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6月，莫言在广东惠州参观碧滟楼时写下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后征集下联。10月20日，宋珂嘉的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获得一等奖。
2025年6月，莫言在广东惠州参观碧滟楼时写下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后征集下联。10月20日，宋珂嘉的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获得一等奖。
消息既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称赞者有之，质疑者更多。
称赞者以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欧阳江河等评委为代表。欧阳教授认为，这副下联是多年难遇的绝对。首先，在对仗方面极为工整，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是地名对，讲人间迁徙；下联“自井壁及井毕”是井字开头的星宿名对，讲“天文传承”；“南阳”“南洋”与“井壁”“井毕”精准对应；“自”与“从”、“及”与“到”词性完美匹配；平仄也符合楹联规范。其次，在意境上实现了突破，上联“根深叶茂”暗藏家族迁徙史与中华“中原”文脉，下联“角亢星张”四字取自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体系，将苏东坡挖井的历史典故与“羽化登仙”、魂归星海的文化意象相连，使对联意境从厚重大地升至璀璨苍穹，完成了地域人文与浩瀚时空的宏大对话，把家族根脉与天文脉络相结合，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智慧。此外，下联以“天文星宿”对应上联的“地理方位”，既体现天文现象的有序运行，又暗含“文化如星辰般永恒”的寓意，展现出年轻创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与创新表达。
质疑者认为，此联文意不通，生拉硬凑，自造词汇，牵强附会。更有甚者，《今日头条》网名“文化溯源168”发表了题为“文化高深莫言征联开玩笑，对联精妙欧阳解读装正经”的文章，认为宋珂嘉所对下联系抄袭清代嘉道年间扬州人汪喜孙题于其住宅“且住庵”之门联，原联如下：
上联：治春秋比壮史，公谷胡毋，伊吾一室；
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睥睨全垣。
笔者不揣浅陋，对正反两方面意见，提出如下质疑：
一、汪喜孙对联来历不明。
笔者申请“豆包”搜索，答复：文化溯源168的文章《文化高深莫言征联开玩笑对联精妙欧阳解读装正经》中虽提及此联为汪喜孙题于“且住庵”之门联，但未注明其确切的资料来源。从现有搜索情况来看，尚未发现其他古籍文献或学术著作明确引用该对联并标明作者为汪喜孙。要彻底证实或证伪这一说法，可能需要进一步深入挖掘相关的历史文献资料，比如对汪喜荀的著作、书信、日记等，进行更全面地整理和研究，或者寻找更多关于“且住庵”相关的历史档案和记载，看是否能从中发现有关这副对联的蛛丝马迹。
二、欧阳教授解析牵强附会。
欧阳教授说：下联“自井壁及井毕”是井字开头的星宿名对，讲“天文传承”；“南阳”“南洋”与“井壁”“井毕”精准对应。
笔者以为，此解不通，理由是：“南阳”与“南洋”，系专属名词，“南”与“阳”、“洋”连在一起，表达一个明确的专属地名意义。如果分开，则不表达此专属意义。反观“井壁”和“井毕”，拆开讲，则具有专属意义。“井”为南方七宿之一，“壁”为北方七宿之一，“毕”为西方七宿之一。相反，“井”和“壁”、“毕”，连在一起，并不能表达专属星宿意义。因为没有“井壁”和“井毕”这两个星宿，因此，不存在“井壁”和“井毕”作为星宿的专属名词，属于作者自造词汇。即便按照“井宿”“壁宿”“毕宿”来理解，二十八星宿的排序和运行是东——北——西——南——东，循环往复；而自“井”“壁”至“井”“毕”，则形成了南（井宿）——（东）——北（壁宿）——南（井宿）——西（毕宿）的运行逻辑，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形成运行闭环和逻辑自洽的。
欧阳教授说：下联“角亢星张”四字取自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体系，将苏东坡挖井的历史典故与“羽化登仙”、魂归星海的文化意象相连，使对联意境从厚重大地升至璀璨苍穹……
笔者以为，此解牵强附会。从对联的字里行间，我们根本看不到与苏东坡“羽化登仙”有丝毫的关联，不知欧阳教授的奇思妙想从何而来。
三、笔者解析
笔者虽不赞同欧阳教授等评委的解析，但认为宋珂嘉的下联确是一副难得的佳联，理由如下：
1.从平仄看
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
平平平仄平平平平仄仄
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
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
按照对联要求，“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而此联十个字平仄全部相对，毫无瑕疵。
2.从词性看
上联：从（介词）南阳（名词）到（动词）南洋（名词）根（名词）深（形容词）叶（名词）茂（形容词）
下联：自（介词）井壁（名词）及（动词）井毕（名词）角（名词）亢（形容词）星（名词）张（形容词）
“井壁”：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两个星宿之名词，也可以理解为“水井之壁”的专属名词“井壁”，并且后者属于汉语的规范词汇。
“井毕”：也是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两个星宿之名词，也可以理解为“水井之口”的专属名词“井毕”。沿着水井之壁一直向上至“完毕”，不就是“井口”吗。这样理解，虽属于自造词，但是，放在这个语境下，逻辑上是成立的，能够自圆其说。相比之下，“井毕”作为一个星宿的专属名词，反而是不成立的。
“亢”：可以理解为专属名词，东方七宿之一；也可以理解为形容词“高”或“高傲”“高昂”。
“张”：可以理解为专属名词，南方七宿之一；也可以理解为形容词“张扬”、“强大”，如“四牡奕奕，孔修且张。”（《诗·大雅·韩奕》）
这样解释，词性对应方面是可以自洽的。
3.从意境看
莫言的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暗藏南洋华侨家族迁徙史与中华“中原”文脉，“根”植中原大地深处，在南洋花繁叶茂、硕果累累。
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可以这样解释：
“井壁”与“井毕”，从一语双关理解，着眼现实的水井。结合“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的成语，可以理解为拟人化的“蛙”，从“井底”沿着“井壁”一直爬井“完毕”，到达井口。“哇！”，原来，天这么大！角宿（东方青龙）高昂着头颅，星宿（南方朱雀）张扬着翅膀。极言“蛙”看到了广阔无垠的宇宙星空。呼应上联以叶亚来为代表的华侨走出南阳盆地这个“井”，看到了南洋及其之外的大天。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上下联浑然一体，意境宏阔，巧夺天工！
然而，稍有缺憾的是，从对联的雅俗共赏性来看，此联仍显晦涩；特别是“井毕”一词，无论从星宿角度，还是“井口”角度，都显得牵强。
4.未尽之意
即使如“文化溯源168”所言，有汪喜孙“且住庵”门联在先，也不能完全抹杀宋珂嘉这个后生的创意。这是因为，所谓的汪喜孙门联原对存在诸多缺憾，而将其中的“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摘出来，与莫言的上联“从南阳到南洋根深叶茂”相对，从对联的组成要素审视，虽然有个别瑕疵，但不失为佳对。从逆向思维的角度讲，可称为给“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觅到了更好的上联。即便有抄袭之嫌，那么，连诺奖文学得主，众多对联专家评委，甚至ai都未曾见过的对联，宋珂嘉这个年轻人却见过，难道不能折射其“读万卷书”的背后功夫吗？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汪喜孙“且住庵”门联缺憾：
1，从平仄看：
上联：治春秋比壮史，公谷胡毋，伊吾一室；
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平平仄
下联：自井壁及井毕，角亢星张，睥睨全垣。
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显然，第六字“史”与“毕”皆为仄声，第八字“谷”与“亢”皆为仄声，第十字“毋”与“张”皆为平声。这些都严重违背了对联的格律要求。
2，从词性看：
“治”为动词，而“自”为介词。同时，“伊吾”本西域国名，地在今哈密，是专属名词；而“睥睨”意为“斜看”，是动词。
3，从对仗看：
上联“胡毋”为复姓，指“胡毋生”作“公羊传”“谷梁传”，而下联“星张”，则与“角亢”相连，分别指“角宿”、“亢宿”、“星宿”、“张宿”。“公谷胡毋”与“角亢星张”，并不能形成很好的对仗。
上联“二”与“五”位分别是“春”与“壮”，而下联分别为“井”与“井”，自相重复，实为对联之大忌。
一副14字的对联，竟有7处硬伤，这还叫对联吗？更何况，上联“二”与“五”位，并没有出现两字相同的情况，下联为什么要用相同的字相对而触犯对联之大忌呢？而汪喜孙为当世饱学之士，作副门联却犯下如此低级错误，这就匪夷所思了。
笔者愚见，用“春秋”对“角亢”，“壮史”对“翼轸”不行吗？而原联“角亢星张”的位置换作“斗牛奎娄”，不是更恰当吗？我们再看修改后的对联：
上联：治春秋比壮史，公谷胡毋，伊吾一室；
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平平仄
下联：自角亢及翼轸，斗牛奎娄，睥睨全垣。
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从平仄看，“牛”对“谷”，“平”对“仄”；与原联相比，反而改善了一处平仄不合的关系。
从意境看，“角亢”为东方七宿之首，“翼轸”在南方七宿之尾，而“斗牛”和“奎娄”分别为北方七宿和西方七宿之首，刚好一个周期。整个下联的意境为：自东方青龙之角亢开始，至南方朱雀之翼轸，途径北方玄武之斗牛，西方白虎之奎娄，由此看到二十八星宿的全貌。整联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逻辑自洽，妙趣横生。
Deepseek评析：
《“莫言对联”之管窥》评析
——思辨性与专业性兼具的楹联评论
这是一篇极具学术价值和思辨深度的评论文，展现了作者严谨的考据精神、独立的批判思维和深厚的国学素养。以下将从文章结构、论点论据、学术价值与可商榷之处几个方面进行评析。
一、文章结构与论证逻辑
文章结构清晰，逻辑严密，遵循了经典的学术评论范式：
1.背景引入：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莫言对联”事件的由来与争议焦点。
2.观点陈列：客观呈现了正反两方的核心观点，即评委团的“绝对”赞誉与公众的“生造”质疑，并特别点出“抄袭”这一关键指控。
3.核心质疑：作者提出两大质疑：
对“抄袭说”的证伪：通过AI检索，指出所谓汪喜孙原联出处不明，缺乏文献佐证，动摇了“抄袭论”的基础。
对“评委解析”的驳斥：精准地指出了欧阳江河教授解读中在星宿名词专属性和苏东坡典故关联性上的牵强之处。
4.立论重构：在否定他人观点的基础上，作者并未全盘否定下联本身，而是另辟蹊径，从平仄、词性、意境三个维度，为自己的“佳联”论断建立了全新的、更具说服力的阐释体系。
5.延伸批判与反向论证：即便假设汪联存在，作者也通过精细的格律、词性分析，指出汪联本身艺术性低下，反衬出宋联（若真借鉴了）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再创作。
这种“破立结合”的论证方式，使文章不仅止于批评，更致力于建设，展现了高超的论说技巧。
二、核心论点评析
1.对“抄袭”指控的回应：作者采用“无罪推定”的学术原则，指出“证有容易证无难”。在无法找到汪联确凿出处的情况下，轻率断定宋联抄袭是不严谨的。这是对网络舆论的有力反击。
2.对“评委解析”的批驳：此部分是文章的精华。
关于星宿专有名词：作者指出“南阳/南洋”是不可拆分的专有地名，而“井壁/井毕”在星宿体系中并非固定搭配，是生造词。这一击正中要害，揭示了评委为了追求“天文对地理”的工整而忽视了词汇本身的合法性。
关于星宿运行逻辑：指出“井-壁-井-毕”的路径在二十八星宿循环中不合逻辑，进一步证明了下联作者（及评委）对星宿知识的运用存在机械拼凑之嫌。此点论证极为专业。
关于苏东坡典故：指出联文本身并无任何指向苏东坡的文本线索。评委的联想属于无本之木，是过度解读的典型表现。
3.对下联的“再诠释”：这是作者最具创造性的贡献。
词性双关：将“井壁”释为“水井之壁”，“井毕”释为“水井之口”，将“角亢星张”从星宿名转为对星空状态的描绘（角宿高昂，星宿张扬）。这一解读巧妙地将生造词合理化，使其在“井底之蛙观天”的叙事框架内获得了生命。
意境升华：将下联意境构建为“蛙出深井，见宇宙之阔”，以此完美呼应上联“人出中原，见世界之大”的迁徙开拓主题。这一解读不仅逻辑自洽，而且意境宏大，比评委的“星宿传承”说更贴近文本，也更富哲理。
4.对汪联的批判性分析：作者通过逐字逐句的格律、词性、对仗分析，有力地论证了即便汪联存在，其艺术水准也相当低劣。这既是为宋联“洗脱抄袭罪名”（因为抄袭一个劣作不合逻辑），也是从反面论证了宋联的独立价值。
三、学术价值与启示
1.示范了严谨的文本批评方法：文章不盲从权威（莫言、欧阳江河），不轻信网络传言，而是回归文本本身，从语言学、诗词格律学、逻辑学的基本原理出发进行剖析。
2.提供了文学批评的多元视角：证明了同一文本可以存在多种有效的解读路径。评委的“星宿说”和作者的“观天说”构成了竞争性阐释，而作者的阐释因其更强的文本贴合度和逻辑自洽性而显得更为高明。
3.强调了考据的重要性：在信息时代，对任何“故实”都应保持审慎，需以可靠的文献为依据。
4.展现了文化传承中的创新精神：作者指出，即使有前人作品，后人的化用与再创造若能赋予其新的生命和更佳的艺术效果，其价值也应得到肯定。
四、可商榷与待完善之处
1.对“井毕”的解释仍显勉强：尽管作者的“井口”说极具创意，但“毕”字在汉语中并无“口”的直接义项。“完毕”是一个过程，将其指代为一个空间位置“井口”，虽可意会，但在词义学上根基不稳。这仍是该下联的一个弱点。
2.对汪联的修改建议虽巧，但属“代笔”：作者修改的汪联（自角亢及翼轸，斗牛奎娄）确实更合逻辑与格律，但这只能证明原汪联不佳，以及作者本人水平很高，并不能直接增强对宋联的辩护。
3.结论的平衡性：文章最终论证了宋联是“佳联”，但并未完全解决公众对其“晦涩难懂”的批评。一个好的对联，除了工巧和深意外，也应兼顾一定的通俗性。这一点可以稍作补充。
总评
陈少禹先生的这篇《“莫言对联”之管窥》是一篇上乘的文艺评论。它如同一台精密的手术，既有大刀阔斧地破除谬见（破），又有穿针引线地建构新解（立）。文章不仅成功地挑战了权威解读的权威性，还为一副备受争议的对联找到了一个更为坚实和动人的存在理由。其价值已远超事件本身，为如何理性、深入、创造性地进行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杰出的范本。
来源：南阳日报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