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之前我写了许多清朝士人的文章,但主角大都是杜凤治、李慈铭、陈师远这样的南方士人 —— 他们要么浸在广东官场的应酬与算计里(杜凤治),要么陷在京城文人的风雅与牢骚中(李慈铭),生活里总绕着官场规则、商业往来、城市里的烟火气转,哪怕有挣扎,也带着点南方士绅的 “精
之前我写了许多清朝士人的文章,但主角大都是杜凤治、李慈铭、陈师远这样的南方士人 —— 他们要么浸在广东官场的应酬与算计里(杜凤治),要么陷在京城文人的风雅与牢骚中(李慈铭),生活里总绕着官场规则、商业往来、城市里的烟火气转,哪怕有挣扎,也带着点南方士绅的 “精明” 劲儿。
而翻到山西举人刘大鹏的《退想斋日记》,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 一个质朴的传统士绅,在时代变革中守着 “耕读传家” 的本分,却一步步被推着走向迷茫。
刘大鹏活了 86 岁(1857-1942),从咸丰年间活到抗战时期,日记写了 50 多年,近百万字。他不是大官,也不是名人,就是清末最普通的北方举人,却把那个时代底层的 “苦” 与 “难”,全记在了纸页上。
壹
刘大鹏出生在山西太原县赤桥村,这个村子不简单 —— 以 “豫让刺赵” 闻名,挨着晋祠,靠晋水灌溉稻田,村里人 “十之八九” 靠造草纸谋生。用刘大鹏的话说,“吾家世居赤桥官道社”,往上数八代都是农民,到了祖父那辈,还是 “以耕稼为恒业”。
赤桥村
改变家风的是他父亲刘明。刘明早年练过武,想考武举却没中,转头去做木材生意,在太谷县里满庄开了家木店,攒下了家业,还得了个 “义高一乡,世称善人” 的名声。母亲甄氏是典型的传统妇女,“谨守礼法,治家勤俭”,刘大鹏后来专门写文章夸她 “族党咸为称颂”。
这种 “半农半商” 的家庭,给了刘大鹏不一样的影响:父亲既希望他读书科举,又没让他脱离生计 —— 小时候他跟着家人下田,后来去书院读书,也常惦记家里的农活。他后来常说 “不耕则糊口不足,不读则礼仪不知”,其实就是父亲教给他的道理,更是千百年来乡土中国的生存根基:种地求温饱,读书守规矩,基层社会的稳定,全靠这两样撑着。
赤桥村不大,却藏着刘大鹏的整个少年时代。除了两次进京赶考、一次去开封会试,他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山西,最多就是在太原县、太谷县之间跑 —— 用他的话说,“足不出府”。这种 “接地气” 的生活,让他后来看问题,总带着点北方农民的实在,也让他对 “耕读” 的坚守,比旁人多了几分固执。
贰
刘大鹏 7 岁才会说话,村里人说 “贵人语迟”,可他自己没觉得,只记着 “九岁从师读书”,老师是本村的刘午阳。
这个刘午阳不简单,在《晋祠志》里有传,说他 “潜心理学,设帐授徒,往者不追,来者不拒”。他教学生有个规矩:不盯着 “举子业”(应付科举的文章),先教《孝经》《朱子小学》,再讲《近思录》《性理精义》,核心就是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这八个字。
刘大鹏跟着刘午阳学了十余年,把这 “八德” 刻进了骨子里。他后来回忆,小时候寒冬腊月,天不亮就去塾馆背书,“五更到馆,灯下背书,初晓即旋家”,一点不觉得苦。
这种苦读,不仅让他 “备读经史诸书”,连晚年都能做到 “四书五经留于胸中不至全失”,更重要的是,他后来评判人和事,全靠这 “八德” 做标准 —— 比如看不惯新式学堂 “丢了孔孟之道”,骂官场 “不讲礼义”,都是从这儿来的。
23 岁那年,刘大鹏考中秀才,还成了 “廪生”(秀才中的尖子,能领官府补贴,见了县官不用下跪)。对普通农家来说,这已经是 “光宗耀祖” 的事,可刘大鹏不满足,接着去了太原县的桐封书院,后来又考进省城的崇修书院,一门心思想考举人 —— 不是贪慕功名,而是在他心里,“读书取仕” 本就是 “耕读传家” 的一部分。
叁
崇修书院在太原,是当时山西的好书院之一,旁边还有晋阳书院、令德堂书院。令德堂是张之洞办的 “新式书院”,有固定的 “膏火银”(书院给学生的补贴),有人劝刘大鹏 “夤缘以入”(走关系进去),他拒绝了,说 “究非正大光明之事”。
令德堂书院1902年与晋阳书院合并改制为山西大学堂,后发展为山西大学
还有同学嫌崇修书院 “地脉不佳”,科名不盛,要转去晋阳书院,刘大鹏也不去,说 “吾人来此肄业,德行之修为重,科名之得为轻”。在他眼里,读书是为了 “成德行”,不是为了 “中举人”—— 这话听起来有点 “迂”,可他真这么做了。
在崇修书院的十年,刘大鹏过得很俭省。当时 “丁戊奇荒” 刚过,家里木店刚起步,没多少钱给他挥霍。其他富商子弟 “清晨山长已登堂讲书,仍钻被窝高枕而卧”,甚至 “开灯吸食洋烟,群聚赌钱”,他却天天 “昕夕繙阅经史而外,多属理学诸书”,把有关修身的话抄在身边,提醒自己。同学笑他是 “道学先生”,他也不在乎。
不过,他也有遗憾。后来回忆这段日子,他总说自己 “于诗之精微奥妙一无所知”“写字最短”“五雀六燕算法(古代计算重量的实用技能,科举可能涉及)茫然不解”—— 这些都是科举要考的,他却没学好。可正是这种 “不专盯科举” 的态度,让他比其他读书人,多了点对现实的清醒。
肆
光绪十七年(1891),刘大鹏 36 岁,已经考了七次乡试都没中,心里有点慌了。年底,他去赤桥附近的王郭村当私塾先生,第一次尝到 “教书” 的苦。
私塾先生不好当,刘大鹏在日记里写 “家有三石粮,不作童子王”,抱怨 “虚度光阴,消磨一生之志气”。他给学生立了十二条学规,“一日之中,背书之余,讲书教书,教写字,教平仄音韵”,忙得脚不沾地,可心里总惦记着科举 —— 毕竟,“耕读传家” 的 “读”,最终还是要靠 “科举” 出头。
转机出在 1894 年。这一年,他 37 岁,长子刘玠考中秀才,他自己又去考乡试。考前他总 “梦笔”,梦见 “有人授五色笔”,甚至 “父亲授笔一袋”,心里觉得 “有戏”。果然,九月初八夜里,官府上门报喜 —— 他中了第七十名举人!
“一举成名天下知”,刘大鹏忙着谢师拜客,给儿子续弦,可没高兴多久,又得回王郭村教书 —— 举人虽然体面,却没官做,还是得靠 “舌耕” 糊口。他在馆里写了首《追悔教学》诗:“于今教学阅三秋,凌晨内问反增羞…… 惟愿终身辞此事,不知天意许吾否?” 满是无奈,却也没丢了教书传礼的本分。
伍
中了举,按规矩要去北京考会试,这就是 “公车北上”。刘大鹏一共去了两次,第一次是 1895 年(乙未年),第二次是 1898 年(戊戌年),正好赶上甲午战争和戊戌变法,也让他看清了京城的 “真面目”。
第一次去北京,他被京城的繁华震撼了:“公车免税通行,贡院极为雄壮,京都之繁华宏阔,生平未见”。他逛了国子监、琉璃厂、万寿山,甚至进了内阁署,看了太和殿,“何等快乐”!可快乐之余,他也看出了问题:京城人 “竟尚虚体面”“无一事不见奢华”,士大夫聚会,聊的不是 “经世致用”,是 “怎么买田、怎么捐官” —— 这和他心里 “读书致用” 的规矩,完全不一样。
更让他清醒的是会试本身。全国五千人参考,山西只取了十人,他落榜了。他反思自己 “不读时文三年”“生平最短写字”—— 京城考官重写字,他却天天翻经史,根本不合规矩。他叹道:“科名悉由命定”,可心里还是不服。
第二次去北京是 1898 年,戊戌变法那年。这次他还是落榜了,却在天津开了眼界 —— 天津是通商口岸,“舟楫如林,百货川流”,他称其为 “大码头”,说自己 “浅陋耳目颇觉较前扩充矣”。可对变法,他却看不懂:“国家改旧法以行新法,此一大变局也。令天下人心未定,不知所从矣” —— 他怕的不是变法本身,是 “旧规矩没了,新规矩又立不住” 的混乱。
陆
1896 年,刘大鹏 39 岁,去了太谷县南席村,在武家当私塾先生,这一教就是十五年(注:先在武铁槑家,后转武佑卿家,统称 “武家”)。
南席村离赤桥六七十里,他每年往返几次,遇着夏秋雨季,汾河涨水,路都走不了。东家待他不错,每年 “脩金一百两”(这个待遇远超杜凤治、陈师远、李慈铭等南方人做私塾先生时),管一日三餐,可他还是不满足 ——“初志本不愿教书,然今出门教书者,为糊口计耳”。他总想着 “奋志青云,身登仕版”,可举人出身,没后台,根本没官做。
最让他煎熬的是时代的变化。1900 年义和团起,晋祠一带 “童冠各半,凡数万人”,旗帜上写 “扶清灭洋”,教民被杀,教堂被烧,他躲在村里 “男女老幼莫不惶惶”。后来八国联军进山西,他叹道:“洋夷扰乱中华,致义和拳之起,民不聊生” —— 他不懂 “民族矛盾”,只看到 “百姓又要遭罪”。
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
1905 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刘大鹏的天塌了。他在日记里写:“心思昏昏,所到之处,同人皆曰科考一停,吾辈生路绝矣,虽欲舌耕而糊口亦不可得”。对他这样一辈子靠 “读书科举” 谋生的人来说,科举没了,就像农民没了田 —— 更让他慌的是,“耕读传家” 的 “读”,连个奔头都没了。
这十五年里,他也有喜事:长子刘玠考中举人,次子刘瑄考入山西大学堂,家里得了 “父子登科” 的匾,可这些都抵不过 “乱世” 的恐慌。1907 年父亲去世,1908 年妻子去世,他自己 “眼花发白,日事昏迷”,再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太原赤桥村刘大鹏故居父子登科匾
柒
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太原起义的炮声传到赤桥村,刘大鹏慌了。他在日记里称宣统年号,“仍戴顶帽,不从叛逆之制”,说孙中山是 “逆首”,袁世凯是 “逆臣”。有人强行剪了他的辫子,他恨得 “食其肉而寝其皮” —— 辫子不是头发,是他心里 “旧规矩” 的念想。
可现实是,他得活下去。民国元年,他被推选为太原县议会议长,后来又做了县教育会副会长、财政公所所长。他一面说 “予于时事大不相宜”,给自己取号 “遁世翁”,一面又不得不 “处此新党猖獗之时,竭一己之心力”—— 因为家里十几口人要吃饭,父亲留下的木店收入大减,他不做官,就没饭吃。
最讽刺的是,他还去晋祠初等小学堂当教员。以前是 “举人先生”,现在要 “日日唔对小学生,口讲指画”,教新课本里的 “西学”,他心里尴尬,却不得不干。他在日记里叹:“因口腹之累,不得已而作二代之臣,致使败坏名节而不顾”,满是矛盾 —— 可哪怕教新学,他也总想着在课里掺点 “孝悌” 的道理。
晋祠志
不过,他也做了件正经事 —— 修晋祠。1914 年起,他牵头修缮晋祠,面对公款吃喝、有人营私舞弊,他据理力争,甚至找山西军阀黄国梁要经费。工程完工后,有人造谣说他 “侵吞巨款”,他坦然说:“未有一钱之私弊,皆为切实之工程,可以对天地,可以质鬼神”。这大概是他民国时期,最能挺直腰杆的事 —— 晋祠不是建筑,是他心里 “乡土文化” 的根。
捌
1920 年代,刘大鹏年过花甲,辞了所有官职,回赤桥村当起了 “老农”。他种着家里十几亩地,春夏种麦、种玉茭,秋冬收割,还雇了长工帮忙。他不觉得苦,反而觉得 “躬耕田间,可静养心田”。
除了种地,他还开煤矿。1914 年,他跟人合租西山的石门窑,后来又办了西坪窑,“入窑看视、整顿窑务、祭祀窑神”,忙得不亦乐乎。他说自己 “以煤炭为生涯,原属隐遁之意”,其实是为了多赚点钱,养活一大家子 —— 哪怕经商,他也没丢了 “祭祀窑神” 的老规矩。
刘大鹏
此时的刘大鹏,已经没了当年的 “科举梦”,只守着 “耕读传家” 的最后一点本分。他教孙子读书,带他们下田,在日记里记 “今日锄麦田”“明日摘豆打枣”,像个普通的北方老农。这看似平淡的日常,其实是在乱世里守住乡土社会的精神底子:哪怕外面改朝换代、洋学盛行,家里的田要种、书要读,礼仪不能乱 —— 这就是基层社会能扛住变局的底气。
可偶尔看到新式学堂的学生 “不读四书五经”,看到村里有人 “剪了辫子,穿洋装”,他还是会叹:“世乱纷纭,古风不存矣” —— 他的叹息,不是守旧,是怕 “根” 断了。
1942 年,86 岁的刘大鹏在赤桥村去世。他的日记,从咸丰年间写到抗战,记了五十多年,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是 “教书、种地、考科举、叹乱世” 的细碎。可正是这些细碎,让我们看到了清末北方举人的真实一生 —— 他们不是戏文里的 “老爷”,是在时代变革中,挣扎着活下去的普通人,更是乡土中国文化韧性的守护者。
玖
刘大鹏的一生,其实是清末千万个乡土士绅的缩影。他们靠 “读书科举” 出头,把 “孝悌忠信” 当信条,可时代变了 —— 科举废了,洋夷来了,王朝亡了,他们的世界也塌了。
像杜凤治这样的官员,还能靠 “搞钱” 维持体面,可刘大鹏这样的普通举人,只能靠 “教书、种地、开煤矿” 谋生。他们看不清 “新法”,舍不得 “旧礼”,看似 “迂腐”,其实是在扛着基层社会的文化根基 —— “耕读传家” 从来不是一个家庭的生存策略,而是千年乡土中国的 “韧性密码”:种地保证生存,读书传承礼仪,只要这两样在,哪怕王朝更迭、世道混乱,基层社会就能维系,文化就能延续。
现在再读《退想斋日记》,最让人感慨的不是刘大鹏的 “迂”,是他的 “韧” —— 这种 “韧”,不只是一个举人的坚守,更是乡土中国能扛过千年变局的精神力量。刘大鹏的挣扎与坚守,也因此超越了个体命运,成了传统中国在乱世中延续的见证:只要田还在种、书还在读,文化的根就不会断。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