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天下午林静点名要我推的,根本不是身体,而是她那道藏了二十年的伤疤。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天下午林静点名要我推的,根本不是身体,而是她那道藏了二十年的伤疤。
那次经历,像一根刻度线,清晰地将我的职业生涯分成了两段。在那之前,我只是一个靠蛮力混日子的学徒,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技术练好,早日转正,多赚点钱给家里寄回去。在那之后,我才模模糊糊地懂得,我们这双手,有时候触摸到的,不只是客人的皮肤和肌肉,更是一个个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沉甸甸的人生。
我用了整整五年,才从一个笨手笨脚的学徒,成长为店里能独当一面的老师傅。经我手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无论是谁,都再没能给我带来那天下午那般的震撼。
但故事,还得从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说起,当时的我,只是个手足无措的学徒。
第1章 那个点名我的女人
“陈默,18号房,女客,点名要你。”
前台小丽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过来,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八卦味道。我正蹲在角落里,用一块半干不湿的毛巾,费力地擦拭着师傅周海超用过的一套火山石。石头还带着余温,烫得我手心发痒。
“我?”我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陈默,来这家“青松堂”养生馆当学徒刚满三个月。三个月里,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杂——洗毛巾、热石头、给师傅们搭把手、以及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给一些熟客做个简单的足底或者肩颈放松。我的技术,用师傅周海超的话说,就是“刚摸着门道,离上路还远着呢”。
点名我?还是个女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店里的规矩,学徒是不能独立接待异性客人的,尤其是做全身项目。这既是保护客人,也是保护我们自己。
“小丽,你没搞错吧?我是陈默,学徒。”我对着对讲机,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没错,就是你。18号房,林女士,充值五万的VIP客户。人家指名道姓,说之前见过你,就要你做。周师傅今天轮休,王师傅和李师傅手上都有客,老板娘特批的。你赶紧准备一下,别让客人等急了。”小丽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万的VIP,这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一个月的学资补助加杂活补贴,才一千二百块。这种级别的客人,别说服务了,我平时连跟人家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旁边的同事小马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低声说:“行啊,陈默,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勾搭上这么个富婆?听小丽说,四十来岁,保养得跟三十出头似的,气质特别好。”
我脸一红,窘迫地摆手:“马哥,你别瞎说,我……我都不认识什么林女士。”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见过我?什么时候?我每天除了待在店里,就是回那个月租三百块的地下室,两点一线,生活圈子小得可怜。难道是上次跟师傅去给一个企业做集体理疗的时候?可我当时只负责搬东西和发毛巾,全程低着头,谁会注意到我?
“别琢磨了,赶紧去吧。记住,手上的活儿做细点,话少说,多听。这种客人,伺候好了,光小费就够你半个月生活费了。”小马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既紧张又有点隐秘的期待。紧张的是怕自己技术不过关,惹得贵客不满意,到时候老板娘怪罪下来,我这份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期待的,自然是小马说的小费。我妹妹今年刚上高三,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得拼命攒钱。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备品间,换上一身干净的工作服,仔仔细細地用硫磺皂把手和胳膊洗了三遍,直到皮肤都有些发涩,才用烘干机烘干。然后,我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全新的薰衣草精油,这是店里最高档的精油之一,专门给VIP客人用的。
走到18号房门口,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我反复做了两个深呼吸,才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高级香薰和淡淡香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很柔和。一个女人正趴在按摩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浴巾,只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一双笔直的小腿。她的头发用发夹挽了起来,乌黑浓密,看不出年纪。
“林女士,您好,我是技师陈默。”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尽管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响。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气氛比我想象的还要压抑。我走到床边,将精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轻声说:“林女士,我要开始了。”
说完,我试探着将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就在我的手掌接触到她皮肤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那是一种极其细微、但绝对无法忽视的绷紧,就像一只受惊的猫,瞬间竖起了全身的毛。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坏了,是我的手法太重了?还是精油的温度不合适?
“对不起,林女士,是……是我弄疼您了吗?”我慌忙想要收回手。
“别动。”她的声音从头下传来,依旧清冷,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れません的颤抖,“继续。”
我不敢再多问,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师傅教的流程,从肩颈开始,缓缓地推拿。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巨大的疑惑。
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会点名要我?
第2章 藏在浴巾下的秘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舒缓音乐在流淌,以及我手掌与她皮肤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的紧张感在专注的工作中慢慢消退。周师傅说过,一个好的技师,手一搭上客人的身体,就应该忘掉一切,心里只剩下肌肉的走向和穴位的分布。我努力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
林静的肩颈肌肉非常僵硬,像两块石头。这通常是长期伏案工作或者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我调整了力度,用指腹和掌根,一点点地去揉捏、化开那些紧绷的肌群。
整个过程,她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太大变化。她不像我之前服务过的那些大姐阿姨,会一边享受一边跟你拉家常,或者时不时地指挥你“这里重点,那里轻点”。她就像一尊沉默的玉雕,任由我施为,没有任何反馈。
这种沉默让我感到更加压抑。我宁愿她挑剔一点,至少那说明她在意我的服务。现在这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好是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做完肩颈和手臂,接下来是背部。这是全身推油最核心的部分。按照流程,我需要将她背上的浴巾向下移动,暴露整个背部。
“林女士,接下来我要给您做背了。”我照例提醒了一句。
她还是“嗯”了一声。
我小心翼翼地捏住浴巾的一角,缓缓地、一点点地向下拉。随着光洁的皮肤一寸寸地展露出来,我的动作却猛地停住了。
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死死地盯在她背上的一处,挪不开了。
在她的左侧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地方,有一道疤。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疤痕。它很长,从肩胛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际,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淡了,呈现出一种陈旧的银白色,但它的形状却异常扭曲,皮肤表面凹凸不平,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口有多深、多重。
我做学徒这几个月,也见过不少客人身上有疤,刀疤、手术疤、烫伤疤……但没有一道,像眼前这道这样,给我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它破坏了这具身体原本的完美,像一幅精美的丝绸画上,被硬生生撕开的一道口子。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好奇,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心悸。
难怪她从头到尾身体都那么僵硬,尤其是背部。恐怕任何人带着这样一道伤疤,都不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展露。
我该怎么办?是假装没看见,直接绕开,还是……
周师傅的教导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客人的身体会说话,你要学会听。哪里有结节,哪里有劳损,哪里有旧伤,手一摸就该知道。但记住,嘴巴要比手更稳。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要问。”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我决定遵循师傅的教导,假装没看见。
我将精油倒在手上,搓热后,小心地避开那道疤痕,从她的右侧背部开始按摩。我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更加谨慎,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那个敏感的区域,引起她的不适。
然而,就在我的手即将越过脊柱中线,去到左侧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
“为什么躲着它?”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我动作一僵,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似乎知道我的窘迫,没有等我回答,又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怎么,很难看,是吗?吓到你了?”
“不,不是的!”我急忙否认,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干涩,“我只是……怕弄疼您。”
这是一个笨拙的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对于一道愈合了不知多少年的旧疤来说,“疼”早已是过去式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中多了一丝尴尬和尖锐。我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准备硬着头皮继续的时候,她却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了一句让我匪夷所思的话。
“不用躲。就按它。用点力。”
我彻底愣住了。
按摩伤疤?还要用点力?
这完全违背了按摩的基本常识。疤痕组织是纤维结缔组织,没有正常的血液循环和神经末梢,用力按摩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损伤周围的皮肤组织。
“林女士,这……这不符合规矩。疤痕组织是不能重力按摩的。”我试图用自己贫乏的专业知识去解释。
“我让你按。”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出了任何问题,我负责,与你无关。”
我犹豫了。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我实在下不去手。那感觉,不像是按摩,倒像是在揭开一个尘封多年的伤口。
“你叫陈默,对吗?”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是。”
“沉默的默?”
“是的。”
“多大?”
“十九。”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他要是活着,今年也十九了。”她幽幽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哀伤,“小师傅,算我求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她的称呼从“你”变成了“小师傅”,语气也从命令变成了近乎请求。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也不知道这道疤痕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故事。但我能感觉到,她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种远比身体僵硬要深刻得多的痛苦。
而我,一个十九岁的学徒,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
我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地软了下来。所有的规矩,所有的顾虑,都被一种强烈的同情心所取代。
我不再犹豫,重新将温热的精油倒在掌心,然后,郑重地、轻轻地,将我的手,覆盖在了那道冰冷、凹凸不平的疤痕上。
第3章 疤痕会说话
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疤痕组织那种独特的、缺乏弹性的触感。它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横亘在平滑的肌肤上,记录着一场早已结束的灾难。
我没有真的用力去按压,而是用掌心的温度,先轻轻地覆盖着它,试图用温热去传递一种安抚。然后,我用指腹,以极其轻柔的力道,顺着疤痕的走向,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我的动作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技巧可言,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安慰。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她是否满意。我只是觉得,面对这样一道伤疤,任何花哨的手法都是一种亵渎。它需要的,或许不是按摩,而是一种温柔的触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忽然,我感觉到手下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那颤抖越来越清晰,从她背部的中心,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紧接着,我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她哭了。
无声的眼泪浸湿了她脸下的毛巾,哭声被死死地压在喉咙里,变成了沉闷的呜咽。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我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停下了动作。
“林……林女士,您怎么了?是我弄疼您了吗?”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宁愿她发火骂我,也比现在这样要好。
我的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她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从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痛苦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这间小小的按摩室淹没。
我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语言,在这样巨大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她的枕边。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把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干。直到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才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对我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趴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房间里,只剩下她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结束时,她却用一种异常平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气,开口了。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我没有让任何人碰过它。”
“医生、我丈夫……都没有。”
我的心猛地一揪。
“这是一场车祸留下的,”她缓缓地说着,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年我二十岁,我弟弟……十五岁。”
“我们坐在一辆长途大巴上,回老家给奶奶过生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我旁边。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还嫌太阳晒,跟他换了位置。”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充满了悔恨。
“车子开到一段盘山公路的时候,一辆失控的货车从对面冲了过来……我只记得一声巨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我妈告诉我,我昏迷了三天三夜。车上很多人都……没了。”
“我弟弟……也没了。”
“后来,处理事故的交警告诉我,在最后关头,是我弟弟,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死死地把我护在了身下。撞击的玻璃、变形的铁皮,几乎所有的伤害,都被他挡住了。我身上这道疤,就是被一根断裂的座椅钢筋划破的。”
“医生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可我知道,那不是奇迹,那是我弟弟用命换来的。”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呆呆地站着,听着。我手下的这道疤痕,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生命和温度,变得滚烫,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终于明白,她让我按摩的,根本不是这道早已愈合的疤,而是那道留在心里,二十年来从未结痂的伤口。
“你知道吗?我弟弟长得跟你很像。”
她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
“尤其是眼睛和鼻子。上个星期,我开车路过你们店门口,你正好从里面出来,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阳光照在你脸上,你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他。”
“我以为我看到我弟弟长大了,长成了十九岁的样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点名要我,不是因为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那个用生命保护了她的弟弟。
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伤心了二十年的姐姐,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来纪念她再也无法长大的弟弟。她想让一双和弟弟相似的手,来抚摸自己身上这道因他而留下的印记。这是一种多么绝望的思念,一种多么沉重的救赎。
我之前那些龌龊的、不安的猜测,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和渺小。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趴在床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的女人。她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VIP客户,而是一个脆弱的、需要安慰的姐姐。
我重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放在那道疤痕上。这一次,我的动作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虔敬和温柔。
我轻声说:“姐,不疼了。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但我知道,这一刻,我们之间,不再是技师和客人的关系。
第4章 周师傅的烟
那天的按摩,后半段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中完成的。
林静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哭。她只是静静地趴着,呼吸均匀,仿佛睡着了。但我知道她没有。我能感觉到,我手下的肌肉,虽然依旧紧绷,但那种内在的、对抗性的僵硬,似乎消散了许多。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以及超越所学的全部耐心和温柔,完成了每一个步骤。当最后用热毛巾为她擦拭干净背上的精油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样,浑身都是汗。
这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我感觉自己仿佛陪着她,走过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好了,林女士。”我轻声说。
她缓缓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用浴巾裹住自己。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眶红红的。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轻声说:“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有些局促地回答。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从床头柜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信封很厚。我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是小费。或许,是小马口中那种“够我半个月生活费”的小费。
在来之前,我确实对它抱有幻想。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它无比烫手。
如果我收了这笔钱,那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妙的、超越了金钱关系的情感,就会瞬间变质。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贴上一个价格标签。
我不能要。
“姐,”我鼓起勇气,第一次这样称呼她,“我不能收。周师傅教过我们,不能私下收客人的钱。”
我搬出了周师傅当挡箭牌。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赞许?
“这是你应得的。”她说。
“不,”我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今天……我不是技师,你也不是客人。就当……就当是弟弟给姐姐按一次背,不要钱。”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跟一个VIP客户说话。
林静彻底愣住了。她举着信封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她的眼眶,又一次红了。
最终,她慢慢地收回了手,对我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先走了。”
她起身穿好衣服,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如果我收了那笔钱,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我走出房间,正撞见周师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他今天明明是轮休的。
“师傅。”我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周师傅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朝后门的天台扬了扬下巴。
我跟着他走到天台上。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身上的燥热。周师傅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盒递给我。
“来一根?”
我摇了摇头:“师傅,我不会。”
他也不勉强,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平时总板着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刚才那位林女士,是老板娘亲自打电话把我叫回来的。”周师傅缓缓开口,“老板娘不放心你一个学徒,让我过来盯着点,怕出什么岔子。”
我心里一惊,原来师傅一直都在。
“我刚才在门口,都听见了。”他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你小子,胆子不小。”
我的心沉了下去,以为他要批评我多管闲事,或者责备我拒绝了客人的小费,让店里没面子。
“不过……”他话锋一转,“做得不错。”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师傅掐灭了烟头,用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赞许。
“陈默,你记住。咱们这行,是靠手吃饭,但真正能留住客人的,是心。”
“技术好,能让客人身体舒服。但只有用了心,才能让客人的心也舒服。”
“有的人来按摩,是为了解乏。有的人,是为了解忧。那位林女士,就是后者。她身上的结,不在肌肉里,在心里。你今天,算是给她揉开了一点。”
“至于那个钱,”周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你没收,是对的。有些东西,一旦沾了钱,就脏了。你保住的,不只是一份服务,更是一份人情。这份人情,比多少钱都贵重。”
听着师傅的话,我心里那点不确定和忐忑,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认同感,充满了我的胸膛。
原来,我做对了。
“行了,别傻站着了。去把18号房收拾干净,准备接待下一位客人吧。”周师傅恢复了平时严肃的语气,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是,师傅!”我大声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干劲。
看着周师傅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平时虽然严厉,但其实什么都懂。他就像这座养生馆的定海神针,默默地守护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守护着这门手艺最后的体面和温度。
那天晚上,我回到地下室,躺在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是林静压抑的哭声,一会儿是那道狰狞的疤痕,一会儿又是周师傅在天台上吐出的烟圈。
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我开始明白,我每天用双手触摸的,不仅仅是一具具疲惫的身体,更是一个个鲜活的、滚烫的灵魂。
第5章 一碗牛肉面
从那天之后,林静成了“青松堂”的常客。
但奇怪的是,她再也没有点过我。
她每周会来两到三次,每次都固定点周师傅。有时候周师傅忙,她就坐在休息区安静地看杂志,或者干脆预约下一次,从不让别的技师替代。
她每次来,如果看到我,都会对我礼貌性地点点头,眼神平静温和,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技师和客人的安全距离,那天下午在18号房里发生的一切,像一个被双方共同遵守的秘密,再也无人提起。
这样也好。我心里想。那天的情绪太浓烈,对她,对我都一样。回归平淡,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依旧做着我的学徒,每天洗毛巾、热石头、练手法。但我的心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把这份工作仅仅看作是赚钱的工具。每次给客人做按摩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去感受他们身体的语言。
这个大叔的腰肌劳损,是不是因为开出租车久坐?那位阿姨的肩颈僵硬,是不是因为带孙子太累?我开始尝试着在按摩的间隙,跟他们聊聊天,听他们说说生活里的烦心事。
我发现,当我的心沉下来,真正去关心客人的时候,我的手法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周师傅说,我的手“活了”,不再是死记硬背的僵硬招式,而是有了自己的理解和节奏。
三个月后,我顺利通过了考核,正式转正,成了一名初级技师。虽然工资涨得不多,但我终于可以独立接待客人,有了自己的提成。我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妹妹,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全包了。
那天,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见妹妹哭了。她说:“哥,你太辛苦了。”
我握着电话,笑着说:“不辛苦,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转正后的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着三千二百块钱,心里盘算着给妹妹寄去两千,自己留下一千二生活。正当我准备去银行汇款时,前台小丽叫住了我。
“陈默,刚才林女士过来,给你留了个东西。”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又是信封。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
小丽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姐说了,你今天要是不收,她就再也不来我们店了。老板娘也发话了,让你必须收下。”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入手感觉不像是钱,里面似乎有张卡片之类的东西。我走到没人的角落,打开了它。
信封里没有钱。
只有一张设计得很雅致的感谢卡,和一张……一千块钱的商场购物卡。
卡片上是林静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上面写着:
“陈默小师傅,谢谢你。听闻令妹学业优异,即将高考,这笔钱不是小费,是我作为姐姐,给妹妹买几件新衣服、买点营养品的心意。请务必要收下,否则,就是不认我这个姐姐了。祝前程似锦。”
落款是:林静。
没有“林女士”,而是“林静”。
最后那句“不认我这个姐姐了”,像一句温柔的“威胁”,让我无法拒绝。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心里五味杂陈。她调查过我?她怎么会知道我妹妹的事情?或许是无意中听店里的人说起的吧。
她用这样一种体面的、不容拒绝的方式,完成了她迟到的感谢。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金钱的敏感,把它包装成了一份来自家人的关怀。
这个女人,心思缜密,又善良得让人心疼。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地下室吃泡面。我揣着那张卡,走进了街角一家我觊觎了很久的兰州拉面馆。我奢侈地点了一碗“大碗牛肉面”,还特意嘱咐老板:“多加一份牛肉!”
热气腾腾的面条,大块的牛肉,浓郁的汤头。我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满头大汗。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和滚烫的汤汁混在了一起。
那是又咸又香的味道。
是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吃得最饱、最踏实的一顿饭。
第66章 每一道伤疤,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岁月如梭,一晃五年过去了。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学徒陈默。我考取了高级康复理疗师的资格证,成了“青松堂”的首席技师,也成了别人口中的“陈师傅”。周师傅在前年退休回了老家,走之前,他把大部分的老客人都托付给了我。
我的工资翻了好几倍,早已从那个阴暗的地下室搬了出来,在离店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妹妹也争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我每个月都能毫无压力地给她寄去足够的生活费。
生活,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林静依旧是店里的常客。她和我的关系,也依旧保持着那种默契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来店里,从不点我,偶尔遇见,也只是相视一笑,点点头。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也保护着我们之间那份纯粹的回忆。她不想因为她个人的原因,让我被同事们议论,也不想让那份沉重的过去,成为我职业生涯中的一种负担。
我懂她。所以我也从不主动去打扰她。
只是每次,当周师傅(后来是其他技师)在为她服务时,我都会提前去备品间,亲自为她挑选那款她最喜欢的薰衣草精油,并嘱咐同事,按摩她背部的时候,手法一定要轻柔。
这是我们之间,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去年冬天,我回了趟老家。妹妹放寒假在家,给我看她和同学们的照片。在一张大合影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咦,这个男生是谁?”我指着照片问。
“哦,他叫李航,我们学生会的,人特别好,一直在追我呢。”妹妹的脸微微一红。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阳光帅气的男孩,笑着调侃妹妹。可我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叫李航的男孩,他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我。或者说,像极了林静口中,她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弟弟。
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这么奇妙。
回到城市后,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一个林静来店里的下午,叫住了她。
我把那张照片递给她看。
她起初有些不解,当她的目光落在李航的脸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恍惚和难以置信。过了许久,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照片上。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那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聊起了她的家庭。
她说,自从弟弟走后,她的父母一蹶不振,身体很快就垮了。她早早地嫁了人,丈夫对她很好,但她心里那块空缺,却始终无法填补。他们没有孩子,不是不能生,是她不敢。她害怕,怕自己无法承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怕自己无法保护好另一个鲜活的生命。
那道车祸留下的疤,不仅在她的背上,更在她的心里,让她活得像一座孤岛。
“陈默,你知道吗?遇见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大的幸运。”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却带着笑,“你让我知道,他还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那么好,那么阳光。”
“现在,他又派了另一个天使,去守护我的家人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口中的“我的家人”,指的是我妹妹。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根线,终于形成了一个温暖的闭环。
她的弟弟用生命保护了她。而酷似她弟弟的我,在五年后,用一次笨拙的按摩,给了她一次情绪的宣泄。现在,一个更像她弟弟的男孩,出现在了我妹妹的生命里。
这或许就是缘分。一种跨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奇妙的缘分。
故事的最后,林静和丈夫通过正规渠道,资助了我妹妹大学四年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他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林静说,她想把弟弟没能得到的爱,分给更多像他一样年轻的孩子。
她开始越来越多地走出家门,参加公益活动,脸上也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背上那道疤痕还在,但我想,她心里的那道疤,一定正在慢慢愈合。
而我,依旧在“青松堂”做我的理疗师。
如今,店里又来了新的学徒。他们年轻、有活力,像极了当年的我。我成了他们的“陈师傅”,教他们手法,教他们理论。
在教他们的第一堂课上,我总会讲起周师傅当年在天台上对我说过的话。
然后,我还会补充一句我自己的感悟。
“记住,我们这双手,不光要懂经络穴位,更要懂人心。你们未来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客人,他们身上,或许有看得见的疤,或许有看不见的伤。请一定要记住,每一道伤疤,都值得被温柔以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背后,承载着一个怎样的人生。”
来源:顶风喝水一点号
