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眼泪,不像四十年前我头一回见她时那么亮,混着岁月琢磨出来的褶子,浑浊,滚烫,一滴一滴砸在我心里,跟当年砸在我脚边的石子儿一样,没声,但疼。
我把那张存着我们大半辈子积蓄的折子塞到她手里时,她哭了。
那眼泪,不像四十年前我头一回见她时那么亮,混着岁月琢磨出来的褶子,浑浊,滚烫,一滴一滴砸在我心里,跟当年砸在我脚边的石子儿一样,没声,但疼。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可我们的伴,好像就要走到头了。
这一切,都得从一头叫“金凤”的猪说起。
第1章 一头叫“金凤”的母猪
1986年的秋天,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吹在人脸上,像砂纸轻轻磨过。
我在乡里的种猪站上班,说白了,就是个管公猪配种的技术员。这活儿听着糙,但在那个年代,可是个正经八百的技术岗,关系到家家户户的钱袋子。谁家的母猪下了崽,就跟地里长出金疙瘩一样。
那天下午,日头懒洋洋地挂在西边,我正拿个小本本记录着“黑旋风”今天的伙食情况——那是我们站里最金贵的一头长白猪,洋种,配一次种收十块钱,还得排队。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头都没抬,以为又是哪个村的熟人来插队。
“同志,请问……配种是在这儿吗?”
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黄瓜。我一抬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个姑娘,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一点不怯。
我赶紧放下本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是,是这儿。你家的猪呢?”
她侧了侧身,我才看见她身后跟着一头大白猪,肚子滚圆,走起路来哼哼唧唧的。那猪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仔细人养的。
“它叫‘金凤’,”她指着猪,一脸认真地介绍,“今年第二胎了,特别能生。”
我“噗嗤”一下乐了。头回见着给猪起这么好听名字的。
我打量了一下那头叫“金凤”的母猪,确实是好种,膘肥体壮,精神头也好。我点点头,拿过登记本,“哪个村的?叫啥名?”
“邻乡赵家屯的,我叫赵秀兰。”她答得响亮。
我心里“咯噔”一下。赵家屯离我们这儿得有十几里山路,这姑娘,就这么一个人赶着猪过来的?
“你一个人来的?”我忍不住问。
“嗯,家里爹娘身体不好,哥哥去县里干活了。”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毛票和硬币,凑了又凑。
我看着她微红的指尖,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个年代,家家都难,十块钱,够一家人吃半个月的白面馍了。
“行了,先进来吧。”我打开栅栏门,让她把猪赶进配种栏。
我领着“黑旋风”出来的时候,赵秀兰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扭过头去,不敢看。我心里觉得好笑,这姑娘,胆子大,脸皮却薄。
“成了,你站远点。”我叮嘱了一句,就开始忙活。
配种这活儿,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得看时机,得有耐心,还得会安抚牲口的情绪。我忙活了小半个钟头,累出一身汗,看样子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洗了把脸,走到她跟前,“行了,成了。你在这儿等它缓一缓,再赶回去。”
她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师傅”。
我摆摆手,“啥师傅不师傅的,我叫李卫民。”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一笑,比秋天的日头还晃眼。
我给她倒了碗水,俩人就这么在院子里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了这头“金凤”是她家全部的指望。
“要是这窝下得好,就能给我哥攒上娶媳妇的钱了。”她看着“金凤”,眼睛里全是光。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那……那你呢?”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我?我还早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赶着猪走了。看着她一个人一猪的背影,在土路上拉得长长的,我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半个多月后,赵秀兰又来了。
还是那个蓝布褂子,只是这次,她眼睛里的光没了,像是蒙了一层灰。
“李……李同志,”她声音有点抖,“俺家‘金凤’……好像没配上。”
第2章 比猪还倔的脾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
“没配上?不可能啊。”我皱起眉头。我对自己这手艺有数,十拿九稳不敢说,十拿九稳还是有的。尤其是“黑旋风”,从没失过手。
“真的,”赵秀兰眼圈都红了,“它……它今天又闹圈了。”
母猪配上种,就会安安静静地养胎,要是没配上,过个二十来天,就又会开始焦躁不安,上蹿下跳,行话叫“返情”。
这可是砸我饭碗的事。
我二话没说,抓起工具包,“走,我跟你去看看。”
赵秀兰愣住了,“这……这得走十几里路呢。”
“十几里路算啥。”我锁上种猪站的门,把钥匙交给隔壁的老王头,推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上来,我带你。”
赵秀兰的脸又红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坐上了后座。
那是我头一回带姑娘。她坐在后面,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哪儿,最后轻轻抓住了我的衣角。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秋天田野里庄稼的味道,说不出的好闻。
一路颠簸,我俩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赵家屯,天都快黑了。
她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得利利索索。她爹娘果然身体不好,躺在炕上咳嗽。她哥不在家,就她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活。
我没顾上喝口水,就先去看了那头“金凤”。
猪圈里,“金凤”确实焦躁不安,在圈里来回打转,不时用鼻子拱着食槽。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心里就沉了下去。
赵秀兰说得没错,确实是返情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流程没错,时机也对,“黑旋风”的状态也好,怎么会出岔子?
赵秀兰的娘在炕上叹气:“这可咋办啊,这可是俺们家一年的嚼谷啊。”
赵秀兰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给猪添草料。
我心里堵得慌。这不仅仅是十块钱的事,更是人家一家的希望。
“大娘,你别急。”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事儿怪我。这样,等它这次发情期过了,你再赶过去,我免费再给它配一次。要是还不成,我赔你一窝猪崽的钱。”
我这话一出口,赵家老两口都愣住了,赵秀兰也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那哪儿成啊,卫民同志,”她爹挣扎着要坐起来,“你也是按规矩办事,咋能让你赔钱。”
“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李卫民吃这碗饭,就得对得起这份手艺,对得起乡亲们的信任。”我话说得斩钉截铁。
这不是逞能,这是我爹教我的道理。我爹以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他说,手艺人的脸,比命都重要。
赵秀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眶却更红了。
那天晚上,她家非要留我吃饭。饭桌上,就是一盘炒鸡蛋,一盘咸菜,还有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可我吃着,比在国营饭店吃肉还香。
临走的时候,赵秀兰送我到村口。月光洒在土路上,亮堂堂的。
“李同志,今天……谢谢你。”她低着头说。
“别叫我同志了,听着生分,叫我卫民吧。”我推着车,慢慢地走。
“卫民。”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诶。”我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这人,脾气比猪还倔。”
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姑娘,还真有意思。
“你放心,‘金凤’的事,我包了。”我跨上车,回头对她说,“下次来,我保证给你配个满窝的状元郎。”
她站在月光下,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能天天看着她这么笑,该有多好。
第二次配种,我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前前后后检查了三遍,每一个细节都抠到极致。赵秀兰赶着猪回去后,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
二十天后,赵秀兰没来。
我的心,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肚子里。
又过了几天,她来了。这次没赶猪,是专门来谢我的。她提着一篮子鸡蛋,脸上的笑,比上次在院子里看到的还甜。
“卫民,成了!它这几天吃得好睡得香,一点都不闹了!”
我接过篮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我看着她,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秀兰,你……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第33章 红纸上的婚事
我跟秀兰的婚事,定得很快。
双方父母一见面,都挺满意。我爹娘看秀兰勤快、实在,打心眼儿里喜欢。她爹娘觉得我人老实,有技术,是个靠得住的。
那个年代的婚事,没那么多讲究。彩礼就是几身新衣服,两床新被子,还有我那辆二八大杠。我把攒了几年的一百多块钱,全拿了出来,托人买了台“蝴蝶牌”的缝纫机,算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
领证那天,天特别蓝。我俩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在乡政府的红墙前面照了张相。照片上,我笑得有点傻,秀兰抿着嘴,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张红纸,就把两个人的后半辈子拴在了一起。
婚后,秀兰就搬到了我们村。她把我们那个小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养了盆天竺葵,红得像火一样。我每天下班回家,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心里就觉得踏实。
我姐叫李卫红,比我大三岁,嫁给了邻村一个叫王建军的男人。
姐夫王建军,是个脑子活泛的人。改革开放的风刚吹过来,他就辞了在砖窑厂的活儿,开始倒腾点小买卖。今天去县里批发布料,明天去南方进点新潮的喇叭裤,虽然没发大财,但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要红火。
我们两家走动得勤。姐夫每次来,都爱拉着我喝酒,话里话外总绕着我的手艺。
“卫民啊,你说你守着这么个金饭碗,咋就不知道往外刨食呢?”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你看看你这手艺,十里八乡谁不服?光靠站里那点死工资,猴年马月才能盖上新瓦房?”
我只是笑笑,不接他的话。我喜欢我这份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安稳,心里也踏实。每天跟那些牲口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简单多了。
秀兰总是悄悄拉我的衣角,让我别跟姐夫犟。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觉得家人之间,和气最重要。
一年后,秀兰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我给他取名叫李念。儿子的出生,让这个家更完整了。
我上班更起劲了,下了班就围着老婆孩子转。我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挺好。
可王建军不这么想。
八十年代末,农村开始流行科学养猪。各种饲料、兽药、添加剂,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很多人靠这个发了家。
王建军的眼睛也红了。他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他弄到了一个“独家秘方”,是一种猪饲料添加剂,说是用了之后,猪吃得少,长得快,还能预防猪瘟。
“卫民,哥这回可找到大买卖了!”他两眼放光,“这方子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个南方来的‘专家’手里买的。咱们合伙干,你负责技术把关,我负责跑销路。不出一年,保证让你开上小汽车!”
他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眉头就皱紧了。
上面写的都是些化学名称,什么激素,什么抗生素,还有好几样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这哪儿是什么“秘方”,这分明就是一堆虎狼药混在一起。
“姐夫,这东西不行。”我把方子推了回去,语气很坚决,“这东西喂猪,是,前期可能长得快,但那是透支猪的底子。时间长了,猪肉里全是药,人吃了要出大事的。而且,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比例不对,就是毒药!”
王建军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卫民,你怎么这么死脑筋?现在谁不这么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钱摆在面前,你不要?”
“钱是要挣,但不能挣昧良心的钱。”我站起身,“姐夫,这事儿你别找我,我干不了。你也别干,会害人的。”
那天,我俩不欢而散。
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可我低估了王建军对钱的渴望。
他没听我的。他自己租了个小作坊,找了两个小工,就按照那个所谓的“秘方”,把“神药”给生产了出来。
为了打开销路,他逢人就说,这是我,李卫民,种猪站的技术员,亲自研发的配方。
我的名声,在十里八乡还算响亮。很多人一听是我的方子,想都没想就买了回去。
一场风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酝酿起来了。
第4章 “神药”风波
王建军的“卫民牌神效催肥剂”卖得异常火爆。
他给饲料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还特意在包装袋上用红字印上了“种猪站李卫民技术指导”一行小字。那字不大,但足够让乡亲们信服。
我姐也来劝过我几次。
“卫民,建军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看人家村东头的二柱子,就靠卖兽药,都盖起二层小楼了。你就帮帮你姐夫,哪怕就是挂个名,别跟他对着干。”我姐坐在我家炕沿上,一脸为难。
秀兰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让我别把话说绝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堵得难受。
“姐,这不是挂名的事。这是要出人命的!”我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不对,是的命!那些猪吃了他的药,万一吃出个好歹,几十户人家的心血就全完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悬乎?”我姐不信,“建军说了,他自己家的猪也喂了,长得油光水滑的,好得很。”
我跟她说不通,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姐,让他赶紧收手,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我的话,就像扔进风里的石头,一点回音都没有。
王建军挣到钱了,买了辆崭新的摩托车,每天“突突突”地在村里转悠,神气得不行。他来我家也更勤了,每次都提着好烟好酒,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我拉下水。
“卫民,你看,我说能成吧?”他把一沓“大团结”拍在桌上,“这是你这个月的‘技术股’分红。你啥也不用干,就在家坐着,钱就来了。”
我看着那沓钱,觉得刺眼。
“姐夫,这钱我不能要。”我把钱推了回去,“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马上停手。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王建军的笑僵在脸上,他收起钱,冷哼一声:“行,李卫民,你清高!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等着,等我开上小轿车,看你后不后悔!”
他摔门而去。
秀兰叹了口气,走过来,默默地收拾桌子。
“卫民,我知道你做得对。可是……他毕竟是你姐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把关系弄这么僵,以后咋处?”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玩泥巴的儿子。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以后指着我的脊梁骨说,他爹是个挣黑心钱的人。
怕什么,来什么。
大概一个月后,出事了。
最先出事的是隔壁张大爷家的猪。他家是第一批用王建军饲料的,一窝十来头小猪,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上吐下泻,浑身发紫。
我赶到的时候,张大爷正抱着一头死猪崽子,坐在猪圈门口抹眼泪。张大娘在一旁哭得背过气去。
我蹲下身,剖开了一头死猪。只看了一眼,我的心就凉了半截。猪的内脏大面积出血,肝脏肿大发黑,是典型的药物中毒。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来。李家村的猪病了,王家庄的猪倒了……凡是用过“卫民牌神效催肥剂”的猪,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
一时间,整个乡都炸了锅。
几十个红了眼的乡亲,举着锄头和扁担,把王建军的家给围了。
还有一些人,直接找到了种猪站,堵着我的门,让我给个说法。
“李卫民!你个黑了心的!我们这么信你,你就是这么坑我们的?”
“还我猪来!那是我给娃交学费的钱啊!”
唾沫星子和质问声,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割在我脸上,扎在我心里。
我百口莫辩。
我说不是我干的,他们不信。包装袋上,白纸黑字地印着我的名字。
我说我劝过王建军,他们更不信。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亲戚,是一伙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爹留给我的,我自己守了半辈子的那块叫“信誉”的招牌,被人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
第5章 砸碎的招牌
我姐哭着跑来找我的时候,天正下着雨,又冷又急。
“卫民,你快去看看吧!建军他……他要被人打死了!”她浑身湿透,话都说不囫囵。
我心里一紧,抓起一把雨伞就往外冲。秀兰抱着孩子,一脸担忧地跟在后面,“卫民,你小心点!”
王建军家门口,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乡亲们的情绪很激动,锄头和木棍在雨里挥舞着,叫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
我挤进人群,看到王建军被几个人按在泥水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血污。他那个小作坊的门被砸烂了,一袋袋的“神药”被拖出来,撒得满地都是,被雨水一冲,流出五颜六色的汤水。
“打死他!这个天杀的骗子!”
“让他赔钱!赔我们的血汗钱!”
我姐扑上去,死死护住王建军,哭喊着:“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赔钱,我们赔钱还不行吗?”
可谁听她的?几十户人家的损失,他王建军拿什么赔?
我冲了过去,挡在王建军身前,冲着所有人吼了一嗓子:“都住手!”
也许是我平时在村里还有点威信,也许是我的吼声镇住了他们,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
“乡亲们,叔叔伯伯们!”我环视着一张张愤怒又绝望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不好受,一年的指望都打了水漂。这事,王建军有错,我李卫民,也有责任!”
我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建军也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的责任,是我没管好我这个姐夫,让他打着我的名号,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李卫民,对不起大家!”说着,我朝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凉。
“但是,大家听我说一句。现在打死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猪死了,钱没了,咱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直起身,看着大家,“这样,所有的损失,我来想办法!”
“你?”人群里有人嗤笑一声,“李卫民,你说得轻巧!几十户人家,加起来小万把块钱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是啊,万把块钱。在那个年代,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记得的话。
“我赔不起。但是,这债,我认。我李卫民,还有这身手艺。从今天起,只要是信得过我的,谁家要给牲口看病,谁家要配种改良,我分文不取!我用我后半辈子的力气,慢慢还给大家。直到还清为止!”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雨里,传得很远。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至于王建军,”我转过头,看着瘫在泥水里的姐夫,一字一句地说,“他生产的这些害人东西,必须全部销毁!他挣的这些黑心钱,必须一分不少地拿出来,先补偿给损失最严重的几家!”
说完,我走到那个被砸烂的作坊门口,抄起一把锄头,对着墙上那个王建军自己钉的“卫民牌神效催肥剂研发中心”的木牌,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木牌碎成了几块,掉在泥水里。
也砸碎了王建军的发财梦,砸碎了我和他之间仅剩的一点亲情。
那天,乡亲们最终还是散了。他们没再打王建军,但也没说原谅。他们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写着“我们等着看”。
我扶起我姐,又把王建军从泥水里拽了起来。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看他,只是对我姐说:“姐,带他回去吧。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回到家,秀兰已经给我烧好了热水。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了干毛巾,默默地给我擦头发。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她和孩子。
“秀兰,我……”
她用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别说了,我都懂。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良心,就什么都没了。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我一把抱住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个男人,一辈子总得有几件不能妥协的事。为了这些事,可能要吃很多苦,受很多罪。但只要家里那盏灯还亮着,只要身边那个人还懂你,就什么都值了。
第6章 时间的尘土
那场风波过后,我们家的日子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连同秀兰的嫁妆钱,一共七百多块,全都拿了出来,挨家挨户地去赔不是,能补一点是一点。
钱赔出去了,名声却不是那么容易挽回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村里走路都抬不起头。以前见了面热情打招呼的乡亲,现在看到我,要么扭过头,要么冷冷地哼一声。
种猪站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来配种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站长找我谈话,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让我自己注意点影响。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猪圈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抽着最呛人的旱烟,一句话也不说。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坚守的那些东西,那些我爹教我的“手艺人的本分”,是不是真的错了?在这个一心向钱看的时代,是不是已经过时了?
是秀兰,把我从牛角尖里拉了出来。
她一句话也没抱怨过。家里的钱没了,她就去捡更多的柴火,开垦屋后的荒地种菜,想尽办法节省开支。别人对我冷眼相待,她就在家里把饭菜做得热气腾腾,把儿子的笑声弄得满屋子都是。
有一天晚上,我又是半夜才回家,喝了点闷酒。我看到秀兰还在灯下缝补儿子的旧衣服,一针一线,那么认真。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声音沙哑:“秀兰,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她放下针线,转过身,摸着我的脸,说:“卫民,苦不苦,不在于家里有没有钱,在于人心是不是安的。咱们现在是穷,但咱们心里安稳,睡觉踏实。这比啥都强。”
她顿了顿,又说:“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让我看上你的?就是因为你那股子倔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这点坎儿,就把你难住了?我认识的李卫民,可不是这样。”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全是信任和鼓励。
我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开始慢慢融化。
是啊,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从那天起,我不再消沉。我开始兑现我的承诺。
村里谁家的牛病了,马瘸了,我听到信儿,背上药箱就跑过去,不分白天黑夜,不收一分钱。有时候人家过意不去,硬塞给我两个窝头,我就揣在怀里,觉得比吃山珍海味还香。
一开始,很多人还是不信我,防着我。我就用行动一点点地证明。
东头李大娘家的老母牛难产,半夜把我叫去。我钻进牛棚,在里面守了一夜,又是推拿又是按摩,最后满身污血地把小牛犊子给接生了出来。李大娘拉着我的手,眼泪都下来了。
西头赵三叔家的驴,吃了不干净的草料,得了肠梗阻,疼得在地上打滚。兽医站的人看了都说没救了。我不信邪,用土方子,加上我自己的推拿手法,硬是给治好了。
就这样,一件事,两件事……慢慢地,乡亲们的眼神变了。他们开始重新接纳我,见了面,又会笑着喊我一声“卫民”了。
来种猪站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说:“卫民的手艺,还是信得过。”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条土路,被来来回回的脚踩得,又变得结实、平坦了。
而王建军,在那之后,像是变了个人。
他关了作坊,卖了摩托车,把钱都拿出来赔给了乡亲。他不再想着投机取巧,而是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去工地上干苦力,一天天挣辛苦钱。
他见到我,总是低着头,躲着走。
我姐来过几次,说建军知道错了,想跟我赔个不是,又没脸来。
我说:“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他能踏踏实实做人,比啥都强。”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它能抚平伤口,也能让尘埃落定。几年过去,我们两家的关系,才慢慢缓和过来。
儿子念书了,上小学,上初中。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秀兰总有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学会了纳鞋底,做的千层底布鞋,结实又舒服,很多人托她做。她还学会了腌咸菜,她腌的芥菜疙瘩,是全村最好吃的。
我们的生活,就像她纳的鞋底,一针一线,密密实实,走在地上,每一步都觉得稳当。
我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直到二十多年后,儿子大学毕业,要在大城市里买房结婚。
时代的浪潮,再一次,打到了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岸边。
第77章 那张旧存折
儿子李念,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他从小就懂事,学习刻苦,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毕业后,他留在了省城,进了一家不错的单位,还谈了个城里姑娘,叫小雅。
小雅我们见过,是个好姑娘,文文静静,知书达理,对我们也很尊重。
他们要结婚,我们打心眼儿里高兴。可高兴过后,就是愁。
愁钱。
要在省城买房,首付就得几十万。对我们这种在土里刨食的家庭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儿子很懂事,打电话回来说:“爸,妈,你们别操心钱的事。我跟小雅商量好了,我们自己慢慢攒,先租房结婚也行。”
话是这么说,可我跟秀兰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养儿一辈子,不就是盼着他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吗?哪有当爹妈的,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没钱,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
那段时间,秀兰的白头发,一根一根地往外冒。她常常半夜睡不着,一个人坐在炕头发呆。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存折、票子,还有藏在罐子里的硬币,全都倒在炕上,一遍一遍地数。
数来数去,也就五万多块钱。这是我们俩省吃俭用大半辈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离几十万的首付,差得太远了。
我甚至动了心思,想把老家的这几间瓦房给卖了。可这是我们的根,卖了,我们住哪儿?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建军来了。
他这些年,一直在工地上干活,风吹日晒,人看着比我还老。但他腰杆挺直了,眼神也变得踏实了。他凭着吃苦耐劳,自己包了个小工程队,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他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炕上。
“卫民,秀兰,这是我跟你们姐的一点心意。”
布包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姐夫,这……这使不得!”我赶紧把钱推回去。
“拿着!”王建军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全是老茧,“卫民,我知道,当年那事,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你为了给我收拾烂摊子,把家底都掏空了。现在念儿要结婚,我这个当舅的,要是不出点力,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坎。”
我姐也跟在后面,红着眼圈说:“是啊,卫民,你就收下吧。建军说了,这钱,不是借,是还。还你当年替他还的债。”
我看着他们,再看看那包钱,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再推辞。我收下了,不是因为我需要这钱,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收,王建军心里的那个结,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
这笔钱,加上我们自己的积蓄,还有跟亲戚朋友借的一些,东拼西凑,总算凑了二十万。
我跟秀兰商量,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把钱给儿子送去。
出发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我把那张存着我们全部身家的存折,郑重地交到了秀兰手里。
“秀兰,这钱,你拿着。明天到了城里,就交给念儿。”
秀兰接过存折,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手里却显得无比沉重。她看着存折上的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那眼泪,不像年轻时那么清亮,带着岁月的风霜,一滴一滴,砸在存折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慌了,我以为她是舍不得。
“秀兰,你别哭啊。钱是身外之物,只要儿子能过得好,咱们就是喝稀饭,心里也甜。”
她摇着头,一边哭,一边笑,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不是舍不得……卫民……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咱们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是啊,太不容易了。
从当年那头叫“金凤”的母猪开始,我们一起走过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穷过,苦过,被人误解过,也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过。
我们吵过架,红过脸,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分开。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家里,只要有对方在,天就塌不下来。
我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布满了操劳的痕迹。
“是不容易,”我看着她,轻声说,“但是,有你,就都值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给她的,不是一张存折,而是我们共同走过的大半生。
而她流下的,也不是不舍的泪,而是这半生里,所有委屈、辛酸、幸福和满足,交织在一起的,最真挚的情感。
第8章 秋风里的回望
给儿子送完钱,我们在省城住了几天。
城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我们两个乡下老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子和小雅对我们很好,带我们去逛公园,吃大餐,但我们总觉得不自在。
骨子里,我们还是属于那片土地。
回到村里,推开院门,闻到熟悉的泥土和鸡粪混杂的味道,看着院角那棵老槐树,我跟秀兰对视一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还在种猪站上班,只是快到退休的年纪了,站里来了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很多活儿都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了。
我乐得清闲,每天就带着徒弟,把我的那些经验和土方子,一点一点地教给他们。
他们笑我,说:“李师傅,您这些老办法都过时了,现在都讲究科学仪器,数据分析。”
我也不跟他们争,只是笑笑说:“仪器是死的,牲口是活的。有时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比机器管用。”
秋天的时候,我跟秀兰一起,又走在了当年那条去赵家屯的土路上。
路已经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两旁种上了白杨树。当年的田埂和土坡,很多都变成了整齐的蔬菜大棚。
我们走得很慢,像是在丈量流逝的时光。
“还记得吗?四十年前,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用自行车带着你。”我笑着说。
“咋不记得。”秀兰也笑了,脸上的褶子像秋日的波纹,“你那车子,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我坐在后面,心都快颠出来了。”
“那你还抓着我衣服不放。”
“我不抓着,掉下去了你赔啊?”
我们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走到一个山坡上,我们坐下来休息。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我们的村子,炊烟袅袅。
秋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秀兰从布兜里掏出个保温杯,递给我,“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从里到外都暖和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这一辈子,我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没挣下金山银山。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一个“猪倌”。我固执,倔强,不懂变通,还因为所谓的“原则”,让家里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
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用她的勤劳、善良和包容,撑起了我们这个家,也守护了我心里那点可怜的坚持。
“秀兰,”我轻声问她,“这辈子跟着我,你后悔过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指着远处的田野说:“你看那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地长,一茬一茬地收。人这一辈子,不也跟这庄稼一样吗?春天播种,夏天流汗,秋天才能有收成。咱们是没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但咱们的儿子有出息了,咱们自个儿身体还硬朗,心里也没亏欠过谁。这不就是好日子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亮晶晶的东西。
“再说了,当年那头‘金凤’,虽然猪没配上,但给我配了个好丈夫。这买卖,我赚大了。”
我听着她的话,眼眶一热,咧开嘴,笑了。
是啊,这辈子,我也赚大了。
我们坐了很久,直到太阳慢慢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四十年前一样。
我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走吧,回家了。”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用力握紧。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攥在手里的东西呢?可能不是金钱,不是名利,而是在这秋风里,还能有一个人,让你牵着她的手,安安稳稳地,一起回家。
来源:温一壶月光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