她怀着我的孩子,在法庭上说,她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
她怀着我的孩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一股巨大的,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从我心底里涌了上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因为我的动作,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那个叫念念的小女孩被我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岳父连忙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
“念念不哭,爷爷在,不怕不怕……”
我的怒火,在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刻,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一大半。
我看着那个在我面前哭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她是我的孩子。
我的女儿。
我竟然有了一个女儿。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了七年半。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出声。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恨我吗?她就这么恨我,宁愿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也不愿意告诉我?”
岳父安抚好了孩子,让她去里屋自己玩。
他重新坐回到我对面,给我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水里续上热水。
“阿彦,你先冷静点,听我慢慢跟你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平静下来的力量。
我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好,您说,我听着。”
岳父又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这八年的辛酸,都从这口气里叹出来。
“晚晚她……不是恨你。”
“她比谁都爱你。”
“她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得了病。”
“病?”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什么病?严重吗?”
“很严重。”岳
父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是一种很罕见的免疫系统疾病,医生说……说很难治好,而且……会遗传。”“她是在跟你提离婚前一个月,查出来的。”
“当时,她也刚刚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想起了那段时间。
她总是说累,说没胃口。
我以为她是工作太辛苦,还劝她辞职在家休息。
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对我忽冷忽热。
我以为是我们在闹别扭,是我冷落了她。
原来……
原来那个时候,她一个人,正承受着这么大的痛苦和恐惧。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甚至还在电话里,冲她大吼大叫,让她“懂点事”。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悔恨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恨不得穿越回八年前,狠狠地给自己两个耳光。
“她怕拖累你。”岳父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说,你事业刚起步,前途一片光明,她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她说,这个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复发,她不想让你下半辈子都耗在医院里,耗在她这个药罐子身上。”
“她说,孩子……孩子有遗传的风险,她不能这么自私,让你跟着一起承担这个风险。”
“所以,她选择了最笨,也是最狠的办法。”
“她要逼你离开,逼你忘了她,逼你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岳父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她一个人,回到桐乡,偷偷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念念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差点就没抢救过来。”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靠着药物维持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
“念念,也一直是我在带。”
我听着岳,父断断续续的讲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决绝。
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回头。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爱我了。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了下来,只为了给我一个所谓的“光明前途”。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我有什么前途?
没有她的世界,我的所有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八年,我看似风光,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可我的心,一直是空的。
像一间无人居住的,落满灰尘的屋子。
我一直以为,是时间带走了我的爱。
现在我才知道,我的爱,一直都留在了八年前那个路口。
随着她决绝的背影,一起被封印在了过去。
“她……她现在在哪儿?”我擦干眼泪,声音嘶哑地问。
“还在医院吗?”
岳父摇了摇头,“前段时间刚出院,医生说情况稳定了一些,让她回家静养。”
“她……就在楼上。”
我的心脏,又一次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在楼上。
我和她,只隔着一层楼板的距离。
这八年,我们隔着万水千山。
而现在,我们近在咫尺。
我站起身,腿有些发软。
“爸,我想……我想去看看她。”
岳父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点了点头,“去吧。”
“她也……一直在想你。”
“念念这个名字,就是她起的。”
“念念不忘。”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走上那道狭窄的木质楼梯。
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一个做了八年的梦。
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这栋老房子经历的岁月。
二楼的光线很暗。
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点点阴雨天里微弱的光。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药味,更浓了。
我看到了。
在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
她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
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假小子。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轮廓,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记忆里那个爱笑爱闹,总是像个小太阳一样的林晚。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呼吸很轻,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下身子。
我不敢碰她,怕她像个瓷娃娃一样,一碰就碎了。
我只是贪婪地看着她。
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她眉心那颗小小的痣。
八年了。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
我以为我会恨她,会质问她。
可真当她就在我面前时,我心里只剩下铺天盖E的心疼。
她到底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罪?
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那里装满了星辰和大海,明亮得能照亮我整个世界。
而现在,那片星海已经黯淡了,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潭水。
她看到我,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
平静得,好像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她梦境的陌生人。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法庭上。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我是那个闯入者,而她,是那个被审判的人。
过了很久,她才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一片羽毛。
“……你还是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好像她早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找到这里。
我点了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对我笑一下。
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看到念念了?”
我点头。
“像你,对不对?”
我继续点头,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就好……”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像你,以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我的心,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而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无数次的问题。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晚,你知不知道,我这八年是怎么过的?”
“我以为你不爱我了,我以为你恨我,我每天都在自责,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惩罚我?”
我的声音,带着压抑了八年的委屈和痛苦,不住地颤抖。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只是眼角,有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对不起……”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看着我,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因为我爱你啊,陈彦。”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拖累你。”
“我给不了你未来,也给不了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你走,让你去过你该过的生活。”
“该过的生活?”我自嘲地笑了。
“你觉得,没有你的生活,是好生活吗?”
“林晚,你太自私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你的病而抛弃你?”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吗?”
我的质问,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她那片死寂的心湖。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慌了,连忙起身,想去给她倒水。
她却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力气很小,但我却挣脱不开。
“没用的……陈彦……”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这个病……治不好的……”
“我不想……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太丑了……”
“不丑!”我打断她,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晚晚,你听我说。”
我蹲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是我混蛋。”
“但是从现在开始,不会了。”
“我会陪着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病,我们一起治。有钱,我们就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没钱,我就算去卖血,也给你凑医药费。”
“孩子,我们一起养。她叫念念,是我们的女儿。我要把这七年半亏欠她的,全都补回来。”
“林晚,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补偿你和孩子的机会。”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她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了。
她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我吓坏了,连忙大声喊:“爸!爸!快叫救护车!”
楼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岳父冲了上来,看到林晚的样子,也是脸色大变。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充斥着我的每一次呼吸。
我站在抢救室门口,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林晚昏迷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她拉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陈彦,如果……如果我不在了,照顾好念念……告诉她,妈妈爱她……”
不。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林晚,你听到了吗?
我不准你有事!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你欠我一个婚礼,欠我一个蜜月,欠我一声“老公”,欠我一辈子的柴米油盐。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她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器官已经开始衰竭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
“你们家属,准备后事吧。”
尽力了。
准备后事。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变成了永恒的,黑白的默片。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条梧桐巷的。
我只记得,岳父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流泪。
念念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哭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爷爷身边,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爷爷的衣角。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我看着她那双和林晚一样清澈的眼睛,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
“念念。”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牵着她的小手,走出了那扇暗红色的木门。
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像一块蓝色的玻璃。
有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昨天。
林晚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把她葬在了桐乡郊外的一片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得很远。
可以看到整个桐乡的风景。
可以看到我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片云。
我给她立了一块碑。
碑上,没有刻“爱妻林晚之墓”,也没有刻“慈母林晚之墓”。
我只刻了三个字。
“林晚晚”。
这是我以前最喜欢叫她的名字。
我说,这样叫,好像就可以把她一辈子都圈在我的生命里,晚一点,再晚一点离开。
可她还是走了。
走得那么早,那么急。
……
处理完林晚的后事,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长假。
我没有回那个冰冷的大城市。
我留在了桐乡,留在了那栋老房子里。
我和岳父,还有念念,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
白天,我陪着念念。
我教她画画。
她的天赋,随了林晚。
一支小小的画笔,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她画蓝天,画白云,画院子里的桂花树。
她画爷爷,画我。
有一天,她拿着一幅画给我看。
画上,是三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们手牵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很开心。
“爸爸,这是我们一家人,对不对?”
她仰着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这是我们一家人。”
“妈妈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念念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个谎言,能骗她多久。
但我只能这么说。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父亲。
一个我缺席了七年半的父亲。
我学着给她梳头,扎她最喜欢的羊角辫。
虽然一开始,总是扎得歪歪扭扭。
我学着给她做饭,做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虽然一开始,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学着给她讲睡前故事,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虽然一开始,总是讲得颠三倒四。
但念念从来不嫌弃我。
她总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甜甜地叫我“爸爸”。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我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好像又重新开始跳动了。
岳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林晚的离开,带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桂花树发呆。
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他在想他的女儿。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把我在大城市的房子卖了。
用那笔钱,在桐乡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就在念念要上的小学的旁边。
我还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我不想再回到那种为了工作,连轴转的生活了。
我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我的家人。
留给岳父,留给念念。
搬家那天,岳父把他珍藏了多年的一个木盒子,交给了我。
“这是……晚晚留下的。”
盒子是檀木的,上面雕着精致的繁花。
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还有几本画册。
信,是写给我的。
从她查出病的第二天开始,一直到她生下念念。
每一封,都没有寄出去。
我一封一封地看。
看着她是如何从绝望,到为了孩子而变得坚强。
看着她是如何在无数个夜里,一边想念我,一边又逼着自己忘记我。
看着她是如何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对生活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我的眼泪,打湿了那些已经泛黄的信纸。
画册里,画的全是念念。
从她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到她蹒跚学步,再到她背上小书包,去上幼儿园。
每一张画的旁边,都配着林晚的文字。
“今天,念念第一次叫了‘妈妈’,我的心都要化了。如果,她也能叫一声‘爸爸’,那该多好。”
“今天,念念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哭得好伤心。我抱着她,心里好疼。陈彦,如果你在,你一定会把她举得高高的,逗她笑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和念念,为你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虽然你吃不到,但我们的祝福,你一定能感觉到,对不对?生日快乐,我的爱人。”
我再也看不下去。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林晚,我的晚晚。
你这个傻瓜。
你以为你给了我自由。
可你不知道,没有你的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牢笼。
我被困在里面,整整八年。
……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一转眼,又过去了三年。
念念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
她长高了,也越来越像林晚了。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岳父的身体,虽然还是不好,但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算稳定。
我的工作室,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接的单子不多,但足够我们一家人,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们还养了一只金毛,念念给它取名叫“想想”。
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都“想念”妈妈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一天一天地过着。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林晚的那些信,和那些画册,一遍一遍地看。
我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感觉到,她还在我身边。
我没有再婚。
很多人劝我,说我还年轻,念念也需要一个妈妈。
我都笑着拒绝了。
我的心,太小了。
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
那个人,叫林晚。
她走了,也把我的心,一起带走了。
……
念念小学毕业那天,学校开家长会。
我去参加了。
在学校的荣誉墙上,我看到了念念的画。
那幅画,得了一等奖。
画的名字,叫《我的家》。
画上,有三个人,一只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笑得很慈祥。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站在老人身边。
那只叫“想想”的金毛,趴在他们的脚边,摇着尾巴。
在他们的头顶上,天空很蓝,白云很白。
有一朵云,很特别。
它的形状,像一个女人的侧脸,也在微笑着,看着画里的每一个人。
我站在那幅画前,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睛都酸了。
我仿佛看到,林晚就站在我身边,靠着我的肩膀,轻声对我说:
“陈彦,你看,我们的家,多好。”
是啊。
多好。
有你,有我,有念念。
有我们最爱的家人。
这就是,最好的家。
……
从学校出来,我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
我开着车,去了那片山坡。
我把花,轻轻地放在她的墓碑前。
我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就像以前,我们一起坐在老槐树下一样。
我跟她讲了很多话。
讲念念得了奖,讲岳父的身体又好了一些,讲工作室接了一个有趣的设计。
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条梧桐巷。
雨停了,天晴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晚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门口,对我笑。
她的脸色红润,眼睛里,又有了星辰和大海。
她朝我伸出手。
“陈彦,你回来啦。”
“我一直在等你。”
我笑着,朝她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嗯,我回来了。”
“晚晚,我再也不走了。”
来源:人间草木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